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1408

第3章 2

1408 斯蒂芬·金 10142 2018-03-12
邁克·恩斯林在1408房間的短暫停留(七十分鐘左右)所留下的最有趣的東西就是袖珍錄音機裡的十一分鐘長的磁帶。磁帶被燒焦了一點,但還沒有被燒壞。可令人詫異的是,錄音內容才那麼一點點,又那麼離奇。 這只袖珍錄音機是邁克的前妻送給他的禮物。五年前,他倆情深意篤。在他首次“實地探險”時(到堪薩斯州的里爾斯比農場),他到最後一刻才想起把它帶上,還帶了五本黃色標準拍紙簿①和一隻滿削得尖尖的皮盒子。到多爾芬旅館1408房間門之前他已經出版了三本書,而這回他只帶了一枝鋼筆和一本筆記本,帶了五盒嶄新的九十分鐘長的錄音帶,不包括動身前裝進錄音機裡的那一盒。 他發現口述比手寫更適合;他可以捕捉奇聞軼事,其中一些令人叫絕——據說鬧鬼的嘉茨比城堡裡,成群的蝙蝠向他俯衝就是一例。他高聲尖叫,就像初次穿過遊藝場鬼屋的小女孩一樣。聽過這次冒險經歷的朋友都被他逗得前仰後合。

這只袖珍錄音機也比筆更管用,尤其當你身處寒冷的不倫瑞克②墓地,凌晨三點,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帳篷被掀翻。這種情況下你無法用筆做記錄,但可以用嘴說……邁克當時就是這麼做的。他從被風刮得亂飄的濕漉漉的帳篷粗帆布里連滾帶爬出來的時候,嘴裡一直說個不停,他一直看見袖珍錄音機亮著那惹人喜愛的紅色指示燈。多年來他進行“實地探險”時,這只袖珍索尼錄音機一直是他的好夥伴。他至今還沒有在捲軸之間轉動的細如燈絲的磁帶上錄下過真實的超自然事件的第一手資料,包括他在1408房間逗留時錄下的殘缺不全的解說,但這個小玩意兒讓他愛不釋手是很自然的。長途貨運司機喜愛他們的肯沃斯牌和吉米彼得斯牌卡車;作家喜歡某枝鋼筆或某台老掉牙的打字機;專做清潔工作的婦女不願拋棄舊的伊萊克斯牌吸塵器。邁克還從未帶上這只袖珍錄音機面對過真正的鬼魂或超常事件——就像別人帶著十字架和一捆大蒜③來保護自己,可多少個寒冷難熬的夜晚它一直陪著他。他一心想把有些事情弄清楚,但這並沒有使他變得沒有人性。

他還沒走進1408房間麻煩就來了。 房門變歪了。 歪得併不厲害,但肯定是歪的,向左側傾斜,只有一點點。他最先想到的是恐怖片裡導演為了刻畫人物的內心痛苦而將攝影機傾斜拍攝帶有主觀意圖的鏡頭。接著他又聯想到別的——天氣不好的時候,船上的房門看上去也是這樣。房門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直到你的頭和胃裡都感覺有點難受。並不是自己感覺到,根本不是,但—— 是的,我確實有點難受。有一點點。 奧林暗示說,他的態度使邁克不可能在進行有關鬼怪的採訪時在主觀上做到非常公正。如果單單因為這一點的話,他也會這麼說的。 他彎下腰(發現他的視線剛一離開那扇微微歪斜的門,胃裡輕微難受的感覺就消失了)拉開旅行包,拿出袖珍錄音機。他站起身,按下錄音鍵,看到小的紅色指示燈亮了,然後他想說,“1408房間的房門用它獨特的方式歡迎我,它好像變歪了,微微向左傾斜。”

