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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之一牧雲笙(1)

海上牧雲記 今何在 14970 2018-03-12
1 當那一個冬日,嬰兒的啼哭響在大雪籠罩的宮廷,宮女內侍,王公大臣,皇親國戚,乃至城中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一個消息:“六皇子出世了。” 那一刻,曾經人人都以為,他注定會是未來大端朝的皇帝。 那是因為一件世間最傳奇的婚典,牧雲笙的母親,曾有著天下最美的容顏,也是明帝牧雲勤最眷愛的妃子。 當她一出現,六宮粉黛都失去了光芒神采。甚至連皇后也要靠她向明帝進言,才能得到一夕恩寵。 但她卻並不快樂,當她知道自己懷上了嬰孩時,就更加地憂愁。 “如果有一天,你終需要在我和皇朝之間做出選擇,你會選什麼?”她問明帝牧雲勤。 “你為何這樣說?現在不是一切很好麼?” 她悠悠地嘆息一聲,望著窗外星光,不再說話。

自牧雲笙降生的那一天,災難就開始紛紛地降臨到世間來了。 從牧雲笙出生那一天起,狂雪就開始落下,不停不歇,整整三個月。北方的草原被雪覆蓋了,游牧部落開始向南遷移,最終反叛朝廷。 一年後,南方越州暴雨成災,無數人流離失所。流民得不到糧食,開始搶掠州縣。 又三年後,海邊地震,一個小島奇怪地升了起來,海嘯衝擊了海邊州縣,海怪上岸食人。東部沿海兩郡、沿海千里漁村變為荒灘。 人們都說,六皇子牧雲笙,是根本就不應該出生的人。 終於皇極經天派的占星聖哲們發現了原因所在,牧雲笙的母親,並不是真正的人族,而是一個天地氣蘊凝結而成的魅靈。 明帝曾是那樣地愛她,為了她不惜打破平民女子不得為妃的禮制,把上百位反對的大臣逐出京城,與國親重臣反目,因為她而引起的風暴在幾十年前震動天下。

然而,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年一顧傾國的風光無限,都變成了傳說。明帝也老了,不再有與頑固如城牆的禮制對抗的力量。世人都傳說她其實是一個妖魅,將會誤國誤天下。當這種傳言震響四方,開始要動搖明帝的威信時,明帝下旨把她囚在了高樓中,終日孤獨度過。 小小的牧雲笙有時遠遠地站在樓下,看到他的母親斜倚在樓欄上,呆呆地望著遠方的雲彩,手中的扇子偶爾撲動一下,有時會輕輕地露出微笑,彷彿回憶起了往日的時光。但時光終是不在了,她的幸福和美麗一樣遠去。 直到她死去,那時她僅僅三十二歲。 臨終前,她對小笙兒說:“不要去迷戀太美的東西,因為它們都太短暫了。” 2 小笙兒一天天長大,這位皇子的聰慧與才華令人驚訝,人們擔心諸位皇子在他面前都會失去光彩,尤其——明帝曾那樣地愛過小笙兒的母親。

其他的皇子與他們的母親背後都有龐大的家族勢力,都是支持帝國的巨柱。而牧雲笙,只有一個曾因為太美而被世人指責為魅靈的母親。 或許是反對的力量太強,或許是真的相信牧雲笙是天命所棄之人,明帝鐵了心要讓牧雲笙變成平凡的人,他不給他請太傅,不帶他去巡遊四方,想讓他變成因為不見陽光風露而枯萎的幼苗。小笙兒日漸長大,不會弓馬不懂韜略,天天只會在紙上亂畫,但即使是這樣,他的畫中,氣蘊鋒芒仍然漸顯,小小的皇城無可遮蓋。 也許是從來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小笙兒任性無羈,不讀典籍,不習禮法,終日只喜歡和女孩子們廝混一處。 這位六皇子也許是宮中女孩子們最不怕的人物了,因為這少年從來不會用皇子的威勢去命令誰呵斥誰,他從小和這些宮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鬧長大,玩到興起時,滾打成一團,從來也沒有皇子婢女之分。他的秦風殿,也是這處處恪謹威嚴的宮中唯一毫無法度的所在。所以雖然宮中所有人都說六皇子是個荒唐少年,將來必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兒們反而親近他了,因為反正也不會是將來的皇上,更不必拘束了。

華靄宮中大半女孩兒都親近他,不知何時,好多雙水靈靈的眼睛,巴巴地盼著他長大,能真正盡情地待他好,雖然她們還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進女人腹中的。 牧雲笙也樂得天天和女孩子們廝混在一起,不習弓馬也不讀史籍,而唯一能讓他離開女孩們,獨自安靜專注的,是他的畫卷。這六皇子為君治國之道一竅不通,可卻畫得一手好畫,竟是天縱奇賦,畫中才氣縱橫,連宮中國畫名師也自愧不如。 到少年時,牧雲笙的美人卷已與其他名家大師的工筆潑墨並稱於世。宮裡的小侍昭,王侯入宮伴讀的女兒們,都以能有一幅他為她們畫的畫為榮。他畫的時候,總有一群女孩兒在門外張望著,羨慕著那個在他案前幸福地坐著的人。他也只有在為她們畫像之時才能安靜專注下來。他不畫花鳥,不畫松竹,只愛畫美人,那筆下女子卻也一個個飄然若仙,是為一絕。

無數眼睛關注著那終日無憂無慮的小笙兒,許多聲音在說著:“這孩子是極聰明的,可惜卻流連於溫柔天地、水墨江山,只怕終非帝王之材呢。” 他也從來不曾察覺到,那成人的世界裡,笑容背後的陰影。 3 陽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陣,一個黃紗衣女孩輕盈地跳進殿來,那是伴讀蘭珏兒。她的手背在後面,美麗地笑著,踮腳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年。 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視著自己的畫卷。陽光照在畫布上,又映在他的臉上,那眉宇間,一時卻顯出了幾分王者深沉篤定的風度。 “珏兒,又給我偷什麼好吃的來了?”牧雲笙看見那俏麗的影子移上了他的畫布,就丟了筆,笑著來捉她。 “嘻,你還會缺人給你送好吃的麼?我帶的可是你最喜歡的東西。”蘭珏兒卻把雙手藏在身後。

