看來,赫蘿這樣做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觀察羅倫斯的這種內心活動,藉此獲得樂趣。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笑容已經變成了奸笑。
“汝怎麼不生氣地跟咱說'別布下這種性質惡劣的圈套'呢?”
“要是我生氣的話……”
“那麼,這次不是圈套了。你就好好練習一下撒嬌唄?”
“……你就會這麼說吧?”
羅倫斯聳了聳肩膀,赫蘿馬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夠之後,她就把臉枕在自己的臂膀上。
“竟然被汝讀懂了心思,真是有損賢狼的名譽。”
“不管怎麼說,這麼久也自然會習慣了。”
赫蘿並沒有笑,也沒有覺得不甘心。她只是把笑容的餘韻留在臉上,用手指了指床邊。
也就是說叫羅倫斯坐在那裡吧。
“但是,汝那爛好人的特點還是一直沒變……”
看到羅倫斯坐到床上,赫蘿就坐起身子繼續說道。
“就算咱把汝套進圈套里大笑一場,汝最多也只會生氣,而不會對咱不加理睬。”
羅倫斯笑著回答道:
“誰知道。以後可不一定哦。”
正當他打算接著說“所以你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行”的時候,卻把話吞回了肚子裡。
他本以為赫蘿會以詭譎的笑容回敬自己,卻沒想到赫蘿露出了有點悲傷的笑意。
“當然,我想也會這樣。一定會這樣吧。”
然後,她自言自語地說著,採取了出乎意料的行動。
赫蘿坐起身子,爬到了羅倫斯身邊,然後橫著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最後甚至毫不猶豫地把雙手繞到羅倫斯背後緊抱著他。
臉正好就搭在羅倫斯的左肩上。
羅倫斯當然看不清她現在的表情。
只是,就算她做出這麼明顯的舉動,羅倫斯也並不覺得她是懷著什麼不軌企圖。
“所謂人很善變,的確是真的。如果是以前的汝的話,在這種狀態下應該就會全身緊繃起來才對。”
即使是無論何時也能裝出冷靜態度的赫蘿,也無法控制耳朵和尾巴的動作。
根據聲音和左手的觸感,羅倫斯可以感覺到她的尾巴正在不安地晃動著。
於是,他輕輕握住了尾巴。
就在這一瞬間,赫蘿彷彿大吃一驚似的繃直了身體,羅倫斯慌忙放開了手。
還沒等他道歉,赫蘿就用額頭撞了過來。
“別隨便亂碰。”
雖然赫蘿偶爾會說“作為獎勵就讓汝摸摸尾巴”之類的話,不過看來這好像是一個弱點。
不過,這樣做的目的也並非為了確認什麼,同時也不是純粹的惡作劇。
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但是看到赫蘿的反應,也並不是發自心底感到沮喪,羅倫斯這才放下心來。
“汝這大笨驢。”
赫蘿接著罵了一句,然後嘆了口氣。
兩人間出現了一段沉默。
赫蘿的尾巴斷續地傳出啪嗒啪嗒的聲音,燒著動物油的燈芯發…的劈啪聲也偶爾混入其中。
就在羅倫斯心想還是由自己主動發話的時候,赫蘿卻同時開口了:
“要是接受汝的這種關照的話,那就真的有損賢狼的名譽了。”
看來她是察覺到自己想開口說話的意向了。
只是,從這句話中卻只能感覺到赫蘿在故作精神,這恐怕不是羅倫斯的錯覺吧。
“真是的,要是咱撒嬌的話不就倒過來了,明明說是汝向咱撒嬌的嘛。”
赫蘿抬起了靠在羅倫斯肩上的臉,挺直腰身,視線的位置也稍微比他高出了一點。
她以琥珀色的眼眸俯視著羅倫斯,一臉不高興地扭著嘴唇說道:
“汝什麼時候才會大亂方寸啊?”
“如果你把出心中所想的事說出來的話。”
瞬間,赫蘿就像吃了什麼苦果似的,皺著臉挪開了身體。
即使如此,羅倫斯也還是保持著不慌不忙的神態。赫蘿馬上就露出悲傷的表情,低聲說道:
“汝啊。”
“怎麼啦?”
“咱想看到汝大亂方寸的樣子。”
“知道了。”
聽羅倫斯這麼回答,赫蘿又再次把身體靠在羅倫斯胸前,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說道:
“就在這裡結束旅途唄?”
