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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三回受牢籠甘心求保護行密計開始議和平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8537 2018-03-23
盛元生平最恨的,就是詆毀滿清,背叛君主。他本是天潢一派的旗人,這種地方,總要算他宗旨純正,萬不能說壞。偏偏遇著了這無法無天的管天下,他也是旗人,卻偏偏要革滿清的命,張口民黨合口民黨,同盛元簡直成了仇敵。在他本人,又不曾注意盛元的為人,認准了他是一個酒鬼,自己高自己位置,哪把酒鬼放在眼中。萬沒料到酒鬼竟發起瘋來,連敬了他一碗一盤,一碗羊肉鹵,整整扣在身上,一盤炒肉片,完全掠到馬褂上,賃來的衣服全髒了,還不算數,被人推了個仰面朝天,騎在身上大打特打。本來在王府中挨了幾十嘴巴,還不曾消腫,今又腫上加腫,他怎能不叫喚?文伯泉過來解勸,卻被盛元迎頭罵了一頓,嚇得不敢再勸了。不是旁的,他正在撒酒瘋,倘然把自己的衣服再髒了,一套還賠不起人家,架得住再加上一套嗎?但是盛元越打越兇,倘然將管天下打死,自己須得陪著打人命官司,這是鬧著玩的嗎?想叫警察來,又有點害怕不敢,因為這兩個瘋子信口胡說,再被警察聽見,這事便越鬧越大了。伯泉正在左右為難,忽見從外面進來一人。他不看猶可,看了更不覺嚇了一跳!你道來的是何人?原來是提督衙門的右翼總兵申林。此人本是以搜查民黨起家,是旗人中著名的一位於員,本書前文已經表過,不是一次了。當日汪杜鵑炸攝政王未成,便是由申林給破獲的,因此申林的大名,九城沒有不知道的。他在未發跡時候,同文伯泉是盟兄弟。後來發跡了,伯泉便打著他的旗號,在外邊招搖撞騙,無所不為。申林很不痛快他這種行為,兩人無形中便算絕了交。偏偏今天無意中遇著了他,伯泉只得招呼道:“二弟,真巧極了!愚兄正要到府上給你請安,卻沒想在這裡遇著,快請裡面坐吧!”申林道:“大哥,你們為什麼打起架來?那地下亂滾的兩位倒是誰啊?”伯泉道:“不要提了!這是旗人中的兩位大名士,你難道不認得嗎?”申林忙過去將兩人拉起來,哈哈大笑,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盛瘋子同管老二,你兩人打的是什麼?想必黃湯又灌到狗肚裡了。”兩人看見是申林過來勸,方才不敢打了。盛元卻大聲說道:“申二爺,你快把這無父無君的亂黨給我鎖上,千萬別放他跑了!”管天下瞪著眼道:“我是玉皇大帝派來的,率領十三萬天兵天將捉拿你這大頭鬼。你二郎爺來了,你快放出狗來咬住他,別放他逃了!”說罷拉住申林的襟袖,一定叫他放狗。申林向伯泉道:“怎麼醉到這種樣子?你也不把他們分開。”伯泉乘這機會,喊來兩輛人力車,把管天下架到車上,自己也上了車,向申林拱一拱手,說聲再見,便風馳電掣地去了。這裡只剩了申林同盛元,盛元跺腳埋怨道:“怎麼放他跑了?他實在是亂黨,是孫文派來的,要殺老恩王呢!”申林道:“算了吧,你別撒酒瘋了,趁早尋個地方去安眠吧,難道還喝一夜不成?”盛元晃晃悠悠的,才要向外走,堂倌一把將他揪住,說:“慢點走!你在櫃上只存了兩塊錢,淨燒鴨子,吃了七八賣,連酒帶菜,就是四塊多錢。還另外砸碎了兩塊盤子,一個大海碗,難道站起來就走嗎?”盛元瞪著兩眼道:“他兩個人吃的,你憑什麼朝我要錢?”堂倌道:“豈有此理!你們同在一桌上吃飯,他走了,你就應當給錢。”盛元道:“好好,先寫上吧,明天還你。”堂倌說不成,我們這裡不賒賬。盛元道:“你不賒賬,我還是沒錢。”堂倌道:“沒錢不放你走!”盛元哈哈大笑道:“我正發愁沒地方住呢,不放我走,我便住在你這裡,熱騰騰的屋子,比雞毛店強多了。”盛元這一撒賴,鬧得堂倌倒沒有辦法了。後來還是申林看不過,拿出三塊錢來,給了遭瘟。盛元這才醉眼迷離地出了酒館,去尋雞毛小店,暫且按下不提。

卻說文伯泉帶著管天下,出了遭瘟,一直回家。才到家門口下車,就被人一把揪住,嚇得伯泉喊道:“你是做什麼的?怎麼在黑夜嚇人?”只聽對面也喊道:“你賃我們衣服,原說只租一天,並不曾講過夜。這時候還不交櫃,我們可得收兩天的租價。”伯泉道:“我當是什麼要緊事情,原來是取衣服。你放心,跑不掉你的租價,我們這就脫給你,多一刻也不穿。”說著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又催著管天下把衣服也脫了,捲到一處,交給賃物舖的來人。說你快快拿了走吧,不看我們坑了你。賃貨的人接過衣服來,說不成,你還得找補兩塊四毛錢。伯泉道:“豈有此理!多穿一刻,就要一天租價嗎?”賃貨舖的人不依不饒,伯泉賭氣又拿出一塊多零毛錢來,遞在那人手裡,說便宜你,快走吧,多一個也沒有了。那人接過錢去,挾著衣服,賭氣走了。一壁走著,一壁嘴裡嘟嘟噥噥地說閒話。伯泉將車錢開付了,拉著管天下一同進來。兩個人在燈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伯泉太太福氏在旁邊看著,也不知他們笑的是什麼事,忙問道:“你們這時候才回來,身上連一件大衣服也不穿,難道不怕冷嗎?為何反倒笑起來,莫非是中了瘋病不成。”一句話提醒了兩個人,方才各尋大衣穿上。伯泉道:“真有你的,我佩服極了!方才在遭瘟遇著申老二,我提心在口,恐怕盛瘋子順嘴胡說,他真拿你當革命黨辦了,那才糟呢。卻沒料到你還有裝瘋這一手兒,居然搪過去了,難得難得!”管天下道:“算了吧,你方才對賃貨舖這一手也夠毒辣的了,那小子回去一定要砸飯鍋。”兩人正在得意,忽聽有人叫門,彷彿擂鼓一般,一陣緊似一陣。福氏才要出去應門,伯泉卻向她連連擺手,使眼色。福氏止住腳步問他是怎麼一件事,伯泉把髒衣服話說了。福氏道:“你不出去見人家,這件事就能完了嗎?要叫我說,你迎頭去見他,既然當時沒看出來,我們就有理說,決然不能夠賠他。你要不出去見,反倒透著心虛。”