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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之一牧雲笙(2)

海上牧雲記 今何在 14923 2018-03-12
13 牧雲笙從夢中醒來,看見宮女們正圍在他身邊。 “六殿下,您這一覺睡得好久。” “啊?”少年一驚,“過去多久了?” “您足足睡了六個時辰呢……叫也叫不醒你,我們差點就要去叫太醫來了……” 少年愣了愣,自己在那珠中參悟天地的法則,只怕過去六年也不止呢。 待人都散去,少年呆望著手中珠兒:“盼兮,你什麼時候才能出來,真正站在我身旁呢?” “小傻子,我不就在你身邊麼?”一聲輕笑。少年驚得站起來,轉身一看,少女果然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你……你……你有了真身了麼?”牧雲笙上去挽她,手卻伸入虛影之中。 “唉,笨啊,我說了我還只是一個幻影嘛。而且也只有你能看得見我,因為我只依附於你的心神之中,用你的眼耳去感知世界。”

“你是說,其實你並不在我眼前,而只是在我的心中?” “對啊。”少女笑著。 “那麼……我想什麼……你不是都也知道……”少年突然有些面紅。 “嘻嘻,那是自然,不過你又能想什麼呢?人心說來複雜,但其實也簡單,無非是愛欲痴恨四字了。有什麼是看不穿的呢。” 少年緩緩點頭,嘆道:“是啊,這麼一想也釋然了,有什麼是別人看不穿的,又有什麼是自己解不開的呢?” 女孩輕喊:“哎呀小笙兒,只怕我要把你帶壞了。你可別胡思亂想了,畢竟你是皇子,占星大典不是還推算你會成為未來皇帝的麼?” “你這莫不是笑我?你明明說並沒有註定的命運。” 女孩走到窗邊,伸手去接那陽光,光卻穿透她的身體。 “其實世事就像流水一樣,如果你是一片樹葉,自然是隨波逐流,高處的飛鳥就可以看清你的未來去向。但如果你是一艘船,誰又能知你是否會逆流而上?”

“正是,世人都以為看穿了我的命運,我卻偏要逆流而上。”少年註視著天際,陽光映在他眼中。 “可是做皇帝有什麼不好?既然大勢會將你帶向遠大前程,你又何必抗拒它?” “你不明白……不是自己想去做的,就算成了皇帝,也不會快樂。” “那你想做什麼?一個痴痴迷迷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法術家?” “我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師。”少年也來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扇,光與風撲面而來。 “畫師?” “對,我要按我的想法繪出一個最奇麗的世界。” 女子凝視著這少年,他正望向宮牆之外,碧藍無垠如長卷的天穹上,風捲雲舒。彷彿胸中已有萬千宏景。可她眉頭卻凝起憂愁。 “你可記得你曾與我說過,在皇極經天的占星大典上,那聖師與你說的古怪的話……”

“是的……他說:假如我站到世界之巔,就會把災難帶給世間。” 盼兮輕嘆了一聲:“你不明白他的意思麼?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偉大帝王,那麼就請收起你對畫的痴迷,還有……遠離一切可能使你迷失的東西。” “使人迷失的東西?”少年皺起眉頭。 “比如……這世間分明存在而人們卻看不見的一切。” “就像你麼?” “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我能看見,卻不知是不是該讓你也看到。如果你一旦知道了這世界的真相,也許只會害了你。” “不,我要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一切。”少年上前一步,注視著少女的目光,彷彿也想看穿她似的。 盼兮嘆了一聲:“我只知道,天地中瀰漫著力量,但這是普通人所看不見的,卻又無處不在,大地,星辰,都會散發出這種力量,我作為沒有實體的魅靈,可以輕易地感應這種力量,我們也能很容易看穿每一樣東西的內在,但你們卻不行。其實一棵草、一隻螞蟻,它們所感受到的世界,和你所感受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你通過眼睛看到的東西,就像是錦盒外的圖案,你以為這盒蓋上的花鳥山水就是世界,其實你根本沒有看到盒內裝的東西。”

“可我要如何看到呢?” “你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想。” 牧雲笙依言閉目,盼兮輕輕地靠近他,她的虛緲身影融入了少年的身體中。 少年閉著眼睛,初時只見一片黑暗,但漸漸地,光與影在他眼前開始游動變化。 “你能辨別光的所在嗎?”女孩的聲音在他心中輕輕地問著。 “是的,我看見了……我能感到燭光的所在,它開始是朦朧的一團,後來越縮越小,也越來越明晰。” “現在我的靈識和你的融為一體,我會幫你看到我所能看見的東西……只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少年說。 “你不怕……被我用魅惑術佔據了心神,從此丟失了你自己麼?” “我不怕。”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輕易地相信別人呢?”

