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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六回戮欽差禪堂作法場盜首級和尚指迷途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6932 2018-03-23
楊得勝一干人,昨天還朝著瑞方索餉,為何一夜之間,竟自變了面孔,將瑞方抓到大佛寺來,氣勢洶洶的,竟要革他的命,這也未免太突兀了。原來得勝等從前並不知湖北起義,也是活該湊巧,資州的美國教士新從漢口到來,所有李天洪起義這些舉動,他是親眼看見的。回到資州來,自然教會中人先知道了。偏巧這位教士,又同知州譚正斯是老朋友,他先到州衙去,把武漢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對州官說了。要不然,這資州本是窮鄉僻壤,一時也絕得不著這種消息。譚正斯本是一個老猾吏,生平最膽小怕事,聽見鄰省出了這樣大亂子,早嚇得亡魂失帽,不知怎樣才好。又兼州城之外,現扎著三營湖北陸軍,他們一定同革命有連帶關係。倘然這個風聲傳出去,叫軍隊知道了,他們在本州革起命來,哪還了得嗎?想到這裡,便將八班六房,全傳到後花廳當面囑託,千萬不許在外邊露一點風聲。哪知他不囑託還好,這一囑託,更壞事了。那些當衙役的,哪有好人,立刻便跑到城外去報機密,所為的是討賞。得勝聽見這樣警報,也不敢視同尋常,果然賞了差役幾兩銀子,然後召集了一回秘密會議,將湖北的事,對大家完全宣布了,又問這事應當怎樣處法。第一營營官張成功,性情激烈,本是一位革命健者。依他的主意,立刻把瑞方兄弟殺死,拿首級到湖北去獻功。內中參謀同那兩位營官卻不贊成,說這樣辦太魯莽了。我們先把瑞方監視起來,俟等孫委員借款回頭,我們先將錢誆到手中,再做計較。橫豎瑞方的生命,逃不出我們手中,我們何必忙在這一時呢?得勝很贊成這套議論,當時便同大家計議,明天先把瑞方賺到廟中,給他一個下馬威,然後再監視他。他懼怕我們,還得要感激我們,將來有了錢,自然得快快拿出來買命。眾人商議好了,第二天便派了四名衛隊,去請瑞方,偏巧瑞方進城借款去了。得胜對大家笑道:“他這回借款,太不是時候了,你們想湖北這消息,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知州縱然有錢,豈肯白填這個窟窿?他不過白跑一趟罷了。”又催那四個兵,急速到城裡去尋瑞方,不大工夫,果然把瑞方架來。始而得勝演說,瑞方已經嚇得真魂出殼;繼而張成功又要實行殺人,哪裡還坐得住,從椅子上勉強掙紮起來,向大家說道:“諸君不要錯認我是滿人。實對諸君說,我祖上確是漢籍,我們老姓姓金,並不姓瑞,我確是金聖嘆的後人。當初,聖嘆先生被漢人殺了,他的妻子全發遣到黑龍江為奴,便改了旗姓,已經九代了。鄙人確是聖嘆的九世孫,諸君不要誤認我作旗人。”瑞方這一套掩飾之詞,自以為矇騙這些軍官,使他們深信不疑,可以免去眼前的災禍,哪知他們卻不聽這一套。張成功早大聲喝道:“不要信口胡說了!你拿我們大家當三歲兒童看待,那是不成功的。誰不知你是滿人中的大員,今天遇在我們手裡,休想活命。”說罷揎拳挽袖,便要搶上講台,去拉瑞方。高低還是楊得勝看不過了,一把將張成功拉住,說你先慢著,這不是任性胡鬧的事。瑞大人是朝廷的欽差,倘然有個好歹,我擔得起嗎?再說湖北的事,不過傳言,倘然不真,你們無故戕害欽差大員,便成了叛徒。區區一二千人,各省派兵會剿,豈不是自尋死路嗎?一席話把張成功擋住,算是給瑞方解了圍,瑞方嚇得也不敢再往下說了,只是拱手向得勝再三致謝。得勝又安慰他,說大人自請萬安,有末將在這裡,決不能叫你受著一點委屈。隨又吩咐護兵,仍將瑞大人送回行轅,路上兵丁們不准囉唣,如有侮辱欽差的,定以軍法從事。得勝這一下令,瑞方心中才不慌了,彷彿拉到市上的囚徒,忽逢赦旨一般,一刻也不敢在這裡停留,立時辭了得勝,匆匆地出廟回寓。