伯泉一聽這話很對,再聽外邊快把門砸碎了,他這才跑出來,大聲問道:“什麼人敢這樣砸我的門?”只聽外面高聲應道:“快開開吧,髒了我們的衣裳,還裝傻充愣,算什麼人物!”伯泉偏不開門,只隔著門縫兒問道:“誰髒了你的衣裳?你跑到我家來搗亂。”外面人又高聲說:“我是賃貨舖的,一件灰鼠袍子,前襟滿髒了;一件灰鼠出風馬褂,連風毛全油成一團。你打聽打聽,這兩件衣裳二百多塊,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就算完了嗎?”伯泉道:“豈有此理!方才你拿回去的時候,連一個油星水點全沒有,轉眼臟成這樣,這明是你們藉詞訛賴。你也不翻開眼看著,文大爺是受人訛賴的嗎?”外面人一聽這話更急了,索性破口大罵起來。伯泉聽見他罵人,益發有理,把門開開,冷不防打了那人兩個嘴巴。那人哪肯答應,兩個人揪在一處。袍子馬褂撂在地上,更成了泥蛋了。管天下也出來幫打,打得不可開交。警察過來給拉開,賃物舖的人一定要上區打官司,警察只得把他們帶到署中。偏巧署長也是一個旗人,同伯泉認識,知道這文大爺不是好惹的。略略地問了一問,便派買賣人一身不是,說你既把衣服拿回,怎好再去尋人家搗亂,這分明是有意訛賴。我本當重辦你,姑念你商人無知識,取保開釋。可憐賃物舖的人,委委屈屈,有冤無處訴,只得認倒霉吧。文伯泉同管天下,得意洋洋地回家,但是從此再賃不出衣裳來了。

到底兩人計劃,不能不照舊進行,文伯泉只得去尋恆石風,向他借錢借衣裳,並商量敲竹槓的法子。恆石風很埋怨他,不應招惹管瘋子:“這樣的人只能壞事,不能成事。再說咱們敲的原是一群哥兒崽子,他們這些人的性情你還不曾揣摩純熟。你要一定拿革命黨嚇嚇他,倒許鬧僵了。因為他們全是狂妄無知的小孩子,革命黨無論怎樣厲害,他說我不曾見過,你叫他拿出許多銀子來同革命黨講和,這是可一不可再的。我們必須想旁的途徑,然後才能有效驗。”伯泉笑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們兩個人先去一趟,踢踢路子,你看怎樣?”石風道:“去倒可以去,只是管天下那個寶貝,千萬不要再帶他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真把我看成呆子了,我碰一回釘子,難道還能再碰二回嗎?只是明天見他,我們得有一套詞兒,一個說一個捧,必須唱圓全了,才有敲錢的希望。要是牛蹄兩半,說不到一處去,豈不更糟了嗎?”石風說:“這一層你不必慮,我早就想好了題目。並且這個題目,恰合他們的意思,保管一說就能成功。據我理想猜測,三五十萬,總可以弄到手中。咱們得了這筆錢,趕緊就得滾蛋大吉。倘然露了風聲,被老項知道,你我的腦袋可就長不住了。”伯泉道:“這個不用你說,我很明白。只是說他們的題目,你預先得傳授給我,省得臨時兩歧了。”石風附在伯泉耳邊,告訴他如此這般。伯泉拍手稱妙,說:“這個題目果然高明!不但投其所好,而且能多多要價,我真佩服極了!咱們明天吃過早飯,便去走一趟。擒賊擒王,還是先到恩王府為妙。”石風答應了,並藉給伯泉五十塊錢、一套簇新的衣服。伯泉高興極了,辭別石風,仍回他的破瓦寒窯。管天下見他穿著新衣服回來,便認定他是敲著竹槓了,一定追問緣由,立刻便想同他分贓。伯泉說:“你怎麼這樣性急?衣服是我同朋友借來的。”管天下抱怨他,為什麼不借兩套。伯泉說:“你這人好不通世故,一套還費很大周折,兩套向哪裡去借。”管天下瞪著眼道:“沒有兩套,我怎好同你出門。”伯泉道:“你先在家裡忍幾天,我實在藉不到。咱兩人通融著,我出門你看家,你出門我看家,還不成嗎?”管天下沒得說了,賭氣去睡覺,不再同伯泉交談。

第二天伯泉吃過早飯,一個人去尋恆石風。兩人一同坐著馬車,到恩王府去謁見興貝子。這一次見了,果然與前日大不相同,又是說又是笑,居然把前日的事,拋在九霄雲外了。伯泉先說道:“爺一向在府中納福,卻不知南省已經鬧得不像樣了,連上海全搖動了。這要不趕緊想法子,一轉眼就要到我們北方了。”興貝子白瞪著眼說:“這有什麼可怕?現有我項四哥在北京調動一切,聽說湖北的亂黨已被禁衛軍掃平了,上海還能鬧到哪裡去?你何必這樣大驚小怪嚇人。”伯泉碰了釘子,不敢再言語了。恆石風卻接著說道:“爺怎麼信老項的話呢?如今北京城中,誰不知道項子城是漢奸,明著報效朝廷,暗地卻勾結亂黨。湖北的禍亂,完全是他挑起來的。他如果真心贊助皇室,就憑禁衛軍那樣勁旅,早已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還能耽誤到現在嗎?爺千萬不要再信他的話了,我們這時候得想自衛的法子。最要緊是先把亂黨平滅了,沒有外患,自然可以減少內憂。要不然,里外夾攻,我大清的江山可就保不住了。”石風這一席話,居然說動了載興,立刻跺腳罵起老項來:“忘恩負義的賊子!當初要不是老王爺保全他,腦袋瓜子早就長不牢了。就是今年起用他,也是老王爺一力擔當,他不說拿出良心來報效,反倒裡勾外聯。這樣東西,真真該死萬狀!等明天我去見攝政王,先下旨革他的職,然後宣布罪狀,綁到菜市口給他一刀,看他還當漢奸不當漢奸。”石風等他說完了,慢吞吞地答道:“爺發的這套議論,痛快極了。只是有點一廂情願,恐怕做不到吧。”載興瞪眼問道:“怎見得做不到呢?”石風道:“爺請想,攝政王現在還有一點權嗎?老項自進京以來,第一步便是削去監國攝政王的大權。”載興不待他說完,便跳起來,大聲喊道:“照你這樣說,還了得嗎!難道我們就眼巴巴地看著他篡位不成?”石風道:“爺先不要著急,咱們從長計議,對付他的法子很多呢。”載興道:“有什麼法子?你快快說,不要這樣吞吞吐吐的,還悶死人呢!”石風道:“要息內亂,必須先平外寇。老項此時所挾持的,是各省革命黨紛紛而起,你也獨立我也獨立,憑空給項子城添許多聲勢。彷彿這些革命黨,非他收拾不了,其實全是由他招引出來的。要沒有項子城,革命黨決然不會鬧得這般兇。他如果實心實意地平滅革命黨,這兩個月的工夫,早已打得乾乾淨淨了。