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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八十八回鳳銜鴉骨賢婦訴煩冤狐假虎威議員遭橫逆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4059 2018-03-23
楊德林本是久經大敵的警界老手,為何他進得包房間來也嚇得亂嚷亂叫?實在對方的慘狀太叫人看著可怕了。只見一張新式的椅子,已經摔成數段,玻璃窗完全撞碎。地上仰面朝天躺著一個人,頭顱被人砍破,血跡模糊,五官眉目已完全辨認不清。這種慘象,已經就夠難看的了,再加上明晃晃一把鋼刀,直插進他的心窩。大概因為用力過猛,刀尖透出脊背之外,所以死屍蹺著不能躺平。德林一見這情形,心裡非常氣憤:霍正義太凶悍了,難道說死者同你有殺父之仇!要不然,何至下這樣毒手呢?他一壁想,一壁吩咐警察:“你過去聽一聽,他還有氣息沒有?如果有氣息,車到站時趕緊知會官醫院,速派人來設法救治;要沒有氣息,這是謀殺的刑事重案,打電話給地方檢察廳,急速到站來相驗。快過去細心聽一聽,不要疏忽。”警察答應一聲,走至死屍跟前,蹲下身子先用手摸一摸,又側著耳朵在他胸前項下,仔細聽了一刻,搖搖頭站起來,向德林回道:“回廳長的話,那人已經死了,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德林皺一皺眉退出包房間來,先惡狠狠地向正義臉上啐了一口唾沬,罵道:“惡賊!你同死的有什麼仇?這樣忍心害理。等到天津我要不叫你給他償命,我不姓楊!”正義心裡好笑:你早晚就得改姓,這個誓你算起著了。德林又向莊子模同文士英說兇殺的案子:“我也見過許多,從來沒有這樣狠的。尖刀戳心,直透後背,他不死還等什麼!”子模點點頭,嘆了一口氣說:“民國以來,別的不進步,做賊的心膽可比從前更毒辣了。”文士英插言道:“我同兇手並沒有交情,廳長該怎樣辦,就怎樣辦。”德林道:“那是自然,還用文先生囑咐嗎?”三人談著話,車已經到了天津總站。一進站之後,這個殺人的啞謎同被殺的主名,立時就完全揭開了。什麼緣故呢?原來殷桂生此次回津,趙秉衡為遮掩耳目計,當天早晨便給都署拍了一個電報,叫知會當地文武官吏,於夜半時到總站迎接桂生。這是都督的命令,誰敢不遵。四五十個官兒都在站台上恭候。至於桂生個人,也有電報拍到中州會館,叫他的聽差阿福預備汽車一輛,到總站來接。所以車一進站,大家就奔到頭等來。有幾個官兒腿快,一直躥上車去,口中大喊著:“殷大人可來了嗎?”此時只有茶房心裡明白,但是他始終沒敢說明,恐怕連累了自己。楊德林是何等精明,一見眾同寅不約而同地來接殷大人,而這位殷大人又不應聲露面,他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一把手挽住了檢察廳長高步雲,說:“你先慢著點接殷大人,這車裡出了兇殺的案子了,你趕快預備驗屍吧。”步雲嚇了一愣,說:“這話從哪裡說起,你不要開玩笑啊!”德林道:“誰有工夫同你開玩笑,連兇手我都獲著了。”眾官員聽德林這樣說,全都很詫異的,問這案子出在哪一輛車上。德林道:“就在這一間頭等車上,而且同我隔壁。”眾人正議論著,忽見從二等車上匆匆跑過一個人來,看那神氣,是當長班的。他跑進頭等車中,一壁揉著眼睛,一壁自言自語,說:“我怎麼一覺竟睡到天津呢!”直眉瞪眼的,便直奔那一間停死屍的包房,推門就要進去,警察一把將他拉住,說:“你幹什麼?”那人瞪眼道:“你為什麼攔我?我是跟殷大人的。我們大人到站就要下車了,我在二等睡過了時刻,這就得挨大人申斥,你怎麼還攔著不叫我進去呢?”他這一喧嚷不要緊,楊德林跺腳道:“咳!原來死的是殷桂生。你們不用接人了,只好接靈吧。”眾官員亂哄哄的全都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楊德林有主意,說:“大家先不要慌,頭一步先問他家有人來接沒有,如果有人來接,領他進去認一認,認准了,先叫他家人領屍,這車上不是久停之所;如果他家沒有人來,就派那個長班趕緊接他親眷前來,這是最要緊的。第二步咱們就在車站上,先給都督拍一個電報,報告經過情形。請他即刻回電,咱們好遵諭辦理。第三步請檢察長略略地填一份屍格,將來在都督面前也好有一個交代。兇手霍正義是刑事犯,非警察權限所及,我也趁此移交檢察廳,請檢察長依法訊問。”眾官員全贊成德林的主張。此時阿福已經會見宋爾忠,知道他主人兇死的情形了,在車上放聲大哭。德林吩咐警察,領他到包房間中辨認。可憐阿福,看見他主人這種慘狀,連痛帶怕,當時就暈過去了。德林叫宋爾忠,到中州會館向殷太太報告,並接她前來領屍。又叫同寅中手筆好的,擬了一封電報,即刻拍至北京趙公館,立候回示。宋爾忠去了很大工夫,殷太太還不曾來,倒是北京的回電先到了。眾官員見有回電,如獲著寶貝一般,立刻翻出來由德林高聲念道:天津楊子敬廳長,及同寅諸兄鑑:電悉桂生兇耗,悼痛何勝,即請子敬兄代表購上等衣衾棺木,暫停中州會館。合城官員,一體致祭。並請唁慰殷夫人,俟兄回津,必有善後辦法。霍正義系公府人員,決不至做此不法事,可即予開釋,另緝正兇,切勿橫生枝節。至要至要。秉衡陽印。

德林念完了電報,一陣冷笑,說:“諸兄可明白這意思嗎?我們不必深究了。如今就是多多花錢,買好棺材好裝裹,先把死的收殮了,我們大家祭一祭,也算彼此認識一場。其餘也就不必說啦!”眾官員點頭會意。德林又派天津縣知事季斯賢,速速去買衣衾棺木。季斯賢也是一位老猾吏,他知道都督對於死人一定要錦上添花,樂得順水推舟,慷他人之慨。在板廠中買好了一具楠木棺材,便用去三千八百元,裝裹衾枕,全是平金繡花,又用了一千多塊。 不提季斯賢分頭購買。卻說楊德林催促檢察廳長高步雲,相驗桂生的傷痕,好給他填屍格。步雲笑道:“算了吧,都督的回電上,並沒派我給他驗屍,我何必當這種無謂的差事呢!”德林道:“話不是這樣說法。憑白活條條一個人被人用刀扎死了,縱然不抵償,也得要存案啊,你為什麼不填屍格呢?”步雲道:“這種案是存不得的,何必畫蛇添足,徒然招人怨恨呢!”德林道:“你既不填屍格,我拿住的那個霍正義,你就遵照都督電諭,把他開釋了吧。”步雲大笑道:“豈有此理!假如他真是正兇,自然應當歸我辦理。如今既證明了人家是冤枉,當時是你錯拿的,怎麼能夠叫我放呢?說不得,只好還由你偏勞吧。”德林本來一肚子沒好氣,如今又碰了步雲兩個釘子。他當時真有一點按捺不住了,哈哈一陣狂笑,說:“好好!我拿的自然得歸我放。如今的世界上本沒有公理可講。被殺的主兒是走黑運,殺人的主兒是走紅運。當然死的白死,拿的也就算錯拿了。不過我做一天廳長,便有一天的權。都督叫我放,我偏要拘留他幾天,倒看有什麼法子治我!”此時警察廳的科長、督察長等,都到站來迎接德林。德林吩咐司法科長白光瑩:“先將霍正義押回廳中,交拘留所所長看管。俟等我把殷桂生的事辦完全了,再回廳處理一切。”白科長明知德林是拿正義出氣,故意同他開玩笑,在廳裡拘束他幾天的自由。然而自己又不敢諫言,只得押著正義先回警廳。

