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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四回書呆子大發勤王論革命黨偷遞決鬥箋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8906 2018-03-23
楊志奇憑空問了這一句,在座的人,全都愕然表示一種驚詫的意思,只有趙秉衡略為鎮定。志奇用目向四下觀看,自己也懊悔這句話問得太冒失了。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可平心靜氣,敬候項子城的答詞。到底項子城真是老閱歷家,他聽了這一問,當時雖覺著刺耳,面上略一紅暈,轉眼又恢復常態,只微微一笑,反過來問志奇道:“你說在總統以上,還有什麼大志,這話我很不了解。民國的總統,便是至尊極貴,難道還有太上總統不成?但不知你說這總統以上,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何妨明言無隱呢?”子城這幾句話問得很厲害,把一位足智多謀的楊志奇,窘得滿面通紅,張口結舌,急切答不上一句來。還是趙秉衡替他解圍,叫著志奇的號道:“杏園你慮得未免太遠了。如今只說眼前,咱們大家先把總統地位,替宮保穩住了,這便是一勞永逸的根基。至於以後的事,只能走一步說一步,暫時似無顧慮的必要。”大家聽秉衡這樣說,全都一致贊成,志奇也只好唯唯諾諾。項子城問大家道:“如今第一步,是先開南北會議。既開會議,就得派全權代表,還得擇適當地址。這兩個問題,是至關重要的。據我想,開會地址最好是在天津,不知你諸位以為如何?”唐紹怡首先搖頭道:“這事恐怕做不到吧。”項子城問道:“怎樣做不到呢?”唐紹怡道:“天津乃北洋門戶,是北方的勢力範圍,他們民黨中人,焉肯自投羅網,跑到天津來,受北方的監視呢?在我們,如果要提出天津來,他們一定要提出南京,這個地點,便解決不開了。”項子城道:“依你的意思在什麼地方好?”唐紹怡道:“據紹怡推想,這個地點既不可偏南,更不可偏北,要尋一個適中的地方才好。但是適中地方很不易得,無己而求其次,只有上海,還對付著可以用的。”項子城大笑道:“上海豈不又偏近南方嗎?上海如果可用,怎見得天津就不可用呢?”唐紹怡道:“宮保可不要這樣說,上海決非天津可比。這兩處雖然全有租界,可是性質卻迥乎不同。天津接近北京,從來就受中央權力的籠罩,而且前有李文忠,後有宮保,全是不懼怕洋人的,所以天津租界,有名無實,要想藉租界做護身符,是很不容易的。至於上海,卻大大不然,各國租界,儼然就是外國的領土。不止中國官府權力,休想侵入分毫,而且外國的勢力,直可及乎租界以外。如今南北會議,最要緊是,要使南方的勢力全都無處行使,然後才能平心靜氣地商議問題。上海雖在南方,可是民黨的勢力卻不能在上海租界行使,如在租界以內開會,是再平穩不過的,與我北方並沒有絲毫不利的地方,宮保還有什麼可慮的?據紹怡看,就是在上海最好了。”項子城道:“你說的固然有理,但是就這樣做去,未免太老實了。你張口提上海,他一定不認可,還得要百方刁難。若我們先提天津,最後落到上海,作為一種讓步的條件,免得他們得步進步。你們想,這樣不比直提上海好嗎?”眾人一致贊成,說宮保所慮果然周密。開會地址,就是這樣決定了。至於代表,究竟派何人相宜,還得請宮保自己斟酌。項子城想了想,便指著趙秉衡道:“你辛苦一趟何如?”趟秉衡躬身答道:“秉衡受宮保知遇,無論何事,只要派在我身上,全是不能辭的。唯獨這件事,卻另當別論。並非是秉衡畏難,也不是才力不及,因為其中有兩種不相宜:一者秉衡是北方人,於南方的言語不甚通。要在會議席上,連對方說話全聽不明了,如何還能說到議事?要處處借重翻譯,無論舌人傳話,全不可靠。縱然靠住,以本國人同本國人會議,還要用翻譯,也未免太以笑話了。再者秉衡嗜好甚深,這是不敢瞞宮保的。將來出席會議,未必能按時刻準到,豈不耽誤事嗎?有這兩種原因,所以秉衡決不敢貿然承命,還求宮保格外原諒才好。”項子城聽他說的很有道理,也不便過於勉強,便問道:“既然你不肯去,便由你保荐一個人,作為替你去吧。”趙秉衡道:“宮保何必另外想人,眼前就有很合格的人,宮保為何不派他去呢?”他嘴裡說著,便用手向那人身上一指,說:“這不是好代表嗎?”大家順著他的手看,原來指的是唐紹怡。項子城大笑道:“你保薦的果然不差!他本是廣東人,又在上海住過多年,南省方言,他沒有不通曉的。並且辦交涉議條約,是他的專長。當初我在朝鮮時候,一切外交,全是靠他辦。後來我在北洋任上,他以海關道兼洋文秘書,也很幫了我幾年。如今這折衝尊俎大任,更是非他莫屬了。”唐紹怡再三推讓,說:“這一次的交涉,關係太重,非從前北洋時候可比。宮保還是另簡賢能吧,紹怡實在不敢擔承。”項子城道:“咱們是多少年的朋友,也用不著客氣。我看你可以勝任,一定能勝任。你就趕緊下去預備預備。明天我去見皇太后,同她說明議和的意思,當天就可以降旨。後天你把隨員選擇好了,三五天便可到上海去。辦事愈速愈妙,千萬不可遲延。”唐紹怡連聲答應,大家辭別項子城,各自退下。