“我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是蘭珏兒的手,來讓我咬一口……” 她笑著跳開了,把手一伸:“看,畫稿,一千年前的啊。” “誰畫的?”牧雲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個動作就是轉身逃跑,腿倒比手快,先邁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兒們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練得靈敏無比,沒幾步蘭珏兒就被他抱住了。 他撓她幾下,她就笑軟倒在地上。牧雲笙拿過畫稿,展開來看,眉頭卻漸皺了起來。 “又是贗品,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這個題詩露餡了,看這一撇……真跡哪裡會是這樣的,還有這侍女衣上的顏色……” “啊?”蘭珏兒嘟著嘴跳起來,“又是假的啊!我還以為這次你一定高興呢,你的眼睛要是不那麼利,不是會快樂很多?”

“哈哈,可辨認贗品也是我的快樂之一,尤其是那幫宮廷畫師們把它們當寶一樣獻來的時候,我喜歡看他們煞白的臉色……” “你幹嗎老欺負那些老頭啊。”蘭珏兒嗔笑著拉著他的袖子,眼珠一轉,“我……” “又有什麼壞主意?” “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很多畫,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走啊走啊。” 蘭珏兒笑瞇瞇地拉著他出了門,故意多繞幾個彎,好讓園中女孩兒們看到牧雲笙現在和她在一起。繞來繞去,來到後花園偏僻處,走過一道門,眼前是一座幾近荒廢的小型殿閣。 “有鎖……” “我有鑰匙!”蘭珏兒笑著蹦起來,手中清脆地響著,“那天從老韓常侍那兒偷了一大串,配好了一處一處地試,結果就發現這麼個地方。”

他們推門走了進去,灰塵撲面而來。 “原來是倉庫啊。”牧雲笙揮手搧著風。 “是啊,好多好玩的東西啊。” “嗯,有……老鼠!蜘蛛!”牧雲笙故意四下亂指。 “哇……”蘭珏兒一把抱住牧雲笙,眼也不敢睜,也不知她當初是怎麼一個人跑進來亂翻的。 “好了好了,都被你嚇跑了。”牧雲笙笑著拍著她的頭。 蘭珏兒還是緊緊地拉著他,兩人在箱櫃雜物間尋著寶。 “咦?有戲服?” “這邊有好多瓷器啊。” “哦,一大箱子手爐啊。” “我上樓去瞧瞧……你去過嗎?” 蘭珏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牧雲笙走上樓梯,二樓更是一股腐味,不過還算乾淨,似乎新被人打掃過。 牧雲笙四處亂翻著,蘭珏兒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轉回頭看她,她的臉有些紅,眼睛忽閃著。

“那邊有很多畫。” 她拉著牧雲笙走過幾重大櫃,另一側窗邊,擺著幾張木案,上面堆著許多畫卷。 牧雲笙拿過幾卷展開,果然都是臨摹本,有些還是當年宮女侍昭伴讀們的習作。他又從另一堆卷稿中拿過一幀展開,背後的蘭珏兒卻尖叫了一聲。 那卻是張春宮圖。牧雲笙彷彿饒有興趣,一張張翻看過去。蘭珏兒滿頭是汗,紅著臉緊緊抓住牧雲笙的衣角,從牧雲笙的肩後望過去。 牧雲笙皺起眉頭,終於開口:“原來還有這樣畫的……可畫得卻不好,人形走樣,筆也用得太滑,遠近也無主次……” “是……是麼?原來你……你在研究畫工?”蘭珏兒抬頭望著他。 “嗯,我要畫能畫得比他們好得多……咦,你怎麼了?生病了麼?你的臉好紅,滿頭大汗的……”

“你千萬不要對人說我帶你看過這些啊,我會被我父親打死的。” “哎呀蘭珏兒,”牧雲笙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不如我幫你畫一張吧……” “才不要啊!啊哈……”看牧雲笙作勢伸手來抓,蘭珏兒像小兔兒一樣躥了出去。 他們在充滿塵灰的閣樓上打鬧,用畫卷互相丟擲,騰起煙塵一片。 忽然間牧雲笙看到了什麼,他站住了,定在那裡。 在剛才,好像轉身之間有一個人在一旁注視著他,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眼神。 牧雲笙回過頭去,背後當然沒有人。 他正要轉回頭,忽然間,他看見了她。 蘭珏兒見牧雲笙看著牆邊,臉色蒼白,像是傻了一樣,上來好奇地問:“你到底怎麼了啊?” 牧雲笙不答話,只怔怔向前走去,一直來到牆邊。 那裡,案下,散開著一幅畫。 畫上是一位女子,立於風雪之中,背景是蒼茫的江河遠山,而她那姿態,正像是遠望茫茫,不知去路間,猛聽到一聲召喚,驚回頭時,望見那喚她之人,眼中半是悲涼,半是欣喜,竟是輕輕點睛處,凝落著百感交集。 牧雲笙身心俱撼,呆立在那裡,痴痴望著,口中只喃喃道:“這畫……” 他大叫一聲,倒退出去,跌下樓宇,人事不省。 4 等他醒來,皇妃和女孩們圍在他身邊,關切無比。 “你沒事吧……怎麼了?玩得太累了?蘭珏兒嚇死了,還在哭呢。問她出什麼事她也不說……光哭。” 牧雲笙靜靜地站了起來,不顧旁邊驚異的目光,走向殿外。 外面明月初升,晚風習習。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他剛才究竟看見了什麼? 她是活著的……就活在那幅畫裡。