可是他說到房門兩個字後就停住了。如果聽磁帶,能夠清晰地聽到兩個字:房門。接著就是按下停止鍵的咔噠聲。因為房門沒有歪,它是筆直的。邁克轉身看看走廊對面的1409房門,然後轉身看看1408的房門。兩扇門一模一樣:白色的門,金色的號碼牌,金色的門把。兩扇門都是筆直的。 邁克彎下腰,用拿著袖珍錄音機的那隻手提起旅行包,另一隻手拿著鑰匙伸向門鎖,接著他又停下了。 房門又歪了。 這次它微微向右傾斜。 “活見鬼,”邁克低聲說,他胃裡又難受起來,不能說那好像是暈船,那確實就是暈船的感覺。幾年前,他乘坐“伊麗莎白女王二號④”去英國,船上的那一夜風急浪高。他躺在特等艙的床上,好幾次都差點吐出來,但吐不出,這讓他很難受。如果看著艙門……桌子……椅子……看著它們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後……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噁心暈眩的感覺就會更厲害。

這都是奧林那小子乾的好事,他想。他就是存心想讓我出洋相。他讓你自然而然地產生這種感覺,這都是他一手精心策劃的。老兄,如果他看到你,他會笑成什麼樣子。多麼…… 他意識到奧林很可能看見他,他的思緒因此突然被打斷了。邁克回頭朝電梯那邊的走廊望去,他不再盯著房門看,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胃裡輕微難受的感覺頓時消失了。不出他所料,他看到電梯左上方有一台閉路攝像機。旅館的某個保安這時可能正盯著他,奧林肯定和保安在一起,他們倆肯定像猿猴一樣嬉笑著。給他點顏色看看,誰讓他到這來,還和他的律師到我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奧林說。看那小子!保安回答說,笑得更得意、更猖狂了。他臉色煞白,活像個鬼,連鑰匙都沒插進去。那小子這下可栽了,老闆!他死定了!

我就不信這個邪,邁克想。我在里爾斯比的房子裡誰過,至少有兩個人死在那個房間裡——而我確實睡著了,信不信由你。我就睡在杰弗裡·達瑪的墳墓旁,睡在霍華德·菲利普·洛弗克瑞夫特⑤的墳墓的兩塊石頭上;據說戴維·斯邁思把他的兩個老婆淹死在浴缸裡,我就曾經在那個浴缸旁邊刷牙。圍在篝火旁講的鬼故事早就嚇不了我了。我就不信這個邪! 他回頭看看房門,門是筆直的。他哼了一聲,把鑰匙插進鎖裡,轉動鑰匙。門開了,邁克走進去。在他摸索電燈開關時,房門並沒有在他身後慢慢地關上而使他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另外,旁邊公寓樓的燈光也從窗子照進來)。他找到了開關,輕輕按下,房間那一頭寫字台旁邊的落地燈也亮了。 窗子就在寫字台正上方,因此坐在那兒寫字的人可以停下來往外看看第六十一大街……衝動之下就會跳出去,摔倒大街上。除了……

邁克把旅行包放在門裡面,關上門,又按下錄音鍵。小紅燈亮了。 “奧林說曾經有六個人從我面前的這扇窗子跳出去。”他說,“但今晚我不會在多爾芬旅館的第十四——對不起,其實是第十三層——跳下去。窗外有網格柵,是鐵的或是鋼的。還是小心點好,否則後悔莫及。1408房間只能算得上商務套房。房間裡有兩把椅子,一張沙發,一張寫字台,一個櫃子,裡面可能放著電視機,或許還有一個迷你酒吧。地毯非常普通——與奧林的地毯簡直沒法比,相信我。牆紙也一樣。它……等等……” 就在這時,聽眾從磁帶上又聽到一聲咔噠聲,因為邁克又按下了停止鍵。磁帶上的敘述少得可憐,而且支離破碎,與他文學作品經紀人手中的另外大約一百五十盒磁帶截然不同。