“不為什麼,僅僅因為相信,就這麼簡單。” 女孩許久無言,緩緩沉入他的身心深處。少年看見面前的光影變化越來越快了。 “那是什麼?我看見,好大一團光,在地面上升起……” “那是大地,傳說大地是天上巨大星辰墜入大海後凝結而成的,所以它和天上星辰一樣,內部熾熱無比,充滿力量,這力量無處不在,像流水一樣貫穿在每樣事物中,你明白了它的運行,就自然會懂得天地萬物是如何造化而成的。” 少年抬起頭,看見天上星辰撲面而來,彷彿距離瞬間不復存在,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彷彿它已化為無窮大與無窮小,融在星河之中。他這才明白靈魂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那和肉眼所見的完全不同,無數微塵組成的光流在環宇間流動,凝成萬物,並在其中流轉不息。

少年覺得自己看到了星河千萬年的流轉,雖然睜開眼便被刪除,只是一瞬,可世界對他來說已然不同,他似乎已明白日為何而出,葉為何而落,原來世間萬物千奇百怪,卻都不過就像一盤棋,黑白二色就引發無窮的變化。 “我明白了。”少年望著東方瑰麗的霞光。 “你明白什麼了?”少女輕輕站在了他的身旁。 “原來這世間不過也是一幅巨畫,只是我們身處畫中,不知它的宏偉而已。” “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師的。”少女凝望著他,輕輕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僅僅因為相信,就這麼簡單。”少女低頭微笑,“我在你的身體中時,也明白了作為人族所感受到的世界是多麼妙不可言,我竟然能感覺到光的冷暖,能用手指分辨出木頭、石塊與花草,能聽到萬物發出的聲音,你知道,這一切對一個魅靈來說是多麼不可思議。如果不是因為你毫無保留地容納我的心神,我也不可能感覺到這些。”

“盼兮……”少年輕輕地說。 “為什麼……聽到你叫我的名字,我會感到心中有什麼在顫動呢……”少女微微笑了,“我明明沒有心的。” 少年默然,倆人突然都不再說話了。她能參悟星辰的運轉,卻對人心是一片懵懂。他筆下有萬里山河,卻會因為輕輕一言而心亂。 14 “知道了萬物生成的原理,你就明白世上法術是如何產生的了。比如說現在要讓你把一塊石頭變得輕如鴻毛,你如何做呢?”這一天,盼兮繼續教授著少年。 “這……萬物的重量,只是來自於星辰與大地的吸引,只要使天空星辰的引力和大地的引力相平衡,那物自然就輕了。” “說得簡單,天上星辰遙遠,如何使它們的力量被放大呢?” “我知道這世上有羽族,可以以光凝翼而飛,想必也是這樣的道理。他們的光翼,並非是像鳥那樣用來御風而行,而是用來召引星辰的力量,使他們變得更輕。”

“是了,你明白了這中間的道理,剩下的就只是想出辦法去實現了。” “用什麼東西可以導引天地間的力量,使之變化與平衡呢?” “這些力量其實就流過你的體內,你的身體就是這天地相生中的一環,雖然微小,但只要你知道改變哪一點可以引發什麼樣的變化,自然就可以施用法術了。” 少年陷入沉思之中。 那幾天,牧雲笙一直不出宮殿,也好幾天沒睡了,只看著眼前桌上的一切。 那兩團光在琉璃中凝聚,漸漸變成兩根銀色的羽毛。 他將那一對銀羽握在雙手中,突然一陣風吹來,竟將他捲了起來,嚇得他丟開一根羽毛,才緩緩落在地上。 “我成功了!”少年欣喜地喊,“我做出可以平衡星辰與大地之力的東西了,它能使附著之物變得輕盈,也許羽族便就是這樣飛行的吧。”

盼兮接過那羽毛,也歡喜地說道:“小笙兒,你果然做到了。可是羽人只要在月臨大地之時,就能凝羽,你花上了數月,才制出兩根,這可飛不起來,最多是讓你重量變輕。” “但我證明了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這萬事萬物果真都是由最微小的塵和最簡單的力演化生成,知道了這本初造物的秘密,我就可以改變我身邊的一切。我也終會改變整個天下的。” 女孩眼中卻閃過一絲憂鬱:“小笙兒,你要小心,也許人們並不會希望他們身邊的一切被改變,也可能你所做的一切反會被人所痛恨。” “我顧不得這許多了。”少年還沉浸在狂喜之中,“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我終會讓天下人都在空中像鳥一樣飛翔,我還會找到方法,讓他們有吃不完的穀物和用不完的黃金,那麼這世上豈不是就沒有戰亂和窮苦了麼?”

盼兮低頭嘆息了一聲:“小笙兒,你太天真了。” 15 六皇子犯了痴症,所有的人都這麼說。這少年好像突然變得不愛和人說話了,整天像是在琢磨事情,一坐就是一整天,誰和他說話就和誰急,哪怕是女孩子們。有時忽然想到什麼,就衝進屋中拿起筆來亂畫,可是畫的不是花鳥,而是不知什麼亂七八糟的線條,像是什麼的圖紙,還拿尺子去量,寫上一長串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口中念念有詞地掐指心算著什麼。最要命的是也不再去讀詩書背經綸了,還大喊:“我的時間太少了,你讓我先做點有用的行不行。” 內侍宮女們都去與南枯皇后禀道:“六皇子之前和宮女伴讀們都嬉笑如常,現在六皇子迷症發作,別人都不理了,卻有人看見,每天深夜,有一個女子影子,在六皇子宮中出現,與他嬉笑,清晨卻又不見。人們都傳說……傳說……六皇子是被魅靈給迷惑了。” 