這里天光已經亮了。季斯賢連夜將衣衾棺槨備好,運到車站。但是殷太太未來,大家怎敢擅自移屍入殮。德林又叫阿福去催,直等了兩個鐘頭,鄭彤雲才坐馬車來了。眾官員一見殷太太到了,全迎上去,預備面致唁慰。卻見彤雲慢慢地下了車,穿一身素服,臉上如白蠟一般,兩目紅腫,神氣非常難看。她一下車,先朝著大家磕了一個頭,立起身來說道:“外子此番慘遭意外,承諸位先生於風寒露冷之夜,守候天明,彤雲實在抱歉之至。彤雲在會館中,得聞兇訊,本當即刻前來,只因急痛攻心,犯了肝厥之症,昏迷了兩三個鐘頭。好容易醒過來,四肢無力,寸步難行,又等了一兩個鐘頭,這才勉強由女僕扶上馬車,並由女僕在車中扶持著,才得來至此地。彤雲想,人死不能複生,我哭他也是無益。如今只說他身後怎樣辦理,難道還能在火車上停一輩子嗎?”彤雲說到這裡,德林代表答道:“桂生兄的結果,我們同人看了也非常悼惜,不過人死不能複生。適才嫂夫人的話可稱明達之至,所以弟等也很希望嫂夫人不要過哀。至於身後的事,衣衾棺木,已經預備停妥,並且都是上好的。只等嫂夫人一來,眼同棺殮,然後再移至中州會館,由弟等祭過之後,再商量念經發引。種種手續,就請嫂夫人登車一看吧。”彤雲又磕頭謝過。然後由女僕扶著她,一同登車。宋爾忠同阿福兩人,在前面引路。眾官員在後相隨。德林等心裡捏一把汗,生怕殷夫人見了死屍,一痛而絕。哪知結果竟出人意料,她不但沒有暈厥,連一滴眼淚也沒掉,只吩咐阿福同宋爾忠:“趕快地取一大桶溫水來,並預備幾條毛巾。”又回首對德林說:“楊廳長,按說死屍不離寸地,又未經官府相驗,彤云不敢為他拭抹血跡,還得求廳長做主。”德林心說:這個婦人真好厲害,她是絲毫也不肯放過啊!我樂得藉此報復高步雲,倒看他怎樣回答人家。想到這裡,便向彤雲答道:“嫂夫人說得很是。不過這一層不是德林的責任,檢察廳長高先生現在這裡,請嫂夫人問一問他吧。”德林說完了,便用手指著步雲給殷夫人介紹。彤雲轉過臉來,問步雲道:“高廳長,這事究應如何處理,請你速速指示。”步雲道:“夫人只管收拾一切。方才都督已有回電,可以早早入殮,不必經過種種手續,反令死者不安。”彤雲道:“這樣我們夫妻生死感激。不過都督的電報可否賞給彤雲一觀?如其不可,也不敢勉強。”彤雲提出這種要求來,鬧得高步雲真是進退兩難。不給人家看吧,自己已經說出口來,叫彤雲看著,豈不是無私有弊;真給人家看吧,一者怕將來都督知道了,必然見怪,二者電報在德林手裡,並且來電的上款也是首列德林,自己如何能完全做主!想到這裡,忽然靈機一動,何不推到德林身上。隨向彤雲道:“夫人要看這個電報,現在楊廳長手裡,只要他肯給夫人看,步雲沒有不贊成的。”德林聽他這樣說,不覺勃然大怒,說:“高步雲,你說的這叫什麼話!殷夫人是向你請求允許殮屍,準與不准,只在你一句話,你偏偏要拉出都督的電報來。你既以都督電報作為公事根據,那麼都督這一紙電報,便如同允許免驗自由收屍的一紙公文,其執行之權仍然操之於你。你願意給人家看,便給人看,不願意給人家看,便不給人看,何必一定往我身上拉扯呢?電報現在這裡,你拿去吧!不必來回來去地推活床兒了。”說罷掏出電報來便擲與步雲。步雲被人家問住了,自己無話可答。殷夫人又在旁邊守候,要看電報,被迫得無可奈何。只得將電報交與阿福,說:“你呈給太太看吧。”彤雲將電報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臉上現一絲苦笑。說:“都督的濃情厚誼,彤雲感激之至。我們先殮屍要緊,旁的話等少時再說吧!”隨將電報仍然交與阿福,由阿福轉交步雲,步雲又還給德林,然後由德林派了幾個精幹的警察幫同辦理。先將桂生從地上扶起來,將身上的刀子起出去,然後解脫他的衣裳,由灰鼠皮襖的口袋中取出一桿手槍,一個很大的皮夾,警察呈與德林。德林連看也不看,便交與阿福,叫他呈與殷太太收藏。彤雲當著大家將皮夾打開,裡面有四五沓子鈔票,全是百元一張的,大約在五六千元。德林在一旁點頭嘆息說:“若非我發覺得早,不但人死,連這幾千塊錢也怕保不住了。”少時把桂生身上的血跡俱都擦抹乾淨,然後七手八腳將裝裹給他穿好。幾個人抬起他來,放入楠木棺中。又尋了不少的棉花,四圍塞好,請殷太太仔細看一看,方才合上棺蓋,從車上一搭下來。此時早有官人雇了三十二名扛夫,在站上等候。殷太太卻叫把棺材先放在站台上,少候一時。大家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只好也隨在站台等候。此時站台上下,人山人海,全是看熱鬧來的。因為這種消息傳出去,一班民眾為好奇之心所鼓動,全要來看看這兇殺的案子。還有的說,這是前因後果,循環報應,當日宋樵夫死在他手,沒想到他如今也死在刺客手裡,聽說他死的情形比宋樵夫還慘十倍呢!眾人一傳十,十傳百,不大工夫,已轟動了天津全城。跑來看熱鬧的足有數千人之多,把站台圍了一個風雨不透。鐵路警察要想維持秩序,驅逐閒人,如何能驅逐得開。此時楠木棺已由車上抬下。依德林的主意,叫警察打開一條路,好將棺木抬出車站。殷夫人阻攔著說:“不要這樣。先將棺材放下,請眾位警士在四面維持,騰出一塊地方來,不許閒人向前擁擠,彤云有幾句話想同看熱鬧的人說一說,他們聽了我的話,自然就閃開路,也無須驅逐了。”德林點頭,吩咐警察維持秩序,在四面擋住閒人,不許前進。

鄭彤雲女士站在棺木之前,以極誠摯悲慘的態度,向大眾說道:“諸位父老兄弟,今天不約而同地齊集車站,大概是為凶殺案而來,要看一看此事的收場結果。鄙人姓鄭名彤雲,是已死殷桂生的正配妻室。他個人歷史同被殺的原因,唯有彤雲知之最詳。諸位關心此事,遠道而來,彤雲情願乘此機會,把已往的經過對諸位說一說。一者可以稍洩彤雲心中憤慨,二者也可求社會輿論一種公道評判。”彤雲說到這裡,全體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表示歡迎。彤雲繼續說道:“殷桂生在當日,也並非下流之人。他曾在安徽做過知縣,後來因事解職,便攜眷遷居上海。自從他到上海以後,便拋棄政治生活,專從事於黑幕事業。什麼叫黑幕事業呢?往好裡說,便是遊俠尚義,抑強扶弱,排難解紛,為社會平其不平,有時候人類也得他不少好處。要往壞裡說,便是藉交報仇,睚眥殺人,甚而至於劫財越貨,綁票勒贖,驅使一班爪牙專門地破壞法律,擾亂公安,連官府對他們也是束手無策。我那丈夫殷桂生,便是此中的一位首領。他造的孽太多了,彤云不忍說,也不勝其說。不過在彼時,我也曾一再諫言,叫他急流勇退,跳出此種非法生活。怎奈他受了一班下流的包圍,好話如何能聽得入!果然他最後竟做了一件有傷天理、非常可恨的事。當他做那事之日,便種了今日被殺的惡因。今日被殺,不過是當日殺人的結果。所謂'殺人者人亦殺之',這原是天理循環,並不足怪。不過今日殺他的人,即是當日授意,叫他殺人的人。此中萬緒千頭,鬼神莫測,彤云不便明說,想來諸位也能由理想推測而知。