第二天早晨,子城進宮,面見皇太后,述說革命軍如何猖獗,如用兵對付,難操必勝之權。莫若同他議和,既可免去人民塗炭,亦可保全皇室尊嚴。在朝廷餌之以官爵,料想該黨中人,也不難俯首就範。只需簡派一位有口才的全權代表,慢慢同他們磋商條件,一定能夠折衝尊俎,較比用兵力討伐,實在穩當得多。皇太后本是沒有定見的,而且最怕打仗。如今聽項子城說,可以不用兵力,能保全皇室尊嚴,真是喜出望外。忙問項子城,何人可勝全權代表的責任。項子城回奏:“現有前外交部侍郎,奉天巡撫唐紹怡。此人系西洋留學生,精通外國語言文字,歷辦外交,卓著成績。而且效忠於皇室,一心靡他。如以此人充當代表,必能折服黨人,輸誠內向,挽回劫運,保我皇家。臣已議定派此人前往,不知皇太后聖意如何?”太后道:“卿既看此人能夠勝任,一定不會錯的,你就下去擬旨好了。”項子城下來,當日便發表了一道上諭:“唐紹怡著賞給尚書銜,派為全權大臣,磋商和議事宜。欽此。”這一道旨意發下來,唐紹怡一面謝恩,一面尋項子城請示方略。項子城道:“這一次和議,性質與尋常不同。在我們這一面,必須漫天要價,才壓得住大家的口面。第一步保留皇室,必須多多爭持幾天。民主共和四個字,千萬不要從口中答應下來。你只管放開膽子,同他們爭,不怕鬧決裂了,我自有法子挽回。這是大關目,你千萬要記住了。再者你此番到上海,不妨多帶幾個隨員。隨員的人選,最好滿漢各佔一半。我這裡已經有了四個人,兩個旗人,兩個漢人,你自己再物色四個,也要兩旗兩漢。我這裡有很大的作用,你不要看輕了。”唐紹怡諾諾連聲,又說這八名隨員,不妨全由宮保指派,紹怡也可省卻一番手續。項子城笑道:“你不要錯會意,我並非要攬這種權,因為將來這些人,全有關係。你自己如果沒有相當的人才,最好去見老恩王,請他推荐一兩個人。這是最要緊的一個招數,務必要做到。”唐紹怡答應下去,即刻去見老恩王,物色隨從人員,暫且按下不提。

卻說項子城既簡放唐紹怡為全權代表,心中打算:他此番去,關係很重,必須有幾個得力人員幫他。這種人才,我夾帶中固然不少,但是必須加以考量。自己坐在屋中,想了一刻,隨喊謝大福:“快去把陳師爺請來,我有要事面商。”大福答應一聲,去請陳師爺。閱者請猜這陳師爺是誰?原來就是項子城此番來京,在半途上遇著的陳學潛。學潛戴上帽子,隨著大福一同來至上房。這是宮保一個人養靜的地方,錯非謝大福,別人也不敢擅自進來。大福先進去,回說陳師爺已經請到。項子城便親自迎出來,笑道:“仲翁請裡面坐。”學潛進至屋中,項子城拱他在上首椅子上坐下,然後問道:“這幾日仲翁看什麼書消遣?”學潛道:“宮保宅中,有一部前四史,字跡很大,學潛眼力不濟,看洋板書是不中用了,看這部書對付著不甚費力。這幾天的工夫,才將王莽傳畢業。學潛很不明白,當日班孟堅是一種什麼居心,卻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替那樣窮凶大憝,作了上傳,還要作下傳,至纖至悉,全要描寫出來,使奸雄鬚眉畢現,這又是何苦呢?”在陳學潛,這一套話本是無意說的,哪知項子城虛心生暗鬼,卻疑惑學潛是有意譏諷他,便用話岔開,說:“那些陳編斷簡的事,我們還講他做什麼?兄弟今天請仲翁來,是有一事相託,必須你老先生辛苦一趟,這事才圓滿。”學潛忙問是什麼事?項子城便將南北議和,各派代表在上海會議的事,約略說了一遍。又說全權大臣派定唐紹怡,全權之下,還有八位隨員,將來也能出席會議,責任是很不輕的,非得老成望重之人,恐怕不能勝任。兄弟才想到,仲翁是我中州名士,並且平日乃心王家,此行必能折服民黨,博最後的勝利。兄弟已將你的名字填入隨員之首,就請你趕緊預備預備,好定日期赴上海。因為期限太促,不能久待了。項子城這一席話,總要算非常委婉。哪知陳學潛聽了,臉上顏色忽然慘變。突然問項子城道:“宮保說的這南北會議,可是同革匪去會議嗎?”項子城道:“現在民黨已經據有數省,他們所藉口的,也是為民請命,我們似乎也不可再以土匪目之。況且這一次議和,原出於皇太后懿旨。她老人家也是不忍人民塗炭,所以才想出這委曲求全的法子來,難道說我們做臣子的,就不知道愛惜人民,一定總得擴大這內戰嗎?”陳學潛冷笑了兩聲,說:“晚生說一句斗膽的話,這事就怨宮保處理不當。”陳學潛這種說話,在彼時要刨除他一個人,只怕可著中國,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不要說項子城手下的人,沒有敢這樣說的,就連堂堂清室,什麼皇太后、攝政王諸人,也未必敢說項子城一個不字。如今陳學潛居然張口敢說項子城處理不當,這個人的膽,總要算特別不同了。然而這個人的呆氣,也要算獨一無二了。他說了這種話出來,項子城卻絲毫不動氣,反倒和顏悅色地問道:“仲翁,你說我,我很樂意受教。但是怎麼處理不當,還要求你明白指示才好。”陳學潛冷笑道:“宮保怎麼倒請教晚生呢?晚生說話冒昧,實因不知宮保意旨何在。如今宮保既不恥下問,晚生倒要請教宮保了——宮保是否尚承認皇清朝廷是中國全國的主體?”項子城道:“這是自然。如今還是大清一統,並未改玉改步,誰敢說朝廷不是全國的主體呢?”陳學潛道:“宮保既知朝廷是全國主體,然則革命黨竊據國土,稱兵犯順,我們是否應當認他為叛逆?”項子城道:“若單就朝廷這一面設想,固然也有此一說。”陳學潛道:“我們既知道他是叛逆,為什麼要同叛逆議和?再說議和這一層,如果發於王大臣個人的意思,在暗地裡同他們接洽,餌之以高官厚祿,赦罪招降,這是出於在下的意思,代宣朝廷德意,網開一面,也未為不可;豈有以朝廷君主之尊,卻低聲下氣,同反叛去議和?只怕可著世界,也沒有這樣自輕自賤的皇帝。再要說,這事果真出於皇帝的意思嗎?如果真是皇帝的意思,那麼我們做臣子的,卻也無可奈何。如今宣統皇帝,才六七歲,說一句罪過話,還是無知無識的孩童,他哪裡懂得同革命黨去議和。這明明是出於宮保個人的意思,一隻手如何能掩盡天下人的眼目?宮保以一身系全國之安危,舉措不可不慎。如今無緣無故地同反叛去議和,這事叫外省人民知道,一定發生出許多謠言,說朝廷勢窮力蹙,不得已向革命軍去求和,便是無端給革命黨長了許多威風,給皇家滅了不少銳氣。這是何苦呢?”項子城聽學潛發了這一套議論,心中雖然含著很大的不痛快,面子上卻一點不肯發露出來,反倒賠著笑臉問道:“仲翁責備兄弟的話,實在懇切之極,兄弟拜受昌言,理應銘諸肺腑。但是依著仲翁的高見,必須怎樣才可以上保皇室,下保人民,得一個兩全之道?”陳學潛見宮保不但不怪自己冒言,還這樣虛心下問,便認定項子城還是忠於清室,並且大度包荒,肯向自己領教。他老先生便傾囊倒篋地大發議論,說道:“宮保肯受盡言,休休有容,真不愧為社稷之臣。學潛敢不竭盡所知,仰酬知己?如今學潛有一事請教宮保,就是目前的革命黨,雖然猖獗,到底要同咸豐時的洪、楊,彼此互相比較,是否有長毛的勢力大呢?”學潛這一問,在項子城心裡,早就明白他底下想說什麼話了。