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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平台

琥珀望遠鏡 菲利普·普尔曼 3206 2018-03-12
我的靈魂滑入大樹枝: 像隻鳥兒坐在那兒歌唱 然後梳理著銀色的羽翼…… ——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 (16211678),英國著名詩人] 當穆爾法一開始為瑪麗搭建平台,他們就乾得又快又好。她喜歡看他們幹活,因為他們會討論而不爭吵,合作而不互相妨礙,因為他們劈削和拼接木頭的手藝是如此優雅而富有成效。 兩天內,觀察台就設計、建造並安裝上了,牢固、寬敞而舒適。當她爬上去後,就一方面而言,她感到非常歡欣,這主要是指她身體所感受的一切:在濃密的樹冠下,樹葉間透著深藍色的天空,微風使皮膚保持涼爽,淡淡的花香隨時給她帶來歡欣,樹葉簌簌、百鳥歌唱,浪擊海岸傳來遙遠的呢喃;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催眠和滋潤了。如果能夠停止思考的話,那她會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

但是思考問題是她上平台的主要目的。 當她透過望遠鏡看見斯拉夫,也就是陰影粒子,在持續不斷地朝外漂浮時,她彷彿感覺幸福、生命和希望正跟它們一道飄走。她根本找不出任何原因。 穆爾法說過,三百年前,樹木就開始衰敗了。假如陰影粒子同樣經過所有的世界,那麼很可能同樣的事情也正發生在她的宇宙,以及每一個其他的宇宙。三百年前,皇家協會成立了:那是她的世界裡的第一個真正的協會;當時的牛頓正在做著有關光學和引力的探索。 三百年前,在萊拉的世界裡,有人發明了真理儀。 與此同時,在她來此的途中經過的那個奇怪的世界,那把奇妙的刀子被人發明了。 她躺倒在木板上,感覺觀察台隨著巨樹在海風中的擺動非常輕微和緩慢地搖盪著,她把望遠鏡舉到眼前看著那無數細小的火花飄過樹葉,飄過綻放的花朵,穿過巨大的樹枝,匯成一種彷彿有意識的緩慢審慎的流動,迎風飄浮。

三百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呢?是它引起了塵埃流,還是塵埃流導致它的出現? 或者它們都是另外一個不同的原因導致的結果?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什麼聯繫? 漂浮具有催眠作用。陷入恍惚,讓她的心同漂浮的粒子一起飄走會是多麼容易啊……她還沒弄明白自己在幹什麼,身體就被催眠了。事情真的就這麼發生了,她突然醒來發現自己離開了自己的肉身,她恐慌了。 她在觀察台上方一點,在離地面幾英尺的樹枝間。塵埃風發生了某種變化:它不再是那種緩慢的漂浮,而是像洪水氾濫時的河流一樣飛馳,是它加快了速度,還是因為她已離開自己的身體而使時間的運動不一樣了呢?不管是哪種原因,她都意識到最可怕的危險,因為洪水正威脅著要把她完全掃散架,並且是巨大無邊的。她伸出雙臂想抓住任何堅固的東西——但是她沒有手臂,沒有什麼東西相連。

她的身體離她越來越遠,在她下面睡得如此之沉。她試圖叫喊,把自己喚醒:沒有聲音。那個身體繼續沉睡著,那個觀察著的自己則被完全帶出樹冠,進入寬闊的天空。 不管她怎麼掙扎,她也無能為力,把她帶出來的那股力量既平穩又如沖向攔河壩的水一樣有力:那些塵埃粒子正潺潺流過,彷彿它們也正洩向某個看不見的邊緣。 她被帶離了自己的身體。 她朝那個肉身的自己拋去一條精神層面的生命線,試圖回憶在它裡面的感覺:所有那些活著的感覺。朋友阿塔爾那軟軟的鼻尖輕拂她脖子的感覺、熏肉和雞蛋的味道、爬上一塊岩石時肌肉勝利的緊繃、手指頭在電腦鍵盤上美妙的跳躍、烤咖啡豆的芳香,和冬夜裡床舖的溫暖。 漸漸地她停止了移動,那條生命線繫牢了,她懸掛在空中,感覺那潮流的重量和力量衝擊著她。

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一點又一點(隨著她強化了那些感官記憶,增加著其他的感覺:在加利福尼亞品嚐加冰的瑪格麗塔酒、坐在里斯本的一個餐廳外的一棵檸檬樹下,刮去自己車前窗上的霜,)她感覺到塵埃風在減緩,壓力在減小。 然而這只是刮到她身上的:在周圍,上面,下面,那巨大的洪水仍然像先前一樣飛快地流淌,不知為什麼,她的周圍有一小塊靜止的地方,在那兒,粒子們正在抵禦著這種流動。 它們是有意識的!它們感覺到了她的焦慮,並對此作出了回應,它們開始將她帶回她那遭遺棄的身體,當她近到能再次看見它,如此沉重、如此溫暖、如此安全時,一個無聲的抽泣震撼了她的心。 然後她回到身體裡,醒了過來。 她顫巍巍地深呼了一口氣,把手和腳貼在觀察台那粗糙的木板上,一分鐘前還幾乎怕得發瘋,現在卻因為與身體、地球和重要的萬物成為一體而充滿深沉和舒緩的狂喜。