而且,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含混不清,那不是正在工作的人發出的聲音,卻像一個不知所措的人在自言自語而自己毫不覺察。磁帶的話斷斷續續,變得越來越語無倫次,這讓大多數聽眾感到很不自在,許多人就要求關掉錄音機,這時還有很長一段磁帶沒有放完。單單看書名的東西還不足以體會到當時聽眾正漸漸確信邁克如果不是神智不清、就是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東西,但只要聽一聽磁帶上的那些話就可以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邁克當時注意到牆上掛著幾幅畫。一共有三幅:一幅是身穿晚禮服的二十幾歲的女人站在樓梯上,一幅是柯里爾和艾夫斯石版組畫⑥的帆船,還有一幅是水果靜物畫,蘋果、橘子和香蕉都上了讓人難受的橘黃色。三幅畫都裝在玻璃框裡,而且都歪著。他正想對錄音機說這些東西變歪了,可三幅畫歪斜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有什麼值得評頭論足呢?門竟然變歪了……那有點像從前的《卡利加里博士的小屋》,讓人感到挺玄的。但門本來並不歪;只不過他的眼睛與他開了一會兒玩笑而已。 站在樓梯上的女人向左傾斜,帆船也一樣,雙腿粗壯的英國水手沿著欄杆站成一排,觀看著一群飛魚。橘黃色的水果向右傾斜——在邁克看來,它似乎是用赤道地區的保羅鮑拉斯沙漠那令人窒息的色彩畫成的。儘管邁克平常並不怎麼挑剔,他還是走過去把它們擺正。它們歪斜的模樣又讓他感到有點噁心,他並不感到十分驚訝,人會漸漸產生那種感覺,他在乘坐“伊麗莎白女王二號”時就發現了這一點了。他聽說如果一個人在無法忍受時能挺住的話,往往就能適應……“時間長了就會習慣海上顛簸,”一些經常乘船的人還這樣說。邁克並不經常乘船,所以還沒有習慣海上顛簸,他對此並不介意。最近,他一直不習慣海上顛簸,如果把1408房間不起眼的客廳里三幅畫放正能緩解胃部不適的話就好了。

畫外的玻璃上積了一層灰。他的手指從上面劃過,留下兩條平行的印痕。灰塵摸上去油膩膩、滑溜溜的。他腦海中突然閃出一句話,如同即將腐爛的絲綢。他如果打算把這句話錄下來的話,那他肯定是中邪了。他怎麼會知道即將腐爛的絲綢摸上去是什麼感覺呢?只有醉鬼才會這麼想。 把畫擺正之後,他後退了幾步,——觀察:通往臥室的房門旁邊的身穿晚禮服的女人,寫字台左側的航行於大洋上的帆船,電視櫃旁邊的令人作嘔(畫得非常難看)的水果。他有點想讓它們再次歪斜,或看著它們漸漸變歪——⑦和從前的《模糊地帶》⑧裡的東西就是這樣——可幾幅畫放正之後一直都是筆直的。他心想,即使再變歪的話他也不會覺得那是什麼超常和不可思議的事;據他所知,積習難改是事物的本性——戒菸的人(他又下意識地碰了碰耳後豎起的香煙)想繼續吸煙,而自尼克鬆就任總統以來就歪斜著懸掛的這幾幅畫自然也希望保持原狀。毫無疑問,它們已經掛在這兒很久了,邁克想。如果我把它們從牆上取下來,就能看到牆紙上有一小塊地方顏色淺一些。或許會有蟲子蠕動著爬出來,就像搬掉岩石時看到的情景一樣。