不用旁的兵,就咱們北京那一師禁衛軍,槍砲器械全是德國最新式的,所有軍官士卒也全是八旗青年,三年工夫練成的勁旅。當日漢陽一仗,便把華自強打得棄甲曳兵,再向前一攻,武漢早已收復了。偏偏項子城下令,不許進攻,又將馮國華調回來。究竟他是什麼居心,明眼人還看不出嗎?現在那些調回的軍官,提起這件事來,無不破口大罵。可見我們八旗的士氣,還正在有用之時。只可惜不能開到前方,同革命軍見一個高低,未免以有用之兵,投諸無用之地了。”載興聽到這裡,忙問道:“怎麼不能開到前方呢?難道是沒有統率的長官嗎?”石風道:“怎麼沒有統率長官?一個也不缺啊。”載興道:“既有統率長官,你明天傳我的令,叫他們到前方去,掃平革命黨。若能一律肅清,我保他們加官晉爵,這不是極容易辦的事嗎? ”石風說道:“要傳爺的號令,叫他們去,他們一定樂意。不要說加官晉爵,就是為保大清宗社,他們也萬死不辭。上回我們組織宗社黨,爺還賞了三千元黨費,內中主要人物,就以禁衛軍下級官長佔其多數。如今爺叫他們去,他們還有不樂意的嗎? ”載興道:“既然這樣,你就趕快去傳令吧。 ”石風握手道:“不成功,不成功。 ”載興又瞪起眼睛來,問怎麼不成功?石風道:“第一層沒有老項的命令,他們未必肯開拔;第二層縱然開拔,架不住老項不發餉,不給開拔費,他們還是走不動啊。到底第一層還無的可慮,因為老項的命令,只能行於上級長官,至於下級軍官,果能同心一力,效忠皇室,老項也無可奈何。不過老項只抱定不發錢的主意,他們便寸步難行。爺請想,還有什麼法子呢? ”載興聽到這裡,便拍著桌子說道:“這算不了一回事!軍餉開拔費,全由我一個人包辦了。你只叫他們早早動身,便算是第一大功。 ”

石風同伯泉來此目的,原就為逼出他這一句話來。如今總算是他自己上鉤了,二人目的也算達到九成,真是說不盡的歡喜。伯泉緊跟著又釘一句,說:“這活該是我們聖清國祚靈長,居然有少王爺這樣毀家紓難,老項無論懷著什麼不臣之心,也不怕他了。”石風道:“本來這樣大事,旁人也擔當不起。不要說軍餉,就是這一筆開拔費,錯非有二十萬元,也是不夠用的。依我的愚見,爺先將開拔費籌出來,交給我們兩人,我們也好張口向他們說話。至於軍餉的事,等他們開至前敵再匯了去,也不為晚。”載興道:“怎麼一張口就是二十萬?我哪有這許多銀子。”石風笑道:“二十萬,在旁人固然嫌多,要出在爺身上,不過像二十個銅子罷啦。爺只把銀行的支據扯下一條來,批上一個數目,蓋上一顆圖章,還不是手到拿來嗎?”載興道:“你說得太容易了!銀行支據全在老王爺手裡,他老人家鎖在箱子裡,鑰匙是福晉帶著,誰能拿得出來啊?我應許了你們,回頭也得同老王爺商量。他老人家要不贊成,仍然是做不到啊。”石風一聽,心說這事要壞。我們兩人的戲法,只能騙這小孩子,老恩王那樣老奸巨猾,焉肯上這個當?不定還許招出反感來,把我們辦了呢。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笑道:“爺這樣打算錯了。目前已經到了十分危險,哪裡還有商量的工夫。古來信陵君竊符救趙,成為戰國時第一人物。爺此時也得學一學信陵君,來一個竊票救國吧。爺先將老王爺的支據偷出來,不要二十萬,便是二百萬也不愁沒地方取去。將來事成之後,這筆錢還怕朝廷不還嗎?到那時,爺便是重整社稷再奠乾坤的人,論理宣統的皇位,都當讓給爺做。就是不做皇帝,領班的軍機大臣,也不作第二人想了。”石風這一套話,句句打入載興的心頭。因為當日德宗駕崩之時,他父子本想運動著做皇帝,因為遇著莊之山先事防維,轉危為安,他父子的計劃,遂致不能實現。但是經此波折之後,載興的皇帝夢卻始終沒醒。如今遇著石風,他們這一架,又勾起他的舊癮來了,彷彿不日便可以身登九五。順口說道:“孤家如果做了皇上,封你為恆貝勒,封伯泉為鎮國公。”兩人連忙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叩頭謝過皇恩。又一面催著載興,快快盜取老王爺的支據。載興答應了,說明天未必能到手,你們後天午後到府裡來,估八成可以做到了。

石風同伯泉諾諾連聲,辭別了載興,一同出恩王府。才一出門,恰恰遇著廣伯平,也來尋興大爺福二爺。石風一把將他揪住,問他來做什麼。伯泉說:“這裡不是講話之所,咱三人到四牌樓同和樓雅座,慢慢地敘一敘不好嗎?”伯平連聲說好,也不進府去了,仍舊乘上車子,三人一同到同和樓。這同和樓本是一個山東館子,局面不小,坐落在本司胡同口外,是東城數一數二的大館子。他三人進去,尋了一間雅座,叫堂倌擺上四個涼碟,溫了兩壺紹酒。石風發令,不叫不許進來。堂倌答應去了,他便鄭重地問伯平道:“你終日在各處亂跑,耳目一定是靈的,近來可有什麼新聞嗎?”伯平道:“二爺怎麼倒向我打聽?你是報界人,什麼消息瞞得了你們,我還要向二爺請教呢。”石風哈哈大笑,說:“你這人真是鬼靈精,這一點點事也要玩心眼兒。我們報界知道的,不過全是政府公佈的消息,其餘稍為秘密,便沒有我們知道的份兒。你的朋友多,交遊廣,所見所聞,全是有價值的消息,何妨當作下酒物,敘說敘說呢?況且你今天到王府來,一定是報告什麼事,在我們固不便強迫與聞,可是咱們全是一條線上的人,你說一說,咱們大家研究研究,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石風這一席話,倒把伯平給繞住了,忙笑道:“二爺的嘴真厲害,反倒說我是鬼靈精,真真冤屈殺小的了。你要打聽消息,我把方才事報告給你吧。你們知道謀炸攝政王爺的幾名要犯,不是完全釋放了嗎?”石風忙問道:“釋放以後,怎麼樣呢?”伯平道:“如今全投降老項了,並且由老項拿出錢來,叫他們到南方去,勾結革命,好同我們滿清為難。這事你們可知道嗎?”石風伯泉全說不知道,追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伯平便把在胡宅的見聞,詳細對兩人說了。石風朝著伯泉笑:“你看何如?”伯泉道:“他們這一南去,將來的是非更多了。”伯平道:“你二位從府裡出來,料想也是報告什麼事情,不知可曾見著少王爺嗎?”石風道:“少王爺正不高興呢,見了面,不容我們開口,便大發牢騷,說我們全是騙子手,想藉革命騙他的錢花。這真是冤哉枉哉,不定是誰騙了他的錢,卻拿我兩人出氣,你說可笑不可笑呢!”伯平道:“本來少王爺的脾氣就是這樣,你別看他今天鬧氣,恨不得把人家生吞在肚裡,等明天見了面,又有說,又有笑,他的氣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伯泉道:“話雖這樣說,總以多躲避幾天為妙。所以我們見了你,就趕忙拉到這裡,便是暗含關照的意思。”伯平連忙拱手致謝。