皇后南枯明儀冷笑一聲:“母親被打入冷宮了,兒子看來也遲早要弄出點異端來。請皇極經天派的大師去看看,若真有魅靈,立時除了,我去禀告皇上,把這六皇子早早完婚,封個邊遠小城送出去算了。” 16 牧雲笙這日走出殿來,卻看見女孩兒們在廊中竊竊私語,一看見他,不像往日歡躍著迎上來,竟都拉著手跑散了去。 牧雲笙喚她們也不應,望著這些女孩兒跑開的身影,他不知道是什麼使這一切改變了。這少年忽然有種預感,以前那種群嬉笑鬧、親密無間的日子是再也不會有了。 他追出一層院去,見蘭珏兒站在竹林下,望著他眼中盡是怨色,不忍跑開也不肯上前。 “你們怎麼了?跑什麼啊?” “恭喜六皇子,你大喜的日子就要來了!再過些日子,皇后就要賜婚與你了。”蘭珏兒說完一扭身飛奔去了。 牧雲笙呆呆站在那裡,“選親……” 他忽然發現,身為皇子,這終生做伴之人,也是由不得自己當家做主的。 那心中之女子,或許只有離開了帝王家時,才能自由去找尋吧。 那夜,牧雲笙無法入眠。他向著黑夜喚道:“盼兮……你在不在?” 過了半天,黑暗中傳來鬱悶的輕小聲音:“憑什麼你一喚我就要在呢。我偏不在。” “可是你就在我心裡,能跑到哪兒去呢?” “哼,你是吃定我了麼?本姑娘也不一定要依附在你靈識中的,隨便挑個上進的公子哥兒附了,不也比待在一個攢著勁琢磨自己如何能不當皇帝的傻子裡面強?” “我要選妃了。” 女孩子突然沉默了。 許久,她才用那虛無的纖指撥弄帳簾,輕輕說:“知道了啊。這不是很好麼,帝王家的必走之路。” “我這一生,再不可能有別的選擇了麼?” “沒有了,別想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 “你也說這話?你怎知我一定能做皇帝?” “你做皇帝,也許比別人做了皇帝會好些吧。”女孩子望望殿頂,那裡看不到星辰。 “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個壞人啊。” “可是當皇帝光有好心是沒用的啊。其實我覺得那皇極經天派的聖師也說得沒錯,假如我當了皇帝,也許真的要天下大亂了。因為我想的,是世人所無法理解的;而世人所想的,我也並不在乎。” “如果有一天你非做不可呢?” “如果有那樣一天……你還會在我身邊麼?”少年低下頭,輕輕地問。 17 這日,二皇子牧雲陸來到華靄宮看望牧雲笙。二皇子是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的人選,重臣們都與他親近。但二皇子牧雲陸優雅謙和,天生一種書卷氣質,不像三皇子牧雲武、四皇子牧雲合那樣有狼似的眼神,所以牧雲笙倒和他覺得親近。 談了一會兒飲食書畫,牧雲笙忽然問:“二哥可有心愛的女子?” 牧雲陸笑起來:“終年在外,哪像六弟可以天天在女孩堆中游戲,二哥無此福分啊。” 牧雲笙卻看出他的眼神閃爍,笑道:“必是有的,只是不敢說與人知。” 牧雲陸的笑容漸消,神情中有了一絲憂鬱:“人生歡愛愉情,不過是過眼雲煙,男兒當縱馬天下,其他容不得多戀了。” 牧雲笙追問著:“難道二哥不能與她成婚?” “婚姻大事,有時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難道將來做了皇帝,還由不得自己性子麼?” 牧雲陸有些吃驚,抬起頭來望著牧雲笙。 “做皇帝,可不是為了為所欲為啊。” “那得到自己心愛的女子總是行的。” “你也知,有時越是帝王,越是容不得'性情'二字的。” 倆人忽都陷入沉默。 只覺得殿中空氣越來越凝重,牧雲笙站起身來,便想去找女孩們玩耍。 牧雲陸問道:“六弟哪裡去?” “二哥,既然來了,閒聊無趣,我們去園中飲酒取樂。” 牧雲陸笑起來:“六弟果然好情致。” 那夜他們喝了不少酒,可是牧雲陸始終儀態端正,言笑甚少,也不與宮女們嬉笑。牧雲笙覺得好生無趣,難道未來要做皇帝的人,一舉一動都要顧及體統麼?忽然見牧雲陸腰中長劍,便醉中伸手去拔。牧雲陸大驚,一把緊緊抓住他手:“六弟你要做什麼?” 他神情如此之慌張,更引牧雲笙放聲大笑:“二哥到這后宮之中,滿園暖玉溫香,為何還帶著那寶劍,不怕寒光煞氣沖了這美景柔歌麼?就借六弟一觀又如何?” 牧雲陸卻死死不肯放手:“六弟你從未使過劍,可切莫傷了自己。” 牧雲笙哼了一聲不快而起,於樂女手中取過一長笛,代劍而舞,口中胡亂吟唱: “紫庭雪牖銀樓殿, 明燭照天夜未眠。 琴簫婉澈璇璣閣, 羅綺芬芳玳瑁筵。 晶壺寶瑟歌九奏, 彩檻雕欄賦百篇。 歌催璧月澄輕素, 九闕橫斜天欲暮。 宮鏡新開掃妝初, 閒將往事輕回顧。 君不見賁帝揮鞭向九州, 九州未定已白頭; 君不見虞妃百計求紫綬, 空遺媚骨委渠溝。 雄心未息墓樹老, 花顏已槁舞榭留。 長詩信史真疑夢, 臨風向月舞不休! ” 唱畢舞止,牧雲笙摔在草地之上,只醉臥大笑不止,聽不清二哥說了些什麼,只望見天上明月如落水中,流轉朦朧。 牧雲陸見牧雲笙睡去,口中回念:“長詩信史真疑夢,臨風向月舞不休……”忽然長嘆一聲,“小笙兒,你果然做不得帝王。” 之後幾天牧雲笙都沉沉夢中,大醉淋漓,不知說了多少胡話。連明帝都不再發作,只是嘆一聲:“小笙兒若是能醉此一生,倒也是幸事。” 18 鶴苓清從夢中醒來,聽見天空中傳來沉沉的聲音,像是雷神的車輪。這老人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奔出瀛鹿山下的宮殿,向高台攀去。 踏過無數石階,他來到了渾天儀下。