一想到這兒,他既震驚又噁心,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隨之映入眼簾:四處亂爬的白色蟲子從以前被東西覆蓋著的淺色牆紙裡爬出來,就像流動的膿水。 邁克舉起袖珍錄音機,按下錄音鍵,說:“奧林肯定使我產生了一系列想法或是一連串想法,應該是哪一個呢?他試圖使我坐立不安,而他得逞了。我並不想……”不想做一個種族主義者? “希比-吉比斯⑨”是不是希伯來語吉比斯的縮寫呢?可這太荒唐了。應該是“希伯來-吉伯來斯”,可這個詞毫無意義。它…… 這時,邁克·恩斯林清清楚楚地說:“我必須保持鎮靜。立刻。”接著又是一聲咔噠聲,他停下了磁帶。 他閉上雙眼,有節奏地做了四次長長的深呼吸,每吸入一口氣都要數四五下之後才又呼出。他以前從沒這樣做過——不論是在傳說鬧鬼的房子和墓地,還是在鬧鬼的城堡裡。這不像鬧鬼,也不像他想像中鬧鬼的情景,這好像是吃了劣質而廉價的大麻讓人動彈不得。

這都是奧林搞的鬼。他對你實施催眠術了,而你要設法不讓他得逞。你要在這個房間度過讓人難忘的一夜,不止是因為這是你所住過的最好的地方——別去管奧林,你差不多有足夠的素材來創作十年來最精彩的鬼怪故事——而是奧林贏不了。他,還有他說的三十個人如何死在這兒的胡扯的故事都不會贏。在這兒,我倒要看看那個胡扯的故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只要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吸……呼…… 他就這樣持續了近九十秒鐘,等他再次睜開眼時,一切全都恢復正常。牆上的畫仍是筆直的,碗裡的水果仍是橘黃色的,而且從不像現在這麼難看。毫無疑問,那是沙漠裡的水果。吃一個下去的話會使你腹瀉不止,讓你難受。 他按下錄音鍵,紅色指示燈亮了起來。 “我感到有點眩暈,”說著他穿過房間走到寫字台和裝有網格柵的窗前。 “肯定都是奧林所講的故事惹的禍,但我相信在這兒感覺到了真正有鬼。”當然,他並沒有感覺到鬼的存在,但一旦錄在磁帶上,他就可以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了。 “空氣污濁。沒有發霉和腐爛發臭的味道,奧林說這個地方每次打掃時都會換換空氣,但只是簡單打掃一下……是的……空氣污濁。嗨,看看這個。” 寫字台上有個煙灰缸,是過去旅館裡隨處可見的用厚玻璃做成的那種小煙灰缸,裡面有一盒火柴。火柴盒正面的圖案是多爾芬旅館。旅館前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接待員,他身穿老式製服,上面有肩章、金綬帶,帽子是同性戀聚集的酒吧里的人戴的那一種,就是戴在渾身戴滿環形飾物的流氓頭子頭上的那種。在旅館前的第五大道上來來往往的汽車是另一個時代生產的——帕卡德牌、哈德森牌、斯塔德貝克牌和魚狀的克萊斯勒紐約人牌。 “煙灰缸裡的火柴大概是1955年製造的,”說著,邁克把它塞進幸運夏威夷襯衫的口袋裡。 “我要留它作紀念。現在該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了。” 他把袖珍錄音機放下時發出噔的一聲響,很可能落到寫字台上了。停了一會兒之後,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和他費力的哼哼聲。接著又停了一會兒,接著傳來一聲尖叫。 “成功了!”他說。這一聲距離話筒有點遠,但接下去的一聲就比較近。 “成功了!”邁克又喊了一聲,拿起桌上的袖珍錄音機。 “下半部分動也不動……像被釘住了似的,紋絲不動……但上半部分被我拉了下來。我聽到第五大道上的過往車輛,喇叭的嘟嘟聲聽起來很歡快。有人在演奏薩克斯管,也許在對面兩條馬路以外的廣場前,這讓我想起了哥哥。” 