三人吃過了飯,伯平回家,石風同伯泉出城,兩人又在恆家密議了一回。石風說:“咱們又得著好材料了,後天見了他,把這事做一件秘密的報告,不愁他不拿出幾十萬來做開拔費。咱們有言在先,這筆錢可是按二八劈賬,你只能得二成,下餘八成全是我的。”伯泉道:“你多得一點原可以,也差不了這許多啊。”石風道:“你這人真不知道好歹,這件事完全是我做成。我要不想出這法子,並攜帶你一同進府,就憑你同管老二那種樣子,想再見貝子爺的面,也很難啊,銀子會到你的頭上嗎?再說二成就是四萬塊大洋錢,還少嗎!”伯泉聽他這樣說,恐怕把事情鬧僵了,將來一個錢得不著,只得忍著氣兒,又拉回來,說:“咱們自己人,什麼分多分少,我還真能爭嗎?”石風便也趁風轉舵,說你明白就好辦了,將來到手時,你多用一萬八千的,也算不了什麼。伯泉告辭回家,心裡越想越高興,憑空白得四五萬元,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便宜,活該我文伯泉走這一步幸運。及至回到家中,管天下見了面,仍然是向他吵。吵得伯泉不耐煩,賭氣回自己屋中睡了。第二天起床,連飯也不曾吃,又想出門,哪知衣裳被管天下穿在身上了。說你曾應許我,衣裳倒替著穿,今天也該我出出風頭了。伯泉道:“別打哈哈,我還有正經事呢。等明天我一準讓給你穿,還不成嗎?”管天下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不成不成,我今天穿,你明天穿吧。說罷毫不客氣,大搖大擺地便出門去了。伯泉扯著嗓子喊他回來,他如同沒聽見一般,早不知走到哪裡去了。伯泉跺著腳罵了一陣,還盼望他晚上回來,哪知這位先生,竟如黃鶴一去不復返了。伯泉想要尋他,卻又沒地方去尋,只好自認晦氣。到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這種搗亂鬼,留在家裡,也非常法。何況早晚有這一筆大進款,如果叫他知道一點影兒,他一定要平分疆土;不給他,他不定出什麼壞主意。樂得他此時滾蛋大吉,免去許多後患。只可惜這兩件衣裳,全是灰鼠脊子的新桶兒,時花庫緞的新面兒,算計起來,也值二三百塊錢,憑空被他穿了去,一去不回頭,不定當在什麼地方,連當票全要不回來,真是可惜極了。繼而一想,自己有四五萬元,甚樣好皮襖置不起?何必可惜它呢。伯泉這一夜來盤算,總睡不著。才一合眼,彷彿自己已經到了天津租界,租好了很大樓房,自置的轎式的馬車,另外還娶了兩房姨太太,丫鬟女僕一大群,好不快樂。還想要到三不管逛一逛小班,高聲喊道套車。這一句才喊出口,就有人在腦門上打了他一下,罵道:“窮斷了筋的,連褲子全沒得穿,還有車呢!”伯泉嚇得睜開眼看,原來是太太福氏在地下站著,穿著很薄的衣裳,凍得瑟瑟發抖。伯泉揉一揉眼睛,爬起來笑道:“你不要開玩笑,咱們快發財了!等著洋錢到手,我帶你下天津,住洋樓,坐馬車,吃大菜,白日聽戲,夜間看電影,也足足地樂上幾天,補一補你的苦楚。”福氏啐了一口罵道:“窮鬼,不要做夢啦!你早早把我棉褲贖出來,叫我少挨幾天凍,我就知足啦,我也沒有坐馬車的造化。”伯泉看一看太陽影兒,說:“了不得啦!我同恆二爺還有約會呢,怎麼睡到這時候才起來。”說罷也顧不得冷,披上他那洋縐棉袍,匆匆便出門了。乘上人力車,一直跑到石風家裡。二人見了面,石風很詫異地問道:“你怎麼這種樣子?我給你的皮衣服,到哪裡去了?難道不出三天,就送入長生庫嗎?你也太沒有出息了!”伯泉道:“不要提了,真真氣死活人!”隨將管天下怎樣披上衣服就走的話,說了一遍。石風道:“我說不叫你招惹他,你看如何?這種樣兒,怎能去見貝子爺?”叫家人又取過一套羊皮的來,看著他換上,然後一同乘馬車到恩王府。

馬車到了府門前停住,兩人一同下來,舉目觀看,不覺嚇了一愣!原來門前站立的護兵,已經換人了。從前是王府的衛隊同警察,如今衛隊警察全不知哪裡去了,卻換了四名雄赳赳氣昂昂的河南拱衛軍。石風一見這神氣,就知道不好,忙向伯泉使眼色,意思是叫他止步,不必登門求見了。但是兩人既在門前下車,又不好意思一聲不響又鑽進車廂,撥轉馬頭。在這猶豫之間,一個拱衛軍已搶上來,瞪眼問道:“你兩人探頭縮腦的,想做什麼?”伯泉道:“我們是來見貝子爺的。”軍人說:“你們要見貝子爺,得先到門衛處掛號,等我們副爺上去回,見不見還沒有一定。來吧,你先隨我到門衛處。”兩人到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隨著他走。原來是從前的侍衛處,如今已經改了門衛處,內中坐著一個軍官。石風不見猶可,見了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此人正是在龍子春家中遇著的,彼時他那蠻不講理的神氣,還在眼前。怎麼恩王府竟會把他請來看門?心中正在盤算著,那人已經看見了石風,便大聲問道:“你不是唱戲的嗎?今天跑來王府做什麼?王爺正在不高興呢,哪有閒心聽你們的唱。你們來了也好,先給俺老子唱兩句聽聽。”伯泉在旁邊聽著,也摸不著頭腦,只用眼瞟著石風。石風靈機一動,想著不如將錯就錯,自認是唱戲的,倒可免去許多是非。要不然,叫他看出形跡可疑來,當時便走不了。想到這裡,只得深深請一個大安,說戲子是來給貝子爺請安的,不知副爺想听什麼戲,我情願伺候兩出。