這樣的一位美麗女子,為何會孤立寒江之畔?又是誰有這樣神來之筆,將她的靈魂映入畫中? 那一瞬間,他分明看見她眼神的轉動,她彷彿有許多的話想要訴說。 這絕不是一幅普通的畫!而自己習畫多年,鑑品無數,卻為何會有這樣一幅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絕世珍品留在這裡? 牧雲笙想再回去看那幅畫,可來到那存放畫的樓閣前,卻發現這裡早被皇后下令清掃一空了,所有舊畫已被堆在門前,點火燒毀。牧雲笙怔怔看著那火焰,呆立良久。 5 從那之後,牧雲笙彷彿突然魔障附身了,天天把自己關在殿中,也再不去找女孩子們戲耍,只把畫紙鋪展開,然後提筆望著白紙,愣上好幾個時辰。有時偶爾落上幾筆,又立刻揉捲了紙,丟在一旁。 他想重畫出當日所見那女子的神韻,卻是再怎麼也無法重現。從此更是終日痴痴迷迷,走路時,進食時,會突然衝回殿中作畫,或是折下樹枝,即時在地上開始勾畫。 他這樣痴迷於畫稿,其他皇子的宗黨不由高興了。傳言立刻四起,說六皇子得了痴症,如此瘋癲,將來必然不可能再與其他皇子相爭帝位。 親近小笙兒的臣工包括宮中伴讀女孩兒們都在為小笙兒犯愁。可是他天性心中沒有江山,誰又能改變得了他呢。 6 那一天,牧雲笙記不清是哪一日了,只記得陽光明燦燦的,風徐徐吹起城邊的柳葉。他的記憶中,彷彿所有的人都在笑著,一切都那麼美好。 這天是他命運改變之日麼?直到他遲暮之時他也無法確信。 牧雲笙看到了那人,白髮高冠,蒼老乾瘦。 “這是世上極致的寶物,我要把它給予能看清它的真實的人。而他要用他最珍視的東西來交換。” “這寶物究竟有何妙處?”他的父皇、明帝牧雲勤好奇問道。 “要展示此寶,首先請陛下在皇城殿外搭起十丈高台,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在高台中用柔絲系一橫桿,中開一小孔,與此珠徑相同,也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然後等到三日後雲殤之交時分,一分不能多,一時不能少,那時我方能展示此寶。” 明帝上下打量這個人,然後點點頭,“好,依你而言。但屆時沒人願意與你換此寶物,你就要以欺君之罪被處斬。” 三日之後,高台搭起,明帝與好奇的嬪妃皇子與官員們站在太華殿階上,看獻寶老人登上高台,用一個形狀古怪的記滿刻度的工具不停地計算著什麼,極小心地調整那繫著橫桿的絲線的長度,使橫桿保持在某一高度,並使橫桿的孔眼所對的角度與陽光的角度一致,然後將明珠慢慢填入橫桿中的小孔。 人們看見,陽光從明珠中射過,地上現出一個小亮斑。 “這珠子看來能匯聚光線,從十丈之高射下的光,仍能匯成小點,倒也是稀罕物。”明帝點點頭。嬪妃和眾臣開始恭喜陛下得了個寶物,人們開始喧嘩一團,也沒有人再注意那地面。 牧雲笙那時正站在明帝的身邊,清亮的眼睛緊盯著那個光斑。突然他看見了什麼,緊緊拉著明帝的衣袖:“父皇,父皇,你看!” 明帝看去,地上卻仍只是那個光斑。他拍拍小笙兒的頭:“呵呵,很有趣是不是。一會兒把它送給小笙兒玩,好不好。” “父皇,父皇,它在變大!” 明帝再次瞧去,果然,那光斑似乎大一些了。再看一會兒,那光斑變大的速度正越來越快。 明帝一揮手,止住旁邊聊天的眾人。大家全都安靜了下來,屏息望著那光斑正變成方圓十數丈的光暈。 “那光裡面好像有什麼……”小牧雲笙的眼睛中彷彿也映出了光亮。 可眾人只看見模糊的一團。但這光暈中的確是有明暗相混之處的,可見這珠中並非是純無一物,似乎有著什麼雜質。隨著時間推移,那光與暗在交混著,似乎被攪動的含沙之水,又似乎混沌初開時的爭鬥。 日晷之影移動,雲時和殤時交替的那一刻來臨了。 那些光影突然清晰了起來,那一剎,在大殿高階上觀看的人全都驚叫了! 那地上金線勾勒,分明是層層樓台,煙雲縹緲,恍若仙宮突降人間,還能清晰看到樓閣之上,人們歡舞暢飲,衣帶欲飛。那是一幅由光線畫成的巨畫!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退後一步,以為看見海市蜃樓。 然後,更讓人驚訝的事發生了……隨著陽光角度的推移,那樓閣竟如立體一般地轉了個角度,之前只能見到側面的畫中人,竟漸漸可見面容,而閣間雲氣也像正緩緩飄移一般。觀者彷彿在雲上飄浮,看著下方的縹緲殿宇,而云氣中,一重樓閣之後,竟又顯出一重,隱隱約約,竟連綿錯落,不知有多深遠。 人們方見此景,嘩然尖叫之聲不絕,到了後來,竟然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已呆在那裡。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明帝驚喊著,忘記皇帝的莊重。 “此珠流傳在世間,已不知多少年了,珠中,是不知何人所刻下的一幅海上牧雲圖。”獻寶老人走下高台,躬身說道,“據前人的記載,在不同的時辰不同的星辰之光映照下,所看到的景物是不同的,而且光線的遠近,握珠的角度,都會改變所映出的景色,甚至可以說任何一次所觀到的畫都是不相同的。數百年來,有人說看到了十九座樓閣,有人卻說是三十一座;有人說樓中歡宴之人有二十五人,卻有人說是二十七人;有人拓出了畫中題的詩詞和樓閣上的匾聯,共計一千一百一十三字;更有人說在一年明月最盛之時,看到一位美麗女子挾弓而立,身後緩緩展開一雙羽翼。但沒有人知道這珠中,還藏著多少奇景。” 小牧雲笙卻突然問道:“這樣的奇物怎可能由人力所製出?” 獻寶人笑道:“傳說是當年有人為了賭約,先是用至純剔透之玉雕出了實物大小的宮闕,然後又集中全天下的術師之力將其縮小萬倍,置於深海取得的鮫淚珠中。但又有人說這本是一神鳥的眼珠,因為在海上看到了這一奇景,所以映在眼中,死後此眼珠也長存不朽。