邁克突然停下來,看看小的紅色指示燈。它似乎在譴責他。哥哥?他的哥哥死了,又一個在煙草大戰中倒下去的戰士。接著,他鬆了一口氣。那又怎麼樣呢?邁克·恩斯林在與鬼怪的戰鬥中總能凱旋,可唐納德·恩斯林…… “其實,我哥哥是一年冬天在康涅狄格公路上被狼群吃掉的。”說完,他大笑起來,按下停止鍵。磁帶上還有錄音——還有一點兒——但那是條理清楚的最後一句話……也就是能聽懂的最後一句話。 邁克轉身看看那幾幅畫,它們仍然筆直地懸掛著,小巧玲瓏,但那幅靜物畫——真他媽難看! 他按下錄音鍵,只錄了兩個詞——灼熱的橘子,然後又關掉錄音機,穿過房間,朝通往臥室的門走去。他在身穿晚禮服的女人旁邊停下來,在黑暗之中摸索,找電燈開關。他一下子意識到: 它摸上去像皮膚,像很久以前死去的人的皮膚。 他滑動著手掌,下面的牆紙有點兒不對勁,接著他摸到了開關。天花板上另一盞廉價美觀的玻璃飾品的燈使臥室充滿了黃色的光芒。一張雙人床隱藏在黃色的床罩下。 “為什麼說隱藏呢?”邁克問袖珍錄音機,然後又按下停止鍵。他走進去,被床罩上熱氣蒸騰的沙漠畫面和床罩下像腫瘤一樣凸起的枕頭深深吸引了。睡在那兒?根本不可能,老兄!睡在那兒就像睡在那幅噁心的靜物畫裡,睡在可怕又酷熱難耐的、看不見東西的保羅鮑拉斯沙漠的房間裡,那房間是為流亡的精神錯亂的英國人準備的;那時勞倫斯·哈維⑩或傑里米·艾恩斯⑾主演的電影而準備的,而他們很容易使你聯想起變態行為…… 邁克按下錄音鍵,紅色小指示燈亮了起來。他對著話筒說:“在奧菲爾姆輪演劇場⑿表演的奧菲士⒀!”然後他又按下停止鍵。他走到床前。床罩上閃著橘黃色的光。白天看上去可能是奶油色的牆紙也染上了床罩上的橘黃色的光芒。床的兩側各有一個小床頭櫃,其中一個床頭櫃上放著一部電話機——黑的大電話機,有撥號盤。撥號指孔看上去就像驚呆時翻著的白眼。另一個上面有一隻盤子,裡面有個李子。邁克按下錄音鍵說:“那不是真的李子,而是塑料的。”他有按下停止鍵。 床上放著一份本應掛在球形門把上的菜單,邁克沿著床小心翼翼地側身走過去,盡可能不碰床和牆,他拿起了菜單。他也盡量不碰到床罩,當他的手指尖輕輕地從上面一劃而過時,他“哎喲”了一聲。床單柔軟得讓人害怕,不太正常。儘管如此,他還是拿起菜單。菜單是用法語寫的,儘管他已多年沒學法語了,他還是認出早餐中有一道菜是大便烤鳥。停上去有點像法國人吃的東西,他想。又發出一陣狂笑。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 菜單是用俄語寫的。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 菜單是用意大利語寫的。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 根本就沒有菜單。只有一幅畫,一個木雕的小男孩尖叫著回過頭看看一隻木雕的狼,那隻狼已經把他左腿膝蓋以下全部吞掉了,兩隻耳朵耷拉著,它看上去就像一隻獵犬和它最喜愛的玩具在一起。 我沒看到,邁克想。他當然沒看到,他沒有閉眼卻看到一行行整潔的英文,每一行是一道誘人的早餐。雞蛋,蛋奶烘餅,新鮮草莓;沒有大便烤鳥,不過…… 他轉過身,側身慢慢走出床和牆之間的小空隙,那兒窄得就像墳墓。他的心怦怦直跳,在脖子、手腕和胸部都能感覺到,眼睛也在眼窩裡狂跳不已。 1408房間不太對勁,確實如此,1408房間非常不對勁。奧林提到過毒氣,邁克現在就有這種感覺:就像被灌入毒氣或被迫吸入混有昆蟲毒液的強烈的大麻麻醉劑。