如果要把這時候的驚訝告訴別人的話,恐怕就只能讓那個人親自看看這個場面了。
只有這樣才能理解羅倫斯當時的吃驚程度。
但是,他接下來感覺到的卻是憤怒。
畢竟就算開玩笑,羅倫斯也不想從她口中聽到這句話。
“汝覺得是開玩笑嗎?”
“覺得。”
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作出回答,並不是由於他很冷靜。
恰恰相反,他緊抓住赫蘿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表情。
雖然那張臉在笑,但那並不是羅倫斯能生起氣來的神色。
“真是的,汝太可愛了。”
羅倫斯不禁在心中沉吟道——
如果要這樣子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撥弄我下巴的話,就應該像往常一樣露出更壞心眼的笑容才行啊。
“咱可不是開玩笑。如果開玩笑地說出這種話,汝一定會生氣的。然後——”
赫蘿把手重疊在羅倫斯握著自己肩膀的手上,接著說道:
“最後還是會原諒咱。因為汝太溫柔了。”
赫蘿的手指非常纖細,明明沒有怎麼修過指甲,可是形狀卻很優美。
被那樣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在手背上的話,自然不可能不痛了。
只是,就算被赫蘿的指甲剌著手背,羅倫斯也沒有放開她的肩膀。
“我所接受的契約……是把你送回故鄉去。”
“已經到了相當接近的地方了。”
“既然如此,上次在村里又為什麼……”
“人是會變的,狀況也會變。當然,咱的心情也會改變。”
說完,赫蘿露出了苦笑。羅倫斯馬上就察覺到,自己一定是露出了很丟人的表情吧。
雖說只是一瞬間,但自己的確是愕然了。
難道這是因心情改變就能決定下來的事情嗎?
“呵呵,看來還有沒被耕種過的田地吶。但是,這可不是能隨便穿鞋闖進來的地方。”
雖然赫蘿通過捉弄羅倫斯來欣賞他狼狽或者困惑的神態,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不過要是使用同樣手段已經不能再引他上鉤的話,這種方法也會變得越來越過激。
只是,這裡正如赫蘿所說,是不希望破別人拿來開玩笑的地方。
“但是,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那女人不是說過了嗎?”
“……是埃布?”
赫蘿點了點頭,挪開了刺著羅倫斯手背的指甲。
看到上面滲出了一點血,赫蘿一邊用眼光錶示歉意,一邊繼續說道:
“雖然相遇可以用錢來買——”
“那個……但也還是無法決定其是好是壞?”
“所以就要珍惜這種相遇。那人類的小丫頭,自以為是地這麼說…………”
赫蘿罵了句口是心非的話,然後把手貼在羅倫斯的臉上。
“咱希望咱們的相遇是好的相遇。如果要讓這句話成真,咱就覺得是不是應該在這里分別。”
羅倫斯完全不明白赫蘿話中的意思。
在特列歐村里,赫蘿故意避開了“到達故鄉後要怎麼做”的問題沒有回答。
那是因為兩人都懷抱著“一旦到達故鄉,兩人的旅途就要迎來終點”的預感。羅倫斯是這麼認為的。
而且根據當初的約定,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當初羅倫斯跟赫蘿相遇的時候也是這麼打算的,而赫蘿大概也一樣吧。
只是,這佯的兩人旅行的確非常快樂。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很希望能繼續下去。
無論如何,都總是會受到這種小孩子氣的誘惑所影響。
而且,這對赫蘿來說也是一樣的吧?至少從以前的旅途來看,羅倫斯也有著能確信這一點的自信。
如果這樣的話,在這裡結束旅行,為什麼會跟“把這次相遇變成好的相遇”扯上關係呢?
赫蘿把視線投向羅倫斯那難以掩飾困惑神色的臉,依然把手貼在他臉頰上,無奈地笑道:
“汝這大笨驢,難道真的不知道?”