並且對於這個問題,項子城也很有折辯的餘地。他偏偏不肯,卻故意要引長陳學潛的話,便直然答道:“革命黨如何能同洪、楊比較呢?洪、楊據有十幾省的地盤,手下雄兵百萬,猛將千員,而且在南京建都,根深蒂固,直然同北方成了一種對峙之勢,豈是目前的革命黨所能比擬的呢?”在項子城這樣說,分明是將話柄遞給陳學潛,所以學潛不假思索,便大笑道:“宮保既這樣說,為什麼當日朝廷不同洪、楊議和?洪、楊有這大的勢力,縱然不能統一中國,似乎南北分立,步六朝的後塵,總不難了。為什麼後來一敗塗地,連尺地寸土也不能佔有呢?難道說當日的朝廷不怕洪、楊,今日的朝廷反倒怕革命黨嗎?”項子城道:“天下事也不能一概而論。當年同治中興,是什麼時代?如今是什麼時代?當年對付洪、楊的,是什麼人才?如今還有什麼人才?這事豈能夠相提並論呢?”學潛冷笑了一聲,說:“宮保這話又差了。要論時代,當年同治登極,不過才六七歲,是兩宮皇太后訓政。如今宣統登極,才三四歲,是攝政王監國。同是一個幼主衝齡,國家多難,怎見得同治可以中興,宣統便不能中興呢?至於說到人才,當年的曾、胡、左、李,及一班中興功臣,固然是不可多得,但要據學潛觀察,如今有宮保一個人,也足能與中興功臣並駕齊驅。只要宮保肯以全力效忠皇室,對抗敵人,那些革命黨,決不至如洪、楊之根深蒂固,猝難撲滅。但看人力如何罷了。”學潛這些話,明是一步緊似一步。項子城卻沉住了氣,毫不形諸顏色,反倒開誠佈公地向下追問,說:“仲翁這樣高看我,我自己口問心,實在有些愧不敢當。要說到效忠皇室,兄弟自己還信得及,我是有一分力量,盡一分力量,有十分力量,盡十分力量,絕不敢少有退縮。但不知仲翁的意思,除去議和之外,還有什麼高明法子,能夠使革命黨屈服,使朝廷再建中興之業,這兄弟倒要虛心領教了。”陳學潛道:“宮保一再說領教的話,晚生如何承當得起。晚生不過就心之所安,發為狂論。至於能否適用,還得宮保斟酌。據晚生想,目前的時局已經糟到這般地步,我們做臣子的,只有抱定勤王兩字向前做去。至於成敗利鈍,非可逆睹。不過對付革命黨,決不能有和之餘地。就是將來他真個兵臨城下,我們收拾餘燼,背城借一,也得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何況他們不過是虛聲恫嚇,要真講到兵力,那些毫無紀律的學生兵,怎能同我北洋勁旅相見於疆場?宮保只有放手做去,不必游移。這就是晚生一得之見。至於怎樣調兵遣將,分路進攻,宮保自有權衡,晚生也不能仰贊萬一。”項子城聽他發了這一大套議論,忙拱手致謝道:“承教承教!這樣看起來,隨員這一席,仲翁是決然不肯俯就了。”學潛道:“宮保如派晚生到前敵參贊軍務,晚生決不推辭。要說議和去當隨員,只好請宮保另選高明,晚生就敬謝不敏了。”項子城聽他說得這樣決絕,知道勉強也是無益。便笑道:“仲翁既不願俯就,兄弟也不便勉強,只好等有出征的機會,再藉重高才吧。”說罷,便端起茶杯虛讓一讓,學潛立刻起身告辭。

項子城送他至門外,然後回到屋中,自言自語道:“世界上竟會有這樣腐儒,難怪他受窮一輩子了。”隨又喊謝大福:“你到外交部請參事金國安,急速到我宅中,有事面商。”謝大福答應一聲下去。他哪里肯自己去跑,便打一個電話到外交部參事廳,請金參事說話。金國安聽說是宮保宅中來的電話,哪敢怠慢,忙自己去接。知道是宮保叫他,連說:“就去就去!”吩咐套馬車即刻坐上,如風馳電掣一般,來到宮保住宅。原來這位金國安,便是本書第三四回中所敘的那個留學生。他在東洋結識了日妓田子,受她家的美人計,花了四五千元,居然把田子買到自己手中。田子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回國時候,居然將她母子一同帶回。到了天津,卻不敢公然帶到家中。一者因為他父親金友益家教很嚴,並且當了十幾年的紅候補道,從來未置過姬妾。自己才二十幾歲,要公然帶妾回家,他父親知道了,一定要驅逐出門,說不定還送自己的忤逆,因此絕不敢這樣冒昧。再者他的妻子洪氏,是北洋候補道洪長澤之女。洪長澤在北洋賺錢很多,家中的公子小姐全是嬌生慣養,脾氣很大。自從娶過之後,這位洪小姐事事節制著國安。未留學之前,在天津時候,國安每逢出門,必須帶著太陽回來。如果回來晚了,他父親這一關倒還好過,唯有妻子洪氏卻不肯容情,當時便正式開庭,嚴厲審訊,差不多就要施用肉刑,加以體罰。因此國安在他夫人面前非常規矩,季常之懼是久經養成,不是一天了。他如今從國外帶了這個寶貝來,如何敢叫洪氏知道。到天津這一天,便先將田子母子安置在日本旅館。過了幾天,在日本租界租了一所樓房,兩樓兩底,另外有廚房茅廁,雇了兩名女僕,一個做飯,一個哄孩子。他每逢下班之後,便先到小公館坐一刻,然後才回大公館。至於星期,便在小公館盤桓一日,對家裡只說外面有應酬,好在就是給他拉車的一個人知道。拉車的大馬,國安引為心腹,每月必格外賞他一二十塊錢,因此大馬守口如瓶。有時候回來晚一點,大馬還能幫著他圓謊。就這樣過了二年,居然瞞得非常結實,家中並無一人知道。這一年金友益病故在天津,國安丁了外艱,扶屍棺回他杭州原籍。洪氏自然得隨他回家,田子領著四歲小兒,仍在天津過度。國安在銀行里,給她存了三萬塊錢,月息八厘,每月有二百四十塊錢,足夠她過日子用的,他便安然回杭州去了。在家里居了一年的喪,恰趕上項宮保調任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便想起國安來,給浙江巡撫去了一封電報,調國安到北京有要差相委。國安本是熱心做官的人,焉肯三年守制?何況又牽掛著田子母子,如今有了這樣機會,真是天假其便,趕緊回電說即刻起程。卻對他母親同洪氏說:“我無論如何得行三年之喪,非服闋之後,不能出仕做官。不過項宮保脾氣太大,我如果回電拒絕他,說不定要招出反感來,所以必須親自走一趟,當面辭謝,免得他不樂意。我這次晉京,多者百日,少者兩月,一定折回杭州。因為天津還有父親置的許多產業,也需就便清理清理。你們娘兒兩位,在家中謹守過度,用不了三個月,依然就可以團聚了。”