不過在當日他殺人時候,是秘密進行,不令彤雲知道一字。假使彤雲能於事前略知梗概,破除同他離婚,甚至破除這條性命,也不能叫他去做。直到後來,他犯了案,彤雲方才知道,成事不說,又叫我有什麼法子可想呢!幸而發縱指示者,不願此事曝揚中外。我那丈夫桂生,也藉此幸逃法網。出獄之後,他就想來京津。我也曾破除情面地阻攔他,說你一到天津,就怕要保不住性命,並解釋種種道理求他覺悟。怎奈他是死神臨頭,置若罔聞,非到京津走一趟不可。我實在攔他不住,方才與之同來。實對諸位說,我此番北上目的,就為收屍而來。我們十載夫妻,難道還能盼他死嗎?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到天津後絕不能逃出人手,卻沒料到發現得如此之快。他從天津到北京去,是瞞著我偷偷走的,彼時他要向我言明,我決然不能放他前往。如今人是死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不過,我把經過敘完之後,還有幾句至要的話想對諸位說一說。似殷桂生這種人,就他的行為說,本有取死之道。就他的罪狀論,早應宣告死刑。在我是他的妻室,當然不忍說他一聲該死。然而除去我之外,恐怕無論何人,也要說他一句死不足惜。不過死與死不同,假如把他綁至東市,明正典刑,他死而有知,也當然承認罪有應得,並不抱半分委屈。如今卻這樣糊里糊塗、不清不白地飲恨而死。而殺他之人,又是當日利用他殺人之人,這真應了古人的話,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也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為他當日要肯聽我的話,縱然設下天羅地網,其如鴻飛冥冥,不肯投入何。然而話又說回來,如果這樣,又何以見天公彰癉之公!所以神差鬼使,領他一步一步地走入死路。由這上看起來,彤雲很希望在站諸位,要以愚夫為前車之鑑,千萬不要受人利用,做傷天害理之事,投入死途。要知殺人者即是自殺。這便是彤雲對眾演說之意,請諸位早早回家,如此慘狀還有什好看的呢! ”彤雲演說完了,眾人狠命地鼓了一回掌,便一哄而散。內中有幾位上年紀的,咨嗟嘆息,說:“這真是一位賢婦人,怎麼竟嫁了那樣一個匪類!俗語說'彩鳳隨鴉',如今只剩了一把鴉骨,還得這位彩鳳銜回,看起來也太可憐太可恨了。 ”不提眾人紛紛議論。卻說站台上的許多扛夫,將棺木抬起來,在前面走。女僕攙扶彤雲,出了車站,扶上馬車。眾官員個人乘個人的車,一齊送到中州會館。德林指揮著停放在客廳當中。大家奠酒致祭,彤雲在一旁陪禮。祭過之後,德林叫過宋爾忠來,說:“你是這會館夫役頭目,如今殷大人雖死,你們大家對於殷太太還要好好伺候,一切供給督署照常支應。你們眾人如果有怠慢的,叫我知道了,我一定重重地辦他。 ”又再三安慰彤雲,說:“嫂夫人稍候兩天,都督必來,那時自有善後辦法。不過緝兇一層,德林自愧無此大力,還求夫人原諒。 ”彤雲面上現一絲苦笑,答道:“算了吧,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德林也不敢再說什麼,同著各客官吏匆匆告辭而去。

過了兩天,趙秉衡果然回來了。楊顯功、黃顯宗兩人也隨他一同回來。秉衡拿出一萬現款來,叫他兩人代表自己,去致祭殷桂生,並以此款送給殷夫人,作為賻敬及回南的用資。二人退下來。黃顯宗執意不肯去,說:“桂生的太太,非常厲害。她若見了我,一定不肯輕饒,至不濟也得挨她一頓辱罵,還是老弟一個人去吧,只把她送走,這件事就算完全結束了。”顯功本是一個忠厚人。此次殺殷桂生,他心中很不為然,只因迫於項、趙兩人的威力,無可奈何。所以他在北京送桂生上車時,幾乎要哭出來。如今來到天津,他倒恨不得一時到中州會館痛快地哭桂生一場,也可稍洩胸中的憤氣。他見顯宗不肯去,雖然滿懷不悅,後來一想,他不去也好,我一個人倒許不至挨罵,要同他去,罵他還能拋開我嗎?想到這裡,便帶著那一萬元到中州會館來。下了車一直進門。宋爾忠迎上去,顯功問:“靈柩停在那裡?”爾忠回說:“停在客廳。”顯功一直奔到客廳,一踏進門,叫了一聲桂生哥,便號啕大哭起來。一壁哭著,一壁還搥胸頓足,嘴里數數落落地說:“桂生哥,你死後有靈,可不要怨恨小弟。小弟實在是愛莫能助,有救你之心,而無救你之力。咳!我的桂哥,我是終身抱恨啊!”鄭彤雲一個人在屋中正在收拾行囊,忽聽外面哭聲,連忙跑出來,一看是顯功,自己不由得也哭起來。兩人哭了一陣,還是顯功先止住悲聲,勸彤雲道:“嫂夫人不要儘管哭了,常言'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還是商量善後要緊。”彤雲拭了拭眼淚,先向顯功跪倒叩頭。顯功忙還禮不迭。彤雲讓他到上房坐還有要事相求。顯功拭一拭眼淚,隨著彤雲來至上房,兩人對面坐下。顯功劈頭一句說:“桂哥的事,小弟是滿懷痛憤,不能向嫂夫人說,也不敢向嫂夫人說。不過我們相好一場,維護不周,實在抱愧之至。小弟也不敢求嫂夫人原諒,但是我的心跡確是這樣罷了。”彤雲本是絕頂聰明的人,察言觀色,知道顯功的話確還不是虛偽。她一壁擦眼淚,一壁回答說:“愚夫惡貫滿盈,禍由自取,彤雲怎能怨及友朋!如今事已至此,彤雲的意思只想急速扶柩回南。不過有一事尚未辦妥,深恐沿路之上,盤查留難,多所不便,故此特特地候都督同楊先生回來。彤雲別無所求,只求都督賞給一張護照,言明某人是扶柩回籍,請海陸各關卡一律放行,不得留難,使彤雲得以順利還鄉,我就感激不盡了。”她說到這裡,不自禁地眼淚又流下來。顯功乘勢把一萬元鈔票取出來,說:“嫂夫人自請萬安,將來不但護照現成,或者還許遣派專員護送桂哥靈柩回籍,更免得嫂夫人辛苦照料了。”彤雲再三致謝。說:“只要有護照,彤雲盡可獨行,派人不派人倒無關什麼緊要。”顯功將一大卷鈔票放在寫字台上,鄭重地說道:“這一卷鈔票,整整是一萬元。方才趙都督特把小弟叫了去,說:'桂生慘遭意外,我們做朋友的無可盡心,這是一萬元,區區之數,不成敬意,權為桂生買幾樣祭品,兼助殷夫人回南旅費,你可帶去,當面呈上,並代我致唁慰之意。'小弟敬謹攜來,就請嫂夫人收下,賜一收條。這也不過是為名目好聽,將來嫂夫人回南,所有車船旅費,仍然由督署支領,也決不由此款提用一文。”顯功說的話,總算極委婉動聽,立言得體了。哪知這位鄭彤雲女士,冷笑了兩聲,將鈔票向外一推,說:“楊先生,請你將此款原物帶回,上复都督,就說彤雲絕不敢領。若問為什麼不敢領,就請你說,鄭彤云有言,不能以死丈夫換人家的金錢。假如我要收了,將來必有人說,殷桂生的性命是一萬塊錢賣的。慢說是一萬元,便是十萬百萬,彤云不肖,還不至賣了丈夫的命去換此款。至於用資的話,我夫妻來時原攜有三千元,並未花光。後來又承趙都督賞了兩千,也在存放未動。及桂生遭禍,又從他身上檢出五千餘元,合計起來將近萬數,足敷彤雲扶柩回南之用,也就無須都督再費心了。”彤雲這一推辭,倒出乎顯功意料之外。