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五章
栗田從小就認識小春的父親——吉良文規。
吉良在栗田的父親那一代,就是栗丸堂的老顧客之一。他以前一星期會光顧栗丸堂好幾次,每次來也都會買各式各樣的和果子。據吉良所說,吃甜絲絲的和果子最能夠消除工作上的疲勞。
栗田繼承栗丸堂之後,吉良前來光顧的次數就變少了,但還是會每隔十天就來光顧一次,所以是很值得感謝的對象。
吉良留著一頭平整的灰白短髮,曬得黝黑、表情強悍的長相讓人印象深刻。雖然吉良的言行舉止粗魯,但有著濃厚的人情味,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淺草人。
吉良的職業是車夫。
他在淺草有名的老字號觀光人力車公司上班,現在也還在拉人力車。
現在也經常會看見吉良身穿具有格調的深藍色短版和服、腳套黑色的膠底分趾鞋、頭綁一字巾,神采飛揚地拉著人力車在新仲見世路上穿梭的模樣。
栗田小時候也坐過吉良拉的人力車。吉良拉的人力車,車身幾乎不會搖晃,卻又不失速度,坐在上頭可以感受到急緩拿捏得當的舒適乘坐感。
對於吉良,栗田內心其實偷偷懷抱著憧憬。
“……但這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栗田納悶地歪著頭詢問小春。
“為什麼一個做父親的人要特地到女兒家偷窺?沒這個必要吧?”
“有必要。”
“啊?為什麼?”
“我們在吵架。”小春低聲答道。
“親子之間的吵架哪算得了什麼?”
“不對,是我剛剛的說法不妥,其實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說過話。我們鬧彆扭鬧過了頭,現在變成像是斷絕關係一樣,彼此完全是絕緣體。”
栗田驚訝地瞪大雙眼。
“……不會吧?”
“是真的。”
“可是,你從來沒提過……”
“這種丟臉的事情,我怎麼好意思在外人面前提起!更何況是在小栗栗面前。而且,我們家的人都很愛面子。”
“面子問題啊……”
栗田一邊忍受著頭部的悶痛,一邊回想起那天可疑人物的逃跑速度之快:心中的疑惑總算解開了。
栗田心想:“原來如此,難怪那個人會跑得那麼快。如果對方是身為現役車夫的吉良,我當然不可能輕易追上他。”
“可是,小春,你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在吵架?”
“嗯……你等一下喔。”
小春站起身走出客廳。過一會兒後,她雙手捧著透明袋子回來,透明袋子裡裝滿市面上販賣的糕點。
小春發出唰唰聲響,把大量的糕點放上桌子。
那些糕點的大小,差不多是小果醬瓶的瓶蓋那麼大。
而且,全部是相同種類的白色乾果子。
“啊!果然是這個沒錯:”
葵戳了戳剛才自己拿出來的花朵形狀乾果子說道。小春拿出來的干果子和葵拿出來的一模一樣。
“在中元節前後,超市經常會賣這種干果子,但平常的日子裡都買不到喔,我想應該是因為這種干果子已經被當作是特別用來供奉的食品吧。這種干果子的價格非常親民呢,”
桌上的干果子包裝完全透明,連名稱都沒有印刷。花朵形狀的設計,從包裝外頭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這點佐證了葵方才的發言。
只要能夠清楚知道形狀和用途就夠了——也就是說,這種干果子的目的只有用來供奉一途,而不是做來食用的糕點。
“你的父親應該是一次大量買起來存放的吧。我帶來的干果子是請朋友分給我的,但真的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這種干果子。”
“大量買起來存放……”栗田陷入沉思。
吉良在栗丸堂主要是購買甜饅頭或大福,從未買過壓製成型的干果子。現在看起來,似乎是因為他會在超市大量購買便宜的干果子。
可是,為什麼呢?栗田不禁感到納悶。
“呃……提到和果子當中的這種壓制類乾果子呢……”
“……我最討厭這種和三盆!”
小春的表情突然變得扭曲,葵因此停止發表談論,並縮回了手。
桌上只剩下大量的干果子——硬邦邦的白色花朵。
栗田從小春拿來的袋裝和果子當中,拿起一顆來看。從背面看起來,可知這些和果子早已超過保存期限。
“到底是怎麼回事?”
“和三盆……我爸時而會把這東西放在我們家玄關。我原本就很討厭和三盆,就算收到也絕對不會吃。”
栗田越聽越覺得糊塗而皺起眉頭,小春低聲詢問栗田說:“你覺得我爸怎麼樣?”
“嗯?”栗田沒有抬起頭,只是抬高視線看向天花板。
“我想想……我從以前就認識你父親,也不討厭他。雖然你父親的個性古板又固執,但給人很強悍的感覺,不會覺得他老了。而且,那年紀還能夠當車夫拉著人力車到處跑來跑去,若純粹以一個男人的角度來看,我會覺得他很厲害。”
但這次的事件多少改變了我對他的印象——栗田吞下這句話沒說出來。
小春帶著複雜的表情露出微笑說:“沒錯……不過,你不覺得這些地方反過來看,全都是缺點嗎?對我來說,我爸是一個老古板、固執、沒耐心、脾氣暴躁;不論經過多久,都不會懂別人心情的死腦筋。”
“說得相當直接嘛。”
“沒辦法啊,我說的是事實。從以前我和我爸就不對盤。”
“真的假的?我怎麼都沒發現?”