這並不是開玩笑,也不是生氣。就好像看著不成器的小孩感到無奈似的,她的臉上甚至有一種慈愛的神色。
赫蘿抬起臉,握著羅倫斯的手從肩上放下,又一次慢慢地抱住了他。
“這樣的旅途非常開心。可以笑,可以哭,連咱這種既冷靜又狡猾的人,也像小孩子一樣大吵大嚷起來。對長期以來都是孤身只影的咱來說,這實在是太美妙了。也曾經覺得,希望能這樣子永遠持續下去。”
“既然這樣——”
羅倫斯正要開口,卻突然無話可說了。
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畢竟赫蘿並不是人類,彼此生存的時間實在相差太遠了。
“汝雖然頭腦轉得快,但還是經驗不足。汝畢竟是個致力於賺錢的商人,咱也覺得汝應該會馬上理解到……咱可不是因為不想給你送終才這麼說的。那種事……咱早就習慣了。”
就好像冬季的茶色大平原上刮起的一陣風似的,赫蘿輕鬆地說道:
“咱如果有更強的自製心的話,說不定也能堅持到故鄉。在離開之前的村子時咱也有這樣的自信……可是,汝卻是個徹徹底底的爛好人。不管咱做什麼汝都會接受,只要咱有昕期望,汝就會盡量滿足,咱實在很難忍受這一切,很難啊……”
就算從赫蘿口中聽到這種彷彿寫在騎士道物語的最後一頁的話語,羅倫斯也完全不覺得高興。
赫蘿想要說些什麼,雖然還完全不明白,但是至少也能理解到一點。
那就是,在這番話的最後,肯定會緊接著“所以就在這里分別吧”這句話。
“所以,咱覺得……很害怕。”
赫蘿的尾巴彷彿湧上心頭的不安似的鼓脹了起來。
那是吃過全燒乳豬那天晚上的事。當時,赫蘿說“很害怕”,感到非常畏怯。
雖然那時候完全不明白,但是從這種情況看來,讓赫蘿感到害怕的就只有一件事。
只是,羅倫斯卻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害怕。
赫蘿很希望羅倫斯能察覺到這一點。
那天晚上,赫蘿說過,如果羅倫斯察覺到那一點,會讓她很困擾,即使如此,她也還是在這種情況下說了出口,那肯定是由於赫蘿覺得“如果他察覺不到的話就會很困擾”的緣故。
赫蘿是賢狼,她不會做多餘的事,也很少會做錯事。
既然如此,就應該能通過目前提示的條件加以理解。
羅倫斯拼命地轉動著腦筋。
憑著商人引以為豪的記憶力,拼命回憶起所有事情,並進行思考。
埃布的話,赫蘿突然提出結束旅途的要求,身為商人也許會明白的事。還有——赫蘿所恐懼的事。
無論是哪一件都好像沒有關係,完全猜不透它們到底怎樣才能聯繫在一起。
而且,如果旅途開心的話,“希望一直持續下去”難道不是最自然的感情嗎?
雖然旅途總會迎來終點,但是赫蘿應該不是在避忌著這個無可避免的結果。她應該早就理解了這一點,而羅倫斯也同樣如此。在迎來旅途終點的時候,他也有自信能笑著跟赫蘿道別。
所以,這樣子在中途結束旅程,一定是包含著什麼意義。
在旅行途中,在這個時機。因為覺得無法一直堅持到故鄉……
想到這裡,羅倫斯就產生了一種聯繫起來的預感。
快樂,旅行,時機,商人。
在這一瞬間,羅倫斯完全無法抵抗身體繃緊起來的衝動。
“……察覺到了嗎?”
赫蘿彷彿很無奈似的說著,然後從羅倫斯的腿上站起了身子。
“本來咱是不想汝察覺這一點的,但是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就會錯過最佳的結果。汝也明白吧?這句話的含義。”
羅倫斯點了點頭。
這實在再明顯不過了。
不,其實之前也隱約察覺到了。也許只是自己不想去承認而已。
赫蘿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羅倫斯的身體,走下了床。
羅倫斯在赫蘿那琥珀色的眼眸俯視下,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就連你,也沒有看過那個故事嗎。”
“故事?這麼說……就是那個意思嗎?還真是個不錯的比喻。”
世界上大致存在著兩種故事。一種是人獲得幸福的故事,另一種是不幸的故事。
不過,實際上應該分為四種故事才對。然而剩下的兩種實在很難由人類編寫出來,而且,說到要理解它的話,人類這種存在也實在太過不完整。
如果說有誰能創造出來、而且有人能讀懂的話,那就只可能是神。實際上,教會也能提供這種死後世界的保證。
“持續著幸福的故事。”
赫蘿無言地慢慢踱著步子,把房間角落裡跟行李堆在一起的、裝滿葡萄酒的水杯拿了起來。回過頭來的她,臉上綻放著笑容。
“那種東西是不存在的。當然,跟汝的交流非常開心,真的非常開心。開心到幾乎要把汝一口吃下去的程度。”
被她這樣瞇起琥珀色的紅眼睛說出這種話,如果是剛認識的時候,自己恐怕會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動吧。
可是,現在卻沒有任何動搖。
希望永遠像當初相遇的時候一佯——赫蘿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羅倫斯的胸口。
“但是,不管是怎樣美味的佳餚,一直吃著同樣東西的話,會怎麼樣?應該會厭倦吧?而且最令人困擾的是,咱如果想要獲得新的樂趣,就只能不斷採取過激的行動。接下來等待著咱們的是什麼,汝也應該知道吧?”
