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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六

繞遠路的雛人偶 米泽穗信 5530 2018-03-23
夜晚的歸途,汽車的燈光。雪花落到我的大衣上。 迎面的風寒冷刺骨,我把頭埋進了大衣裡。裡志走在一旁,提著手提袋,背著書包,只穿著一件背心防寒。 “把情人節巧克力綁在大腿上偷走啊……”我叨唸著自己剛才的話,然後失笑,“怎麼可能嘛。” “不過倒是蠻合理的。” 裡志甩著手提袋說。我也笑著否定了他:“不,不合理。” “哦?” “伊原決定把巧克力放到社辦——如果那女生真的是犯人,她就必須得知道這一點。退一步講,就算她真的知情,也不可能預知到千反田在看守,更不會料到千反田會去找你。” “說不定她真就料到了呢?” “就算她真料到了吧。可里志啊,與人體接觸時,巧克力是會化的。而且,巧克力融化後會有獨特的香味,根本就藏不住。更何況——”

走到人行橫道中段,信號燈開始了閃爍。我小跑過去,然後回頭對裡志說道:“情人節巧克力這玩意兒,正經人誰會去偷啊?” 裡志苦笑道:“沒人能保證中山是正經人啊。” “可比起她來,有個不正經的傢伙從一開始就摻和進了事件裡,後者顯然更可疑。” 人行道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每走一步,腳下就會響起“沙沙”的聲音。不一會兒,一陣強風吹來。我抱起肩膀等到風停,然後接著說道:“先履行約定吧。” 裡志沒有說話。 “……把你那手提袋給我一下。” 裡志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苦笑,老實將袋子給了我。我接過手提袋,上下狠狠地搖了一下。 “咯啦啦”,袋裡一陣聲音傳來,就像碎片在互相碰撞一般。 我故作正式地將手提袋遞回給裡志:“今天之內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給你。這就算完事了。”

“幹得漂亮,奉太郎。” 裡志在笑,但那笑容展現的只有惰性抑或是心虛。 偷巧克力的人,正是裡志。 千反田告訴我巧克力被偷走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種事只有里志會幹。就算沒有這一預判,用排除法也能推出此事是裡志作為。如果天文社都沒有嫌疑,那偷巧克力的就只能是從三樓上來的人。根據工作員的證詞,走上來的只有三人,千反田、裡志和我。除開我,千反田也是“被害者”,所以可以排除。剩下就只有里誌了。我們對工作員問的是'幾個人',所以對方並沒提到是'幾人次'。 恐怕與我在教室前道別之後,裡志就藏到了三層的男廁所裡。廁所就在樓梯旁,三樓又正好是男用的。只要在那裡一直等,遲早能等到千反田出來找他。

確認千反田走下樓梯後,裡志就爬上了四樓。這時他就已經被工作員記住了。搞不好工作員還向他詢問了海報的平行狀況。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去社辦途中被工作員叫住時,裡志說的是“降得太過了”。這種話,只有在事先說過“把右邊降一點”的情況下才會出現。 在無人的社辦中,裡志回收了伊原的巧克力。只是那巧克力意外的大,本來多半是想將其藏進手提袋的里志,此時也傷透了腦筋。裡志的手提袋勉強能塞下三十二開的書,就算千反田的腰再細,也不可能窄過一本書去。 如果直接這麼拿走,萬一在樓梯上撞見千反田就遊戲結束了。如此一來,裡志會怎麼辦呢? 街道上,路燈已被點亮。道路盡頭連著一座橋。那橋僅供行人通行,橋面很窄,要是兩人並排走在上面,側面就鑽不過人了。寒風沒有了障礙,風聲也愈發猛烈。