那軍官仰起頭來想一想,說:“我昨天在三慶園聽崔靈芝、薛固久唱《大登殿》,很不錯的,你兩人照樣唱一出吧。”石風擠到這裡,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了,只可掉轉頭來,向伯泉道:“你唱王三姐,我取薛平貴,咱們給副爺開開心吧。”伯泉看神氣,知道這一關決脫不過。說唱倒可以,只是我的臉子,哪配取王三姐?還是你唱青衣,我唱鬍子吧。那軍官也說:“他的臉子不好,你的臉子好,臉子好的應當取女角。快唱吧,不要廢話!”石風只得拿手帕子將嘴一捂,臉朝著牆:“金牌召來銀牌宣,又來了本宮王寶釧。”他本是二黃票友,梆子當然唱不慣的,何況以二黃老生唱梆子青衣,更不對路了。這兩句才唱完,那軍官就瞪眼道:“滾蛋罷!唱的是什麼,有你這樣的崔靈芝?弟兄們快把這兩個過了時的像姑給我叉出去!”陪進來的衛兵搶上去,每人打了兩個耳光子,連推帶搡的,趕出門衛處。

可憐兩人抱頭鼠竄地出來,連大氣也沒敢哼,便鑽進馬車,吩咐快快回家,一溜煙似的出了城。回到家裡,一進門,石風便放聲大哭說:“我半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辱,這是哪裡來的晦氣!”指著伯泉說:“全是你這倒霉鬼,無端想發橫財,帶累我出乖露醜!”伯泉道:“豈有此理!主意是你出的,我不過幫腔。如今受了辱,埋怨我。假如領出二十萬塊錢來,你能全數給我嗎?”石風被他問住,只得又拉回來說:“你先別著急,咱們倒是調查調查,什麼緣故。”伯泉尚未答言,忽見進來一人。石風迎上前去,說:“好了好了!我們正納悶呢。二爺快請坐下,說一說吧,到底是為什麼,門前換了這一班餓狼,憑空叫我們碰大釘子。二爺總該知道底細,快對我們說了吧,不然真悶死了!”你道來的是誰?原來是載興身邊調雕的把式,也是一個旗人,名叫松年,同石風作過街坊。石風因為常往府裡跑,必須買一兩個耳目,隨時給他送信,報告府裡的情形,因此同松年特別要好,時常請他吃飯又藉給他錢花,所以鬆年實心實力的,情願給他當腿。這一次他來,確是為報告一切情形。石風見了,如獲至寶一般,拉著他問長問短。以下便是松年述說經過情形。

原來載興自經兩人遊說之後,便抱定宗旨,要偷竊老王的支據。無奈老恩王早有防備,他也深知這兩個兒子是靠不住的。每年數万薪俸,府內的賬房,還照例每人月支三千塊錢零用,仍然是不夠花銷。一年到頭,不定拉多少虧空,到年終還得老子代還。因此對於這兩位少爺,時刻防閒,所有存款折據,及各項房地文書,完全鎮在一隻描金紅皮箱裡,放在自己住的套房裡邊,把鑰匙交給側福晉掌管。側福晉輕易不出這間屋子,有時候出來,由房中大丫鬟桐華坐著看守。桐華是本府褒衣的女兒,從十二歲進府當差,今年十九歲了。真是千伶百俐,能夠眉言目語,而且長得容貌又非常俊美。載興、載复弟兄兩人,全看中了她,百般獻媚,想要得她的歡心。偏偏桐華看不中他兩個人,說我當滿了差,情願出府嫁一個平民,不希望做側福晉。因此他弟兄兩人,於饞不到口。載興想偷支據,又無從下手。知道這事白天是不成功的,只好等到夜間,相機行事。老王夫妻住在外間,桐華住在套間。載興夜間請過晚安,抽冷子將電燈擰滅。恩王喊叫桐華快出來看看,電燈有什麼毛病。桐華從套間出來,載興便溜進去,藏在桌子底下。等桐華進來,上床安息,天已有三更多了。載興從桌子底下爬出來,躡足潛踪地走到紅皮箱前邊,掏出許多鑰匙來,挨次配合。果然他尋著一把合適的鑰匙,只是微然小一點,擰入鎖中,用很大的力量,方才咔嚓一聲將鎖捅開。急急忙忙地取下鎖來,將箱子蓋揭開,伸手向裡面摸索。空洞洞的並沒有什麼。探著身子向下一掏,可被他掏著了,原來箱子底下放著兩個匣兒。先拿出一個來看,是福建雕漆的拜匣,外面用小金鎖鎖著。載興料到票據一定在這匣中。又一轉念:不妥,明明是兩個匣兒,安知道不在那個匣裡?倘然拿錯了,豈不是勞而無功。我莫如把兩個匣兒,一齊盜走,等事情辦妥之後,再原物送回。倘能推倒宣統,佔了皇位,我便是真龍天子,四海之內,全是我的,區區這一點東西算得什麼!他心裡只顧盤算著做皇帝,卻忘其所以,將手中的匣兒吧嗒一聲,撂在地上。因為響聲很大,將桐華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便大喊有賊。嚇得載興手足無措,忙朝著她跪下,連連搖手,低聲喚好妹妹,千萬不要聲張。哪知這時候老王同側福晉全聽見了,喊道:“快叫侍衛拿賊,別放他跑了!”桐華在套間應道:“已經拿著了,請王爺快起來,自己問吧。這個是內賊,不是外賊。”老王一聽,心中立刻放下,以為一定是府中的太監小廝。忙披上衣服,趿半截鞋,走進里屋。不看猶可,看了不覺又羞又氣,趕上前去,先踹了載興兩腳,罵道:“不要臉的下流混賬崽子!你怎麼偷起親爹來了。我已經是七十歲的人,還能活上幾年?等我死了,全是你們的,何必忙在一時,卻丟這個人呢!”一壁罵著,一壁叫桐華將匣兒拾起。看看外面的鎖還不曾開,叫桐華仍舊放在箱中,把鎖鎖好,然後坐在太師椅上,正式訊問載興。

載興戰戰兢兢跪在地上,老恩王氣哼哼的,問到底因為什麼忽萌這盜竊之念?載興在他父親跟前,卻倒不敢撒謊,便把石風、伯泉同他商議的事,二五一十,全對老恩王說了。老恩王氣得跺腳大罵,說:“瞎了眼的奴才!你為何拿他們當好人?誰不知他們是滿人中的敗類,誰給錢,他們就給誰當狗。什麼叫效忠皇室,不過是藉此騙錢,看你是一個小孩子,拿出哄哥兒手段來,叫你自己上套。你難道就不想一想,世界上勸人家兒子偷爹,還有好東西嗎?你以後千萬不要再上這個當。你要明白,項老四確是好人。他始終不忘我的好處,連天派阮中書、楊志奇等,到府裡來給我請安,並告訴我說,外邊的風聲很不好,革命黨是想同咱爺兒對命,宗社黨是想敲爺兒們的錢。這樣看來,人家的話果然不假。那兩個小子,全自命為宗社黨首領,並且恆老二尤其可惡,各府門頭兒全被他敲遍了。如今又想出這個題目來,要大大地敲一筆,你為什麼要信他的話呢?看起來,這事還得求項老四,要不然這些邪魔外祟,實實的應付不開。