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昂把鐵和凱米可帶到地下街的員工廁所階梯。看到宛如垂直落入漆黑洞穴裡的鐵製階梯,凱米可咽了嚥口水。
“凱米可,如果你怕,回去沒關係,我們去幫你找。”
“你那是什麼話?那可是我兒子,我不去怎麼行?”
被錫評為“怕黑”的凱米可,正窺看著伊昂用手電筒照亮的深穴說。女人只要成了母親,就會變得這麼堅強嗎?
伊昂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望著凱米可的側臉。
“你看什麼?”凱米可尖聲問。
“你也變了。你不是說你只愛自己嗎?可是現在你只想著幻。”
凱米可憤恨地說:“這不是廢話嗎?等到你為人父母就知道了。”
為人父母,伊昂想都沒想過。伊昂仰望一旁的鐵,鐵一點都不害怕黑暗,似乎純粹因為能跟伊昂在一起而歡喜。伊昂想要保護鐵。為人父母,就近似於這種感情嗎?那麼為什麼他們沒有父母?為什麼沒有人保護他們?陡然間,一股銳利的痛楚貫穿了伊昂的胸口。
“快走吧。”凱米可催促。
“好。這條路的難關是跳到橫坑的地方。會暫時到地下鐵月台,再上下走一段路。如果途中能遇到人就好了,或許可以打聽到什麼。”
“可是你不是碰到狩獵暗人行動嗎?還有人留在地下嗎?”
去了才會知道。伊昂領頭開始走下階梯。短短兩個月前,他還在污水中漂流,險些喪命,完全沒想到還有再回到地下的一天。
一想到還要再次在黑暗中旁徨,伊昂忍不住發抖。可是鐵的身體好像還記得地下的感覺,以意外熟練的動作下了樓梯。
兩小時後,伊昂一行人到了地下貯水池。地面濡濕、寒冷。凱米可會猛烈發抖,不全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地下居然有個幾乎讓人錯以為是湖泊的大池子,令她害怕。
“伊昂,我們快走。”
凱米可拉他的手,但伊昂決定先尋找老人。如果他們沒有碰到狩獵暗人的行動,應該會在這附近。林立的柱子後方冒出橘色的火光。伊昂朝燈光的方向跑去。鐵像影子般緊跟在伊昂身後。
在貯水池旁邊烤火的果然是老遊民。戴著骯髒棒球帽的老頭指著伊昂說:“我記得你。你跟薩布一起來過。”
“不,是跟鼠弟。”白髮老人搖了搖頭。抽著煙屁股的禿頭老人張開大口笑了。嘴裡的牙齒只剩下一顆。
“不對,是鼠弟來過以後,薩布帶來的。怎麼樣?我的記憶力最好吧?”
“這麼說來,薩布跟鼠弟都被扔進未監了吶。”
“哎呀呀。”白髮老人說。 “那就完了吶。咱們剩下的日子是見不到他們了。”
老頭們的話沒完沒了。伊昂打斷他們說:“你們有沒有看到和尚?”
棒球帽老人歪起腦袋說:“那個夜光部隊的大塊頭是吧?”
“告訴你,你要給我們多少?”白髮老人以卑賤的口氣說。
“要多少都給你們。我們現在身上沒錢,晚點會去地上拿,告訴我們吧。”
凱米可以悲痛的聲音懇求說。結果後方傳來聲音:“準尉,你平安無事!”
是榮太。劉海長長了一些,幾乎蓋住額頭,但骯髒的衣服和鞋子還是老樣子。伊昂高興極了:“太好了,你沒有被抓。”
“我也以為準尉被抓了。”
榮太就像他之前說的,幫老人跑腿過日子。
“欸,你知不知道和尚在哪?和尚搶了我的孩子。”
凱米可搭話,榮太嚇得後退了幾步。地下很難得看到女人。不僅如此,榮太也發現凱米可是和尚的壁畫裡的女人了吧。
“和尚的話,他躲在總部舊址那裡。那裡可以牽電,很方便。”
“那裡有沒有小孩子?”
凱米可逼問,榮太微微點頭:“我聽到過哭聲。”
即使待在漆黑的地下,也可以看出凱米可的眼睛一眨眼就噙滿淚水。
“混帳東西,那個死沒良心的。”
“可是幻也是和尚的孩子吧?”
伊昂客氣地問。凱米可瞪住伊昂:“幻是我一個人的孩子!”
伊昂覺得和尚有點可憐。身為父親的和尚,應該也有權利與孩子相處的。但凱米可勃然大怒,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欸,你可以幫我們帶路嗎?”凱米可抓住榮太的肩膀問。
“凱米可,和尚有槍。”
伊昂說,凱米可一臉凶狠地回過頭來:“那傢伙怎麼會有槍?從哪裡弄來的?”
“是我從手槍婆那裡搶來的。”
“伊昂,原來你就是一切的元兇!和尚才能在媽咪們的地盤發飆逞能,全都是你害的。手槍婆會變成那樣也是你害的,所以你才會那樣向她道歉。這下我總算是明白了。”
凱米可用尖細的手指指著伊昂,激烈地責備。鐵護住伊昂說:“不要這樣!伊昂是好心的大人!”