他母親聽他說得這樣懇切,當然深信不疑。洪氏卻一定要隨同走,說就便到天津住娘家,一年多未同父母見面了。國安說:“你身上現穿著孝服,怎好去住娘家?況且岳父的官運,正在蒸蒸日上,你穿著喪服回家,他老人家見了心裡一定不快活。莫若等服滿之後,我帶你一同到天津,咱們便在那里長住,也省得往來奔波了。”洪氏聽他說得有理,只好作罷。國安只帶了一個隨身小廝,名叫慶兒的,一同北上。到天津之後,先在日本租界同田子住了一個星期,然後才到北京去。臨行時候告訴田子,俟等我在北京有了差事,便接你到北京。國安到京第二日,便去禀見項宮保。宮保見了他,很歡喜,說:“我那部中條約司裡邊,缺一個精通東文東語的,我想你在東京留學多年,對於東文東語,一定是非常嫻熟了。因此調你到北京來,先派你在條約司東洋股郎中上行走。今天公事便可下來,明天你就到部任差吧。”國安道:“學生受宮保特達之知,理應效力。只是身丁外艱,才過一年,若遽然出來任差,恐怕於國家功令、個人孝思,全說不去。還是請宮保收回成命吧。”項子城大笑道:“你這人太固執了。我派你是差事,並不是現任職官,與丁艱不丁艱有什麼關係呢?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到差,決沒有人說你閒話。”國安方才的話,本非出於本心,不過是面子話,自佔腳步。宮保這樣一說,他當然沒的再辯,連忙請安謝過委。宮保見他應了,心中很是高興,說:“你就好好當差吧,除應領郎中薪俸之外,每月我貼補你二百兩銀子。將來起服之後,本司的掌印郎中,我一定給你補實了。”國安又再三致謝,方才告辭退下。果然當日便下了部委,第二天便到外務部任差。他見差事已經定了,便在前門外延壽寺街租了一所房子,是一座小四合瓦房,旁邊還有車門馬號。他人口少,住著非常合適。特派當年給他拉車的大馬,到天津接田子母子到北京來,一同享福。好在他有的是錢,諸事全可以咄嗟立辦。田子到北京後,他特特拴了一駕大鞍騾車。這是在前清時代,做京官第一樣應備的東西。車是新的,騾子是壯的。也不用另外去雇車夫,大馬不但會拉車,而且會趕車,從此便做了執鞭之人。另外還用了一個廚役,兩個女僕。他三口兒在北京,自然是非常快活。只是轉眼過了三個月,還不回家,恐怕洪氏等急了,親自尋來,只得先寫回一封信去,說本擬即日起程還家,只是項宮保不肯放走。現在正託人向宮保疏通,俟等疏通好了,一刻也不能耽擱,務必安心多候幾天。又假託他岳父洪長澤的話,叫洪氏在家守制,千萬不必到天津來。國安這一封信回去,自以為可以穩住了洪氏,決不至尋到北京來,便安安穩穩地在北京又住了三四個月。

也是活該鬧笑話。杭州會館館長,姓傅名青陽,是一位兩榜進士,現任山東道監察御史,為人非常的調皮。他同國安既係近同鄉,而且還沾一點親戚——他的母親,是國安的遠房姑姑。白國安到京得差,他得著消息,便首先來看望。見了面,表弟長表弟短,口頭上非常親熱。國安因為初到北京,也很願有同鄉來往,今見傅青陽這樣套近,便引為知己,時常在一處吃飯遊玩。有時竟把青陽領到自己家中,給田子介紹,居然內外不避。到了八月節,青陽向他張口借五百塊錢,好還節賬。國安只借了二百,青陽心裡老大的不滿意。轉眼又到年節,青陽又張口向他借一千塊,國安便直截了當地回复,說是一個錢也沒有。這一次可真把青陽得罪了,罵道:“好小子!早晚叫你知道我傅青陽的厲害。”原來國安到北京後,始終不曾把住址告知家裡,信上只說在會館住著。洪氏寫回信,便也寄在會館。一連來了三封信,青陽全私自拆看了。前兩封還交給國安,最後的一封,他卻私留下了。因為後一封上說,他在京久不歸,一定有什麼外遇,明年正月如再不歸,我必親身到北京,倒要查一個水落石出。青陽正在懷恨國安,便秘密地寫了一封回信,假託車夫大馬的口氣,說主人怎樣結識了一個日本妓女,在北京延壽寺街一同居住,再也不想回家了。我也曾三番五次勸主人接太太到北京來,只是他執迷不悟,不肯聽從。因此不得已,寫信給太太,請你早早來京。到延壽寺街,見有外務部金寓牌子,便是主人家。那日妓常在家中,太太一直進來,見面就打,必能出氣云云。寫了這一封粗信,便掛號寄去。這一來,可就招出大笑話來了。

你道什麼緣故?原來這一條延壽寺街上,住著兩家姓金的,而且全在路西,彼此相離並不甚遠。這還不算巧,最巧的是全在外務部有差事,門外的招牌全是外務部金寓。不過這一家姓金的,是七品小京官,由貢生朝考一等,分發在外務部當差。他乃是奉天錦州的人,名叫金樹銘,同國安在一部當差,彼此倒也有一面之識。在國安自命為未來的實缺郎中,自不把小官放在眼裡。金樹銘在部中,已當了十幾年差,自以為資格深,交遊廣,對於國安那種驕傲樣子,心裡很不愉快。因此兩人雖認識,無形中卻含著一種芥蒂。偏偏那金樹銘,也新從北京樂戶中討了一房妾,名字叫桂紅。樹銘的太太恆氏本是旗人,性情也很潑悍,上年因為有病,仍回錦州去了。屢次來信,說病不見好,一半時不能到北京來,所以樹銘放心大膽,討了這房姨太太。自從討來以後,愛情倒是十分篤厚,只是終日懸心吊膽,恐怕大太太病好了,回北京來,這一場滔天大禍,實在不易應付。只好時常寫信,探詢恆氏的病況。偏偏這兩三個月,並無一字回音,樹銘心中算計,必然是恆氏的病勢沉重,所以不能寫信。因此益發放開膽子,給桂紅置衣服,打首飾,又另外買一個丫鬟,雇了一個專管梳頭的女僕,名叫駱大嫂。自從駱大嫂進門,專門挑撥,把舊日的女僕廚役,連趕車的,一律全被她在主人前說壞話,俱都趕掉了,另由她保薦了幾個新人。因為僕役中沒有一個舊人,所以才出了這一場大笑話。