“你弄碎它的時候,難道沒有一點猶豫嗎?” 或許是我的聲音太小,被風聲蓋過沒能傳進裡志耳朵裡吧,他沒有回答。 裡志把巧克力弄碎了。可能是隔著包裝用手肘敲碎的,也可能是介意著摩耶花的心血,一點點將心形巧克力掰碎的。不過結果都一樣,心形的巧克力變成了能塞進手提袋的大小。 接著裡志走出社辦,在樓梯間遇到了千反田。也許他還扯了“呀,千反田同學,抱歉抱歉,剛才有點著迷的事……”之類的藉口吧。千反田和里志一道走進社辦。這時,巧克力已經不見了。 千反田面色青白的時候,裡志到底在想什麼呢? 走到橋中央,我停了下來。裡志也止住了腳步。 這一次,為了不被風聲干擾,我放聲道:“這樣我就不欠你什麼了。”

“欠我?” 裡志的回答帶著些許笑意。 “你是指什麼事?不是正月的那次吧?非說的話,我算是不大在意人情的那種。” “去年四月的事情。為了從千反田那裡逃開,我編了一個故事。” 裡志稍微回憶了一會兒,然後“啊”地嘆了一聲。 “是有那麼回事兒。” “那個時候,你幫我圓過話吧。” “是嗎?真虧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 我輕輕咬了咬牙:“那時我做了壞事,做了傻事。”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今天,我才徹底明白過來。直到今天,我才對“設計矇騙別人”的意義有了深刻的認識。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那時和今日,受騙的都是千反田。 然而裡志卻表現得興趣寡然—— “不過,那是個非常溫柔的故事。”

他說。 “節能主義者折木奉太郎在達成目的的同時,沒有傷害任何人……當然,除了你自己。” 突然間風向倒轉,飄舞的雪花一時化成了漩渦。我又一次拉起大衣的領子,低著頭問道:“你會給我個解釋吧?” “解釋……嗎?” 裡志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我不明白。但即便如此,我也認為裡誌有著自己的理由。或許說'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也可以。於是,我不惜胡編亂造糊弄過千反田那關,權且平息了事態。也是因此,當前述行為都被歸結成“你還挺有乾勁的嘛”時,我不免感到了憤怒。畢竟我沒有受人所託,要保持沉默也完全可以。最終,為了讓千反田安心,我不得不犧牲了一位毫無關係的女學生。也許這世上還有更好的方法,但我沒能找到。從今往後,那位女學生想必會遭到千反田誤解吧。

我之所以做出諸般選擇,都是因為'相信裡誌有著自己的理由'。如果……“如果你說只是玩笑的話,我就……” “你就怎樣?” “我就只能揍你一頓了。帶著千反田和伊原的份,往死裡打。” 事已至此,裡志仍然誇張地聳了聳肩:“我可不想挨揍啊。” “另外,你要敢不說的話,我就去跟千反田道歉,告訴她事情都是你幹的。” “這個我更敬謝不敏。我根本沒打算把千反田同學也捲進來。” 裡志仰起頭,嘴邊傳來了一聲長嘆。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徐徐道來:“真不想說啊。本來不想說,但是現在不說不行了吧。” “你是怎麼想的,我並不關心。但現在你不光是想,還付諸行動了吧。” “的確如此,你說得對。我不後悔,但是呢……”

裡志把視線從天空移回地面。他下定了決心,娓娓道來。雖然聲音並不大,但不知為何在風中也能聽得清楚。 “奉太郎,你覺得我是執著的人嗎?” 我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我覺得你是興趣至上的人。” “這是徹底的誤解。” 裡志靠在積雪不多的欄杆上:“興趣至上的人也好,執著的人也罷,都有沉迷的東西。在某一領域,他們會想超越任何人,每日每夜都去探索和鑽研。” “你不是嗎?” “不是。'女帝'事件你忘了嗎?我不是說過,自己無法成為第一人嘛。廣泛涉獵,淺嚐輒止……不過奉太郎,說老實話,其實我是放棄成為第一人了。前陣子,我拉你玩過遊戲吧?” 是說在電玩中心對戰那次吧。我以2—1贏了。