那巨人般的星儀正在緩緩轉動著,無數的銅軸、齒輪、鐵尺、金刻發出“格格噹噹”的相擊聲,這些聲音融入那巨大的悶雷滾動聲中,十幾個數千斤的巨輪一齊轉動,近千個小輪飛旋,正把那個標尺推向某個終點。 而驅動著這龐然大物的,卻只是那小小的少年。他彷彿是這星儀的一部分,一手輕推盤上的銅球滾動,來控制金質儀盤的細微傾斜,從而調整這巨大怪物的運轉,另一手還在飛快地做出古怪的手勢,像是每個手勢都代表一個數。 “住手!六殿下,你在做什麼?”鶴苓清撲了上去,“渾天儀是不能隨便轉動的,刻度亂了,一切就再也算不准了。” 少年卻一把推開他:“你不煩我,就不會亂。” “它……它轉得太快了,會失控的。” “五、四、三、二、一。”少年倒數著,突然一彈指,“到了。” “當”的一聲清亮巨響,彷彿連雲幕都被振得波動起來。那無數的輪盤,突然全部像彈脫了崩簧一般,戛然而止。沒有衝撞,沒有急剎,沒有摩擦,沒有慣性,所有的力都平衡在了一點。一切因為力的消無而靜止,這是一次完美的運算。 鶴苓清呆立在那裡,“這……這是什麼算法?” “我只是來想驗證一下,我的算式真的是對的。看來,這渾天儀還算準確。” “你在算什麼?” 少年抬頭看向那最終的刻度:“算十年之後……的某一天……我會不會和她在一起!” “不!”鶴苓清絕望地喊,“你不能用渾天儀來算自己的命運,任何人都不可以!因為自算會產生永不可確定的變數,那會毀掉全局,所有人的命運,整個王朝的命運,就再也沒有人能算清了。” “皇極經天派的算法不能,我卻能。”少年看著那刻度,沒有人知道那個符號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就見分曉。” 19 這一天,宛州世子牧雲德來帝都天啟城進禮。他是牧雲笙的九叔宛州鄴王牧雲欒的兒子,也就是牧雲笙的堂兄。 宛州鄴王牧雲欒是明帝牧雲勤的九弟,當年大家還是皇子時,就為太子位有一番惡鬥,牧雲欒精明強幹本更勝過牧雲勤,但他為人個性決絕,對人好時可以割肉贈食,恨一個人時便手段殘忍毫不留情,死忠與仇敵一樣多。眼見更多重臣與穆如世家更傾向溫和的三皇子牧雲勤,牧雲欒以退為進,放棄爭太子位,主動請封賜宛州為王。那時三皇子一黨也樂於以宛州一地換取皇位之爭上少一個敵人,於是順水推舟。 牧雲勤稱帝后,深以牧雲欒為患,一面熱誠安撫,所求無所不應,一面對朝中及宛州各郡軍政官員的倒向著意爭奪。但牧雲欒精於統御,這些年宛州之富庶,早超過中州,各郡之中,也遍是鄴王黨羽。 而宛州王世子牧雲德卻好似完全沒有繼承其父之才幹精神,長得身形肥胖,其貌不揚,身上穿著華貴,卻仍是沒有皇家的氣質。眾臣暗自搖頭,明帝也心中暗笑,因為他與自己九弟宛州王素來不和,現在看到其子這般形狀,完全不如自己的幾位皇子,不由頗為得意。 大殿會見後,明帝傳旨在御花園擺宴賞花,園中行走之時,盼兮偷偷對牧雲笙說:“這宛州世子周身華貴,卻一派俗氣,我很是討厭他的眼神。” 那邊牧雲德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冷笑。盼兮有些吃驚:“難道他也看得見我?聽得見我說話?” 這時明帝轉頭問牧雲德:“皇侄讀了些什麼書?可否習得弓馬?” 牧雲德躬身道:“臣兒也沒有什麼本事,詩書琴棋刀槍騎射,樣樣都學了,樣樣也稀鬆,現在也只能略背得下《縱略》、《武韜》等數本。” 明帝驚訝道:“這幾本書洋洋萬言,你也能背得下來?” 牧雲德笑道:“請陛下任意出題。” 明帝命人取過書來,隨意翻了幾處,說出上句,牧雲德立刻滔滔不絕接背下去,眾人驚嘆。 明帝心惱,不想牧雲欒之子竟然有如此本事。宴畢,眾人又看牧雲德與四皇子牧雲合比較棋藝。結果不過數十手,剛近中盤,四皇子就已完敗。明帝面有慍色。 一旁有棋藝高超的翰林老臣看出明帝不悅,笑道:“世子棋藝高超,微臣也想請教。”他本想贏下牧雲德為皇上爭回一點顏面,不料牧雲德行棋更加凌厲,又是中盤即敗。 眾人嘩然,那老臣的棋藝已是一品,居然被牧雲德這樣輕易擊敗,這世上不知還有誰能下得過他。 “那不是他下的。”盼兮偷偷對牧雲笙說。 “為什麼?”牧雲笙在心中問。 “看到他旁邊那個玄袍老者侍從了嗎?下棋時他一直沉思,牧雲德卻東張西望,一點思考的樣子也沒有。和當世名家下棋還能這樣,絕不可能,只會是他身後那老者想好了棋招,不知用何方法告訴他。” “我聽人說宛州王給他的兒子請了個精通法術的世外高人做師傅,莫非就是他?”牧雲笙想著。 “果然是這樣……方才背書,三韜七略之中,任一本書任一句話都記在心中,這也絕不是只靠心力可以做到的,我賭這牧雲德能死背下字句,卻一定不知道解讀。”盼兮笑著說,“你若是去考他釋義,他一定就傻眼了。” 牧雲笙心中笑道:“我自己也不愛讀書呢,還考別人。” 那邊三皇子牧雲合不服,起身離座道:“願與皇弟切磋箭技。”牧雲德冷笑道:“我的箭法粗疏,就請三皇兄指教了。” 眾人來到草地,十丈外立起箭靶,三皇子連發三箭,俱中靶心。眾人一片喝好之聲。 輪到牧雲德時,他卻舉起弓來,一箭射向高空,眾人正不解時,竟有一隻飛鳥被射落了下來。 牧雲笙看見,那箭在空中時,居然像被風吹動一樣變了方向。盼兮冷笑著:“這哪是箭法,分明是秘術。” 一邊眾臣紛紛嘆息。宛州王牧雲欒竟然囂張到派其子來帝都炫技,明顯要向天下昭示眾皇子還不如他的兒子。看來是宛州勢力成熟,已然有恃無恐,開始打壓皇族的氣勢了。 明帝心中如塞上一塊大石,再也強笑不出來。只嘆皇長子牧雲寒和二皇子牧雲陸不在。