在顯功想,或者她是嫌少,然而聽她的口吻非常決絕,又不含有嫌少的意思。我如果將這筆款帶回,都督一定要說我不善說辭,這豈非自尋不是嗎!只得又向彤雲進言,說:“嫂夫人千萬不要這樣想。這完全是出於都督個人一番善意。您要不肯收納,叫小弟何以復命都督!還是暫存在您這裡好了。”彤雲一聽這話,臉上忽現一種慘厲之色,說:“楊先生,話不是這樣講法。實對你說,根本上我對於官府的金錢就絲毫不願沾染。並非是爭多論寡,別有存心,何況我丈夫做不義之事而換取不義之財呢!假如我要以金錢為重,電報條約俱在,我以此為挾制,足可穩取十萬元。十萬元我都不要,又何必要那一萬元呢?或者您要說,你丈夫身上的錢也是官府給的,為什麼那個可以要,這個就不可以要呢?您要知道,我丈夫身上的錢是他生時所得,我並未與聞,所以只能認他是我丈夫身上的錢,可以完全享受。至於今日送來的錢,是在我丈夫已死之後,受與不受之權完全操之於我。我本來對於官府的錢,就立志不願享受,因為那是我丈夫殺人換來的錢。別人看著是錢,在我看著是血。我受了這個錢,就無異飲他人之血。飲人之血是最難堪的事,所以我丈夫活著時候,我都不樂意受,其原因就在於此。如今我丈夫死了,我丈夫究竟死在何人之手,楊先生心裡明白,鄭彤雲心裡明白。假如我要受這個錢,是不僅僅飲他人之血,而直然是飲我丈夫自身之血。未亡人雖然懦弱無能,不能為我丈夫報仇雪恨,然亦何至毫無心肝,以我死丈夫的血肉換取金錢,供我個人生活快樂呢?所以我勸楊先生及早把鈔票拿走,不要使彤雲看著心裡再多添一份難過。我們生者死者,就全都感激不盡了。”彤雲斬釘截鐵地發了這一大套議論。顯功聽了,真是又慚愧,又佩服,又悲哀,又憐惜,直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一種什麼滋味,也不便再往下勸,只得仍將鈔票捲起來放於懷中。一面向彤雲道:“桂生哥是英雄,嫂夫人也無愧俠義。小弟與桂哥緣淺,自恨失此良友。惟嫂夫人的高風清範,也足使我終身景慕不忘。我回去只有將您的意思,婉轉回复都督。護照明天一準可以送來。將來啟程時,小弟再當恭送。”彤雲叩頭申謝。

顯功從會館出來,便上院禀見。見了趙秉衡,雖然不能將彤雲的話直然說明,然而隱隱約約,也略微地傳述了一二,然後將萬元鈔票仍雙手奉與秉衡。在顯功心裡,生怕都督抱怨他不善說辭。哪知秉衡將鈔票接過去,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向顯功點頭說道:“我生平做事,永不後悔,唯獨桂生這件事,清夜自思,實在太有點愧對良心了。然而這又何嘗是我的意思呢?極峰手段太辣了。其實把他軟禁在北京,又有何不可,何必一定總得要他的命,拆散人家夫妻,使這樣賢良義烈的女子,獨守空幃,抱憾終身?我又何能諉其過?咳!真不忍得說了。”趙秉衡這一席話,總算是良心發現。卻不料後來竟因這幾句話,種下了被人毒害的根子。這是後話,我們暫且不提。卻說楊顯功見都督流淚,說了這一大片懺悔的話,自己追想桂生在時,那種豪爽氣概,也不覺傷心,幾乎要流下淚來,又勉強咽回去。向秉衡道:“都督待人厚道,當然有此一想。不過桂生也有取死之道。他地下有知,當然也不能怨恨都督。”秉衡嘆道:“以往的事,我們也不便說了。如今他的夫人卻這樣執拗,不肯領我的款,益發使我心裡不安。你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把這幾個錢請她收下嗎?”顯功道:“鄭女士說的話太決絕了。假如有半分通融餘地,職員也決不肯將這款原數帶回。據我想,都督倒不必過於勉強,索性成就她的志願好了,好在她手中尚有萬八千塊錢。最好都督替她辦一張護照,再派上一位妥員連車船票俱都替她購妥,沿路照料,送她扶柩回籍,這樣也就很對得起她了。”秉衡點點頭,說:“如此甚好,回頭我就叫秘書廳預備護照。至於送她的人,最好還是請你老弟辛苦一趟,也不枉他活著時候彼此相好一場,在鄭女士當然也不至十分拒絕,這是一舉兩得事,你就替我預備一切吧。至於這一萬元,我也不便收回。曾記得桂生在日說他手下的黨羽,都希望分款,好各奔前程,從此散伙。你莫如把這一萬元帶到上海,交給他手下的頭目,大家分一分,也算給桂生了得一樁心願,並可免得他們再向殷夫人要錢,生出許多是非來,你想我這主意可好嗎?”顯功道:“都督所見甚是。不過職員無此膽量把款子送到上海給他們去分,因為那班人全是亡命之徒。他們不信只有此數,卻疑惑職員幹沒了若干。到那時被他們糾纏住了,豈不是自尋苦惱嗎?”秉衡點頭說:“這樣吧,你只管帶去,同殷夫人探一探口氣,相機而行。我想總不至有什麼危險。”

顯功不便再辭,只可將鈔票帶起來,別了秉衡,親自到秘書廳,立等著他們辦了一張護照,又往督署賬房支了一千塊錢旅費。然後第二天早晨去見殷夫人,將護照給她看了,又說明船位不日定好,自己奉都督的命親身護送到上海。彤雲再三稱謝,又說自己是由上海轉湖州原籍,請顯功可以不必遠送。顯功至再要送,說:“這一層是小弟同桂哥的私交,並不關係公事。再說還有一件事須到上海去辦,也不能不走一趟。”隨將都督要以一萬元結束桂生部下之事,向彤雲說了一遍,又殷殷請示彤雲:“這件事究應如何處理才好?”彤雲道:“這種事我根本上本不願過問。不過楊先生待生者死者,確是一片至誠,我也可以局外人的身份,替您借箸一籌。這些人確乎應當結束一番,使他們早早散去。不過楊先生千萬不可露面,最好我替你想一條法子。你在天津,就給上海我那寓所去一個電報,說'桂生慘死,都督恩賞一萬元,他的夫人不肯接受,因此交與他的小廝阿福帶至上海,給他部下均分,阿福也同分一股。分過之後,將房子交還房東,家具由大家公平處理。他的夫人暫住京津,一時不能回南'。這樣先把阿福開發走了,款子卻由銀行匯至上海,由阿福領取。阿福是一個老實小孩子,他們很信得及。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事辦了,然後咱們再啟程回南,也可掩蔽大家的耳目。楊先生請想,這個法子可使得嗎?”顯功道:“果然嫂夫人的主意又穩妥又周密。就是這樣辦吧。”二人商量好了,便按照這個步驟進行。將阿福打發走後,又過了一個星期,在外國輪船上購好了艙位,代運靈柩,很秘密地一同啟行。到上海並未耽擱,便轉滬杭車回湖州原籍去了。到了湖州,早有鄭女士的胞弟彤廷前來迎接。因為他已經接到電報,母子兩人雖然痛惜桂生,卻佩服彤云有先見之明。顯功直送到原籍,方才告辭回津。這樣交朋友也就算很難得了。殷桂生這一樁公案,到此總算完全結束。咱們再接著說刺殺桂生之人。