更有人說那珠中本有一奇微之國,那些人物本是活的,只是珠中日月比人世要慢得多,所以他們千年長在。” “果然是奇物,”牧雲勤道,“你需要什麼賞賜?” 老者搖搖頭:“我說過了,想擁有此物的人,要用他生命中最珍視的一樣東西來交換,比如您,陛下,您想得到這顆珠子,就請用您的皇位來交換吧。” “放肆!”明帝大怒,“你是瘋子嗎?” “陛下不願換就算了,那麼,我將再去宛州、瀚州、寧州、瀾州、越州……尋訪天下的主人。” “天下的主人?” “是的,我說過了,用你最珍視的東西來交換它,它能給你天下。” “你在說什麼?”明帝冷笑著,“你要我放棄了皇位來換這東西,卻反可以得到天下?” “是的。” “趕出去!”明帝揮手。 老者笑著一揮手,高台在瞬間崩塌了,那明珠直墜下來,所有人都以為它將在地上粉碎了。少年牧雲笙驚呼了一聲,衝上前去要接那顆珠兒,巨大的木樑向他倒來,在人們的尖叫聲中,牧雲笙的身影消失了。 塵埃散去,人們看見六皇子還站在那裡,手中捧著那顆明珠,正驚喜地打量著。 老者向他走來:“孩兒,你為何命也不顧了,卻要來拿這顆珠子?” “我……當時我什麼也沒想,只覺得這樣的奇物,若是就這樣毀去了,是用多少國邦也換不回來的。” 老者“唉”了一聲:“不想明白它的價值的人,卻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你可願做此物的主人?” 牧雲笙點點頭,也不在乎背後明帝怒視的目光。 “哪怕要用你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來換?” 少年不知此話有何深意,心想那些宮中古玩珠寶,怎比此物的靈奇,不論什麼樣的寶貝,也是值得換的。於是他點點頭:“願意。” 老者大笑:“好,這顆珠兒便是你的了,你既姓牧雲,那麼此物以後也就改名叫牧雲珠了。而你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將來上天自然會來取走。” 他轉身而去,士兵們想上前阻止他,卻不知怎的連他袍袖也挨不到,眼看著他消失門外。 明帝怒哼一聲,拂袖而去,眾人忙跟了回去。轟隆隆人潮退去後,偌大的廣場上,只有少年牧雲笙,仍在專心致志地把玩那顆珠兒,想明白它的奇妙,而忘了世間所有一切。 7 之後的日子裡,不論牧雲笙如何將那珠子用光線照著,它卻再也無法顯出那一日的奇景了。看向珠子內部,也只是能看見些隱約的如雲氣變化般的朦朧,不知那些瓊閣仙宮藏在何處。 而明帝卻因為此事,更加地不喜歡這個性格古怪無視世間規矩的少年,不論他多麼有天資,卻只是更使他同常人相比顯得怪異,而更使人們猜忌害怕。 而未來的皇帝人選,人們也都逐漸鎖定在勇武豪爽的皇長子牧雲寒與熟讀韜略的二皇子牧雲陸身上。連那些平常喜歡和六皇子一起玩耍的重臣家的侍讀女孩們,也都被父母暗中教訓要少和六皇子待在一處,多去討皇長子和二皇子的歡心。 那少年的宮殿,也就越發地冷清了。而他也不在乎,更樂得一人靜心地畫自己的畫。 那一天,牧雲笙作畫甚久,廢稿無數,他煩躁起來,一人走出大殿,在宮中亂走,突然覺得四界狹小。放眼望去,處處只見宮牆,他奇怪自己以前怎麼從未有此感覺,想小時可是覺得那大殿廣場、後花園全是巨大無比的。 他於是吩咐備了車馬,要去城外鹿鳴苑遊玩。 車隊穿過城外市井,人人退避。牧雲笙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見一排排跪倒的人頭,他從來也沒有看過真正的繁鬧帝都的景象。有心就這麼獨自去玩了,可常侍們是定然不許的。這許多的規矩,就算是做皇帝之人,也不能自在吧。 他少年天性地把那牧雲珠兒放在眼前,透過它向世間看去。突然他的神情變了,猛地大叫:“停下!” 侍衛不知何事,待停了車駕時,牧雲笙一下衝出車去,奔向街邊。早有侍衛們追上來喊:“殿下,危險。勿近草民!”可牧雲笙猛甩開他們,穿過街巷,直奔到城門邊的草地上,然後呆呆站在那裡。 他痴站著,聽不見周圍一點聲音。剛才透過牧雲珠,他分明看到了一個與平常肉眼所見完全不同的世界,每個人都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像是軀殼變得透明而直接照見了魂靈。而房屋柱石也都變得透明了,他能清楚地看清它們內部奇怪的紋理流動。 而那一瞬間,透過變得透明的一切,他分明看見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彩色的衣帶像是雲霧組成,變幻飄動,她向這邊望來,那一張絕美的面容,那眼眸神情,與自己丟失的那幅畫一般無二。 少年再將牧雲珠放在眼中觀看,可珠中卻又變成了朦朧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 剛才的一切,難道是珠中的幻景?可不對,那分明是珠中折射出的世界另一種面貌。 8 那夜寢殿之中,他取出那珠子,放在眼前看著,漸有睡意。中卻看到了許多奇異的景色,有城郭,有群山,有森林,都是他全然沒有見過的,壯美而又真切,彷彿就在面前。 在幻境中,他大步走去,卻彷彿身子毫無重量,可以隨意地飄飛,而這世界也彷彿是無窮大的,不論他飛多快,前面總有無盡的天地與奇景。 他甚至可以看到許多地方,或者城鎮,或者山野,有人在行走忙碌著,但是他靠近他們,卻無法與他們說話,他們也彷彿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珠中游歷,卻似乎如同孤身一人在這世界上,不由心中蒼涼。望見遠處海上雲中隱約顯出重重高大的殿宇,他飄飛而去。 不知飛了多久,才來到那雲霧中的海上樓台之上,這裡玉砌雕欄,宛如一塵不染的仙國。他看見一女子正倚欄而立,裙袂臨風飄舞,怔怔望著海面。 “你在看什麼?”他方出口,卻又自己笑了,因為那珠中的人,都是聽不到他說話的幻影。 