本來光是牽手就會感到動搖,但是如今就算被擁抱也依然不慌不忙,還若無其事地在手背吻一下。
如果繼續推算以後會變成怎樣的話,就肯定會變得一臉愕然了。
自己兩人能做的事,相對於漫長的時光來說,實在少得可憐。
就算一次又一次地不斷變換形式,也會很快就用盡的。
雖然可以繼續沿著階梯住上登。
但是,那道階梯卻不一定會永遠存在。
“最後咱們無論如何渴求也無法得到滿足,所有的快樂交流都將盡數風化,只有褪色的快樂殘留在記憶中。那時候就真的會想,剛相遇的時候明明是那麼快樂吶。”
她投來了惡作劇般的視線,也應該是故意的吧。
“因此,咱就覺得很害怕。害怕讓這種快樂加速磨滅的、汝的…………”
從水杯裡喝下一口葡萄灑,赫蘿彷彿自嘲般說道:
“溫柔。”
賢狼赫蘿。
生存了好幾百年、掌管麥子的豐收、害怕孤獨、能變化成人形的狼。
她對孤獨的恐懼,也有著難以理解的一面。如果光是不喜歡作為神被崇拜和敬畏這個理由的話,那實在是難以理解。
當然,畢竟是生存在漫長時光中的存在,跟她度過同樣時光的存在極其稀少。正是這個事實,使得她對孤獨如此敏感吧——羅倫斯本來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到了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終於領悟到真正答案了。
如果討厭孤獨的話,只要找那些跟自己生存在同一時光中的人們,一起開心度目就行了。但是她並沒有那樣做——不,她無法那樣做,其中的理由。
赫蘿說過,自己並不是神。
其真正的理由,就在於此。
據說,神能把天國創造成一個沒有生老病死的永久幸福世界。
赫蘿卻根本無法做到這種事。
她跟人一樣,無論任何事都會逐漸習慣,然後厭倦,發出“以前明明是那麼開心的事情啊”之類的感嘆。
希望永遠都那麼快樂。
這個少女般的願望絕對不會實現——對於生存瞭如此漫長時光的賢狼來說,是最清楚不過了。
“只要結果好,就一切都好。汝等人類真是會說話,咱以前也覺得很佩眼。雖然咱也覺得這樣想的確沒錯,但是真正快樂的事情卻很難下定決心去結束。如果就這樣一直拖著同到故鄉的話,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所以,為了讓咱和汝的旅行自始至終都那麼快樂,最好還是在這里分別吶。”
羅倫斯沒有說話,而是伸手接過了走近自己的赫蘿遞出來的水杯。
明明說話的內容沒有包含任伺積極向前的因素,可是聽起來卻好像下定決心向前邁步一樣。這也許是由於她的口吻跟自暴自棄差不多的緣故吧。
“正好汝也差不多能實現夢想了。即使作為汝的人生故事的一個段落,也應該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吧?”
“那樣說,也的確沒錯。”
因此,羅倫斯並沒有打斷赫蘿的話。
“而且,有件事咱本來打算之後再說出來,讓汝大吃一驚的。”
赫蘿抿嘴一笑,就像剛才的對話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以輕鬆的動作坐到羅倫斯身邊,然後轉身拿起了枕邊的書本。
“書本里,還出現了咱呢。”
赫蘿說完,不禁苦笑了一下。她多半是看到自己聽了之後大吃一驚的樣子吧。
在聽到自己將要實現夢想的時候,表情明明沒有任何改變啊。
“過去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不過在書中看到之前,咱都完全忘記了。”
赫蘿一邊說一邊翻到某一頁,然後把書遞到羅倫斯面前。
這應該是在叫自己讀一讀吧?