公府頭等偵探霍正義,自被楊德林獲住之後,他很希望文士英替他說情,可以暫時鬆了他的綁繩,省得面子上難看。哪知士英推得乾乾淨淨,一概不管。正義心裡真是氣憤填膺,然而當著德林又不好說什麼,只有低著頭,閉著眼,在車板上一坐,倒看楊德林你怎樣發落我。後來車已到站,德林便把他移交高步雲。步雲叫隨身兩個法警,暫負看守之責。後來都督電報到了,德林叫步雲開釋正義。步雲偏偏不肯,反倒把正義又交還德林。德林一鬧脾氣,不但不肯釋放,反叫司法科長白光瑩,把他押回看守所。此時正義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難過,有意向德林爭辯幾句。他很知道德林的脾氣,僵上火來,說不定當時就許吃虧,反不如聽其自然,安心忍受,到了時候,有都督的電報,他橫豎得放我。想到這裡,便捺著氣兒,跟隨押解他的警察一同回廳。白科長授意看守所長,將正義放在優待室中。警繩早鬆開了,又給他叫酒叫菜,為他壓驚。德林在中州會館忙了半天,也不回警廳,便一直到家裡睡覺,直睡了半天一夜。次日午後才到廳裡來,先辦了幾件重要公事,直到掌燈以後,方才想起霍正義來,把他提到辦公室中。德林冷笑,對他說:“你受屈了。”正義忙躬身回道:“這是廳長的恩典,卑弁不敢言屈。”德林冷笑道:“我有什麼恩典,我要講恩典早把你送到法庭去了。這是都督的恩典,你盡可以逍遙法外,我也不敢多留你一刻了。不過你這一身衣裳,血跡模糊,太難看了。我很想替你換一身新的,免得走在大街上令人注目。你可樂意換嗎?”正義一聽這話,立時嚇得變了顏色。心說:這個玩笑真同我開得不小,我這一身衣裳便是殺人的證據,如何能叫你誑了去呢!但是他如果硬扒,我又有什麼法子可以解免呢!我此時只有軟磨,但求搪過這一關,別的事全都好辦。他主意拿定,立刻雙膝跪下,說:“廳長,您是我的老上司。當日卑弁雖有伺候不到之處,廳長是宰相度量,還有什麼不能包涵的。您高抬貴手,別叫卑弁留一重痕跡,我今生今世都感念您的好處啊!”他一壁說著,一壁又連連叩頭。德林哈哈大笑說:“你真是好樣的,我佩服你。得啦!我也不往下問啦,你下去吧,以後多留神,要再犯到我的手裡,我決然不能輕饒你。”正義又叩頭謝了,方才慢慢退下來。廳裡有他幾個相好的,都過來周旋他,一定要拉他去飲酒壓驚。正義至再堅辭,說:“改天再來道謝,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呢!”他叫廳裡茶房替他叫了一部馬車,一直拉到三不管大興里一家報館。

這報館是他一位同鄉開的,名叫《醒獅報》。總理姓龍名興,字云從,倒是一位民黨中人,放達不羈,同正義是同鄉,而且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正在館中打電話,忽見正義慌張張地跑進來,身穿一件灰色洋縐皮襖,前襟沾滿了血跡,倒把雲從嚇得一愣,電話也顧不得打了,放下耳機問道:“你從哪裡來,怎麼鬧成這種樣子,又同誰決鬥來著?”正義道:“你不要問,快替我尋兩件衣裳來,等我換好了咱們再細細地談。”雲從回手抓起一件布面的羊皮襖來,說:“這是我才換的,你先穿上吧。”正義把自己身上的脫下來披上雲從的皮襖,又向雲從要了一塊包袱,把自己的皮襖包好,一把手拉了雲從,拉到上房一間套室中,又把門關好,方才坐下談話。雲從認著他是闖了什麼滔天大禍,說:“你不是隨路都督到西安去了嗎?怎麼又跑到這裡來闖禍?”正義笑道:“你先不要害怕,我實在不曾闖禍。”雲從道:“你既沒闖禍,身上血跡是哪裡來的?”正義便將車上遇著兇案,自己從門前經過,濺了一身血,被德林誤拿,打了一場掛誤官司,幸虧趙督來電,方才釋放的話,原原本本,向雲從說了一遍。雲從大笑道:“原來殷桂生是你殺的。殺得好,殺得妙!”正義忙堵他的嘴,說:“你不要亂說。”雲從道:“豈有此理,你瞞旁人,還能瞞我嗎?殷桂生摧殘民黨,早就該殺。你總算替宋樵夫報了仇。我們只有歡迎你,決不反對你,你又何必瞞我呢?”一席話說得正義啞口無言。略停了一刻,低聲向雲從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千萬要替我保秘密。”雲從笑道:“你太小心了。這事傳出去,誰心裡不明白,還用得著我替你說嗎?”正義道:“話雖是這樣說,到底在這熱火頭上,總是避諱一點的好,何況我身後的人,不願宣揚出去。你要隨便亂說,不但叫都督知道了,我擔不是,只怕叫你個人也不利呢!”其實正義這幾句話,確是忠告之詞,沒想到卻激惱了雲從。他冷笑一聲,說:“我姓龍的不怕這個。他們藉殷桂生的手殺宋樵夫,如今又藉霍正義的手殺殷桂生,將來不定還要藉何人的手殺你霍正義呢?似你們這些人,甘心給獨夫作鷹犬,我根本上就看下起。他有什麼法子隻請來對付我,我是不怕的。”正義見他急了,忙央告道:“你算了吧,這是何苦呢!我並沒敢說你怕誰。咱們揭過這一篇,說旁的吧。我餓了大半天了,你有吃食賞給我一口,難道真叫我這五臟廟塌台嗎?”雲從道:“吃東西現成。”開開門把館役叫過來,命他給全聚德去一電話,叫兩塊錢菜,隨著來酒飯。

不大工夫館子送來。正義一個人狼吞虎咽地大吃。正在吃得高興,忽然進來一位漂亮青年,穿一身華麗衣服,如玉樹臨風,十分俊美。他一看見正義,大聲喊道:“老霍,你怎麼來到這裡?”正義忙放下筷子向他請安,說:“三爺好,您幾時來到天津?”原來此人是上幾回所說的項三公子。他同龍雲從全是河南同鄉,時常在一處尋花問柳。今天是同人吃過晚飯,特特來尋雲從要去認識一個花界的名人,無意中卻碰見霍正義。正義見是項三少,也不敢再吃飯了,立起身來問長問短,極力巴結這位皇三子。雲從笑道:“你吃飯不尋我,打茶圍便來尋我,我成了你的保鏢的了。”項三少道:“你愛去不去,我這裡有現成保鏢的,也用不著你。”一壁說著,一壁指正義給他看。雲從道:“你今天又想認識誰?咱們定好了方針,然後再出征。要不然,盲人瞎馬,滿市街亂撞,我實在不願跑這苦腿。”項三少道:“你們街坊翠玉班,新來了一個大名人,叫什麼翠雲樓,聽說在上海很有名。寡人倒要去領教領教。”雲從連連擺手,說:“算了吧,不要去慪這種閒氣。翠雲樓倒是長了一副蘇州美人的胎子,只可惜又酸又臭,架子擺得非常之大,無論你多美多闊,她輕易不肯留客。聽說來天津三個月,還不曾留過一次住客呢!究竟她留過沒留過,我們也不知道,不過她嘴裡總是這樣說。你向來是看入了眼,當時就要住的,何必同她去慪這種閒氣呢!”項三少一聽這話,更跳起來,非去不可,說:“她就是福晉王妃,我今天也非住不可。快快地,你兩人同我走一遭,不要廢話了。”雲從見他執意要去,霍正義又在旁邊極力攛掇,說:“憑三爺的身份相貌,她就是一輩子不留住客,也決然放不過你去。今天龍二爺的話,怕要不應驗了。”正義這一捧架,項三少益發興高采烈,非去不可。雲從心裡說:好話你不肯聽。正義這小子,又拿出架秧子的手段來。今天不叫你們碰個釘子,也斷然不肯死心。隨笑道:“好好!一牆之隔,轉身就到。你們先喝茶,容我換上衣服,咱們就一同去。”雲從換了一身西裝,手攜文明杖,三人出報館的門進翠雲班。班子裡的人,無論男女,誰不認得項三少?雲從是緊鄰,當然更熟。大家同聲地喊:“三爺請!二爺請!”掌班的老班柳玉,還親自迎出來,含笑相讓,說:“我們也不知因為什麼,得罪了三爺,一兩個月不登我們的門。我們燒香禱告,好容易今天把三爺禱告來了,快請屋裡坐吧!”三人先到柳玉屋裡。柳玉問正義貴姓,正義回說姓惡。柳玉笑道:“這位老爺的姓真稀少呢!”