可那女子卻回過頭來,驚異地望著他:“你?” 牧雲笙驚得倒退幾步,卻無法再說出一句話,眼前女子,卻竟然和他在那幅古畫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你……你……你竟然在這裡?” 女子一愣:“你認得我?” “我在畫中見過你。” 女子露出了驚喜的神色:“那你告訴我,我是誰?” 牧雲笙愣了一愣:“我……我不知道……” 女子低下頭去,寂寞與憂鬱回到了她的臉上:“我在這里許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著,沒有人和我說話。” “那……這裡是何處?你……莫不是位仙子麼?” 女子幽然笑著搖頭:“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人們想像出來的。我若是神仙,又怎麼會孤獨地待在這裡。” “這兒……是哪裡?” “這是珠中的幻境,它裡面蘊藏著人心中最不願被拋卻的記憶,那些曾經在這世界上發生過的往事和存在過的靈魂,總有一些因為刻骨銘心,而變為了不散的精神印跡,它們被映射在這顆珠中,珠中折射世界一切光,你凝望著它,你卻也被它所凝望。你的心思與記憶,也會被映在此珠中。” “我不太明白……”少年搖搖頭。 “我並不是真實的生命,只不過是前人的一段記憶,一個虛幻的影子。” “你是說……曾有一個像你一樣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你,只不過是人們對她的記憶,是她映在這珠中的一個倒影?” “是啊,”女子看著天空悠悠嘆息,“也許是數天前,也許是數百年前,這些我卻無從知曉了。” “但你即使是一個影子,應該也有著她的記憶,記得你的從前。” “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記憶,記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頂端,望著大海,海邊停泊著巨大的船隊。可是,我卻想不起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記得我有任何的親人或朋友。” “你沒有名字麼?”牧雲笙嘆息了一聲,覺得女孩有些可憐。 他坐在殿上的台階上陪著她看雲,兩人看了許久許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卻從來沒有變化過。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昇和日落時的霞光啊,”女孩嘆息了一聲,“可惜……這裡的時間是永遠不會過去的,你不會變老,但一切也不會有變化,我永遠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風雨雷電,看不到四季的流轉。” 她望著牧雲笙:“我在這裡待了不知多少歲月,從來沒有人能陪我說話,你能常來看看我嗎?” 牧雲笙點點頭。 9 牧雲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遊歷那珠中的奇景,不知過了多久,彷彿過去了數月數年。醒來時眼前殘燭尚且未熄,窗外正報更鼓,現實中才過去一個時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見過的聽過的事情講給女孩聽,女孩也會向他講她所記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雲笙聞所未聞的。 她說在海之東幾萬里的地方,有一個空顏國:那裡的人沒有臉面,沒有五官,也就沒有表情。 又向南幾千里,有一個萬像國:那裡的人可以任意變換面孔,於是無所謂美也無所謂醜。 再向南幾千里,是不動國:那裡的一切動作極慢,有如靜止,一百年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瞬間。 而西方幾萬里處,有一個倏忽國:那裡的人壽命極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有黑夜。愛與蒼老只在一瞬間。在那裡,旅人也會快速地生長衰老,包括歡喜與厭倦。 再向北幾千里,是相對國: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對國的人仰望可以看到頭頂的對方。但他們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東幾千里,是逆轉國:那裡的人由土中而生,生來便蒼老,漸年輕,又變孩童,身子縮小,尋一女子作為母親,鑽入其臍中,重歸虛無。 在南方萬里之外,有冰人國: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時為冰的身體,春季陽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幾千里處,是影子國:那里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時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獨而死。 又之南幾千里,是輕鴻國:那裡的一切沒有重量,飄在天空中。 又之東幾千里,是雙生國:男和女相愛後,就並生在一起,無法離棄。一旦分開,也就死去了。 牧雲笙聽得口瞪目呆:“這些是你胡思亂想出來的?還是你真的去過?” 