以牧雲寒的超群武藝、牧雲陸的才氣文韜,絕不會讓這宛州鄴王的世子如此輕易比下去,以致現在天啟皇族顏面無光。 牧雲德卻藉勢進逼道:“今時艷陽當空,桃花開放,暖意融融,我願藉景獻畫一幅,以謝今日之皇恩。” 所有的人都將眼睛望向牧雲笙去,六皇子畫工上的天賦,舉世皆知,如今牧雲德竟要在牧雲笙面前作畫,豈不是明擺著要以一人打敗明帝的所有皇子。 明帝知道牧雲德必有高人傳授,心已氣餒,但別人已逼到面前,不能不戰而認輸,也只得說:“那麼,正好小笙兒平日也愛胡亂塗抹,就一同來畫畫這今日的桃花美景吧。” 於是大家展開筆墨,都畫面前的一樹桃花。 牧雲德畫筆如風,連眼睛都不望著筆尖,轉眼間桃花朵朵怒放,牧雲笙看他手臂揮動,眼神卻散漫,還偷瞧四周,知道這必是又有人控制著他的手在作畫。他望著牧雲德身後那玄袍之人,他果然正凝神看著紙面,手指暗暗揮動。牧雲笙心想,這哪裡是比畫,不如直接改成鬥法好了,心中一氣,一點作畫的興趣也無,只看著白紙出神。 轉眼牧雲德畫卷完成,片片花瓣分明可辨,遠看彷彿真的是花落紙上,眾人皆驚嘆好畫。再看牧雲笙紙上時,卻仍是空白一片。眾臣們開始搖頭嘆息,六皇子雖然才氣天縱,可是要想在片刻之內做成一畫壓過這幅桃花圖,卻是連國手大師也難做到的。 牧雲德得意道:“諸位請數,那桃枝上是多少花瓣,這畫上也是多少,若差了一片,我便認輸。” 殿中又是一片驚嘆聲,沒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話。 明帝嘆一聲道:“小笙兒,認輸了吧。你連筆都沒有來得及動呢。” 牧雲笙看一看牧雲德的畫,心中卻豁然開朗了。他微微一笑,不急不低三下四慢,來到牧雲德桌邊打量起他的那幅畫,冷笑道:“這是畫麼?” “不是畫是什麼?”牧雲德沉不住氣怒道。 “簡直就像是把桃枝放在紙上麼。連一片花瓣都不差,工筆能畫成這樣,只怕無人能比了。”少年道。 牧雲德聽此美譽,露出得意笑容。眾臣一看牧雲笙都如此說了,也都只有隨聲附和,一片誇讚之聲,明帝臉上,卻是再也笑不出來。 “可是少了一點。”牧雲笙說。 “什麼少了一點?”牧雲德驚問。 牧雲笙舉起筆像是要指,卻把一滴墨滴甩在那畫上。 牧雲德大驚:“你……你這是故意壞我的畫。” “不,”牧雲笙穩如靜水,“是你的畫就少了這一點。” 牧雲德氣得發笑:“六殿下,你……你太調皮了。” 牧雲笙忽然手腕一揮,筆尖在那墨點上輕觸幾下:“畫得再像,卻是僵死之物,只少這一點靈氣。” 眾人圍攏看去,那個墨點已然變成一隻蝴蝶,似乎正在桃花之上將落未落的那一瞬,那翅膀將開將合之一剎,脫紙欲飛,而那花枝被這一點,便彷彿正在微微地顫動,頓時滿畫俱活。 眾人靜默了許久,突然爆發出喝彩之聲。殿中歡呼雷動,像是贏得了一場戰爭似的。盼兮更是高興得不行,在小笙兒身邊跳著歡笑。 明帝也終於微露笑意。 牧雲德驚道:“這算什麼?他只畫了這一隻小蟲,怎就壓得過我滿樹桃花?” 他背後那玄袍者嘆了一聲,扳住牧雲德肩頭:“世子,服輸吧。真論畫境,我們與人家是溪流與大海的分別。” 20 宛州少主回到驛館,氣得踢翻案幾,對那玄袍老者大喊:“我與你學了這麼多年法術,結果居然還是被人一個墨點就打敗了。這樣回去,有什麼面目見我父王?” 玄袍者卻面如止水,不喜不怒:“法術是可以靠苦練得到的,但意境就完全不同了,你是被六皇子的才華打敗的,可你將來要做的是天下帝王,這一點才華卻是無用的。” “對了,”牧雲德突然想起別事,“你有沒有看見那六皇子身邊的小魅靈?當真是美麗,我這麼多年自以為收藏美女無數,可與她相比,竟然……你說這是不是……也是意境的分別。” 玄袍者這時卻笑了:“如果我沒看錯,那個小魅靈不是普通的遊魅,而是珠魂所化,所以才能那樣脫俗,她還沒有能凝聚出實體,等她凝成血肉之軀的真正之人後,天下之亂才將真正開始呢。” “我不明白,這美人和天下之亂有什麼關係?” “據說有古人製成奇珍寶珠,可以將前人的記憶心思吸入珠中。久而久之,這珠中就藏有了許多久遠的秘密。而那珠魂其實是曾活在這世間的一奇女子的珠中倒影,初時她只是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虛靈,但是漸漸地,她會吸收天地間的微塵,將自己凝為真正的人。所以當這魅靈凝為真人之時,就可能影響天下人的命運。” “墨先生,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也是前輩所述。沒想到今天居然在那六皇子身邊看見她。所以世子殿下,趁著這魅靈還沒有真正凝成,快些控制她的心神是為上策。你得到了她的幫助,就得到了天下。” “那她現在在那六皇子的身邊,那六皇子不是成了我們最大的威脅?我們要快些動作。” 老者嘆了一聲:“從我得到的密報,上次占星大典所測,六皇子的確是帝王之選。只可惜他天生狂放,自己不信天命,也絕不肯按星相所示一步不差地過自己的一生,所以一切仍是變數。” 21 這天,明帝把牧雲笙喚到面前,陰沉著面孔。 “聽說你太學殿也不去,也不習文練字,徑自終日擺弄一些粉末藥水,畫一些古怪符號。你是堂堂皇子,這樣荒唐嬉鬧,將來還能成大器麼?” 一邊明儀皇后搖頭冷笑:“有什麼樣古怪的母親,果然就有什麼樣古怪的兒子,你母親就是常弄一些妖異之術來迷惑你父皇,最後中了那些古怪的煉金之毒死了,到了你竟然還是不學好……” 牧雲笙咬住嘴唇,緊掩憤怒。 