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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四節

好心的大人 桐野夏生 5785 2018-03-23
醒來時,伊昂一個人躺著。一開始他以為這裡是傳聞中的未成年監獄,但從話聲和藥味判斷應該是醫院。人的說話聲忽遠忽近。伊昂想看看自己怎麼了,但喉嚨和雙手都被什麼東西綁著,動彈不得。 他想起幾年前得到嚴重的流感,最上照護他的事。可是比起引發高燒的流感,現在更難受許多。意識一片朦朧,也感覺不出時間的經過。偶爾醒來,就听到有人在耳邊呢喃或哭泣。 他從四周動靜察覺出鐵一直在身邊。想說些什麼,喉嚨卻插著異物,完全無法出聲,也無法挪動身體。 “伊昂,我不該對你說那種話,對不起,你快點好起來。” 在枕畔低喃、哭個不停的是凱米可。一隻小手摸摸伊昂的手然後握住。是幻的手嗎?不知為何,只有左手的指尖有知覺。

“醫生說你可能聽得見,所以我跟你說話。如果你覺得吵,對不起唷。和尚朝你開槍之後,想要自殺。可是鐵搶下他的槍,沒讓他得逞。鐵也受了點傷,但他沒事,他很好,你放心。和尚去足立那邊的暗人國了。” 凱米可哭了一陣,沒多久好像帶著幻回去了。病房安靜下來。 伊昂心想如果眼睛看得到就好了,可是不知為何,一切都沉重無比,使不上力。眼皮睜不開,呼吸也不順暢。就像獨自一個人被關在真正的黑暗中,可怕極了。救命,誰來把我救出這裡。 “伊昂,我在這邊,不用怕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會保護你。” 鐵的聲音就在近處。啊,太好了,鐵會保護我。伊昂放下心來,在真正的黑暗中入睡廠。 過了多久呢?再次醒來時,伊昂聽到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鐵和凱米可。

“伊昂,你醒著嗎?置物櫃店的阿姨來看你了。” 凱米可後方傳來置物櫃老太婆沙啞的聲音:“伊昂,不許你比我早死。槍的事,我早就原諒你了,你不用放在心上。還有我老公的事也無所謂了。那大概是他希望的結局。他一定很感謝你成全了他。” 沒多久,車輪吱咯聲響起,老太婆回去了。枕邊的低語持續一陣子後也隨之遠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伊昂發現自己似乎陷入所謂植物人的嚴重狀態。他聽到醫生在跟凱米可說話。醫生說伊昂的神經麻痺,除非發生奇蹟,否則別說是呼吸,連站立或走路都不可能。伊昂彷彿事不關己地聽著。想到一生可能都得這樣,他也覺得恐怖,但鐵總是陪伴在他身邊,讓他覺得可靠。而且一直有各式各樣的人來看他。 有一天,伊昂夢見自己被關在地道裡。一個人處在漆黑狹窄的地道中。他怕得想大叫,聲音卻發不出來,讓他更加恐懼。此時有人叫他的名字:“伊昂?”

有人用溫暖的手包裹住他唯一有感覺的左手。 “伊昂,好久不見。我一直在找你,總算見到你了。” 是最上的聲音。最上,伊昂以為自己表現出歡喜的模樣,但事實上沒有任何變化。伊昂拼命地動手指。 “你剛才動手指了?” 啊啊,最上感覺得出來。伊昂覺得很開心,再一次動手指。那真的是極其細微的意志表達,但最上似乎感應到了。 “太好了。你還活著,我好高興。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想見你。) 伊昂動動手指。可是他連再看最上一眼都辦不到。淚水湧出,但也只是在心中而已。無法傳達自己的感情好難受。但最上似乎了解一切,他溫柔地把伊昂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對鐵說:“鐵,你輕摸伊昂的左手看看。伊昂聽得見我們說話。”