項三少大笑,說:“他姓惡名叫惡鬼。你以後就管他叫惡鬼好了。”雲從道:“咱們說正經的。你倒是為誰來了?快打開壁子說亮話,省得老闆在這裡伺候著。”項三少道:“你們這里新來了一位翠雲樓,我們開開眼,倒看這樓蓋得怎麼樣!”柳玉一迭連聲地喊:“五小姐快來,這裡有貴客要看你呢!”不大工夫,簾櫳啟處,一陣香風,隨著進來一個美人。穿一件青綺霞旗袍,時式高跟嵌花的皮鞋,清水臉,並未擦粉,卻天生白皙,好似西洋人。嘴唇上重重點了一點櫻紅,更顯得十分嬌媚。梳一條油光黑亮的辮子,辮根上插著一架珠鑽鑲成的蝴蝶,在電燈下看,繞眼生致。珠光寶氣中籠罩著這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項三少見了早已饞涎欲滴,柳玉給介紹過了,便攜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翠雲樓是問一句答一句,並無一點巴結闊少的神氣,彷彿有大家閨秀不輕言笑的一種態度。項三少本是久走花月的人,自己想,憑我這種身份,又這樣青年貌美,略微施一點手段,向對方兜搭兜搭,自然就得上鉤。卻沒想到遇著了這樣一隻冰桶,空費了半個小時的火力,也沒催出一點熱氣兒來,鬧得自己反倒不能先開口說條件了。回想雲從的話,真是一點不錯。我今天不能住在這裡,簡直就是丟人現眼,叫雲從背地裡怎樣笑我。但是這件事要不借重雲從的力量,恐怕真難做到。想到這裡,也顧不得方才說的是什麼話了,便向雲從使眼色,兩人低言悄語地,談了幾句,雲從只是搖頭,說:“這個我可不敢應許,說著看,成了你不必喜歡,不成你也不要懊惱。”項三少點頭,說:“我決不勉強,成了很好,不成咱們趕緊就走,也不必在這裡多留戀了。”雲從到外邊去尋柳玉,心想託他們掌班的一定可以成功,哪知結果還是做不到。據柳玉說:“憑三爺這樣人物,她是求之不得的,還能說不樂意嗎?無奈她自到北方來,便帶著三分病,後來越鬧越重。據西醫說,她得要清淨半年,俟大好之後,方能照常生意。目前只能應酬茶客,所以她見了客不敢十分親近,也就是因為這個。”雲從一聽人家是為養病,怎好再用勉強,只得進屋來對項三少說了。項三少垂頭喪氣,也不便再說什麼,賭氣掏了一塊錢,扔在桌上,便同龍、霍兩人出門去了。柳玉還一再周旋,項三少也不理她。三人出門,又打了兩個茶圍,無精打采地仍回報館。

霍正義看出這種情景來,便對項三少說:“三爺您不必把這一點小事放在心上,我能替您出氣。”項三少忙問他有什麼法子。正義笑道:“您今天在報館屈尊一夜,等到三更以後,我到隔壁看一看。果然沒有住客,萬事皆休,倘然她們口不應心,又留了別人,我自有法子懲治她們。”雲從在一旁攔道:“這可使不得。你闖出禍來,雖說項三少不怕,我還不樂意擔這種聲氣呢。”正義道:“龍二爺,你怎麼這樣膽小,難道我還能行凶殺人嗎?不過同她開一個小玩笑就是了。”項三少本是公子哥兒的脾氣,從來在花界中橫行霸道,無論是誰,沒有敢駁他的面子的。如今在翠玉班,居然碰了釘子,他胸中一口氣如何能按捺得住。聽正義這樣說,知道闖不出禍來,當然更贊成他去實行了。說:“我今天就住在報館,倒看這個戲法兒你怎樣去變。”雲從道:“算了吧,我這報館中地方又小,床鋪又髒,你如何能住得了。況且你的鴉片煙癮很大,我這裡又沒有煙具,你難道能忍一夜嗎?”項三少笑道:“你不用為難,我這都不成問題。我從來不管臟淨,是一間屋子,就能住。煙具沒有,我打電話到公館,馬上就可以送來,也不用你陪我。只把洋火爐添得旺旺的,沏一壺好茶,買一個西洋餅乾,我一個人在屋裡,你們連來也不用來了。” 龍雲從知道他這種少爺脾氣,只得照著他的話去辦。自己索性躲到編輯部去,也不管他們,隨他兩人胡鬧去好了。少時煙具送了來。項三少一壁吸煙,一壁催正義快快去查看行跡。正義笑道:“我一個人的三爺,你看世界上,有白天做賊的嗎?人家班子裡,當十二點前後,正是午日中天,多少隻眼睛看著,我做什麼去?至早也得三點以後,我做手腳也用不了很大工夫,頂多有兩刻鐘,大事已畢,還能做到天亮嗎?”又挨延了兩三個鐘點。他將皮襖脫下來,拿一條帶子,把小衣服緊了緊,又脫下棉鞋,換了一雙薄底夾鞋。看看本館中,連夫役都安睡了,他便一縱身飛上牆頭。見翠玉班雖然電燈明亮,卻已靜悄悄得不聞人聲,知道一班客人是走得走,睡得睡了。他便飄身下來,伏在翠雲樓住室的窗外,竊聽裡面有何聲息。本來做賊的耳目,比普通常人格外敏捷。他一來至窗下,便知道裡面是男女二人。心說:我這一次總算沒有白來。少時果聽見一個男子聲音,說:“你今天把項三少推出門去,這個禍根總算種得不小,提防他早晚要報復你吧。”翠雲樓哼了一聲,說:“我要怕這個,就不敢到北方來了。妓女留客得要出於本心情願,不是勢力能夠勉強的。不過像你這種人,也太難了。我甩走了項三少是為留你。其實講臉子,講勢力,你哪一樣兒能趕得上項三少!如今不說承我這份情,反倒說風涼話兒來嚇唬我。像你這種男子,也太難交了。”那個男子被翠雲樓數說了一頓,很惶恐地答道:“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替你擔心,決沒有旁的意思。明天咱們吃過午飯一同到物華樓去。那一隻鑽戒,大樓已經鑲好了,一千七百塊錢,真不算多,連金托帶手工,還得再加上六七十元,大約一千八,足足夠了。”翠雲樓說:“那塊鑽石也不見得怎樣出色,不過比我手上的略強一點罷了。”正義又候了一刻,二人沉沉睡去。他一個人到屋中,把男女的衣服一件也沒留,包了一個大包袱,把屋門從裡面鎖上,開開窗子,連人帶包袱,全從窗戶走了,仍然從牆上跳進報館,手提著包袱,進了項三少住的屋子。三少一個人躺在床上,正吸大煙呢。見正義提著一個大包進來,眉開眼笑的,彷彿得了什麼大彩。一進門將包袱放下,便拍手打掌地大笑起來。項三少忙問他:“為什麼笑?包袱裡包的是什麼東西?”正義打開給他看,見裡面男女皮襖,男女的棉褲棉襖,甚至連褲帶,腿帶子,襪子,皮鞋,一樣也沒剩下,全都給包來了。項三少笑道:“我派你去是給我出氣,不是叫你去偷東西。你偷了人家這許多衣服,是什麼意思啊?”正義道:“我不偷東西,您能出得了氣嗎?”隨笑著把經過情形對項三少說了一遍。項三少聽罷,恨得咬牙切齒,大罵翠雲樓:“不是東西,你準知道項三爺給你打不起戒指嗎?什麼混賬東西,敢佔了項三爺的先。你明天再去打聽打聽那個睡她的男子,他姓什麼,做什麼事,叫他知道項三爺的厲害,倒看他還敢擺闊嗎!”正義道:“明天午後,我隨三爺到隔壁去,假裝打茶圍,咱們看她的笑話。那時他們還許起不來,正在尋衣服呢。您看這一幕活劇,比看模特兒曲線美,不更有趣味嗎?”項三少哈哈大笑。 果然第二天午後,還不到兩點鐘,正義陪三少,大搖大擺地進了翠玉班。各屋裡的人,有起來的,也有沒起來的。掌班的柳玉,倒是早起來了,披散著頭髮,跑出跑進,面上現一種驚慌之色。一見項三少進來,強作鎮定,賠著笑臉迎上來,說:“三爺今天起得這樣早,您的人還沒有起來呢,等我給您叫去。您先屈尊一點,到我屋裡坐吧。”項三少笑道:“她又不留客,我們一直到她屋裡坐吧,起來不起來,沒有什麼關係。”