“是啊。” “那個時候,奉太郎你好像也覺得不對勁吧?因為我不再執著於勝利了。 “記得兩年前咱們兩個經常一起玩。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那時的我實在是沒出息。為了贏而贏,輸了就抱怨對手、埋怨規則。不只遊戲,要是有人熟知武田信玄,我會去讀更多的書以圖超過對方,看見鐵道迷我也想去攀比。我那會兒就是想贏。 “那時的我對很多東西都非常講究。都有什麼來著?我也快記不清了。對了,比如說穿衣的顏色搭配、漢字的正確筆順等等。就算去吃迴轉壽司,我也會糾結取食順序是不是精妙,到最後眼睜睜地放跑美味。” 裡志自嘲著,彷彿自己真的很好笑一般。 “說老實話,很無聊。畢竟為了贏而贏,真贏了以後反倒就沒意思了。這點實在是讓人頭疼。不過當時的我不懂這點,還徑自困擾了很久,現在想想都覺得蠢。獲勝方式沒意思的話,勝利又怎麼會有趣呢?

“於是某一天,我厭倦了。我不再執著——不,也不能這麼說。應該是開始執著於'不執著'了吧。契機嘛,我已經忘了。 “從那以後啊,奉太郎,真的是每天都很開心。今天騎車明天做手工,關心一下安保啦簡易保險啦古典樂啦。以不執著的講究為生活調料,在各種領域混個臉熟。記得是奉太郎你吧,有一次好像說我是亮粉色來著,實在是貼切。” 裡志幾乎已經不再是對著我說話了。他並沒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便自顧自地回顧道:“但是,在如是輕鬆和樂的生活中,仍然有一個問題。 “正因為我執著於'不執著',才能活得舒心快樂。奉太郎你的節能主義對你有多重要,我無從得知。但是,我的'不執著'對我卻十分關鍵。要是沒了它,我可能就又得回到以前那個窮講究的樣子了。 “然而,摩耶花是個問題。” 我注意到他握緊了拳頭。 “摩耶花是個好女孩。奉太郎你也許不知道,但她真的是個好女孩。那樣的女孩世上獨此一人,她說想和我在一起,感覺就像是做夢一樣。 “可是,可是啊。我可以執著於摩耶花嗎? “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執著,那摩耶花就可以例外嗎? “我曾認為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正因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才能得到現在的快樂。另一方面,我當然也想和摩耶花在一起。於是我也想過,自己只要遂自己所願就可以了。 “但是啊,奉太郎,那是不行的。絕對不行。我順應內心不對事物執著,又隨心所欲地執著於摩耶花……那摩耶花又該被如何定位?無視摩耶花只是個下策,的確應該修改。但是我應該在什麼情況下怎麼做?亦或是說,追求答案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在這禪問禪答中,我能成為不傷害摩耶花的人嗎? “還沒等我找出答案,去年的情人節就來了。奉太郎,你不覺得情人節巧克力是一種象徵嗎?我認為,收下摩耶花的巧克力,就等同於宣布要執著於摩耶花。可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答案。” “所以你才沒收下嗎?” “沒錯。然後是今年。 “你想臭罵我一頓也沒關係——過了一年,我竟然還是無法回答! “在當時的情況下,要想不收那份不能收下的巧克力,也就只能讓其不復存在了吧。要是還有別的辦法……嗯,誰要揍我就揍吧。” 接著他陷入了沉默。 可是,這些應該和千反田毫無關係才對。 “可你傷害了千反田。” 聽到我的話,裡志突然笑了起來:“……我沒法把事辦到你那麼漂亮啊。本來我無意傷害她的。” “那你本來是想怎麼辦?” “本來我們是有計劃的。摩耶花把巧克力放在社辦,如果我有接受巧克力的覺悟,那就拿走。沒有的話,就放在原處。本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約定。可是,雖然不是摩耶花的問題,但她失算了。她沒想到參與巧克力製作的千反田同學,會想當贈送巧克力的見證人……” 也就是說,這是裡志和伊原的共同計劃? “那你去和伊原說清楚啊。” “說過了,當然說過了!這不是當然的嗎?若非如此,我的行動就變成單方面地折騰摩耶花了。 “……不,其實的確就是那麼回事。 “去年,拒絕摩耶花的巧克力以後,我們聊了聊。用了好幾個小時,說得比剛才還要詳細得多。真是懷念,都過去一年了啊。當然我也被她罵得很慘。直到最後摩耶花也沒說理解我,但是她說她可以等,而檢驗的日子便是下一個情人節。 “聽到巧克力被偷了,摩耶花不是也很冷靜嗎?那是因為她明白,這場盜竊案是我'沒有得出結論'的一個信號。起碼我是這麼想的。” 伊原知道偷巧克力的是裡志,這點不出所料。但我還以為伊原會被激怒,因為去年巧克力被拒,今年也是……只是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麼個理由。 如此想來,伊原說在漫研有事,估計也是藉口吧。 裡志張開雙手。學生服的袖子被風吹起,陣陣作響。 “好了,奉太郎,我的話就到此為止了。我的所為並非玩笑,我也沒有沉默。你要怎麼辦呢?” ……雪越來越猛了。 我豎起衣領,橋上實在太冷了。邁開步子,只聽腳下的雪發出了咯吱一聲輕響。 裡志跟在我身後。 “剛才的話,不能對千反田說吧。” “當然了,還不如揍我一頓。” 我也這麼覺得。剛才那些話,就算裡誌曾跟伊原挑明,終歸也只是男生之間的話題。相對的,假如千反田和伊原也進行了溝通,那也不過就是女生之間的話題而已。她們的談話當然不會傳到我的耳中,裡志今日所言也並非所有的故事。當然,我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故事全數告訴裡志。 不,到底會不會呢。 我的信條是“多餘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僅此而已。說到底,我根本就沒什麼特值一提的故事。我突然回憶起了在圖書室看寫真集時的想法——節能對戀愛並不適用。這和里志破壞巧克力的動機有著一脈相通的地方,但卻似是而非。最關鍵的區別在於,裡志是為伊原而猶豫的。 走在寒風呼嘯的河川之上,我煩惱起來。雖然裡志的確有錯,可我卻逼他說了他不想說的話。我應該對他做出補償嗎?我應該說一句“對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福部裡志你”嗎? 幸好背對著他——我露出一個苦笑。 唉,說不出口啊。 橋並不是太長。就在即將走到對岸的時候,我問道:“那你找到答案的眉目了嗎?” 回過頭去,只見裡志以不同平常的嚴肅表情點了點頭:“還差一點,就一點……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天這麼冷,真是抱歉啦。要不我請你一罐咖啡吧。” 聞言,裡志又找回了平時的微笑。他掄了手提袋幾圈,巧克力碎片發出了嘎啦嘎啦聲響。 “也好。機會難得,我就來瓶紅茶吧。” 到家後,我家馬上泡了一壺暖身子的茶。喝掉小半杯后,我給千反田家打了個電話。 告訴她一切都已順利解決,巧克力已經給了裡志,沒有爭吵也沒有後患,全都完事了。千反田或許是耐不住喜悅,沒完沒了地不停道謝。因為實在是沒個頭,我就在中途強行打斷她,放下了電話。 我說了謊,但轉念想來,這事我做得併不虧心。 我躺到自己房間的床上,看向天花板。 而且……千反田也未必就沒對我說謊。事物不能從單一側面去看,這在現代已經屬於常識了。即便是舊友裡志,也有著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就算大家都不說謊,人與人間的誤解與曲解也是常有的事。 首先,千反田想當送巧克力的見證人,伊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裡志也應該明白,伊原把千反田捲進來,其實就是讓他收下巧克力的一種策略。還是說,這都是我的曲解呢? 我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就當是天文社的中山偷走了吧。可要真是那樣,我也就不必如此盯著天花板了。 我撿起像是進口貨的黑巧克力板,打開包裝撕開錫紙咬了一口。 巧克力味在口中蔓延開來。那甜味何等強烈,接著又帶著苦澀,然後自然而然地淡去,只留下一個印象,慢慢消失在口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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