明帝卻任由皇后說著那些侮辱牧雲笙母親的話,彷彿與他無關似的,他再也不會想到要去維護那曾經愛過他的女子,只顧著教訓:“那天占星大典,聖師說你天命有成大業之相,但切忌不可沉迷於異端,被妖魅所惑,否則反而會成為這世間的禍害,你怎的就不醒悟呢?” 牧雲笙心想:我母親也是你眼中的異端妖魅麼?原來你終是顧了你的江山大業,她才會那樣年輕就離開人世。 他按壓不住心中怨怒,冷笑道:“什麼天命?這世上哪有神靈?誰又配預言我的未來人生?” “混賬!”明帝怒立而起,把手中鑲玉茶杯摔在地上。 少年冷笑,轉身大步出殿。 “誰教了他這些話?又是誰教唆了他這樣的膽子?”明帝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氣得渾身發抖。 明儀皇后上來扶住他:“陛下息怒,我看六皇子身上確有一股邪氣,沒準真有妖靈魅惑,是得請聖師們來驅打驅打。” 22 “小笙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你會不會覺得寂寞?” “你?你要去哪兒?你為什麼要走?”少年吃驚地望著盼兮,不知她為何這樣說。 女孩正望著窗外,天光流轉,在她的臉上輕輕拂過。 “我終是要走的,謝謝你把我帶出珠中的世界。但我不想再作為一個幻影在世間遊蕩。我要尋找一個地方,去凝出自己真正的身體。”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有真身呢?”少年問,“我聽說,虛無的魅靈可以活五百年,若是凝為人,卻只能活幾十年。如果凝聚失敗,還會變得醜陋殘缺,真不知要冒多少艱險,才能像普通人一樣活著,這是為什麼呢?” 女孩像被觸動了心事,低下頭去,喃喃地說: “你還不明白嗎?就為了……可以真實地看到自己,真實地觸摸到這個世界。我心中洞悉這世間的奧秘,卻終是個沒有五感的虛靈,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觸不能聞,只能去感應別的心靈中的震顫,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迷戀於感受你的喜怒哀樂,為你歡喜而歡喜,為你悲傷而悲傷。但我其實根本看不到你是什麼樣,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心緒變幻著,所以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來活一次……哪怕……只有短暫的幾年生命,就要消散於天地間。” “哪怕……只有幾年的生命?” “魅吸收天地間的微塵凝成人,不可能像在母體中孕育的人一樣從嬰兒開始生長。越追求完美,身體就越虛弱……壽命短暫是很正常的了。” “因為要變成最美的人,所以不惜一生短暫麼?” “這樣也好啊,對於我這樣愛美如命的人兒來說,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時的樣子,這是多麼幸福啊。你也只會永遠記住我最美麗的時候啊。” 牧雲笙望著她,女孩的眼睛如深藍的星空。他知道這女孩在還是初生的朦朧靈識時就受了自己太深的影響,若不能追求絕美的境界,便不知一生有何意義。於是她這樣決絕地放棄了本來可以漫長的生命,只為可以真實地感受這個世界。 “沒有法術可以讓你永遠美麗不老么?” 盼兮搖搖頭,“這世上不會有什麼永遠的東西,最終一切都是要失去的。天下沒有不老的美人,也不會有不衰的王朝,這是天地的規律,人強求又有何用呢?” “沒有……永遠的麼?”少年沈吟著。 “我不是怕……怕他們,而是……怕你……”盼兮喃喃著,“你遇到任何的痛苦,我想我心中都只會更十般百般地難過。” 少年凝望著眼前的女孩。少女的雙頰不知何時變得緋紅了,低頭絞著自己的手指,不敢看少年的眼睛。 她來到這個世間,孤獨一人,只有這少年能看見她,與她說話,聽她心聲。他傾心地喜歡她,她也就一心地只為了他好,願付了自己去驅趕他一生中的苦痛與淒悲,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但她心中歡喜,原來對另一個人好可以讓自己這麼歡樂,哪怕是為了他受多少苦竟也是情願的。 而少年呆在那裡,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他身邊美麗女孩兒無數,天天如小鳥群歡繞他身旁,但他沒有聽過這樣的一句話,她們都喜歡與他在一起,但她們都不是她。她獨一無二,她會為他的歡喜而歡喜,為他的憂愁而憂愁,會整天整天的心中只想著他一個影子。而少年也一樣,自她來到他的身邊,他已經不自覺間改變了,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什麼,只想放縱無羈地度過每日,但是現在,他卻心中分明地知道,自己要去想明白一個將來,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將來。 “也許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女孩低下頭,“也許,能預感到危險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抬頭望著少年:“我害怕……你能不能……抱緊我……” 少年點點頭,伸出手去,女孩靠在他肩頭,他卻無法感到半分溫度與重量。