她終於坐起來,試圖理清一下思路,她的手找到了那個望遠鏡,她把它舉到一隻眼前,用一隻手支持著另一隻顫抖的手。那是毫無疑問的了:那緩慢的漫天漂浮已經成了洪流,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聽到,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覺到,如果沒有望遠鏡,也沒有東西可以看到,但是即使當她把望遠鏡從眼前拿開時,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急速無聲的洪流,與之一道的還有她在因為脫離肉身的恐懼中所忽略的一件事情:空氣中瀰漫著的一種深沉、無助的遺憾。 陰影粒子們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它們非常悲傷。 她自己也部分是影子物質,她的一部分臣屬於正在穿越宇宙的這個潮汐,穆爾法也一樣,每一個世界的人類,每一種有意識的生物也一樣,不論他們身在何處。 除非她找出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情,否則它們也許全都會飄走,煙消雲滅,一個也不例外。

突然她又渴望回到地球上,她把望遠鏡放進口袋,開始爬回地面。 當黃昏的陽光變得綿長柔美時,戈梅茲神父跨過了那扇窗戶,他看見了那一排排巨大的輪子樹和蜿蜒穿梭在平原上的道路,與瑪麗前些時候在這同一個地方所看到的一樣,但是空氣中沒有霧靄,因為早前一點剛下過雨,所以他比她看得更遠,尤其是能望見遠處大海的波光粼粼和一些可能是船帆的若隱若現的白色物體。 他把帆布背包高高地扛到肩上,轉身向它們走去,去看能發現什麼。在長夜到來之前的沉靜中,走在這光滑的路上很是愉快,耳旁有長長的草叢裡一些像蟬一樣的動物的嗚叫,臉上沐浴著溫暖的夕陽。空氣也是新鮮的,清新、甜蜜、完全沒有他經過的一個世界裡的那種懸在空氣中的石腦油煙和煤油煙的氣味:他的目標——誘惑者本人——屬於的那個世界。

日落時,他來到一個淺灣旁邊的一個小岬上。如果這片海有浪的話,那浪是很高的,因為水邊只有狹窄的一道柔軟的白色沙灘。 漂浮在平靜的海灣里的是一打多……戈梅茲神父不得不停下來仔細思考,一打多碩大的雪白的鳥,每一隻有划船那麼大,長而直的翅膀拖在它們身後的水面上:翅膀實在夠長,有六英尺多。它們是鳥嗎?它們有同天鵝一樣的羽毛、頭和嘴,但是那些翅膀是前後依次排列的,肯定……突然它們看見了他,頭啪的一聲轉過來,所有的翅膀立即高高張起來,跟遊艇的帆一模一樣。它們全都隨著微風朝里傾斜,向岸邊駛來。 戈梅茲神父感嘆著那些翅膀帆的美,感嘆它們的柔軟自如和完美的線條以及這些鳥兒的速度。接著他看見它們也在划槳:它們在水下有腳,不是像翅膀那樣一前一後,而是並排長著。與翅膀和腿一樣,它們在水里有著不同尋常的速度和優雅姿勢。

第一隻鳥一靠岸就穿過乾幹的沙子笨重地爬上來,徑直沖向神父。它口裡發出惡意的噝噝聲,一邊笨重地蹣跚上岸,一邊頭向前刺,嘴巴劈啪作響,裡面還有牙齒,像一排鋒利的沒有彎曲的鉤子。 戈梅茲神父在離水邊大約一百碼的一個長滿草的低矮的岬上,他有足夠的時間放下帆布背包,拿出步槍,裝上子彈,瞄準,開火。 鳥的頭爆炸成一團紅白相間的霧,那死鳥笨拙地向前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這才撲倒在地。在一兩分鐘之內它還沒死,腿踢著,翅膀升起又落下。巨鳥在一攤鮮血中撲通了一圈又一圈,踢起粗糙的青草,直到肺裡不停地噴出泡泡,以紅沫四濺的咳嗽告終,這才倒下不動了。 第一隻鳥一倒下,其他鳥就停住了腳步,站在那兒看著它,也看著這個男人,它們眼裡迅速流露出一種夾雜著憤怒的領會的神情。它們望望他又望望那隻死鳥,望望那隻死鳥又望望步槍,望望步槍又望望他的臉。

他把步槍再次舉到肩上,看見它們作出反應:笨拙地朝後移動著擠到一堆,它們明白眼前的處境。 它們是優秀強壯的動物,身大背闊,事實上,就像具有生命力的船。如果它們知道死神是什麼,戈梅茲神父心想,如果它們能看到死神與他本人之間的聯繫,那麼他們之間就有了成功理解的基礎。一旦它們真正學會了怕他,它們就會完全照他所說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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