前天是阮中書到府裡來,昨天楊志奇又來了,他們全是代表項老四向我問安,並告訴我說,外邊的風聲很不好。那些革命黨插圈設套,想從咱爺兒們手裡敲錢。昨天長史處還接著兩封匿名信,海亮拿上來給我看。一封是要藉十萬塊錢,叫給匯到上海麥加利銀行,交給一個外國字的人名兒收受。如一星期不能匯到,便放火燒王府。我不認得外國字,也沒工夫考察那個人到底是誰,把信撂到一邊去了。第二封信尤其離奇可笑,要的數目是五十萬,叫匯到天津英國租界,交一個姓樓的收下。他自己說是孫文代表、北伐軍總司令,限五天匯到。如其匯不到,北伐軍一到京城,把咱爺兒們生擒活捉了去,上腦箍要銀子。我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好笑。諸如此類,已經鬧得人頭昏眼花,要再加上恆二、文大這種軟敲,我們更成肉頭了。據我想,你明天一早快去見見項老四,如果他沒工夫,你便尋阮中書楊志奇,同他們商量一個法子,及早防備防備,省得再慪這種閒氣。你快起來,睡覺去吧,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能醒悟,以後不再上當就好了。”載興受了他父親一頓教訓,心裡也明白了許多。站起來說:“你老人家自管放心,明天一早,做兒子的一定去尋項四哥,同他商量一個妥當法子,嗣後絕不再叫你老人家慪氣了。”恩王點點頭,說你果能這樣,我就放心了。他父子商議好了,各自去安眠。 到第二天早晨,載興果然去訪項子城,當時由阮中書代表出見。載興將來意說知,阮中書本是胸有成竹的。他們在暗地裡同項子城早有協議,以為滿清這一班親貴,必須設法叫他們尋上門來,自求保護。然後將拱衛軍分佈在各府裡,明著保護他們,暗著卻是監視他們。以後他們一舉一動,全有人隨時報告,不要說宗社黨組織不成,就是他們想要在皇太后駕前挑撥是非,也是絕對做不到了。因此項子城才派阮中書、楊志奇一干人,終日到恩王府,明著是請安,其實骨子裡邊是恫嚇老恩王,好叫他自己上套。就連恩王說的那兩封信,也是這些人使的手法。如今見載興來了,知道大功已經告成,便從從容容地同他談話。載興將這意思一說,阮中書先做出很關切的態度來,說:“項宮保為這事發愁,不是一天了。他說我生平受老王爺知遇,時刻存著圖報之心,如今趕上這種時勢,我很發愁。這一班革命黨,總要同親貴為難,他們的狠毒手段,真是防不勝防。倘然有一個山高水低,我怎麼對得起老王爺呢?因此不時地派職員一於人,到王府問安,並隨時報告外間情形。現在少王爺親自來說,足見外邊的風聲是一天緊似一天,我們萬不可再大意了。但不知少王爺此來的意思,究竟是打算怎麼樣對付?宮保因為有緊要公事,實在分不開身,要不然一定親自出來,給少王爺請安。”載興聽阮中書說得又懇切,又委婉,早就死心塌地,承認這一番好意,剖肝瀝膽地,將求項子城代為保護的意思,完全說開。並聲明自己是代表老恩王而來,無論如何,求他轉達項宮保,代為設法。阮中書故意做出躊躇的樣子來,說:“老王爺有命,宮保當然是義不容辭。但是此中還有一點難處,因為北京各親貴府第很多,並不止老王爺一家。如今只對老王爺府中格外盡心,其餘各府一律不管,面子上未免過於偏袒。但要一律保護,又怕別家不明白此中原因,發生誤會,到那時好心反倒變成歹意,豈不辜負了宮保一片熱誠?據我的意見,最好是由老王爺給宮保來一封信,信中的大意,就說近來外邊風聲緊急,有革命黨混入京城,想要刺殺親貴,非有得力軍隊分駐各府,不足以資保護。請宮保上念皇室尊嚴,下維地方秩序,速速撥派軍隊分駐各府,以盡保衛之責云云。宮保得這一封信,軍隊現成,當天便可以辦到。少王爺請想,照這樣,各家親貴全可安枕無憂,皆出於老王爺一信之力。就連宮保也從此可放心,不致再發生意外了。”載興此時,當然是無可不可。人家說什麼,他聽什麼。馬上回府,催著他老子寫了一封信,自己拿著,又跑來見阮中書。阮中書接過看了一遍,說很好很好,請少王爺先回府,今天晚上便有好音。載興去了,項子城這裡立時調兵遣將,所有北京各王府,俱派拱衛軍一排駐守。其餘貝子、貝勒、公侯府第,也有派一排的,也有派十個兵的,一處不遺,完全派定。當時如一窩鋒似的,分往各府,將舊日的警察衛兵等,一律繳械遣散。各府王公貝勒,還不知是怎麼一件事,一個個全嚇得魂驚膽落。後來由派來的兵頭,把公事呈上去,大家這才明白,是老恩王要求這樣辦的。也有贊成這樣可以保險;也有大罵從此以後,受項子城無形監視,連自由全被人剝奪了。無奈事已至此,只好忍氣吞聲。偏偏恩王府這一排拱衛軍,排長名叫趙得勝,是河南陳州府的人,同項子城近同鄉,又沾一點親戚,原是拱衛軍的稽查官。他聽見這個消息,便跑了來,一定指名要恩王府這份差事,情願降為排長。拱衛軍的參謀長,因為這一點小事,便完全答應了。趙得勝領著一排人,走馬上任,好不威武。到了恩王府,便把從前的侍衛處佔據了,把幾十名侍衛一齊趕跑,十幾名警察嚇得自行退出。趙得勝佔據了侍衛處,便作福作威地鬧起來。不但到恩王府來的,非經他許可不能上去回話,甚至本府的人要想出門買點東西,也得先到他面前掛號,經他許可才能出門。要不然,出去容易,回來不許進門。他自定的每月薪水四百元,甚長一百二十元,伍長八十元,一等兵四十元,二等兵三十五元,三等兵三十元,每月由王府發給。另外還得管他們早晚兩餐。早晨吃麵條子,還得有四盤菜;晚飯吃饃饃,是四盤六碗,外要一個火鍋。老恩王賬房哪敢撥回,全一一應許了。每月花好幾千塊,算是請了一群餓狼。可憐文伯泉、恆石風連影兒也不知道,高高興興地跑來碰了個大釘子,還叫人拿當像姑看待,出盡了大醜。這也是他們意想不到的事了。 卻說項子城自從設成圈套,把滿清一班親貴一律監視起來,他心中安穩了許多。皇宮以內,只剩了太后一個人,項子城是口銜天語,自己想做什麼便是聖旨,更無一個人敢同他違拗。這時候依著項子城的主意,索性乘這有勢力的機會,痛痛快快同民黨拼一下子,把他們趕的趕,殺的殺,一律逐出國外,此後挾天子以令全國,自己便是曹孟德第二,也不必做種種假惺惺了。