羅倫斯放下水杯拿起書本,把視線轉移到書頁上。
以棱角分明的字跡寫在書上的那個故事,是以“在一個所有人都依然處於無知和蒙昧之中的時代”這句話開頭的。
那時候,就連教會這個名詞,恐怕也只能在遙遠國度的傳聞中聽到吧。
在那上面,記載著上次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那裡,聽年代記的作家狄安娜說過的那個赫蘿的名字。
“竟然說是麥束尾巴……真是有點心情複雜吶。”
羅倫斯儘管覺得這種形容也差不了多遠,但還是沒說出口。
“……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大酒鬼啊。”
羅倫斯讀到那個部分,不禁無奈地說道。可是赫蘿不僅沒有感到任何不快,反而得意地挺起胸膛哼了哼鼻子。
“到現在我也能鮮明地回憶起來。跟咱斗酒的酒鬼是個比汝還要年輕的姑娘,到了最後,咱跟那姑娘與其說是醉倒,倒不如說肚子已經裝不下了。那次較量的情景簡直可以說是壯觀——”
“不,夠了,我不想再聽下去。”
羅倫斯擺擺手插嘴道。赫蘿當然很頑固,不過那姑娘恐怕也同樣是個頑固的人吧。最後較量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就算不想也能猜得到。
不過,上面雖然的確有寫著斗酒的事情,但是實際上也只是在描寫那個跟赫蘿斗酒的姑娘的英雄事蹟而已。
要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話,也的確沒錯。
“呵呵呵,不過還真是令人懷念。明明在讀到之前咱都忘記了吶。”
“又喝酒又吃飯又唱歌又跳舞嗎……雖然這也多半被重寫過許多遍,但還是能感覺到當時的快樂氛圍啊。原來的傳聞肯定是笑話之類的東西吧。”
“唔,的確非常開心。汝啊,稍微站起來一下唄。”
“嗯?”
羅倫斯照她的吩咐,從床上站起了身子。
接著,羅倫斯又被赫蘿指了一下,於是把手裡的書也放下了。
正當他想著到底這樣要做什麼的時候,赫蘿嗖的把身體湊近過來,握住了羅倫斯的手。
“右、右、左。左、左、右。汝明白嗎?”
就連思考“怎麼回事?”的時間也沒有。
這應該是赫蘿像書上所寫的那樣曾經跳過的、那條村子傳承下來的古老舞蹈吧。
不過,站到她身邊之後,羅倫斯就理解了。
赫蘿身上有著狼的耳朵和尾巴。
在這種輕鬆開朗的行動之後有什麼在等待著自己,羅倫斯肯定不會不知道。
畢竟赫蘿說想要結束旅行,是由於旅行太快樂的緣故。
“這種舞如果是喝了酒的話,沒跳幾下就會馬上頭暈目眩的。”
赫蘿抬起視線笑著說完,又立刻把視線轉移到腳下。
“右、右、左,接著就左、左、右,懂了沒有?來,要開始了喲。”
羅倫斯雖然從沒怎麼跳過舞,不過在異教徒城鎮卡梅爾森的祭典中,他也曾經被赫蘿拉著跳了整個晚上。
要是練習了那麼久的話,任誰都可以跳得像模像樣吧。
赫蘿“嘿!”地踏出一腳,羅倫斯也配合著她的節奏跳了起來。
就像牧羊女諾爾菈為了顯示出自己是真正的牧羊女而跳舞那樣,舞蹈也是隨處可見的。雖然舞蹈的種類很多,但舞步基本上部是非常相似的。
羅倫斯從第一步開始就配台上了赫蘿的舞步節奏,眼前的赫蘿頓時大吃一驚。
“唔唔。”
她多半是期待著羅倫斯出洋相而大大取笑一番吧,但是這個企圖可沒有那麼容易得逞。
咚咚咚……兩人踏起了輕盈的舞步,現在反而是由羅倫斯來引導著腳步有點混亂的赫蘿。舞蹈這種東西,只要懂得自信比技術更重要這個道理的話,接下來只要大膽地去眺就沒問題了。
不過,赫蘿的動作因驚訝而變得遲鈍,也只是剛開始的時候而已。
她很快就踏起了圓滑的舞步,偶爾還裝模作樣地故意錯開節奏。她多半是想打亂羅倫斯的節奏而讓他踩上自己的腳吧。
當然,羅倫斯沒有中計。
“唔,可惡。”
從旁人看來,兩人大概就像一對被縫合起來的人偶吧。
兩人的節奏的確非常吻合。
右、右、左、左、左、右……儘管只是這種單純的動作,但是兩人的舞步在狹窄的旅館房間裡一直都沒有停下。
本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舞蹈,到最後還是結束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結束的原因竟然是赫蘿踩到了羅倫斯的腳上。
“噢哇!”