鐵又大又軟的手戰戰兢兢地摸了伊昂的手指。伊昂微微動手,鐵便驚叫:“真的!伊昂聽得見我們說話!” 鐵只會重複他信賴的人說的話,他一眼就認同最上了吧。伊昂鬆了一口氣。 “是啊。如果有什麼想說的,摸著伊昂的左手手指說就行了。伊昂會給我們信號說他聽到了。” “摸著說就行了吧?”鐵發自心底高興地說。 “伊昂,聽說你帶著我寫給你的信,最後信還染滿了血。或許你還沒有讀,我現在告訴你內容。我寫了些什麼給你,我大概都記得。我又把它重寫一次了,現在念給你聽,聽著唷。” 最上靜靜地說。伊昂放下心來,用手指示意。 (我好想讀。) 最上慢慢地讀信。 給伊昂:我非常擔心你。上次是我不對。相簿的事,我完全不在意,卻貴怪了你。你懷疑我偷你的置物櫃裡的東西,我一時火冒三丈了。我有時候就是這麼怠性子,我會反省。更重要的是,傷了你的心讓我坐立難安,請你原諒我。

你不會原諒撒謊、欺騙、利用別人的人。你曾經很生氣地對我說金城利用小孩子,所以我很擔心,擔心萬一你知道了我的真面目,可能再也不會原諒我。雖然我沒有騙人、沒有利用別人,但也沒有向任何人坦白真話。 我會那樣氣憤,也是因為我慌了,擔心你可能發現我真正的目的。我年紀比你大,真的很不像話,可是我就坦白告訴你吧。 我在研究所研究家庭社會學,也加入“街童扶助會”這個NGO組織,我強烈地想要幫助身陷困境的孩子。但也不能否認,我懷著街童對我的研究應該會有幫助的心態在行動。 我的研究主題是“依戀”。以前我對你說過,你還記得嗎?我說,“伊昂對別人沒什麼依戀”。你非常敏銳,聽到這句話吃了一驚,我也慌了手腳。我覺得很慚愧,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無禮的話呢?

我沒有高人一等的意思,但處在研究的場域,與視為觀護對象的人接觸,或許讓我變得傲慢。我反省了。真的。 伊昂,我把我的研究主題說得更詳細一點吧。我的研究主題是“對'照葉之家'中依戀的考察”。 你記得“照葉之家”嗎,伊昂? “照葉之家”是你們長大的機構。 “照葉之家”進行全世界前所未見的實驗,讓複數的親子及陌生人一起生活,徹底執行共同保育,觀察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兒童將會變得如何。 “照葉之家”有近三十名的大人與孩子一同生活。因為必須把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一視同仁地養育,所以禁止父母告訴自己的孩子誰是親生父母。也就是說,將父母對孩子的親情、孩子知道生父母的權利,以及應該從父母身上獲得的親情全部剝奪,作為共同體來養育,就是這樣的實驗。

這是一場使用活生生的孩子,粗暴而殘忍的實驗。伊昂,你一定會感到憤怒,這些大人怎麼能自私到這種地步?我也這麼覺得。 可是,我並不是為“照葉之家”辯護,但他們並非出於邪惡的念頭才設計這場實驗:王持“照葉之家”的是某個前衛的婦女團體,他們長年進行消除母親自私意識的實驗,嚴肅地摸索全新的親子關係。 對孩子的愛人各不同,他們認為口(要稀釋分散到全體,就能減少孩子之間受到的親情差別待遇。會不會太複雜?以我為例子好了。 我們家是四人家庭,父親是上班族,母親是老師,妹妹小我兩歲,是非常普通的家庭,我理所當然地沐浴在父母的愛中成長。 說這是“非常普通”、“理所當然”,本身就是一種歧視——這樣的想法就是“照葉”的理念。你懂嗎?也就是徹底的平等。沒錯,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不過這個理念與住在地下的“闊人”集團相近。

確實是大過於理想主義了。但我認為這也不是錯誤的想法。若是講什麼“普通”、“理所當然”,就會傷害並非如此的人,也可能造成歧視。所以就某方面來說,“照葉之家”和暗人的想法是正確的。 “照葉之家”高聲主張應該撤除兒童之間的歧視溫床。然後他們找來產下孩子的母親與父親,以及不是父母親,但是想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人,展開了共同生活。這或許類似以前美國流行的群居組織。每個人都是父母,每個人都是孩子,互助共生。 大人們遵循理念,在“照葉之家”裡面產下孩子,或是把孩子帶來“照葉之家”。孩子由“照葉之家”的干部們機械式地命名,為的是禁絕父母對孩子付出特別的感情。 之前你曾說過,你們的名字是“隨便取的”。孩子之間一定談論過這件事吧。