這一天,樹銘散了早衙,同幾個朋友,到糧食店中和園,去聽譚叫天同路三寶演全本《烏龍院》。天有三點鐘,金宅門前忽然停住了一輛馬車,裡邊坐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太太,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到得門前,車夫跳下來,看了看門外的牌子,便把車門擰開,說道:“請太太下來吧,已經到了。”只見那婦人氣哼哼的,先叫丫鬟下車,扶著她下來。車裡只有一個小包袱,丫鬟隨手取出來。婦人仰頭看了看牌子,便一直向裡走,丫鬟在後面跟隨。門房見進來兩位女客,忙迎上去問道:“太太是找誰的?”那婦人瞪眼罵道:“混賬東西!你家主太太到了,還問的是什麼?”門房一聽“家主太太”四個字,早已慌了手腳。因為平日聽老爺說過家中還有大太太,今天看這情形,知道必是大太太到了。連忙深深請安,嘴裡還說著:“請太太安!”轉過臉來,便要向裡跑去報信。婦人喝道:“站住!誰叫你去多說話!”門房不敢跑了,只得隨太太身後向裡走去。才進了二門,迎頭碰見駱大嫂。駱大嫂本是久慣伺候人的,一抬頭,便猜著八九。忙躬身站住,先向丫鬟問道:“可是大太太來了麼?”丫鬟道:“是大太太,姨太太在哪裡呢?”駱大嫂一聽,當時也慌了,忙向前請安,說:“請太太先到上房西屋坐吧。”哪知這婦人心眼多,駱大嫂讓她西屋坐,她一直便奔東屋去了。踏進屋門,只見屋中陳設得十分華麗,別的先不用說,只一架大紅洋縐帳子,蔥綠的帳沿,便覺耀眼爭光,十分燦爛。婦人過去一伸手把帳幔挑開,只見裡面的被褥,全是簇新電光緞的,一個年輕婦人,正蓋著被子睡午覺呢。婦人不看猶可,看了不覺醋火中燒,哪裡按捺得住?伸手便將被子扯起來,撂在地上。睡著的婦人一驚,兀地坐起來揉一揉眼睛,才要發作,那來的婦人早趕上去,左右開弓,先打了她兩個嘴巴。罵道:“娼婦!這是你睡覺的地方嗎?也不拿鏡子照一照,你是哪裡買來的粉頭,趁早兒給我滾蛋,晚一步便要了你的命!”被打的婦人哪里肯依,從床上跳下來,餓虎撲食一般,便搶過來拼命。嘴裡也不於不淨地亂罵:“你是哪裡來的野婦村姑,敢跑到我家來打人!”駱大嫂同丫鬟,此時早跟進來,見她倆扭在一處,駱大嫂忙把桂紅拉開,說:“姨太太,這可使不得,這位乃是大太太,千萬不可無禮。”丫鬟也拉住那婦人勸道:“太太,先消一消氣,等老爺回來再說。”桂紅被駱大嫂拉至外廂,仍然不依不饒,說:“我進門時候,並不知道有什麼大太太。她縱然就是大太太,也不能這樣野蠻,進門來不問一個字,張口就罵,舉手就打,世界上有這樣不講理的人嗎?”她這一套話,把屋中的婦人益發給招翻了,伸手便將穿衣鏡推倒,緊跟著,“咕咚咔嚓唏啦嘩啦”一陣亂響,原來是痰桶也踹倒了,花瓶也摔碎了,案上的一切陳設也全掃到地下了。駱大嫂只得又進來勸,說:“太太才進門,先休息休息,等少時老爺回來,有什麼話全好說,何在這一時呢?”婦人聽見“老爺”兩個字,她的氣益發大了。一迭聲問:“老爺倒上哪裡去了?快給我尋回來!想躲著不見不成。你縱然鑽進了耗子窟窿,我也拿開水把你澆出來!”駱大嫂說:“老爺到部裡去了,少時一定回來,太太先耐心等一刻吧。”婦人瞪眼道:“他始終不曾告我說有差使,這時候怎又到部去了?到部去也得給我尋回來。”駱大嫂一聽,心裡很詫異,想老爺在部當差,不是一年了,怎麼太太還會不知道呢?想到這裡,便暗暗拉丫鬟的衣襟。丫鬟隨她至外間,駱大嫂低聲問道:“這位太太娘家姓什麼,你可知道?”丫鬟笑道:“我還是她娘家的人呢,怎麼不知道?她娘家姓洪。”駱大嫂聽了,點點頭,這才不疑惑了。原來丫鬟是南省人,南省人說話,洪恆不分,駱大嫂聽她說姓“恆”,便信為千真萬確,是這宅里的大太太了。按說洪氏也是南省人,為何說話聽不出來呢?因為她父親洪長澤,在北方候補多年,洪氏從四五歲時便隨她父母在北方,所有說話的口音,完全變成京話了。所以駱大嫂認定她是北方人。這種陰錯陽差,直然成天造地設,也是納妾人默默中一種當然的結果。

婦人既鬧得不可開交,駱大嫂便吩咐廚役去尋老爺,說大太太來了,現在正鬧脾氣摔砸呢,請老爺快快回來解圍吧。廚役彭二奉了駱大嫂的命令,先到外務部打聽。茶房說:“金老爺到部中,吃過早飯便同著本司的幾位老爺出城去了,聽說是到糧食店中和園聽戲。這時候不到五點鐘,離譚老闆上場還遠得很呢。你趕緊到中和園,一定見得著。”彭二不敢怠慢,又即刻折出城去,到了糧食店,直跑進中和園。先在池子裡尋了一回,不曾尋著,只得又上包廂。一直尋到了下場門後官廂,才看見他家老爺,還同著五六個人坐在一個廂裡,正在直著兩眼,看金秀山、賈洪林、陸杏林、羅壽山四個人唱《忠孝全》呢。他趕忙跑過去,叫了一聲老爺。金樹銘經他這一叫,方才掉過臉來。見是廚子彭二,便不免嚇了一跳,忙問道:“你來做什麼?家裡有事嗎?”彭二躬身回道:“回老爺話,大太太才到了,正在家裡鬧脾氣呢,快請老爺早點回去吧。”金樹銘聽見大太太三個字,早已嚇得真魂出殼,“哎呀”了一聲,陡然站起來,向同座的拱了一拱手,說:“對不起,明天再見!”便出了包廂,隨著彭二下樓,尋到附近車廠子,催車夫急速套上車,慌慌張張地跳上去,只說了一句“回家”,車夫加快向前趕。金樹銘心中盤算,這一隻胭脂虎,實在有些不好對付,深恨當初,不應當娶妾。無奈事已做錯,醜媳婦也得去見公婆,只得硬著頭皮回家。進了門不敢一直走入上房,先在臨街小客廳中暫避風頭。卻暗暗吩咐彭二,去喚駱大嫂出來,自己打探打探。少時駱大嫂出來,愁眉苦臉的,叫了一聲老爺:“你老快見大太太去吧,我可實在沒有法兒了。方才是我親手臥了兩個雞蛋,勸她先吃一口東西,這才停住不鬧了。老爺要晚去一步,不定又變出什麼新鮮花樣來呢。”金樹銘聽了,只得發一發狠,隨著駱大嫂慢慢踱進上房。他心裡說,我見了面,只給他一個服軟,說好話,也不見得她就真把我生吞活吃了。心裡正在想著,忽然一個人攔腰把他抓住,說道:“嘿!你當初娶我做姨太太,並不曾說家裡有正妻。如今貿然來了這個野貨,進門就打人嘴巴,這是什麼道理,我只有同你算賬!”說罷一個羊頭撞過來,就要拼命。嚇得金樹銘連忙倒躲,舉目觀看,正是他的姨太太桂紅。連忙地擺手搖頭,表示不叫她聲張。又單腿屈膝,表示一種哀求的意思。桂紅倒還知趣,見他這樣可憐,自己一聲不言語,賭氣回西屋去了。樹銘見搪走了一個,心中略為放下,這才掀起東屋的簾子,向裡觀看,彷彿他那位夜叉婆,就在眼前。及至簾櫳啟處,同屋中的婦人正打一個照面。哦?不對啊?這是我的太太嗎?我怎麼不認得啊?屋中的婦人,也正在盼丈夫盼得眼穿,聽有人打簾子,她連忙抬起頭來,向對方仔細看。哦?不對啊,這個男子是誰啊?不是我的丈夫啊,莫非是我丈夫的朋友?