“因為我刻意沒有表現出來啊。以負面說法來說,我爸那個人太過傳統,跟他說話也都是聽他在說而已,他根本不肯好好聽我說話……所以,從青春期開始,我就只能跟我媽商量重要的事情。”
第一次知道這個事實的栗田雖然安靜不語,但內心其實相當訝異。
栗田一直以為吉良和女兒相處得十分融洽。
直到現在,栗田仍然能夠鮮明地想起吉良以前的模樣。
雖然吉良總是表情嚴肅,生起氣來就像惡鬼般令人害怕,栗田以前也常常吃吉良的拳頭,但只有和女兒並肩而行時,吉良才會露出彷彿變一個人似的柔和笑臉,那模樣簡直像佛祖一樣慈祥。
栗田不禁心想:“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啊。”
小春瞥了桌上堆積如山的干果子一眼後,繼續說:“說到這個和三盆也是……那是我還在上小學的事情了。那天正好是暑假,我爸也難得在家。雖然不懂得怎麼陪小孩玩,但我爸還是以他笨拙的方式陪我一整天。到了下午三點,我爸開始找點心要讓我吃,但是——”
小春露出苦澀的表情,表示當時正是和三盆吸引住父女兩人的目光。
年幼的小春詢問年輕時候的父親說:“爸爸,這是什麼?”
“喔,這叫和三盆。”
“和三盆?”
“這東西甜到不像話。你要不要吃吃看?”
“要!”小春父親的硬漢表情瞬間變得柔和。他把眼睛瞇得細細的,滿臉幸福地摸了摸女兒的頭。
“那些和三盆原本應該是買來準備放在神桌上祭祖的……可是,因為沒有其他像樣一點的東西,我和我爸就吃了和三盆當點心。結果,難吃死了!咬起來很硬,而且幹得要命,老實說我差點要吐出來。但是,因為我很久沒和爸爸一起玩,也覺得很開心,所以忍不住誇張地說和三盆很好吃。”
“喔……難怪。”
“嗯。從那次之後,爸爸就以為我很愛吃和三盆,有事沒事就會叫我吃和三盆。就算我說不想吃,那個腦袋像石頭一樣硬的頑固老爸也完全不聽。不听就算了,他還會叫我不要客氣,再多吃一點。”
在這樣勉強被迫吃和三盆的情況下,小春變得徹底厭惡和三盆。
“這樣……任誰都會討厭吧。”
“真的……真是頑固到家。一旦認定就絕對不會改變想法的個性,也是有好有壞啊……”
栗田和葵面帶苦澀的表情表示同情,小春緊閉起雙唇。
“……這件事象徵了一切。我爸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強迫別人。”
小春像憋住聲音似地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我結婚的時候也是。直人——對於我老公,我爸也是打從一開始就完全不想好好面對他,只知道反對,還說:'不管是人選是車,都要有深度才行。我這個背負淺草之名在拉人力車的車夫,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什麼汽車經銷商!'”
“這完全是在找碴嘛。”
“沒錯吧?重點是我爸壓根兒不想接受我老公。”
小春和她母親拚命安撫頑固不肯讓步的吉良,吉良才勉強答應讓直人來訪。
造訪當天,來到吉良家的直人緊張得流了滿身大汗。
“今、今天真的很謝謝您百忙之中抽空讓我前來拜訪。”
“……哼!”吉良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壞情緒。
交談之中,吉良一直緊閉雙唇,即使小春或妻子丟出話題,吉良也不肯接話。
在小春和她母親兩人拚命打圓場之下,場面才不至於太過難堪。小春原本以為只要父親願意好好和直人交談,自然會接受直人,但似乎事與願違。
小春內心對於父親的失望,因此慢慢轉變為憤怒。
如坐針氈般的時間總算過去,直人終於切入主題說:“雖然我還不夠成熟,但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您女兒幸福。請您答應我們的婚事!”
這時,吉良總算開了口。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不會把女兒嫁給你。”
“——當下,就連很少生氣的直人也忍不住發起脾氣。在那之後,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爸,幾乎算是半離家出走的狀態就這麼結了婚……從此以後,我和我爸就陷入冷戰,雙方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說過話。”
“原來如此。”
栗田嘆口氣心想:“小春有十足的理由鬧彆扭啊。”
三人找不到適當的話語接話,不自在的沉默氣氛隨之掃過客廳。
不久後,小春嘀咕一聲“不過……”。
“真沒想到我爸會像個偷窺狂般躲在牆外偷看,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即便現在只有我和孩子在家,這麼做也完全不像他的作風。”
“小春……”
“難不成是想看孫子?他當初那麼強烈地反對,事到如今有什麼好看的。”
小春皺起眉頭,像在忍受什麼痛苦似地咬住嘴唇。栗田和葵露出擔心的表情,互瞥了彼此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