“照葉之家”的孩子們,據說實際上有十個人。但根據我追踪調查到下落的,只有半數的五個人。也就是你和鐵,還有塞勒涅、磷、凱米可這五個人。鋼、金、鋁、米涅拉、鉀,這幾個孩子行踪不明。 你聽到凱米可,一定會覺得意外吧。其實凱米可的母親是在凱米可還是幼兒時,帶著凱米可逃離“照葉之家”的人之一。凱米可的母親似乎飽受批評,說她只想疼愛凱米可一個人,耽於利己的愛。 我聽到凱米可稱霸媽咪們的消息時,就一直猜想她是不是“照葉之家”的凱米可。可是凱米可本身並不知道這件事。你和凱米可其實是“姐弟”唷。 和你一起待過兒保中心的塞勒涅在你消失以後,回應我在網路上的尋人啟事,並和我見了面。她現在人在韓國。聽說她和我一樣,從事幫助街童的工作。她現在正在把“照葉之家”的回憶寫成一本書。

你還記得磷嗎?比你小兩歲的“妹妹”。磷現在在高知的兒保中心。她過得很好,可是好像不太記得你的事。 據說每個“照葉之家”的母親都不認自己的親生孩子。裡面也有許多主張家庭制度解體的前衛女性主義者和同性戀者。他們幾乎約在八年前的強制搜查中四散各地了。其中應該也包括你真正的父母,但沒有人談論任何事,實情仍然不明朗。如果知道你還活著,或許你的父母會來找你。 你知道“照葉之家”為什麼會被強制搜查嗎? 其實是因為虐待兒童的嫌疑。但是否真的有虐待情事,令人質疑。因為他們的理念非常傑出,充滿了對於遭到家庭制度排擠、拋棄的人們的大愛。他們想要讓所有的人免除出生時的無謂歧視,讓每個人獲得自由。伊昂,你的父母是很棒的人。 可是“照葉之家”是不是仍然犯了錯?因為那裡剝奪了孩子對父母的依戀、父母對孩子的依戀。在“照葉之家”長大的孩子,與被父母養大的孩子之間,是不是有什麼絕對性的不同? 這就是我的假說、我的研究課題。可是伊昂,或許我才是錯的。遇到了你,我才了解自己的錯誤。 我會遇到你完全是巧合。我和公園村的遊民談話時,聽到了你的名字。我當時就猜想你可能是“照葉之家”裡的“伊昂”。可是我會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我的研究對象,而是因為你是個魅力十足且聰慧的孩子。我想與你交好,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疼愛,你在我心中是個特別的人。 可是我還太年輕,太不成熟。我一再踐踏你的心,沒辦法對你好。有時候我也會因為你不肯聽我的話而生氣。可是那場代代木公園的爭吵後,聽說你下落不明,我真的震驚極了。我認為你會選擇苦難的道路,都是被我逼的。 遇到你之後,我深刻了解到我的假說全是紙上談兵。 “照葉之家”的孩子並沒有缺少依戀。他們尋求愛的熱情,反倒比任何人都還深。你們“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深厚,也比任何人都要溫柔。 確實,大人的養育態度會影響孩子。可是孩子還會更進一步成長。我長期以來一直沒有發現這件事。 伊昂,我要重新來過,回去大學,重新學習。我還會來看你,請你繼續把我當成朋友吧。 讀完信後,最上深深地嘆息,然後說了:“就是這樣的內容,伊昂。你能明白嗎?還有,我希望你原諒我。” (我明白,最上。) 最上輕輕握住伊昂的手指。然後對鐵說:“鐵,虧你和伊昂能夠重逢呢。” “嗯,是伊昂來找我的。所以我們才能再會。” “凱米可夸你對伊昂照顧得盡心盡力。” “凱米可誇我?”鐵高興地重複說。 鐵,你可能忘了,教我們怎麼分辨大人的就是你呀!伊昂在心中對鐵說。好心的大人、壞心的大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我們孩子一定是在玩遊戲。好心的大人是真正的父母;壞心的大人是甚至懶得假裝父母的冷漠大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是當下看心情隨便選邊站的大人。鐵,現在我總算了解了。伊昂微笑。好心的大人,是在生病時對我好的女人嗎?像水森那樣的女人。 “啊,伊昂笑了。” 鐵似乎看了他一下,但馬上又沮喪似地沉下聲說:“錯覺嗎?” “鐵,耐心慢慢等待吧。伊昂總有一天會再醒來的。” “嗯,總有一天會再醒來。” “再見,伊昂,我還會再來。你一定累了,好好休息吧。” 最上輕輕摸了摸伊昂的左手手指後回去了。 “他真是個好人,我喜歡那個人。” 鐵在伊昂耳邊低喃。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摸伊昂的手指。 “也回答我呀,伊昂。” (最上是真正好心的大人。) 伊昂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他不是每天都醒著。有時候醒來,發現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最上來過病房。 “伊昂,我研究所畢業了。從今以後,我打算正式加入街扶會。你還記得嗎?就是'街童扶助會'。鐵也會來幫忙。” (恭喜。) 伊昂祝福最上。可是手指的力量似乎愈來愈弱了,無法傳達的情況開始增多。 凱米可也曾在枕邊哭著呢喃。 “伊昂,我要向你報告一件悲傷的事。置物櫃店的阿姨死掉了,她最後說可以比你先走一步,讓她鬆了一口氣。很豪邁對吧?她還說這下子總算可以去找丈夫了,真高興。你不覺得她的一生令人敬佩嗎?還有,你的住院費是阿姨幫你出的唷。雖然阿姨人很可怕,可是她是個好人。” 凱米可說完後,責罵一起跟來的幻說:“幻,向伊昂打招呼。” 幻握住伊昂的左手手指時,伊昂被那股強勁的力道嚇到了。那已經不是兩歲幼兒的手指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伊昂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一棵樹,人類不斷地成長老去,聚集到自己的身邊,報告各自的種種。 即使如此,鐵還是每天過來,幫忙照顧伊昂的大小事。可是不知不覺間,鐵來病房的時間變成只有晚上。鐵是靠什麼維生?伊昂擔心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鐵這麼說了:“伊昂,十字屋的阿姨把店給了你跟我唷。” 阿姨,謝謝你。伊昂奪槍那天的事宛如昨日,他歷歷在目地記著。他忘不了腳踹開椅子時的觸感。伊昂覺得自己的身體再也無法動彈,就是報應。 好像又過了一段日子。凱米可和最上一起過來,兩個人一起握住伊昂的手。 “伊昂,我跟凱米可要結婚了,請你祝福我們。” “伊昂,我們會照顧鐵一輩子,你不用擔心。那孩子工作很認真,不要緊的。” (恭喜,恭喜。) 伊昂用手指示意。原本是“兄弟姐妹”之一的凱米可居然要跟最上結婚了,再也沒有比這更棒的消息了。伊昂好想看看兩人。他在腦中想像,高個子的最上抱起身穿白色婚紗可愛的凱米可,多麼美好的一對啊。伊昂好高興,如果能夠盡情地笑,不知該有多麼快樂。 日子又過去了。有一天,鐵衝進病房裡來。 “伊昂,今天我碰到一件好棒的事!” 伊昂讓已經即將失去力氣的左手擱在鐵的手上,聽著鐵興奮的聲音。 “我剛才走上道玄坂的時候,看到一個男人在唱歌,他在唱伊昂的歌呢。歌是這麼唱的。我站著聽,把它記起來了。”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Ion,Ion,Ion。 是爸爸,是媽媽,在叫我的名字。 好想見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們。終有一日我一定會去見你們,等我。 “我對他說,啊,這是伊昂的歌,那個人眼睛好像看不到,可是很高興地說他認識我。他就是以前伊昂跟我說的叫錫的人。我正好帶著彈片,就給他了,他嚇一跳呢。” 太好了。原來錫出了未監,現在在澀谷。鐵的朋友錫下落不明,這是伊昂最牽掛不下的事,現在他由衷放心了。 這天晚上,伊昂突然醒了。他聽到開門的聲音,感覺房間突然亮了起來。我感覺得到光?伊昂試著輕輕睜眼。眼睛睜開了。 朝陽般美麗的光線中站著一個女人,她表情慈祥地微笑著,向伊昂伸出手來。 “媽?” 人工呼吸器不知何時從伊昂的喉嚨消失。他好久沒有出聲了。好高興,可以說話了。站在後面的男人是爸爸嗎?伊昂想要看清楚兩人的臉,撐起身體。身體也變輕,可以在床上坐起來了。多麼幸福啊,伊昂向初次見到的父母展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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