因為他不敢家來,特意託付朋友前來疏通,也是有的。想到這裡,便大著膽子問道:“你是誰啊?”樹銘聽她這樣問,便也照樣問道:“你是誰啊?”此時駱大嫂已經跟進來,聽他兩人這樣問話,更覺著摸不著頭腦,便插嘴向那婦人說道:“太太,你老人家怎麼打起哈哈來了?這一位便是我們的家主老爺,太太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怎麼倒不認得?”婦人啐了一口道:“呸!誰同他做了多少年夫妻!”說罷領著丫鬟,便要向外走。樹銘在門口一橫,正顏厲色地說道:“這位大嫂,你先慢一點走。我同你一非親,二非故,且並無一面之識,你跑到我家來,又是打人,又是摔砸物件,如中了瘋魔一般。鬧完了抖手一走,世界上還有這樣不講理事情嗎?”樹銘一說這話,緊跟著他那姨太太桂紅同駱大嫂,也一齊圍攏上來,七嘴八舌。桂紅張口先問道:“你可認著丈夫了嗎?我看你就像孟姜女,萬里尋夫,真不容易,只可惜你過於性急了,拉著一個就算是丈夫,公然拉到我家來了!但是你要睜開眼看看,像我們那老爺,已經四十多歲,快半百的人了,還拉他做什麼?現放著許多青年小白臉,為什麼不去認丈夫呢?”這一套刻薄話,說得那婦人滿面通紅,哪裡答得上一句來。到底還是駱大嫂上幾歲年紀,沉得住氣,不慌不忙地問道:“太太你老到底是尋誰家的,為何走錯路了,卻跑到這公館來?”婦人到了此時,也不拿太太的架子了,向駱大嫂深深萬福,兩眼中止不住流下淚來。說:“這位大嫂,你有所不知。我們是浙江杭州的人,我丈夫名叫金國安,是去年到北京來的,項宮保派他到外務部任差。他娶了一個日本妓女做妾,既不接眷,也不回家。是有人給我去信,叫我急速到北京來。信上寫得很明白,說是前門外廠東門延壽寺街,門口有牌子,是'外務部金寓'。我從天津來,下了火車,一直奔到這條街,親自查看門牌,果然有'外務部金寓',一點也不差,我這才敢進來。卻沒料到張冠李戴,出了這大笑話。我實在對不住這宅里的老爺太太。等我回家以後,必然親自來負荊請罪。至於摔砸的東西,我必揀選上好的買來奉賠。”婦人說到這裡,駱大嫂才要答言,只見金樹銘滿面賠笑,向那婦人深深做了一個大揖,很恭敬地說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司長太太到了,恕晚生一時魯莽,言語不周,得罪了太太,千萬不要見怪。”又回頭吩咐他那姨太太桂紅:“快去沏上好的茶,給司長太太壓驚。”眾人見樹銘忽然變成這種狀態,全都相顧愕然,不知他是一種什麼意思,就連洪氏也有點莫名其妙,忙說道:“這位金老爺,你不見怪我,我就感激極了,怎麼倒這樣謙恭起來,我實在有些愧不敢當。”樹銘笑道:“太太請坐,聽我慢慢地告訴你。你家老爺,現在是外務部候補郎中,代理翻譯司司長。晚生同他在一部當差,雖不在一個司中,卻彼此時常見面。如今太太來到舍下,既有同寅之誼,又有司蜀之情,晚生理應招待。就是摔毀幾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太太且請在舍下休息一刻,俟等打聽著司長的準住址,再由舍下套車,送太太回宅不遲。”洪氏聽樹銘說得這樣委婉懇切,便完全認他是好意,殷殷向他打聽:“國安到底住在哪裡?”樹銘道:“司長的準住址,連我也不甚清楚,因為他從前住在杭州會館,現在聽說自己租了房子。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可不知道,但是決不在這延壽寺街。如果在本街,他一定掛有牌子,我焉能不知道呢?我想給太太寫信的人,一定同司長有挾嫌,故意支使太太到舍下來,鬧這種陰錯陽差的笑話。依我的愚見,太太先安心在舍下候一刻,我自己去尋司長。他此時多半還在部裡,我尋著他,他一定來接太太,豈不比太太自己去尋強嗎?”洪氏再三稱謝,說:“金老爺為我們家事受累,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如今也只好這樣,我就在府上等候吧。”

樹銘聽她答應了,連忙匆匆地出了家門。好在相離不遠,便一直尋到國安家裡。恰巧國安回家不多時,聽說金樹銘來尋他,並且有要事非面談不可,只得捏著頭皮出來會客。樹銘一見他面,便沉下臉來說道:“司長,你的大太太今天來尋你,你就應當套馬車,自己到車站去接才是道理。你就是不去接,也不應當打發她到我家撒瘋。如今把我一屋子的家俱全摔碎了。最可惜是我一對乾隆五彩的瓷瓶,當初是三千五百兩銀子買的,還認便宜,現在五千兩也怕買不出來。沒旁的說,司長就是照樣賠我吧。除去這一對瓶之外,旁的我自認晦氣。唯有這瓶,是不能白砸的。”樹銘這一個雷頭風,直把國安拍得手足無措。他確乎不在這一對瓷瓶上,三五千兩銀子,在他看著,算不得什麼重要問題。只有他這位太太,出其不意,如飛將軍自天而下,他聽了實在有些震懼失常。忙賠著笑臉說道:“老寅兄千萬不要著急,摔了你的寶瓶,當初多少錢買的,我賠你多少錢,決不叫你受著一點損失。只有內人現在哪裡,他是否知道我現在的住址,還請老寅兄明白指示。”樹銘聽他允許賠償,便不似方才那樣急迫,笑著說道:“司長要打聽這個,請先給晚生簽三千五百兩支票,晚生必有滿意的答复。”國安毫不游移,從懷中掏出支據來,立刻簽好了數目,蓋上圖章交給樹銘。樹銘接過來看,是正金銀行的支票,立時笑逐顏開,藏在懷裡,拱手致謝道:“到底司長慷慨大義,晚生感激極了!”國安道:“到底內人在哪裡,請你快告訴我吧。”樹銘隨將怎樣穩在家裡,怎樣自己說謊,到部裡尋訪司長,怎樣對他說司長住在杭州會館,全對國安說了。國安深深給樹銘請了一個大安,說多謝老寅兄隨機應變,實在是成全小弟了。樹銘在旁邊又替他出主意,說:“司長快把門外的牌子摘進來,這是最要緊的一著。要不是因為牌子,何至鬧得這樣陰錯陽差呢。”國安連聲喊大馬:“快把門外的牌子摘進來!”樹銘又催他快收拾一點行李,到會館去暫住一間房子,然後由我用馬車把太太送至會館。只說司長在會館臥病,不能親自迎接。這一場天大的是非,可就完全消滅下去了。