女孩嘆道:“我也不知道這些記憶是真是假,它們是那麼真切,彷彿我曾經親眼看到過,可我又完全記不得,我是如何去的。” “現在人們所造之船,要到離岸數百里處深海打魚尚艱險,又怎麼可能載你去萬里之外,遊歷無數奇境異國呢?” “我想,也許,那個曾經的我,是生活在遙遠的海外,而這珠子,也許正是從大海上被人帶來此處的吧。” “我能幫你離開這顆珠子麼?帶你到外面的真實的世界中去。” 女孩搖搖頭:“我沒有實體,只是一個虛影,離開了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偉大的術師可以凝聚出一個身體,來容納我的靈魂。” “這需要高超的法術麼?那我去幫你尋訪一個這樣的法術師好不好?” 這時,牧雲笙突然被心中的一個念頭擊中,高興地說:“等你有了身體,我們造一艘大船,一起去尋找你的家鄉吧。” 少年被這個想法所激動,彷彿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應該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著這少年:“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可是……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這麼大,這和從無際的森林中尋找一片葉子有什麼區別呢?” “但那一定是最美麗的一片葉子!”少年說,“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這樣一次尋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價值得多嗎?更何況……有你的相伴呢……” 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經臨風高高揚起在天空之中。 10 巨大的渾天儀在深暗的天幕下緩緩移動,模擬著天地的演化,人們仰望著,心生敬畏。觀星台名喚瀛鹿,台基方圓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當年無數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時間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組聯動渾天儀,最大的直徑十一丈,人在它的腳下,顯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來,無數人的命運在這裡被決定,罪臣的生死、戰爭的日期、臣將的任命,歷代皇帝感到困惑時,都會來占星尋求答案。那渾天儀巨輪的毫釐之差,就使一個家族一個國家的命運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將問詢天意作為太子選擇的參考。 皇子們跪拜在渾天儀下,此時所有人都必須誠心敬禱,不得出聲談笑,更是絕不可抬頭觀望渾天儀,因為經天派大師們說,人觀望正在運算中的渾天儀會對未來產生微妙的改變。 可是六皇子牧雲笙並不相信這一點,聽著頭頂“格格格”的巨輪響聲,想著這巨輪就要決定他和明珠中的女孩是不是能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抬頭向那渾天儀看去。 漫天的星輝燦爛如銀色大海,而青銅色的渾天儀軌跡緩緩劃過天空,那銅輪上紋刻著古圖騰與聖哲的徽飾,彷彿煌煌幾千年正從天空淌過。當星光穿過刻度的縫隙時,一切就閃耀起來,那是古代的魂靈舞動在天穹。 此刻只有少年一人看到了這景象,因為其他人都不敢抬頭去望,包括經天派的星哲大師們,他們驅動起渾天儀後,就低頭退到遠處,再也不敢抬頭觀看。 星輪終於緩緩地停止了。 八十多歲的經天派聖師苓鶴清親自上前察看刻度,然後進行最後的推演。每推斷出一位皇子的命運,答案就被寫在一張錦卷上送到大端朝皇帝的手中。 明帝牧雲勤一張張觀看著那錦卷,牧雲笙的心中緊張得無法跳動了。然而,最後一張應該關於他的錦卷卻遲遲沒有送來。 經天派聖師親自走下台階,來到明帝身邊,與他耳語著什麼。似乎出了什麼事情,人們都開始不安地張望,小心地交頭接耳。 終於,明帝站起身來面向眾人,面色有些沉重,他揮揮手:“典儀已畢,都退下吧。”自己先大步走下了瀛鹿台。 大雅禮樂聲中,眾人議論紛紛地離去,只有牧雲笙愣愣地站在原處。內侍來請他離去,他卻揮揮手讓他們先去車馬處等候。 待人們散去,牧雲笙奔到經天派聖師的面前:“老聖師,關於我的未來,究竟是怎樣的?” 苓鶴清向他深施一禮:“六殿下,你的前程與星河同輝,你將來會開創前人所無法開創的偉業,真正成為天下的主人。” 少年一愣,沒想到是這樣的星命。 “只是……”苓鶴清長嘆了一聲,“你假如站到世間權力的頂峰,卻會把災難帶給世間,你會成為世人所痛恨的人,眾叛親離,流離失所,孤獨終身。所以天象所示,你登上帝位之時,也就是天下大亂之日。我對陛下,也是這樣如實說的。” 牧雲笙愣了一愣,卻突然覺得荒謬無比。他放聲大笑:“那我只要不當什麼皇帝,世間就自然太平無事了罷。原來天下安危,竟然都係於我手。哈哈哈哈,當真是有趣至極。” 少年舉袖旋舞,對天吟唱,醉酒一般踉蹌著向觀星台下走去,那層層疊疊的巨大的彷彿無窮盡的台階上,只有他肆意縱歌的小小身影。 11 那個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閉目,就看見巨大的渾天儀在他面前旋轉,彷彿從天至地,無不是精確咬合的齒輪與機構。 他又握著珠兒進入那幻境,來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見了他,欣喜地迎來:“你每次離開,都要許久才能回來。