偏巧清廷太不識機,這時候要是直截了當封項子城一個親王,世襲罔替,這篇文章也就照作了。偏偏還要墨守成規,吝惜名器,僅僅封了項子城一個一等侯,作為酬庸。在清廷方面,還自以為破格,哪知項子城卻大大不以為然。心說你們滿清的社稷,已經到了土崩瓦解之時,錯非有我項子城支柱其間,北伐軍早就兵臨城下了。我一個人的力量,敢說是重安社稷,再奠乾坤。你們就是把江山讓給我,也不為過。何況區區一個王爵,還要咬文嚼字,說什麼祖宗成法,不可變更。叫你們慢慢等著吧,早晚連你們祖宗的基業全要變更了。還說什麼法不法呢!賭氣把侯爵原封璧回,請他收回成命。一方面卻派人同民黨暗中接洽,許以不用兵力,共同推倒滿清,第一任的大總統,卻須讓給項子成做。 原來汪杜鵑、白重光從北京走的時候,所帶的便是這種使命。要不然,項子城為什麼拿出許多錢來,還派專人護送他們到上海。其中蛛絲馬跡,明眼人自能一目了然。汪白兩人到了上海,早有一班民黨人到碼頭歡迎。陳起梅代表華興,也親自來迎接。把兩人接到都督府中,當日便大排筵宴,給他二人接風。席上不過說了些別後情景,汪杜鵑盛讚胡璧人英姿颯爽,不愧一位少年俊傑。大家全埋怨他,為什麼不拉璧人同來,也給黨中添一位健全分子。白重光大笑道:“人家正在燕爾新婚,哪有閒心管我們黨中的事呢?”大家酒醉飯飽,各自散去。汪、白兩人在都督府中,同華興、陳起梅開了一次夜半會議,商量秘密。汪杜鵑將此來的使命,同項子城的意思,約略對華興諸人談了一遍。華興很不以為然,冷笑了兩聲,對杜鵑道:“汪兄,你在北京住了一年多,不過是牢獄的生活,並不曾同王公貴冑接近,怎麼居然也會同化了?照你這樣說,直然是給項子城做說客來了。我們民黨中人,千辛萬苦,受了多少危險,經了多少波折,真是拿頭顱性命換來的這中華民國。好容易孫先生在南京就了大總統大任,我們的根基已經穩固了,卻雙手讓給項子城,我們這天下是白白給他打了,那犯得上嗎?這件事不管旁人,我華興活一天,便一天不能贊成!依我勸你,把這話快快收起來吧,不要招大家不痛快了。”汪杜鵑被他迎頭搶白了一頓,幸虧自己有涵養,不願做無味的爭辯。只微微笑了一笑,說:“華兄你也不要誤會,假如我汪杜鵑要改變心腸,當初又何必冒險炸攝政王呢?天下事總得向活裡看,我們民黨的根基,也說不到鞏固二字,項子城的為人,你也不可過於輕視。他手下文有良平,武有絳灌,漢陽一役,華兄也曾領教過的。我們有什麼把握,能夠消滅他的實力,使孫先生永久稱尊?這事除非華兄敢擔當起來,其餘的人,只怕不能贊一詞了。”汪杜鵑這一套綿里裹針、軟中帶刺的話,把華興說得閉口無言。大家見他兩人有些僵的意味,忙用話岔開。 汪、白兩人在上海只住了兩日,便到南京去了。此時孫文在南京,已經做了臨時大總統,總統府便設在總督衙門。這座衙門,當初原是洪天王府,規模十分闊大。孫文自做了總統,便任命民黨中人,分擔各部事務,只留著公府秘書長一缺,預備安置汪杜鵑。如今汪、白二人已到上海,孫文連去了兩封急電,請他們即日來寧。兩人到了南京,早有軍警及各部民黨首領前來迎接。二人略略周旋了幾句,便一同乘車到總統府,由承宣官將二人引入總統辦公室中。因為孫文早有傳諭:如汪、白兩人來了,一直請進來,不必經過種種手續。因此承宣官不敢怠慢,一面上去回話,一面把兩人引進來。孫文見了,自然是非常歡喜。兩人向總統行了三鞠躬禮。孫文拉著他倆的手,著實慰勞了幾句,然後請他們坐下談話。二人把當初謀炸攝政王的經過,後來怎樣出獄,怎樣托唐紹怡向項子城疏通,項子城怎樣贈金送行,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過。孫文道:“項子城本也是漢族的豪傑,他近年所做的事,全與民黨不謀而合,看此人很抱著排滿興漢的大志。只可惜他所處的地位,與我們性質不同,要不然,很可以拉進我們黨來,做一位同志。”汪杜鵑道:“這一次項子城的志願,已經完全暴露了,他到北京第一步,推倒攝政王,把政權完全攬入一個人手中。就這一節上看起來,這個人的手段誠然不弱。至於他抱著排滿大志,更是顯而易見了。當初漢陽一役,馮國華再向前進一步,武漢地盤,早就被他奪回去了。他不先不後,偏偏要在這時候撤兵,豈不是明明表示想同民黨攜手嗎?”孫文點點頭,說:“你猜度的誠然有理。但是我們得用什麼法子,才能溝通兩方的意思呢?”汪杜鵑道:“這事很難說了。我們來的時候,項子城倒是間接著表示了一種意思,不過他這種意思,我們實在不好出口。在大總統這一面,確倒是沒有什麼,不過總統部下這一班攀龍附鳳的人,實在不好說話,所以我們寧可不說,也不願留這種痕跡。”孫文聽他這話中有話,益發要追問情由。笑道:“杜鵑,你怎麼拿出婆婆媽媽的態度來了?咱們是什麼樣的交情,難道你還有信不及我的地方嗎?縱然左右人不諒解,他們也做不了我的主意,你何必以此為慮呢?再說我為革命奔走半生,並沒有絲毫權利思想。果能於事有濟,不要說犧牲總統地位,便是犧牲我個人生命,全是不成問題的事。杜鵑,你只管放心大膽地說一說。我這時候,最要緊是要明白項子城的真意。此事關係革命全局,你們萬不可看輕了。”孫文說了這一套話,汪杜鵑沒的再推脫,只得剖肝瀝膽地說道:“總統真是明鑑萬里。我們自己問良心,也不好再隱秘不宣了。項子城的真意,完全在總統地位上。比如這個地位能讓給他,立刻便能同咱們攜手;要不讓這地位,他隨時全可翻臉進兵,這便是握要之言。至於肯讓不肯讓,還在咱們。縱然退一步說,可以讓給他,應當經過什麼手續,有什麼交換條件,也得要從長計議,不是一句話便能成功的。” 汪杜鵑說完了這幾句,冷眼看孫文俯首沉吟,似乎有很費斟酌的意思。忽然走上一個人拍掌大笑,道:“好了好了!項子城掉在我們的陷阱裡了!”他這一笑,大家全都愕然!舉目觀看,原來就是宋樵夫。樵夫隨孫文在南京代理秘書長職務,凡有大議,總統總是取決於他。他這一笑,總統忙問道:“樵夫,你有什麼高見,快說出來,咱們大家也好參酌。”樵夫笑道:“方才汪兄所談,我聽了真是喜出望外。我為這事,發愁不是一天了,料想咱民黨的勁敵,目前只有項子城一人。他所說的地位,只有兩條路好走。