國安連連點頭,說:“老寅兄的主意果然高明,我就這樣辦理。只求你晚一刻回家,好容我安頓好了。”樹銘道:“這是自然。我不但晚回家,還可幫著司長安置一切。”兩人匆匆地收拾了兩件行李,大馬套好了車在門外等著,一同上車,來到杭州會館,草草收拾了兩間房子,將行李略為佈置好了。樹銘又匆匆折回家中。洪氏已經盼得眼穿,見他回來,忙問見著國安沒有。樹銘故做出皺眉嘆氣的樣子來,說:“這道兒太跑得多了。晚生先到外務部,說司長已經三天沒來了。我又跑到杭州會館,這才見著。原來司長因為感冒風寒,病了三四天了。他聽說太太來到,便強掙紮起來,要親自到舍下迎接。是晚生攔住他,說外感的病,就怕見風,等我親自送太太到會館來。如今車已駕好了,請太太同這位姑娘,同到會館去吧。晚生在家也沒事,專誠送太太前往。”洪氏又問道:“會館中是他一個人住著還是有家眷呢?”樹銘連忙搖頭道:“並沒有家眷。”洪氏聽見沒有家眷四個字,心中的醋火立刻減去了十分之九。卻不知這一幕戲法,完全是樹銘一個人變的。算是她丈夫花了三千五百兩銀子,只買得這一場戲法,變得乾乾淨淨,並不曾露一點馬腳。洪氏反倒千恩萬謝,連連向桂紅萬福說:“改天必要過來請安賠禮。”桂紅此時,已知道她丈夫得了便宜,便也另換一個態度,太太長太太短,口頭上極力恭維。並親自送洪氏出了大門,眼看著她上了車。樹銘跨在車沿上,一直將她主僕送至杭州會館,親自陪進門來,見了國安,方才告辭而去。洪氏見國安躺在床上哼哼,便認定他是有病,反倒不好意思發作。只將大馬臭罵了一頓,問他為什麼無緣無故地寫這壞信。可憐大馬挨這一場空心罵,還摸不著頭腦,反倒向太太請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太太只得將接到信的話,略略說了幾句。大馬急得指天畫日,說小人如果寫過一個字的信,叫我手上長碗大的疔瘡。國安也幫著他分辯,說:“大馬並不認識字,他怎能寫信呢?這一定是同鄉造的謠。因為他們時常向我借貸,偶然借貸不周,便胡造妖魔,你怎麼單聽這一套呢?”太太已然見著了老爺,便安心在北京住著。又因為會館不方便,在東城單牌樓一帶租了一所房子,從此國安又成了兩分家。

他起服之後,果然補了外務部郎中。及至宣統三年,由郎中又升了本部參議。項子城到北京來,他也曾謁見過一兩次。恰趕上同南軍議和,項子城碰了陳學潛的釘子,心中很為懊惱,便想起金國安來,馬上用電話招呼到宅中。一見面,項子城便對他說:“南北和議已經派了唐紹怡作代表,尚缺少八個隨員,我想你可以充一個。你再保荐一兩個在旗的人員。外務部中各司裡,旗員很不少,只是我一時間想不起來。你可開出幾個人名來,並附註簡明履歷,我好酌量派一兩個。最好是要守舊派的,倒不用什麼新人物。”金國安諾諾連聲,立刻告辭下去。在秘書辦公室中,開了兩個人名:一個是張恩厚,字子重,漢軍鑲白旗人,是外務部條約司的主事;一個是志興,滿洲正黃旗人,是外務部堂主事,兼司務廳司務。張恩厚乃是一位旗秀才,並在日本東京留過學,是早稻田大學法科畢業生。這位先生,性情非常古板,真可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而且膽量又極小,隨便一點事,便能把他嚇得手足無措。在外務部當了幾年差,倒是循規蹈矩,極得上官的信任。所以國安不假思索,便先把他開出來。至於那位叫志興的,乃是世家子弟。當日他的堂姐為光緒皇帝的妃嬪,他便公然以國舅自居。先在理藩院掛著一個筆貼式銜,終年也不去應差,只隨著一班吃哥兒架秧子的,鬥雞走狗,問柳尋花,度他那種驕奢淫逸的生活。後來因光緒帝失勢,某妃已死,志興的勢力便也隨著一落千丈。十幾年的功夫,家業已經花去大半,眼看著就不能支持了。實在被迫無法,這才立志想要正經當差。好在親友有勢力的,還不在少數。第一個大學士拉同,當日曾受過他家的好處,志興便尋了去,說明來意。拉同素性本好詼諧,今見志興來了,親口說了許多立志要強的話,便不覺大笑道:“老弟,你怎麼說起笑話來了?憑你這樣漂亮人物,正好騎上快馬,去跑蟠桃宮。再不然,便同你那好朋友,到白雲觀去會神仙,正好及時行樂,為什麼想起當差來了?你老弟要想當差,等我奏明當今,替你單立一座俱樂部,裡面設上花柳司、麻雀司,大菜科、香擯股,就請你做該部大臣,一定能夠勝任愉快。至於其餘各部,恐怕沒有安置你的地方。”拉同說完,又哈哈大笑。志興連羞帶氣,不覺放聲大哭,又懇懇切切,述說他家中的苦況。拉同這才鄭重地安慰他,說:“原來這樣,愚兄一定替你設法。你在理藩院聲氣太不好了,莫若到處務部去吧。好在項宮保同我至好,我託付一語,他自然關照你。”果然未出十天,外務部給理藩院去咨文,調志興來部任差。在理藩院正把他看成累贅,樂得有人來調,立刻复文照準,志興從此便在外務部任差。真個是敗子回頭,萬金不換。他從此專心致志,謹慎從公。過了幾個月,便提升了堂主事。後來歷任尚書全有拉同關照,因此志興的差事,當了六七年,始終不曾更動。最近因為司務廳司務出缺,又委他暫為代理。這兩個缺,在部中是列為最優的,他一身兼之,所以軍馬衣服,很是闊綽。項宮保吩咐金國安保薦兩個人,國安便將他一齊列上,當時呈上去,居然全核准了,第二天便用內閣總理大臣下委任狀。此時老恩王保薦的人,也由唐紹怡呈到項子城面前。內中兩個旗員,一是龍華,一是海亮。項子城並不挑剔,一律核准加委。海亮原是恩王府的長史,龍子春在旗員中,號為通達時務,所以恩王看中了他。至於海亮,不過拿他當自己的耳目,將來會議情形如何,可以隨時報告。要說到出席發言,他一個當家人的,有什麼知識?這四旗員中,就是張子重、龍子春,尚有一點學識,那兩個,一是紈絝子弟,一是世代家奴,不過隨著充數而已。至於漢人中,有金國安、楊修、章敬宗,那一個卻是項子城家的教讀老夫子,姓徐名蔚,字豹文,保定人。還是桐城吳摯甫先生的高足弟子,人品極其高潔,只是性情迂腐,項子城因為陳學潛不肯去,所以選中了他。這位先生倒是直任不辭。八名隨員全委定了,緊跟著唐紹怡請訓出京,皇太后在慈寧宮召見,很勉勵了幾句,叫他臨機應變,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皇室尊嚴才好。紹怡答應,說:“臣必竭盡心力,報效皇家。”下來又去見項子城,子城也是一再囑託:“大清皇室,務必設法保全。將來無可奈何,就是作虛君共和,也千萬不可把皇室推倒。至於其他條件,全可以遷就通融,這一層你務必要記住了。”唐紹怡諾諾連聲,說:“將來會議情形,紹怡必隨時電呈宮保請示,宮保認為可行的,紹怡也不敢堅執;宮保不認可的,紹怡也不敢擅專。”項子城點頭道:“這樣好極了。你不必再耽誤工夫,明天就到上海去吧。”紹怡答應退下。第二天一早,率領隨員僕從,乘早車先到天津,包了招商局一隻官輪,轉赴上海。