說著便同正義,一直向翠雲樓的屋裡闖。這一來可把柳玉的臉全嚇白了。到底她是久經大敵的老手,當兩人進門之時,她早已用眼睛知照了娘姨大姐,先跑到翠雲樓屋中,防備一切。幸而她住的是上房三間一明兩暗。此時屋裡的男子急得連衣裳也沒穿,從東間一直跑入西間。項、霍兩人,來至堂屋,還依稀看見了他的後影。要依霍正義,便想追過去,要看一個究竟。幸而項三少還算略顧體面,一把將正義拉住。兩人直進東屋,見翠雲樓蒙著錦被還在酣睡未醒,只有一個娘姨,在地上立著。見項三少進來,忙得招呼讓座,沏茶點煙卷,忙個不了。掌班的柳玉也隨著進來,見床上亂哄哄的,放著一堆衣服,像是才從箱子櫃裡尋出來的。正義心裡明白,只是看著項三少發笑。正在這時,忽見一個毛役,夾著包袱貿貿然進來,向柳玉道:“胡八爺的衣裳取來了。”柳玉朝他瞪眼努嘴,罵道:“糊塗東西,別人屋裡的衣裳,你拿到這裡做什麼?”毛役明白過來,趕緊向外飛跑。正義同項三少,俱都拍手大笑,說:“妙啊妙啊!”在這笑聲中,又一同跑出來,向柳玉道:“回頭再見!”仍回報館去了。 柳玉本是多年老妓,什麼樣人甚麼樣事,她都經過。一看這情形,心中早明白了八九,趕緊將頭梳好,便到隔壁去尋龍雲從。一見雲從,便深深請安,說:“二爺,您不要看著不管啊!總算我們有眼無珠,冒犯了項三爺。您要不替我們疏通,我們這翠玉班簡直就開不成了。”雲從很詫異地說:“什麼事用著我疏通啊!你們怎樣得罪了項三爺,我連影兒全不知道,卻從何疏通起呢?”柳玉道:“二爺您要裝糊塗,我更沒有法子辦了。”雲從道:“我是真糊塗,還用裝嗎?”柳玉聽他的口氣,簡直是不肯承認。心說:我要不用軟磨的手段,他一定不肯應承。想到這裡,便雙膝跪下,拉住雲從衣襟大哭起來。雲從一把將她拉起,說:“有話慢慢地說,你哭的是什麼?”柳玉起來,說:“二爺您哪裡知道,人家一件衣襖是真正葡萄肷的,淨桶子,就值四百多塊。一件貂腿馬褂,也值二百多塊。如今全都不翼而飛,我怎能賠得起啊!二爺您只當積陰功,替我要回來,就算救了我的命了。”雲從大笑道:“豈有此理!你們被竊,盡可向警察署報官,為什麼向我說?我既不是官面,又不是捕頭,還能替你去起贓嗎!”柳玉道:“我的二爺,您還不明白嗎,這是項三爺故意同我們開玩笑,哪裡是遇竊呢?”雲從聽她這樣說,立刻把臉沉下來,說:“你可不要胡說,難道項三爺還能到你們班子裡去偷竊嗎?提防叫三爺聽見,把你送官。”柳玉道:“我天大膽子也不敢說三爺什麼,不過三爺手下的能人太多,保不住三爺昨天不痛快,對他們說了一句,他們想替三爺出氣,變了這個小戲法兒,遇巧連三爺還許不知道呢。請您轉托三爺,替我們查問查問。如果不是呢,我再另想法子。倘然要被我猜著了,沒旁的說,求二爺三爺看在我的老面子上,將原物賞回,我必叫翠雲樓向三爺磕頭賠禮。二爺同我是多年老相好,難道真能袖手不管嗎?”雲從被她磨得實在無法了,便問道:“你說了這半天,倒是哪一位客丟的衣裳啊?”柳玉道:“事到而今,我也不敢瞞二爺了。實對您說,是大和洋行的買辦胡八。他從翠雲樓來津那一天就認識,可從來沒有住過。三天兩頭地擺酒碰和,報銷錢很不在少處。前天又帶翠雲樓去買一塊鑽石,花了兩千塊。翠雲樓也實在出於無可奈何,不能不留他了。沒想到才留下他,便被項三爺認識了。有意拒絕胡八,人家有約在先,並且又花過許多錢,怎能張得開口!二爺您是久走風月的人,我們雖然吃這碗下賤飯,也不能不講場面過節,實在想不出法子來,只可拿有病來推脫。本想著只過了這一天,三爺哪時來,哪時自動留他。卻沒料到竟出了這天大的禍事。人家住局會把衣服丟了,我們開班子的能說得上不賠人家來嗎?假如三十塊、五十塊、百八十塊的事,也倒能辦,如今超起來七八百塊,賣了我柳玉也不值這許多啊!二爺您只當可憐我一個人,無論如何替我想想法子吧!”說罷又深深地請安。雲從冷笑道:“你這樣東西,當初三爺要住局,我向你說的時候,你要能照方才這樣圓通,又何至惹出天大的是非呢!”柳玉一聽這話,心裡算完全得根,準知道這件事是項三少的鼓動了。她便拉下皮臉,又給雲從磕了一個頭。說:“柳玉罪該萬死,萬死猶輕,二爺您還同我一般見識嗎?應當怎樣給三爺賠罪,您說出條件來,我沒有不從的。急不如快,就請您早早地給辦一下子吧。”雲從笑道:“你何必這樣忙,容我去尋三爺,先探一探。倘然你猜得不對,還用得著再提條件嗎?”柳玉笑道:“得啦,二爺,別再拿我們這苦人開胃啦!”雲從說:“你稍候一候,我打發人去請三爺。他如果肯來,這件事就好辦了。”柳玉連說謝謝。 雲從出了自己屋子,到項三少住的那一間屋子。見他同霍正義正對面坐著吃飯呢,大塊的燒鴨子,只往嘴裡填。見雲從進來,忙讓他吃,又追問柳玉來到底因為什麼事。雲從笑得前仰後合,指著正義說道:“你辦的好事,犯了案啦,快去打官司吧!”項三少道:“犯案也跑不了你,你就是窩主。”正義發急道:“二爺,你千萬不要舉出我來。這是犯法的事,我可擔不了啊!”雲從道:“豈有此理,我舉你做什麼!”隨將柳玉來說的話,前前後後學說了一遍。又說:“這件事我們打哈哈,開玩笑,原算不了什麼。要真留下人家的衣服,似乎可有點說不下去。”正義又道:“本來當初就沒想留人家東西,我預備今天夜裡仍然給他送回去。你這一答應人家,我倒不好送了。”雲從道:“這有什麼呢?”遂湊到他兩人耳旁,告訴如此這般,可以不露一點痕跡。項三少也贊成。雲從便過來對柳玉說:“咱們也無須講條件了。今夜項三少仍去打茶圍,你們也不必說什麼,只叫翠雲樓自動地將他留住,只要他肯住下,什麼事你都不要問了,保管不用你賠人家衣裳。這件事可算一天雲散。”柳玉何等精明,她果然不往下再問,千恩萬謝地去了。當日晚間,項三少住在翠玉班。四更以後,正義將包袱送回柳玉屋中。第二天柳玉起來,見自己床上放著一個大包袱。她打開看,正是翠雲樓屋中所丟的衣服,連一根腿帶也不少,真是喜出望外,連忙收藏好了,到隔壁向雲從再三致謝。雲從卻裝糊塗,說:“這是你的好造化,財神爺特特給你送回,謝我作什麼。不過我要囑咐你幾句話,你回去告訴翠雲樓,以後不要再擺架子了。倘然又丟一回,恐怕財神爺沒有那許多閒工夫給她送二次呢!”柳玉連連稱是,方才回去。 這裡雲從才要出門,卻見霍正義帶著四五個人,從外面進來。一個個全是青洋縐皮襖,貂皮帽盔,鼻子上抹著鼻煙,腆胸疊肚的,說話山嚷怪叫,一望就知道是流氓地痞,還掛著一份偵探頭銜。雲從見了,心裡很不痛快,我好好報館,成了你們偵探的下處了,賭氣一別頭,作為沒看見他們。正義也看出這種情景來,帶著這幾個人,只到廂房暫坐,並沒到上房去。原來這幾個人,全是北京的偵探,派到天津來監視民黨的。正義從北京來,拿著公府偵探處的公事,所有天津方面,北京派去的偵探一律歸他指揮調遣。他自從刺殺了殷桂生,在天津休息幾天,又幫著項三少玩了一回偷竊的把戲。項三少氣也出了,目的也達到了,很賞識正義,應許在總統面前替他吹噓。正義又得了這樣一位奧援,膽子比從前更壯了。他回想到在火車之上,受楊德林種種侮辱,這還有情可原,一者他是老上司,二者他不知內幕情形,當然要公事公辦。