想也不用想,這肯定都是奧林幹的好事,他很可能得到了猖狂大笑的保安的默許。他把特製的毒氣從通風口灌進來,看不到通風口並不表示沒有通風口。 邁克睜大眼睛環顧臥室,他嚇呆了。床左側在床頭櫃上的李子不見了,盤子也不見了。桌上什麼也沒有。他轉過身,朝通往客廳的門走去,又停下來。牆上掛著一幅畫,對此他不敢絕對肯定——他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肯定——他可以相當肯定地說剛進門時那兒根本沒有畫。那是一幅靜物畫。在舊木桌當中的錫盤裡有一隻李子。光線照射在李子上,盤子是讓人極度狂躁的橘黃色。 探戈舞的燈光,他想。這種光線使死人走出墳墓跳起探戈舞。這種光線…… “我得走。”他低聲說,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廳。他感到鞋子開始發出奇怪的接吻聲,好像腳下的地板變軟了。 客廳牆上的畫又變歪了,變化還不僅僅是這些。站在樓梯上的那個女人把上半身脫得精光,露出了乳房,她各拿著一個,乳頭上垂著一滴血。她直視著邁克的眼睛,殘忍地笑著。她的牙齒磨得如食人生番的牙齒一般鋒利。帆船的欄杆旁邊,水手不見了,只看到一排面無血色的男男女女。在最左側,最靠近船頭的那個男人穿著棕色的羊毛西裝,手拿圓頂高帽,頭髮從當中分開,光溜溜的,一直垂到眉毛,一連驚愕和茫然。邁克認出來了:他是凱文·奧馬利——這個房間的第一位客人,是個縫紉機推銷員——1910年10月他從這兒跳了下去。奧馬利的左邊是死在這兒的其他人,個個臉上露出同樣的茫然、驚愕的表情。這使他們看起來都有血緣關係,都是同一個近親結婚、極度弱智的家庭中的成員。 靜物畫裡的水果變成了割下的人頭。橘黃色的光線滑過凹陷的雙頰,嘴唇鬆弛,呆滯的雙眼往上翻,香煙放在右耳後。 邁克跌跌撞撞朝門口走去,他的雙腳發出接吻聲,現在每一步都有點像粘住似的。當然,門打不開。門上的鏈條掛在那兒,沒有拉上,門閂是豎直的,就像指向六點鐘時的指針,但門就是打不開。 邁克的心怦怦直跳,他轉過身,費力的穿過房間——當時就是這種感覺——走到寫字台前。他看到窗子旁邊剛剛拉開的窗簾在亂飄,但他臉上卻感覺不到新鮮空氣,就好像房間把新鮮空氣全吞掉了似的。他仍能聽到第五大道上的喇叭聲,但聽起來卻很遙遠。他在這兒曾聽到過薩克斯管的聲音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它悅耳的聲音和旋律被這個房間偷走了,只聽到不成音調的尖銳嘯叫聲,就像風吹過死人脖子上的洞或是裝滿斷指的充氣飲料瓶,或是…… 快停下,他想說,但他說不出話來。他的心怦怦直跳,快得可怕;如果跳得再快一點的話就爆炸了。那隻袖珍錄音機——他好多次“實地探險”中的忠實夥伴——也不在他手裡了。他把它忘在什麼地方了。忘在臥室裡?假如忘在臥室裡,現在很可能不見了,已經被房間吞掉了;被消化了之後它將會被排泄在某一幅畫裡。 邁克就像接近終點的長跑運動員一樣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放在胸口,似乎那麼做可以使心臟平靜下來。他在並無多大用處的襯衫的左胸袋裡摸到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袖珍錄音機。