羅倫斯這麼叫了一聲之後,也許應該說是幸運吧。兩人都同時倒在了床上。
只有互相牽著的手沒有分開。
羅倫斯還以為是赫蘿故意這樣做的,可是赫蘿卻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似的愣住了。
然後,她彷彿終於回過神來,跟羅倫斯對上了視線。
笑聲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咱們到底在幹什麼嘛。”
“那種事還是不要細問比較好。”
赫蘿彷彿覺得很癢似的縮了縮脖子,同時露出嘴裡的尖牙。
她似乎的確很開心。
正因為這樣,她才能繼續這麼說吧。
“上面還寫著咱的故鄉方向所在,是唄?”
羅倫斯彷彿沉浸在愚蠢對話的餘韻中一般保持著笑容,又回想起書上的內容,點了點、大。
書上寫著麥束尾巴之赫蘿來自羅埃弗深山,那裡是離村子約有二十天腳程的、介乎於睡眠與誕生方位之間的地方。
睡眠方位就是指北方,而東方就是誕生方位。人們給方位賦予具體含義是常有的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羅埃弗的深山這個記載。
這個名字,羅倫斯也曾經聽說過。
那是跟流淌在雷諾斯城附近的羅姆河相連接的、其中一條支流的名字。
幾乎毫無疑問,所謂羅埃弗的深山,就是作為羅埃弗河的源流的山脈了。這樣的話,赫蘿就算孤身一人也應該可以回去故鄉了。
而且,這個預料應該不會有錯。
如果說有什麼弄錯了的話,恐怕就只有在帕斯羅村的時候,羅倫斯把麥子堆上裝貨台這件事了。
“那麼,你全部讀完了嗎?”
彷彿覺得沉默會把兩人顯而易見的謊言揭穿似的,羅倫斯緊接著問道。
互相牽著的手,也在坐起身子的同時分開了。
“唔,最古老的故事,就是講述為了讓這個城鎮能住人而打下第一根柱子的奇怪男子的故事。”
“是你的老相識吧?”
聽了這句玩笑,赫蘿也笑著回答了一句“說不定真的是”。
“不過——”
赫蘿也坐起了身子。
“或許還是應該趁還沒把酒水污漬弄到書上之前還回去呢。畢竟也不是需要做成抄本,而且本來都是裝在咱頭腦中的東西嘛。”
“的確沒錯,說不定你在讀書的時候睡著覺,搞不好把口水也弄上去了。”
“咱才不會那樣。”
“我知道,當然也不會打鼾了,對吧?”
羅倫斯笑了笑,同時嗖地從床上站了起來。
同叫裝出一副“要是繼續留在那裡的話說不定會被咬上一口”的姿態。
“汝是不是想知道自己熟睡的死後在說什麼夢話?”
赫蘿半瞇著眼睛如此說道。
這是曾經多次讓自己內心怦然一動的話語。
為什麼這樣的對話聽起來會如此可悲呢?羅倫斯好不容易才忍著沒有顯露在表情上。
“大概是這樣子吧。不要、不要再這樣子吃下去了……”
做夢吃上了美味的東西,是常有發生的事。
只是,自從跟赫蘿開始一起旅行之後,他卻做過好幾次被她吃掉一大堆美味東西的惡夢。
“汝不是好好賺回了食費了嗎?”
赫蘿發出抗議,從跟羅倫斯相反的一側走下了床。
就好像在演繹著兩人之間的吵架似的。
“這是結論吧。要是在卡梅爾森沒賺到錢,我的財產就真的被你全部吃光了。”
“哼。人家都說要吃就要連碟子也吃光嘛,到時候我連汝也吃掉好了。”
赫蘿彷彿演戲似的用舌頭舔了舔嘴巴,以妖豔的眼神看著羅倫斯。
當然,羅倫斯從很久以前就明白到,這的確是在演戲。
但是接下來的發展卻跟以往有所不同,這一點,他也同樣痛切地領悟到了。
彼此的關係在某處出現了決裂。雖然那是非常可悲的事,但還沒有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然而,他卻覺得這樣子才是最可悲的。那一定就是神的惡作劇吧。
“真是的。那麼在還了書之後,回來想吃些什麼?”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一邊啪嗒啪嗒地晃著尾巴,一邊以惡作劇的口吻說道:
“等會兒再告訴你。”
只有這番對話,就像往常一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