沒有人陪我一起看雲說話,我可要愁死了。” “可我分明才離開不到一天。” “可這珠境之中,卻已過了不知多少時日了。”女孩嘆了一聲,“以前沒有人可以與我說話的時候,天天獨自一人,也不知不覺就過了那麼多年。可現在知道有個人會來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時光,竟是每一分都漫長無比呢。” 她抬眼笑著望向牧雲笙,少年頓時慌亂了,低了頭不知往哪裡看好,生怕一注視少女的眼睛,就會沉醉過去。 “你……還是記不起你的名字麼?”少年說。 少女愣住了,低下頭去,有些憂傷。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說……那……那我幫你起一個吧。” 女孩仰起頭,眼睛晶亮地望著他:“真的麼?” 少年望著女孩的眼眸,心中像是有波紋一層層地蕩漾開來。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 “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呢。” “是啊,這個典故是來自於……” “我不需要知道這個典故,我喜歡就行了,我終於有了名字了。我終於是我了,不論世上是否還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但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不是麼?”少女展開雙手,裙紗輕揚,像是空中舞蹈。 “是……你是獨一無二的。”少年痴痴地說。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髮際,手卻陷入虛無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個影子,”女孩笑著說,“不過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讓你可以摸到我,好麼?” “可是,做一個真正的人有什麼好呢?”皇子問,“那樣就有了血肉滯掛,不能再凌空飛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塵飲風。” “你不知道……”少女轉身望向天際,眼神熱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實地的感覺,多麼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聞到花香,希望能品嚐百味,不論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頭,略有羞澀,“……希望能被一個自己所愛的人真實地擁抱,那一瞬的幸福,是我願意用一生來換的。” “所愛的人……”少年喃喃地念著,“若能用一生去換到一瞬的愛,那是多麼好,但這世上許多人,都沒有這種幸福……” “你覺得你也找不到這種幸福麼?” “我……我去哪裡找呢?” 女孩的笑聲像風鈴搖曳:“可是世人最想要的東西,不正在你身邊麼?你得到了它,整個天下都是你的了,就不用再去尋找了。” “你是說……皇位?”少年笑了,“我從沒覺得做皇帝是一種幸福,也沒有想過要去爭這個位子。我只想和你一樣,能有時間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 “不……”少女的神情忽然變得憂鬱,“等你長大了,你也許就不這樣想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覺得可以預言我的未來似的?”少年有些不平,“對了,你說……通過星相,真的可以預言人和世間的未來麼?” “星相……”盼兮突然笑了,“你一說星相,我心中就泛出許多事來了,都是關於星相的。” “你也懂得這些麼?也許當年那個真正的你,也是個占星師呢?” “或許吧……如果要觀天來推算命運,說來可就話長了……”盼兮說,“你知道渾天儀麼?” “知道……皇極經天派的大師們就是用它來推斷未來的星命的。” 盼兮一揮手,一具比瀛鹿台還大上數十倍的測天之儀就出現在他們上空,幾乎整個天穹都是那些齒輪機括半透明的虛影。 “渾天儀也有許多種,不過一般來說,測天之儀越大,就能越精確。在許多年前,星學家們用它們來推算天地的過去,比如計算天上星辰一萬年前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星辰的位置,也就能推算出一萬年前的大地氣候。而關於人的命運,有一種理論,說世間的任一點微小際遇變化,都會影響整個天地的運轉與走勢,從而在星圖中表現出來,所以計算出未來的星圖,也就能反推眾生的命運。” “聽起來太玄奇了。如果這些都要靠觀測和運算,那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人能作這樣宏大的計算而不出錯呢?” “所以演化出許多不同流派和算譜,有的流派認為一切都是注定的,未來不可更改,有的人卻認為人可以通過演算來改變一切事。” “演算?” “是的,其實所謂法術,並不是什麼神的力量,這世界上也未必有神,所謂法術家,只不過是他對這世界秘密所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而已。” “這世界的秘密?” “對,但它其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神秘,法術的原理極為簡單,有悟性的話,人人都能明白的。”