到了上海,陳起梅派員到碼頭迎候,在中國地替他預備好了行轅。紹怡執意不肯住,還是住在租界大飯店中。本來這也難怪,誰不求身命的安全,焉肯在革命黨的範圍內討生活?陳起梅見北方代表已經到了,趕忙給南京去電報告經過情形。孫文也立派伍廷芬帶領隨員,前往開會。好在一切隨員也全是預先派定的,寧滬朝發夕至。大家來到上海,伍廷芬先拜訪唐紹怡。兩個人既是同鄉,又是舊日同寅,從先彼此感情很好,如今卻做了對手方的代表,將來在會議席上自然免不了一番爭執。但目前久別重逢,見了面倒是十分親熱。紹怡留他在大飯店晚餐,兩人直談了有三個鐘頭,彼此也略略交換意見。紹怡說:“你我當初全是朝廷官吏,飲水思源,對於滿清似乎不好過為已甚。”廷芬大笑,說:“老弟真是婦人之仁。如今胡運已終,正是我們漢族伸眉之日。若不乘此機會根本推翻,將來他們有了英明之主,我漢族仍脫不了專制之孽,何如一勞永逸免致他年再起革命呢?再者項宮保的為人,有種族思想,有世界思想,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你老弟正好乘此時機,向他進言,為我們漢族爭一口氣,為什麼反倒幫著滿清說話呢?”一席話說得紹怡閉口無言,半晌答不上一句來。遲了片刻,方才搭訕著說道:“大哥,你也不可過執成見。咱兩人所處的地位不同,假如你要是北方代表,自然就知道內幕的難處了。”廷芬大笑道:“愚兄要肯做北方代表,這時候早就補了外部尚書了。我自那一年到北京,做了半年的外部侍郎,便看出滿清氣數已完。那些親貴,一個個自負萬能,其實除去招權納賄,驕奢淫逸之外,還有什麼本事?我賭氣出京,立志一輩子不做滿清的官,如今總算如願以償。奉勸你老弟,也早早把舊思想變一變吧,不必再效忠於滿清啦。”兩人又談了幾句,總覺著話不投機,廷芬便告辭去了。第二天紹怡又去回拜,他兩人議定了開會的日期。臨時兩方委員一律出席,取一種對等形勢,北代表在東邊,南代表在西邊,各自提出議案來,彼此商酌。北方第一條提出來的,便是實行君主立憲,大清皇帝仍然萬世一系。南方提出來的第一條,便與此絕對相反,滿清君主即刻禪位於民國,由全國人民組織共和民國,變更國體。這一條北代表看見了,四位漢員倒沒有什麼說的,唯有那四個旗員,卻是不約而同地勃然大怒。志興本是闊少出身,並不懂得會議的規則禮節,他一時壓不住氣,便拍著桌子罵道:“好混賬!連皇上全要推倒了,這簡直是反叛嗎!還開的什麼會議呢!”他這一路亂罵,唐紹怡是又驚又氣又羞,立時滿面全紅漲起來。伍廷芬卻是大有涵養,只微微地笑,用眼看著志興。等他發過了瘋,方才慢慢說道:“唐先生,唐代表,你帶了這許多位來到上海,是同我們開會議,還是同我們打架罵街呢?要是講打架罵街,那就無須我們出席,上海有的是流氓青皮,只需將他們邀來,同諸君對壘,倒很是旗鼓相當。不知唐代表意下如何?”紹怡聽了這一席話,益發羞得無地自容,只好實行他的權力,勒令志興退席。志興還有點不服氣,大聲說道:“我為擁護皇帝,難道還有不是嗎,憑什麼叫我退席?莫非等我退席以後,你們就完全應許他的條件嗎?如果那樣,我得拼命力爭,更不能退席了。”他這一鬧,更僵得不可開交。高低還是海亮、龍華、張子重三個人極力排解,說:“你在會場上罵人,這是犯了規則,所以唐大人叫你退席。你有什麼意見,明天仍然可以出席發表,何必爭在這一時呢?再說唐大人是我們的首領,你難道就不給他留這一點面子嗎?”志興經這一勸,方才賭氣跑出議場,仍回飯店去了。這裡幾個南方代表,你一言,我一語,無非是拿志興當作怪物,說許多奚落刻薄的話。因此鬧得正事也不能再議,由伍、唐兩人宣布散會,明天再繼續開議,便各自回寓去了。 第二天到了時刻,大家又預備去出席,張子重再三囑咐志興,不可再那樣魯莽了。我們對於議案有什麼意見,盡可自由發表,但是言語之間,務必要謹慎謙和。凡一切無禮的話頭,萬不能輕易出口。志興勉強答應。大家臨行時候,各自將房門鎖好。張子重同志興本住在一間房內,子重是從北京帶來的鋼鎖,內有暗簧,十分堅固,非他自己伸手,旁人是開不開的。鎖好了,一同到會場上,又議了四個鐘頭,並未議出一點眉目來。只得宣告散會,又各自回寓。張、志兩人,到了自己屋前,子重取出鑰匙來,把門開了一同走進屋中,舉目觀看。子重驚得叫道:“怪啊,這是哪裡來的名箋?”說著便伸手從桌上拿起來。志興也隨同觀看,果見桌上放著一張很大的名箋,是深紅顏色。子重拿起來,看見兩面俱是紅色,正面孤零零只有一個人名,背面卻有兩行小字。子重不看猶可,看了立刻顏色慘變,向志興道:“壞了壞了!禍事出來了!這全是你招出來的,只好由你想法子去對付吧,可千萬不要帶累我啊。”志興聽他這樣說,自己更摸不著頭腦,發急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啊?你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子重道:“你還問什麼事呢,人家要同你決鬥,請你到黃浦江邊,或賽槍,或比劍,由你選擇。你如果不去,他便實行暗殺,三日內要取你的首級呢!”志興聽了,嚇得“哎呀”一聲,摔倒在地上。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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