唯獨文士英當年他發配時候,我是怎樣地照應他,如今他連一點情面也不顧,反倒落井下石,叫德林按法律辦我,這樣人也太難了。你以為你是國會議員身份高了,不屑再要我這當偵探的朋友!你要知道,我們當偵探的奉著總統命令,專門就是監察你們這些議員。我們只要想一個方法,保管你當議員的也逃不出我們手去。如今我先小小地同你開一回玩笑,管保叫你拿出大捧的洋錢,還得耐著氣兒陪上許多好話。他主意拿定,便去尋找北京派來的那一群偵探。這些人也早就得著消息,一看頭目到了,當然要特別巴結。原來的頭兒姓馬,號叫子玉,是清真教的人,在偵探處資格很深,是吳必翔特特選派到天津的。他手下還管著八名密探,最得力的是黑三把、張二愣兩個人,在偵探界中,都是多年老手了。霍正義見著他們,馬子玉說:“我們早知道霍老爺到天津來了,只是不曉得您的住址,要不然,我們早就遞手本去禀見了。”正義大笑道:“你們哪裡來的這大官習,什麼叫手本,我滿不懂,以後咱們是你兄我弟,拿出一種豪俠的面目來,那才是好朋友,可以共患難,做大事,何必學他們那官場的假客套呢!”馬子玉笑道:“您既然這樣吩咐,我們就依實了。今天霍大哥初次見面,咱們大家應當給他接風。走走走!一同到鴻賓樓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以後就請霍大哥住在咱們的下處,有什麼事也可以就近討教。”大家一齊鼓掌,說:“贊成贊成!咱們急不如快,馬上加鞭,這就到鴻賓樓去。”正義也不謙讓,立刻同著他們來到鴻賓樓。 好在此時尚未過午,飯座兒並不多,樓上十分清靜。他們一共六個人,尋了一間極寬敞的屋子,大家拱正義上坐,揀上好的菜點了幾樣,又開了兩瓶勃蘭地,大喝起來。堂倌認得這一群偵探老爺,拿出全副精神來巴結伺候。酒至半酣,正義叫堂倌出去,然後對馬子玉說:“眾位老弟們,今天得要捧哥哥一場。哥哥此次到天津來,栽了筋斗了,真把我撅得不輕,咱們要不報復,以後天津這塊地方簡直立不住了。”正義的話尚未說完,大家是雁叫齊叫的,一齊嚷起來:“什麼東西!敢欺負到咱們弟兄頭上,把他剖了,倒看看他長著幾副膽子。大哥您就說吧,到底是誰,咱們吃完了飯馬上就去。”張二愣是真愣,一撩衣裳,“嗖”的一聲,將一對手叉子抽出來,明晃晃繞眼爭光。說:“就是這個,先在他身上戳百十個透明的窟窿,然後有話再說。”馬子玉道:“二愣,你怎麼又這樣魯莽起來,要叫跑堂的看見,成一個什麼樣子!還不快收起來,聽大哥說一個下回分解,然後再慢慢商量。無論他是誰,還能逃出咱們的手去嗎?”二愣將叉子照舊又掖在身上。馬子玉問正義道:“大哥,您的這個對頭到底是誰,他怎麼得罪了您,您何妨詳細地說一說呢?”正義遂將車上經過情形對大家說了一遍,還是推說自己是從門前經過,擔了嫌疑,卻歸罪於文士英袖手不管。又說自己在當年怎樣衛護士英,如今他恩將仇報,這口氣要不出,心裡實在難過。馬子玉是多年的老差事,心思周密,平素辦案全有尺寸,決不像那些後生新進任意蠻來。他聽正義說出文士英來,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說:這個人比刺猬還紮手呢,怎麼單單想到他身上。況且他是現任的國會議員,非現行犯,尚且不能逮捕,怎能無緣無故地找尋他呢!但是霍正義又是偵探頭目,自己的頂頭上司,如果不順從他,他只需向北京偵緝處說一句話,當時就能撤了我的差,我豈不是自尋苦吃嗎!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便對正義說:“本來文士英這樣忘恩負義,實在可恨極了,我們當然得出這一口氣兒。但是這口氣兒怎樣出法,很有斟酌餘地。比如一刀將他戳死了固然是出氣,不傷他一根寒毛,而叫他精神上感受一種特別痛苦,也是一樣的出氣。不知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想走哪一條路?”正義笑道:“老弟說的很對。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走那第一條路。不要說他是現任議員,便是一個平民,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也不能平白無事地戮死人啊!我們只有第二條路可走。不過要走第二條路,也不能不取徑於第一條路。最難的是由第一條路而折到第二條路上,卻很要費一種苦心斟酌呢!”馬子玉心說:這樣看起來,他心裡很有經緯,並非蠻來渾乾一流。但是對手太硬,你無論用什麼法子,也怕不能得到好結果吧。我先不要替他出主意,倒看他有什麼高明手段。隨答道:“大哥料事如神,小弟情願隨在你後邊,聊供驅遣。但是用什麼手段,使什麼步驟,還得求大哥明白指示,我們大家好一致向敵人進攻。”正義道:“因為他是一個現任議員,而且又是民黨議員,我們就有法子對付他了。”他說到這裡,又把聲音放低了,說對付的手段如何如何。馬子玉道:“大哥所說的手段,固然是好極了,但是對方如果不屈服,又當如之何呢?”這一句話,把正義問得閉口無言,遲疑了半晌,說:“老弟所慮,還真是一個難題,可惜哥哥我竟未想到這層。你有什麼緩衝的法子,及早說一說,省得臨時進退兩難,栽一回跟頭,還能再栽兩回嗎!”馬子玉說:“這樣吧,大哥作薛霸,小弟作董超,這齣戲自然就唱圓了。”正義道:“妙極妙極!咱們就是這樣。” 此時酒飯俱已用完。馬子玉會了賬,大家一同出來。先到醒師報社,又正式密議了一番,臨時誰做惡人,誰做好人,誰說什麼話,俱都安排妥帖,然後由報館出來,雇了六部人力車,一直拉到城裡經師胡同文士英的門前。正義自己上前敲門。聽差的開門,問找誰的,正義拿出一個小片來,說:“你們老爺一見片子就知道了。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現有要事面談,不見也得見,你就上去回吧。”聽差的進去,不大工夫,便高聲說請。正義領著那五個人昂然而入。文士英在客廳門前等候。正義見了面,倒是很規矩地向他深深鞠躬。那五個人也隨在他的後邊鞠躬。正義給引見說:“這是議員文先生。這五位是我們同事的偵探。”士英點點頭,便向客廳裡讓。客廳當中,擺著一座長桌,四面圍著八把小椅子。士英坐了主位,讓他們六個人在兩旁分坐。不等正義張口,便先問道:“你們幾位到我家裡來,是為公事,還是為私事呢?”正義到此時,忽然把臉一沉說:“文先生,我們非有緊要公事,也不敢擅造檀府。實對你說,是奉著大總統命令來的。”文士英微微一笑,說:“在下同大總統素無來往,他要為議院的事,盡可行文議院,也用不著對我個人說。他要對我個人有什麼不滿,有的是法院,盡可以提起訴訟,自然有法警來傳我,也用不著你們幾位效勞。你們有什麼命令可奉呢?”士英這幾句話,真是字字有棱,霍正義當然無的可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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