盼兮笑著說。 “如何個簡單法?” “我來問你,如果發現天黑了你看不清東西,你會如何做?” “點燈。” “可你如何能做到從沒有光到產生出光?” “這……木柴,蠟燭,紙,點著都會起火啊。” “如果沒有火種呢?” “火石……甚至鑽木都可以取火的……雖然我沒試過。” “那……是誰最先知道鑽木可以取火?” “這……是個人都知道吧。” “不,萬事萬物都有個開始。必然會有第一個。你想像在遠古蠻荒之時,當那第一個人把一根木頭憑空生出火來時,其他人會如何看他?” “以為他在變戲法?” “哈哈,正是了。所以所謂法術,也只是一些多數人還不知道其原理的方法。” “你是說,只要知道這方法,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法術家?” “嗯,可以這麼說……但是……法術就像作詩和習武一樣,每一個人都能學,但能不能學會學好則是另外一回事。星辰力術這種東西尤其深奧,所以很多人不得其道。” “星辰力術?” “也就是世人所說的法術,但懂行的人都知道,這些法術的力量來源不是什麼莫須有的神仙或是憑空產生的,而是藉用了自然與星辰的力量。” “這些力量在哪裡?” 女孩望向遠方,緩緩道來:“最初的時候……沒有天也沒有地,只有混沌的一片,但在混沌之中,開始孕育墟荒二力,也就是分散與聚合的力量,這兩種力爭奪混沌中的所有微塵,於是那無窮的微塵有的互相靠近,有的散開,一切從靜止開始運動,從此就再也無法停下,它們動得越來越快,靠攏的越聚越緊,越聚越多,於是產生了星辰,分散的越散越遠,越散越疏,於是產生了星辰間的空曠領域。” “可是,不是說是盤古開的天地嗎?” “呵呵,混沌中也許是產生了強大的力量,人們願意把這力量想像成一個巨人,給了他一個名字稱為盤古。” “所以其實不存在創造了世間的神靈,那麼,也不存在什麼注定的命運麼?” “是啊,我們的世界,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都是由無數最微小的塵粒組成的。能使這些微粒分散組合的力量,也就是產生與改變這世界的本源之力。” “你是說,這些微粒,可以聚合變成一個人,也可以分散開,聚合變成其他的任何什麼東西,它們是千變萬化的?” “正是。” “可是如果同樣是微粒構成,為何我們是活的,而有些東西是死的?” “這……我也說不太清楚,也許……就像作畫,墨汁和筆本身都是死物,但一旦到了畫布上,它們就能展現大千世界。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同的東西。有山水雲霧,有樹石花鳥,有你和我,就像同樣的墨可以畫出不同的畫一樣。明白了這些,你才可以知道如何將萬物變化。” “原來是這樣……看來法術的原理果然是簡單,就像如何把沙子捏成不同的物品,並給它們以靈氣。還真的與作畫有共通之處呢。” 盼兮一笑,“說起來當然簡單,懂得運用卻是極漫長的過程。就像人人都會握筆,又有幾人能成為名畫大家呢?這世間的大部分修行者都迷失了,他們執著於得到一本本法術的秘籍並死背那些符咒法門,按前人的經驗行事。但根本不去想這些力量是從何而來,這些符咒是如何能起作用的。就像你點燈時也不會想為什麼燈芯能燃燒一樣。” “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麼真正的法術家,因為他們根本只會模仿,死背咒語,而其實並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 “是啊。” “那你能告訴我更多嗎?我想知道人如何能改變世界。” 少年眼中放著光芒。 女子欲言又止,停了半晌才說:“可是……知道了一切力的本源,並不代表你能無所不能。相反,一切新的創造,都需要不斷的嘗試,一點計算上的小小失誤,都可能毀掉你自己,甚至毀掉世界。” “那麼,你能相信我麼?” 女子望著少年的眼睛,許久,忽然笑了,“我不告訴你,還能告訴誰呢?難道要我帶著這些記憶,再千年萬年地孤獨沉默下去麼?” 12 少年在珠兒中的幻境中停留了不知多少日子,聽女子講述世界的奧秘。 “這世上不同的法術流派都有其不同的算譜,用來計算力的平衡與能量的方向。比如羽族的元極笏算,以十二為進;河絡族的五炎珠笏算,以五為進;皇極經天派的徹明笏算,以七為進;玄天步象派的溯本笏算,以二為進;而我所教你的,與他們都不同,這種算法叫九闕笏算,是以九為進制。原理說來不難,要用起來卻是千變萬化,不是心思專注之人,是很難貫通的。一定要全心投入,把一切俗事雜念拋在腦後。所以許多偉大的法術家,都是古怪孤僻的癡人,就是這種道理。記住,如果你不能將你的一生與靈魂投入其中,就寧願不要運用它,否則稍微有一點計算的失誤,就會帶來極可怕的後果。” “我明白了。”少年心中此刻充滿了各種古怪的符號與算式,急於去試驗,“我在這珠境中都已經不知多久了。外面也不知怎樣了,我該出去看看了。” “外面……”女子也神往地看著天際,像是要看穿那看不見的珠壁,“我也多麼想能到外面的世界去,過真正的生活。” “那你告訴我,如何能幫你凝聚一個身體?” “這太難了,不是你現在可以做到的。”女子搖搖頭,“不過我只需要藉你一點靈魂之力的導引,就可化出一個虛影,借你的五官去感受這世界了,但是……這樣的話,會耗費你的心神……可能會影響到你的身體甚至壽命……” “完全沒有關係!”牧雲笙笑著說,“我這一生,能遇到你,已經是太幸運了。” “幸運……遇見麼……”女子喃喃念著,低下頭去,“我也希望……這相遇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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