這兩條路,一條能致民黨死命,一條卻能促民黨成功。他雖是一個雄才大略的梟傑,但就歷史上說,總近乎舊派,我算計他許有八成走第一條路。他如果走第一條路,我們的革命事業,尚難一氣做到。我們這一於人,還得死力奮鬥,至早還得過一二十年,方能成功。他如果走第二條路,我們不受絲毫損失,安安穩穩的便成功了。從此我們的目的,總要算完全達到。就是眼前不操政權,將來我們的事業,不愁發展。”孫文問道:“你所說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意思呢?”宋樵夫道:“我所說的,就是讚成項子城做總統。唯恐怕他不肯做總統。他如今既自行表示出來,我正好順水推舟,把這千斤擔子,加在他的肩上。其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說破了不值半文錢。因為咱們民黨,並沒有真正實力。不要看各處紛紛獨立,其實不過少數投機,說真了是靠不住的。假如項子城破除情面地打我們,我們決沒有製勝之力。但是他的為人,要想照著曾、胡、左、李,鞠躬盡力去擁護滿清,那也是做不到的事。可是說不定他抱著曹操、劉裕的居心,先保滿清,再從滿清手中取天下,我們民黨可就吃大虧了。如今他忽然存了做總統思想,當然把保全滿清的心拋在一邊去了。他既不保全滿清,當然不想做曹操、劉裕,從此君主世襲這一關可以根本打破了。這便是民國萬年有道之基,大家決不可輕看的。”孫文同汪杜鵑等,聽樵夫滔滔滾滾,發了這一大套議論,雖然佩服他見識超卓,到底還有些懷疑。白重光首先問道:“宋先生,你說的誠然有道理,但是項子城的為人,決不可以常情推測。如今把總統讓給他,他有了根基,說不定過三年兩年,又想要做皇帝。到那時,我們民黨手無寸鐵,還不是白瞪眼睛看他造反嗎?你又有什麼法子可以預防呢?”大家對白重光的話,很表示同意。孫文尤其贊成,說:“白兄所慮得很是。我們憑空將總統讓給他,直然是為虎附翼,說不定他將來稱帝稱皇,我們有什麼法子能夠限制他?”宋樵夫哈哈大笑道:“總統同白兄,全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們對項子城,只怕他不肯走總統這一條路,決不怕他走了這路以後,再變別的花樣。在項子城謀做總統,未必不看總統是將來做皇帝的一條終南捷徑。但是他如果有這種算計,便是根本失敗了。要知總統是民國的元首,沒有民國也用不著總統。既有總統,民國便是正式成立了。既成立了民國,再想改為帝國,既做了總統,又想去做皇帝,這是絕對做不到的事。他將來如果走這一步,也用不著我們聲罪致討,討他的人多得很呢。我們如今只需用總統作餌,把他引進這一途來,別叫他走了旁的路子,這是再要緊不過的事,其餘全可以不必管他。”孫文此時,也略有覺悟,說:“樵夫既然這樣主張,我對於總統地位,決不戀惜。但是推讓之際,也得經過一種正當手續,不是私相授受的事。你們諸位,還得徹底研究,我民黨事事得站住腳步,不要貽人口實才好。”宋樵夫道:“這是自然的,不勞總統操心。我們骨子裡雖然肯讓總統,到底面子上還不能不撐住了,提出種種相當的代價來,長長工夫,耐耐性兒,同他去磋商。必須事事腳踏實地,滿清也消滅了,民國也告成了,我們黨中的利益也有了,然後才能將這總統地位讓給他。不是一句空話,便可以成功的。” 孫文同大家對於他這種主張,極端贊成。隨後又商量應提的條件,宋樵夫想出八大條件來,樣樣全是與民黨有利,而且不露痕跡。後來又說到代表的人選上了,樵夫說道:“這倒是一個難題了。我們黨中人才雖多,到底說到折衝尊俎,隨機應變,實在還尋不出這樣一個人來。大家要知道,我們同項子城辦交涉,是很不容易的。他那北洋系中,全是些老官僚,口蜜腹劍,八面玲瓏。民黨一班青年,豈是他們的對手?隨便用一點愚弄小手段,就把我們愚弄到裡邊了。必須也尋一位老官僚,而且擅長外交的,才能夠上代表資格。不知總統意中,可有人嗎?”孫文略一思索,說我想出兩個來了:一個是熊長齡,一個是伍廷芬,你看這兩人怎樣?樵夫道:“這兩人既是民黨,又做過官僚。論資格全去得,但是熊長齡還不如伍廷芬,因為長齡並不曾做過大官,而且對於外交更是門外漢。伍廷芬在滿清做過侍郎,又做過駐外公使,精通好幾國的語言文字,對於交涉條約非常嫻熟。而且他又上幾歲年紀,經驗閱歷,更非熊長齡所及。總統如委任他當代表,足能同項子城支柱一氣。據我想,代表人選,便決定是他好了。”汪杜鵑同白重光,也一致贊成,於是南方代表便決定伍廷芬。大家已然有了成議,汪杜鵑忙修了一封書,交北京隨來的護衛帶回。又封了一千元的謝儀,贈給這四個人。四人謝了,然後帶著信回上海,轉赴北京。到了北京先到項子城府第銷差,並聲明有要信面呈。項子城立刻把四人叫上來,詢問了幾句路上的情形,然後將信拆開,仔細看了一遍,向四人一擺手,他們便退下去了。然後傳請趙秉衡、阮中書、楊志奇、唐紹怡,一同到宮保密室,有要事商議。少時四個人全到齊了,項子城把汪杜鵑的信取出來,叫他四人傳觀。看罷了,阮中書是最好發議論的,他便首先說道:“恭喜宮保!看這信上的意思,南方是降服軟化了,大總統一席不用費力,便可輕輕移到總統肩上了。”項子城搖搖頭說:“你看得太容易了。人家信上分明寫著,還得經過會議,提出條件來,彼此磋商好了,正式成立一種協約,然後才能說到總統的問題上。哪有三言兩語,就成功的道理呢?”楊志奇冷然問道:“宮保的心懷,於大總統之上,還有再高的目的沒有呢?”楊志奇突然這一問,把項子城問得半晌答不上來。那三個人聽了,也都為之愕然一怔!只有趙秉衡輕輕地點頭,隱微中表示一種贊成佩服的意思。唐紹怡直著兩隻眼睛,忘其所以似的,不住用手指敲著桌子。阮中書雖然愛說話,但因楊志奇所說的話,關係太重大了,自己也不敢胡亂插言。大家只用眼看著項子城。要知項子城怎樣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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