女孩輕輕地嘆息:“如果我有真實的身體……這一刻會是多麼的溫暖和幸福呢……” 少年輕輕靠近女孩,卻沒有力量使她感到安寧。他想抱緊她,卻無能為力。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士兵們擁來,把秦風殿圍住了。 23 皇極經天派的術法大師來到了殿外,大聲道:“術師文祥,求見六殿下。” 盼兮驚慌地離開少年的懷抱,向殿後奔去。少年趕上去,想抓住她的手,卻什麼也握不到。 “害怕的事終於來了……小笙兒……我先去躲一躲,很快回來找你的。”女孩說著,隱入夜色中。 術師文祥帶著弟子們走入殿中,只輕輕躬身,便傲慢地四下張望。皇極經天派的術師在朝中地位甚高,極得明帝的信任,加之人們都知道明帝不喜歡六皇子,所以也毫無忌憚。 “那東西去後面方向了,你們去找。”文祥向他的弟子們指著,那些穿著繡有符文的長袍的術師便向殿後奔去。 “你們放肆!”牧雲笙喊著,“誰允許你們在這胡鬧。” “在下有陛下的旨意。”文樣徑直從少年身邊走過,對他的弟子們喊著,“就在西南方不遠,去,把符沙灑過去!” “在那裡!”有術師喊著,“用火符!燒死她!”他們喊叫著向一個方向奔去。 “不!”少年驚恐地喊著,“不要傷害她!”他沖向殿外,卻被幾個內侍拉住。少年憤怒地回身一掌抽在一位內侍的臉上,然後掙脫開來,向混亂處奔去。 園中,瀰漫著一股古怪的符法使用後的焦味。少年的心也像被在火上灼烤一般。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做錯了什麼事?盼兮在哪裡?她死了嗎? 那些術師四下搜尋著,還不時向暗中發出法術的光焰。少年瘋狂地喊著,去推開他們:“夠了!夠了!你們都停下!” 但沒有人理會他,似乎他並不存在。 少年在黑暗中衝撞著,大喊著,漸漸地,他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了,只覺得眼前漆黑一團,在園中磕磕絆絆地走著,漸漸遠離了人群。 周圍變得安靜下來,少年覺得自己的心也包裹在黑暗中,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敢想,只有一陣陣揪心的痛。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他們做錯了什麼?盼兮只是想接近人的世界,了解人的心,她又做錯了什麼?她還會再相信世人麼?自己活下去又還有什麼意思? 24 突然,他聽見輕聲的呼喚。少年身子一震,疾奔了過去。 女孩正虛弱地隱在石邊,她看到少年,仍然向他輕輕地微笑。 “也許……我們要說告別了……”她的笑是那樣美,卻像刀一樣扎進少年的心。 “盼兮,不要離開我……”少年覺得無法再呼吸,他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朋友了,他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 “他們弄傷了我,我已經快沒有力量再融入你的心神了,你很快就會再看不見我……但小笙兒,記住……有太多人想看到你死去或沉淪,你千萬要小心謹慎,不要讓他們抓到你的過失,只要你能扛過去,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我不要什麼天下,我連你都無法留住,要天下又有何用呢?”少年狂喊著。 “小笙兒……別傻了……我並不會死……我只是暫時離開……” “是真的麼?”少年擦著眼淚,生怕一時朦朧丟失了她。 “我要走了……去找一個地方,凝聚出我真實的形體,那時……我再回來找你……” “可盼兮……那……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也許是很短,也許……” 少年覺得心像被土埋住了,看不到一絲光,“盼兮,你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我會的,我會結一個蛹把自己藏起來,直到血肉孕育,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我再回來……我希望,你能真實地觸摸到我,感受到我……” “可是,你會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想要凝出最美麗的身體,就要去尋找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孕育自己,可惜……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支撐到尋找到它……” “盼兮……我帶你去……” “別傻了……你是皇子……別為了我做傻事,你好好地過下去,十年之後,你去世上最美的地方找我,好嗎?” 少年深深點頭。 女孩凝望著少年,輕輕地微笑,伸出手拂向少年的面頰,手指的虛影卻陷入少年的額中。 “我多麼希望,有一天,能真實地觸碰到你……那種感覺,將是多麼……好……” 她的笑容淡去了,少年看著女孩完全消隱在自己的懷中,“盼兮!”他高聲地喊著,卻不再有回答。 小笙兒不敢收攏手臂,他怕一改變姿勢,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連一個她曾存在的證據也沒有了。