他摸到它,感覺是如此真實,如此熟悉,這使他稍稍鎮定下來——他稍微回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在發出哼哼聲……房間似乎也在對他發出哼哼聲,好像無數張嘴都隱藏在光滑的、讓人噁心的牆紙下面。他感到胃裡非常難受,胃似乎在它自己油膩膩的吊床上盪來蕩去。他感到空氣像凝成了柔軟的塊狀物,貼在他的耳朵上,這讓他想起了被搓揉成球形的乳脂糖。 當他稍微回過神來時,他心裡清楚現在求救還來得及。奧林會一臉坏笑(伴隨著他那紐約旅館經理所特有的畢恭畢敬),會對他說:我早就告訴過你。可他並不擔心這一點。他本來還以為是奧林使用化學手段使他產生這些古怪的念頭,嚇得他魂也沒了,但現在他腦子裡根本就沒有這種想法了。他腦子裡想到的只是這個房間,這個滿是邪氣的房間。 他想把手伸向那台老式電話機——和臥室裡的那台一模一樣——想把它抓起來。然而,他眼睜睜地看著胳膊慢慢落到桌上,太慢了,有些異常,就像跳水運動員的胳膊,他甚至期望能看見手濺起水花。 他握住話筒,提了起來,另一隻手也小心翼翼的地放下去,然後撥0。他把話筒貼在耳邊,當撥號盤又轉回到最初位置時,他聽到一連串咔噠聲,聽起來就像“幸運輪盤”遊戲中輪子的聲音。你想旋轉輪子還是想解迷?但別忘了,如果你想解開謎語但失敗了,你就會被扔到康涅狄格公路旁的雪地裡被狼群吃掉。 他沒有聽到鈴聲,只聽到刺耳的說話聲。 “我是9!我是9!9!我是10!10!我們殺了你的朋友!現在他們全死了!我是6!6!” 邁克越聽越害怕,但讓他害怕的並不是那個聲音所說的話,而是它刺耳的聲音的空洞感。那聲音不是機器發出的,也不是人發出的。房間裡的聲音讓他害怕。從牆和地板裡蜂擁而出的以及在電話裡與他說話的鬼怪都與他所讀過的鬧鬼或超自然的事件完全不同。這東西他從沒遇到過。 不,它還沒到這兒……但正往這兒趕。它餓得很,你就是它的晚餐。 話筒從他鬆開的手指中掉下來,他轉過身,話筒在電線的那一頭晃來晃去,正如他的胃在體內來回擺動一樣,他仍能聽到刺耳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18!現在我是18!聽到警報聲就隱蔽起來!我是4!4!” 他下意識地從耳後取下香煙,叼在嘴裡;他下意識地在顏色鮮豔的襯衫右胸袋裡摸索著那盒火柴,那上面印著佩著金綬帶的身穿老式製服的接待員;他戒菸已有九年,但他最終下意識地還是決定抽上一根。 房間在他面前開始融化。 房間開始下陷,直角和直線都變形了,不是變成曲線,而是奇怪的馬蹄拱形,讓眼睛感覺很難受。天花板中央的玻璃枝形吊燈像唾沫一樣下垂。幾幅畫開始變彎,活像老式汽車的擋風玻璃。在靠近通往臥室房門的那幅畫的玻璃後面,乳頭滴血、尖牙利齒的二十多歲的女人飛快地轉身上樓,就像無聲電影中勾引男人的女人那樣,膝蓋猛地一扭。電話還在嘎嘎作響,裡面傳來呀呀學語似的電動理髮推子的聲音:“5!我是5!不要報警!即使你想離開這個房間,你永遠也走不出去!8!我是8!” 通向臥室和走廊的門都開始下塌,中間變寬,彷彿奇形怪狀的鬼怪從那兒進進出出。燈光又亮又熱,整個房間裡充滿著橘黃色的光芒。他看到牆紙出現了裂縫,小黑孔變成了一張張嘴巴。地板下沉,呈凹弧形,這時,他聽到它來了。它住在這個房間後面,隱藏在牆裡面,發出嗡嗡聲。 “6!”電話尖叫道,“6!我是6!他媽的我是6!” 他低頭看看手上的火柴盒,就是他從臥室煙灰缸裡拿出來的那一盒。滑稽可笑的接待員和裝著鉻合金護柵的老式汽車……他看到盒底有一行字,他這麼長時間都沒看到,因為火柴的摩擦條總在盒子背面。 