“才不是,他是個壞小鬼!”
凱米可憤恨地說。伊昂默默閉上眼睛。他帶來了災厄,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想起手槍婆神智恍惚地拿錯棒擦臉的模樣,他難過得心都快碎了。
凱米可要榮太帶路,領頭走在漆黑的地道中。她似乎對伊昂非常生氣,一次又一次回頭朝他吼。
“伊昂,你不用來啦!”
伊昂拼命追趕上去。
“凱米可,我要去,我想幫你。”
“你不要來啦!如果你不做那些多餘的事,就不會演變成今天的局面。我不想看到你!”
鐵拉扯伊昂的袖子。
“伊昂,凱米可為什麼那么生氣?我好怕。”
伊昂仰望鐵被手電筒照亮的不安表情。
“因為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什麼叫不可挽回的事?”
伊昂嘆息:“也就是再也沒辦法恢復原狀的事。像是有人死掉,或是有人受傷。”
“為什麼有人死掉,會是伊昂的錯呢?”鐵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一次又一次地問。 “伊昂那麼好,為什麼會是伊昂的錯?我完全不懂。而且有人受傷,怎麼會是不可挽回呢?只要傷好了不就好了嗎?”
伊昂緊緊握住鐵的大手。
“因為我很想見鐵,一直在找你。為了這個目的,我不擇手段。結果我做了壞事。”
“什麼,原來是因為想見我嗎?那就好了嘛。”
鐵鬆了一口氣似地說,伊昂苦笑了:“說的沒錯。為什麼人一旦有了珍視的人,眼中就只看得到自己呢?”
現在的凱米可也是,為了搶回孩子,她應該已經下定決心,不管使出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愛愈深,傷害其他人的力量就愈強大。伊昂認為這是件很可怕的事。
“伊昂,我是你重要的人嗎?”鐵擔心地問。
“當然了,你是我兄弟啊。”
“就是嘛,我們是兄弟嘛。”鐵高興地模仿說。 “伊昂也是我重要的人唷。如果有人把伊昂帶走,我也會像這樣去找你,然後殺掉那傢伙。因為你是我重要的兄弟嘛。”
沒錯,他們是一起成長的兄弟,無論有沒有血緣關係都不重要。真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會彼此扶助。在房子的時候不也是那樣嗎?伊昂緊緊地握住鐵的大手,又納悶起他們以前待的房子究竟是什麼地方?他好想看看本來放在置物櫃裡的剪報。
“伊昂,那是什麼?好漂亮。”
鐵停下腳步。伸手指著前方,是總部的霓虹燈。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燈泡、工地燈、聖誕節燈飾等不停地閃爍著。狩獵暗人時被切斷的電線,又被和尚修復了。
“那裡是以前的總部。我也曾待在那裡。”
“那我以前是在哪裡?”鐵擔心地問。
“你以前是在更裡面的大房間,和一個叫錫的孩子住在一起。”
鐵似乎什麼都想不起來,歪頭看著黑暗中發光的照明。
突然間,孩子的哭聲響起,伊昂忍不住跑了出去。瞬間他踩到覆滿地面的白色BB彈,差點滑倒。四下似乎也撒滿了米和麵粉,以前被少年自由自在裝飾的總部,現在只剩下暴行之後的一片狼籍。用來作為部隊隔間的紙箱崩塌,石油暖爐倒下,在水泥地形成一片黑色油漬。抱著人偶頭顱的肯德基爺爺也仰向倒地,角落堆置著睡袋和毛毯等等。即使是和尚,似乎也沒辦法全部恢復原狀。
“和尚,把幻還給我。”
伊昂聽到凱米可悲痛的聲音。在總部深處大佐的房間前面。和尚抱著一個小男孩站著,就是夏天凱米可帶在身邊的孩子。凱米可站在他們面前,伸出雙手哀求著。
“求求你,讓我抱他。”
小男孩也哭叫著想要下來。但和尚緊緊地抱住孩子,不肯鬆手。
“和尚,把孩子還給凱米可!”伊昂叫道,和尚回頭訕笑:“怎麼,你還活著啊?原來就是你把這女人帶到地下的。伊昂,你總是帶來災禍。大佐會死,也是你帶來的槍害的。丸山的死也是你害的。你給地下世界帶來了兩次死亡。你是災禍的象徵,是惡魔。”
“這是兩碼子事。”伊昂說,聲音卻在發抖。因為和尚對他的指責一針見血。他帶來的災禍就是手槍。大佐自殺,拿模型槍的丸山被誤會拿的是真槍而遭到射殺,而手槍婆現在只能靠輪椅維生。
“是同一回事。因為你,我也有了力量。”
和尚用左手輕而易舉地抱著幻,從口袋裡掏出槍來炫耀著。
“我有這個。你們全都給我滾出去。幻要由我來扶養。”
“卑鄙!”凱米可憤怒得臉色發青,指著和尚說。 “孩子是我生的,是我養的。你才不是什麼父親,你啥都不是!快點把幻還給我!”