但是他又能挽回什麼?他什麼也做不了。 “盼兮……” 少年呆呆地伸出手,他的手仍做著環抱的姿勢,卻只有虛空。 25 這些日子,皇城中漸少了歡聲笑語,那些王公子女伴讀們進宮的也少了。這個王朝正面臨著戰爭與飢荒。但牧雲笙專心作畫,並未察覺外面時局漸變,只一心沉迷在自己筆下的畫境中。 牧雲笙的世界只在這宮闈中,軟帳溫紗,彷彿還迴盪著女孩的笑聲,他以為這將是他的所有記憶。他不會去想外面的世界什麼樣,也毫無興趣。他可以待在畫室中,在午後的陽光下,靜靜地畫山水美人圖,一筆筆地細描,也許一天的光陰,只用來繪一雙眼睛、一絲衣褶,唯恐落筆不穩,不肯有一點的偏失……忽然覺得眼前恍惚,畫上山景人影晃動時,才發現早已夜闌,周圍點起了無數火燭。他雙眼流淚,看著明晃晃一個大殿,卻無一個人影,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早沉入畫境之中。 他的畫稿是從不與人看的,但也從不收藏,一幅畫畫完了,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刻,他也覺得它失去了意義,拂落於地再不會記起。他不記得自己畫過多少畫,也不記得那些畫都哪兒去了,直到許多年後,牧雲笙看見自己少年時的畫稿在民間流傳,有人以萬金求購,才想到原來的確是有人把自己畫過的每一幅畫都收起藏好,只是因為家國變亂,才流落民間。可是誰呢?是那些他記得名字卻怎麼也不記得面目的內侍們?還是某個女孩兒呢? 但有一幅畫,牧雲笙想留存,它卻不見了。在一個春季的晚上,他終於畫成了它,掛起呆呆地看著,便那樣睡去了。 再醒來時,牆上空空如也,彷彿什麼也沒有過。他呆了很久,沒有大叫,沒有著人翻遍宮殿去找尋。因為牧雲笙想:太美的東西也許就會消失。他在癡狂中完成了這畫卷,望著她時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幸福和憂傷都湧上心頭,這種心境他無法再體驗第二次。所以畫消失了,那似乎倒是本該如此。 一切,都真的是注定的麼?從母親的命運,到盼兮的命運,她們有什麼錯,為什麼一切為世間所不容?只因為那傳說中的天意不祥? 他在殿中如木人般倚牆獨坐,牆外的斜陽照在他的身上,漸漸地移走,暗淡,換成了清冷的星光。 少年的眼中沒有神采,就這樣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忽然他的眼睛眨動了一下,有什麼正在少年的心中激蕩開來。他猛地站起,推開了殿門。 門外的天空,星河滿天,銀輝傾瀉,正像那天占星大典時一般。 “你錯了……”少年緩緩將手舉向天空,“你別想阻止我,我會向世間證明……”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了起來,“沒有什麼上天的旨意,你——根本就不存在!” 像一頭憤怒的幼獅,對蒼穹發出了第一聲咆哮。雖然聲音弱小,但仍然是吼聲。 26 少年大步走向巨大的瀛鹿台,他的身影在無數台階前顯得那麼渺小,但沒有什麼能阻擋他把它們一級級踩在腳下。 聖師鶴苓清在星台頂上等候著他,他的身後,是流光飛舞的星海。 “殿下,你終於來了。” “你在等我?” “星辰會向我指示這個國度的未來,殿下,我仍是要再重複一遍上天對你所昭示出的預言,一定記住,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去做星命不允許的事情,否則你會把災難帶給世間,你會成為世人所痛恨的人。” 少年輕輕地笑了:“皇極經天派能通過渾天儀預測世上一切,那你能不能預測出,我下面要做什麼?” 鶴苓清嘆了一口氣:“不能。” “為什麼?” “因為有些人,他們是牽動星辰的人,而不能被星辰所左右。殿下,我不能在你還沒有做那些事情之前就阻止你,但是請你明白,你一旦做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你再也不可能成為偉大的帝王了。” “偉大的帝王?秉承天意?”少年仰天大笑,卻突然止住,冷笑著說出那幾個字,“那就讓上天去死吧。” 他大步走向一旁終年燃燒著熊熊烈焰的銅鼎,抽出一根火把,然後走向渾天儀旁那十丈高的旗幅,伸手將它點燃。 十二面畫著星辰軌蹟的長幅巨旗變成了火焰的巨樹,抬頭仰望,就像是赤龍震怒著衝進星空。 人們在遠處觀望神聖的瀛鹿星台,發現它的頂端光焰四射,如星辰降落人間,映紅天際,不禁全都跪倒膜拜。 少年丟下火把:“上天如果要證明它的存在,就儘管把責罰降下來吧,但是我一天不死,便要嘲笑它一天,我想做的事,它攔不了我。” 十二面巨大的火旗在他身後緩緩墜落下來,像是神使折翅,把火光投向大地。 27 瀛鹿台被焚,聖顏震怒。牧雲笙很快被囚禁了起來。人們說,六皇子很可能再也不能走出那個園子了。 那皇城深處幽僻冷寂的園子,被緊鎖起來,那個曾才華天縱的少年像是就此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但就像是深埋在這繁華榮耀帝都最深處的一個蛹,沒有人知道有什麼在裡面孕育。 “盼兮,我會去找到你。”那個聲音在暗暗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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