擦劃前關好盒蓋。 邁克·恩斯林什麼也沒想——他已經沒有思考能力了——取出一根火柴,嘴裡的香煙掉下來,他管不了那麼多。他劃著了火柴,立刻用它去點燃盒裡的火柴,他聽到“噗!”的一聲,聞到一陣猛烈燃燒的硫磺味,就像嗅鹽氣味⒁,一盒火柴頭刺眼地一閃。邁克想也沒想,拿著一團火伸向胸前的襯衫。火柴是韓國、柬埔寨或婆羅州⒂製造的那種便宜貨,襯衫一下子就著了。就在火焰將在他面前熊熊燃燒、再次把房間弄得更加混亂之前,邁克突然清醒了,就好像從噩夢中驚醒卻發現夢已成真似的。 他清醒了——那強烈的硫磺味和突然發燙的襯衫都足以使他清醒過來——而房間仍呈奇怪的馬蹄拱形。這麼說其實並不對,甚至與實際情況相去甚遠,但似乎只有這個詞才能描述這兒發生過的事。他身陷一個熔化、腐爛的洞穴中,洞穴正在急劇下沉並極度傾斜。臥室門內已不再是臥室,而變成吃人的棺材。他的左邊,掛著水果靜物畫的牆朝他突出來,在長長的裂縫處裂開,就像張開的嘴巴,通向另一個世界,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面走出來。邁克·恩斯林聽到它流口水的聲音,急促的呼吸,聞到什麼活生生的、讓人膽戰心驚的東西。那聞起來有點像在……獅子籠裡的味道。 火焰燒焦了他的下巴,他一下子慌了,燒著的襯衫散發出的熱量使他不能再猶豫。當邁克聞到胸毛被燒焦的味道時,他再次從正在下陷的地毯上走過,倉皇而逃,奔向通往走廊的門。昆蟲的鳴叫聲從牆裡冒出來,橘黃色的燈光明亮照人,似乎一隻手正把看不見的變阻器開大。但當他走到門前轉動門把手時,門開了。似乎隆起的牆後的東西對著火的人奈何不得,或許它不喜歡燒熟的肉。 -------------------------------------------------------------------------------- ①用畫線黃紙製成,規格為22×36厘米。 ②在新澤西州。 ③據說吸血鬼白天睡覺,晚上活動,懼怕十字架和大蒜。 ④“瑪麗女王號”、“伊麗莎白女王一號”和“伊麗莎白女王二號”是英國康納德公司的三艘郵輪,後因虧損而停航。第一艘現停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長灘供遊覽,第二艘現停在佛羅里達州埃佛格拉德供遊覽,第三艘在香港失火焚毀。 ⑤美國著名恐怖小說家(1890~1937),其小說《天妖》曾被搬上銀幕。 ⑥由19世紀美國的兩位石板畫架柯里爾和艾夫斯創作。 ⑦華納公司出品的恐怖片,1999上映。 ⑧或譯成《情迷境界》,科幻片。 ⑨美國漫畫家W.De.貝克(1890~1942)所造,見於其連環漫畫Barney Google,後演變成美國俚語,意為神經緊張,煩躁不安。 ⑩美國著名演員,曾出演《邊城英烈》、《夏日煙雲》等。 ⑾英國著名演員,曾主演《蝴蝶夫人》、《烈火情人》、《命運的逆轉》等影片,還與鞏俐合作出演過《中國盒子》。 ⑿美國一家統一經營、輪流上演同一節目的劇場。 ⒀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彈奏時猛獸俯首,頑石點頭。 ⒁一種芳香碳酸銨合劑,用作甦醒劑。 ⒂東南亞加里曼島的舊稱,大約有三分之二為印度尼西亞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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