和尚搖搖頭:“幻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一半的權利。我要在地下養育他,讓他跟暗人一起生活。”
“不行,不能活在地下!人需要光明,人需要泥土,有樹木花草生長,有風吹、下雨,夜晚降臨,然後再次天亮,每天的天氣都不一樣,得要這樣才行!那孩子喜歡在外頭玩耍啊!求求你,放他自由吧!”
凱米可哭著說。看到母親哭泣,孩子也哭叫起來,然而和尚充耳不聞。
“不對,活在地下才是正確的。大家一起分擔痛苦,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每個人都應該活在無光無風,沒有時間的地下。”
“那樣窮忍耐,活著還有什麼樂趣?我才不要過那種生活,也不要我的孩子過那種生活!”凱米可說。
“那不是窮忍耐。有些事物是要去承擔才能夠認清的。真實只存在於黑暗之中,只有暗人才看得到。”
凱米可想要從和尚手中搶回孩子,卻被一手推開了。凱米可翻了個筋斗,跌坐在地上。她跌倒的地方似乎積著煤油,衣服變得又濕又黑。
“住手!不要對凱米可動粗!”
鐵跑近凱米可。他同情凱米可,流下淚來。在遠處看著的榮太也不知何時湊到旁邊,遞出一塊破布給凱米可。
“和尚,求求你,把孩子還給凱米可吧。我會負起一切責任。”
伊昂開口,和尚鄙夷地揚起一邊眉毛說:“什麼叫負起一切責任?你小子倒是變得囂張不少,不過就是個被我處刑的街童罷了。那個時候又瘦又小,滿嘴莫名其妙的瘋言瘋語。”
“我的意思是,槍是我帶來的,我會負起這個責任。我很後悔我做了傻事。可以把槍還給我嗎?我要拿去還給置物櫃店的阿姨。”
伊昂把手伸向和尚。
“免談。”和尚笑著說。
“那把幻給我們。”
“免談。”
伊昂看出和尚抱孩子的手變得更用力了。
“和尚,你是在報復我嗎?因為我不聽你的話。”
和尚驚訝地看凱米可:“怎麼可能?我老早就把你給忘了。”
“和尚,你騙人!”伊昂高聲笑道。和尚的表情不快地扭曲了。
“你什麼意思?”
“你明明就無時無刻想著凱米可。凱米可,你看看那面牆壁。上面應該還有和尚畫的你跟幻的圖。還有這是錫幫和尚做的歌。”
為什麼你要逃離我?被扯裂的心好痛,求求你,留在我身邊。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嗎?孤單一人,為什麼你要逃離我?
連閃避的機會都沒有,伊昂被和尚狠狠摑了一掌。臉頰又熱又燙,但因為興奮,伊昂不覺得痛。他笑了:“和尚,被我說中了吧?錫唱這首歌的時候,你也發飆了嘛。”
“你少羅嗦!”
和尚舉槍瞄準了伊昂,伊昂傲然面對:“你開槍吧。”
“伊昂,不要那樣,這傢伙是真的抓狂了!”凱米可厲聲阻止。
“凱米可,和尚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就原諒他吧。”
和尚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接著把槍口頂在孩子的頭上。
“要我斃了這小鬼嗎,凱米可?”
“和尚!那是你的孩子啊!”
和尚露出冷笑說:“你剛才不是說這是你一個人生的、一個人養的孩子嗎?”
“你這人爛透了!”
凱米可撲向和尚。和尚輕而易舉地把她推開,凱米可跌倒,後腦重重地撞在冰箱上。
“不要動粗!”和尚把槍口轉向伊昂。
“我要開槍了。還有子彈。”
“太好了。”伊昂悄聲呢喃。大佐的聲音在耳邊復甦。
新南部的子彈有五發,其中一發給我,剩下還有四發,你可以幫自己留一發。只要待在這裡,或許遲早都需要。
和尚把手中的孩子在身旁放下。孩子跑向昏厥的凱米可,但和尚沒有阻止。他雙手舉著槍,瞄準了伊昂。
“開槍吧,和尚。”伊昂站在槍口正前方。 “像處刑時那樣開槍。這次不是射腿,射我的胸口。”
和尚瞬間猶豫了。伊昂吼道:“不要猶豫,和尚!你這個沒種的!”
鐵尖叫起來,但伊昂繼續說下去:“和尚,真的沒關係。不用管那麼多,開槍吧。我會為我做的事負起責任。我想阻止這場災難。”
“逞什麼英雄?你認真的?”
伊昂看出和尚眼中的憎恨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了。
“真的。來吧,快開槍。射這裡。”
伊昂又往前一步,拍了拍胸脯。結果胸袋裡的東西發出了沙沙聲。最上的信。啊!我還沒有讀最上的信。若說有什麼遺憾,就是這封信了。此時“砰”的一道爆裂聲響起,強烈的風壓席捲而來。伊昂被沖擊彈飛,腰部結結實實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鐵的慘叫在耳中徘徊良久,好不容易再會,又要道別了,對不起——伊昂想著。然後他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