來至寓中,見了他六弟瑞錦,止不住放聲大哭。說萬沒料到,咱們弟兄,無緣無故地跑出北京,死在這萬里之外,將來連屍首全沒人管收,飽於虎狼之腹,這是造了什麼孽呢!瑞方一壁說著,哭個不住。可憐瑞錦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情,拉著他哥哥的手問道:“到底是為什麼事啊?”瑞方這才收了眼淚,將湖北的事,對瑞錦詳細說知。瑞錦卻不懼怕,也不哭啼,只嘆了一口氣說:“哥哥你想開一點吧,常言說,生有地,死有處,誰叫你貪圖功名富貴呢?在北京住著,有多麼逍遙自在,偏偏要拿出四五十萬來,捐一個萬里充軍,偏偏又趕上這樣驚天動地的逆事,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要往死坑里跳,還有什麼說的?橫豎咱弟兄兩個,生在一方,死在一處。哥哥有個好歹,我也決不想活著,一路奔鬼門關,也省得在路上受罪。我是早想開了,空哭一陣子,有什麼益處呢?”瑞方萬沒料到,瑞錦說出這一套話來,心中很不自在,說你是瘋了吧,為何偏說這喪氣話呢?瑞錦冷笑道:“算了吧,我倒想說吉利的,也得有啊。你難道不睜開眼看看,那楊得勝、張成功一干人,比強盜還厲害。就是沒有湖北的事,我們弟兄也危如朝露,何況又遇著這大題目,他們益發可有藉口,說不定拿我們的性命,到湖北去擎功受賞。你想一想,還能有活路兒嗎?”一席話說得瑞方毛骨悚然,只是搖頭嘆氣說:“老弟的話何嘗不是。不過,蟲鳥尚知貪生,何況人類?我們總要死裡求活才是,難道就真坐著等死嗎?我如今尚有一線希望,或者可以藉此求生。”瑞錦忙問他,有什麼希望?瑞方道:“你忘記了孫會卿嗎?他到湖南去借款,已經去了好多日子,算計著早晚總該到了。只要他能藉來一筆巨款,我們有了錢,便可以買命。那楊得勝、張成功等,雖說兇惡,究竟同咱們並沒有深仇大恨。只要有錢給他們,再多說幾句哀憐的話,勸他們早回湖北。我也不希望做官了,從此隱姓埋名逃回上海,趕緊搭船到津,便可脫離危險,保全性命。你想這法子可好嗎?”瑞錦聽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哥哥,你還盼望孫會卿嗎?那個混賬東西,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他決然不回來了。”瑞方道:“你怎麼張口罵人?孫會卿是我的契友,況且從前我待他有恩,他無論借到借不到,萬沒有不回來的道理,你這可是錯怪人了。”瑞錦嘆氣道:“哥哥,你到如今還脂油糊心,拿著壞蛋當好人,怎能不鬧到這樣結果呢!假如當日你要肯聽項四哥的話,決然遇不到這種禍事。事到而今,你還拿會卿當好人。他本是一個市儈,此番到湖南去,款子八成可以藉到。只是湖南湖北相隔不遠,那革命的事,難保他不得著風聲。他只要知道了,一定要變心的,幾萬塊錢纏到腰里,到哪裡去不好,憑什麼送給你我弟兄呢?”瑞方連連搖頭,說越說越遠了,天下哪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他縱然貪財,難道就不留他日相見的餘地嗎?越是知道湖北消息,我想他回來得越快呢。瑞錦聽得不耐煩了,一甩袖子站起來,說:“算了吧,不要往下說了。像你這樣昏聵糊塗,只怕可著中國,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瑞方本來沒好氣,又被兄弟當面搶白,怎能捺得下去,登時也發作了。說:“好啊,你目無長兄,竟敢當面侮辱我,真沒有王法了。你看不起孫會卿,我偏說他是好人。你既嫌我昏聵糊塗,不妨早早離開我,我沒有你這樣弟弟,你也沒有我這樣哥哥,咱們是各奔前程,也省得我帶累了你。”瑞錦萬沒料到,他哥哥說出這樣絕情斷義的話來,立時放聲大哭,說你不要我也好,我今天就走,也省得氣壞了你。說著便拿了自己隨身的皮包,邁步就要出門。高低是隨員萬有鑑、張金銘等,實在看不過了,一把將瑞錦拉住,說我的六大人,你一個人上哪裡去啊!大帥說幾句,也是自己弟兄,有什麼過不去的,也值得這樣小題大做,半路上就分家嗎?瑞錦仍然不依不饒地要走。後來還是瑞方覺著自己說的話有點太過火了,便又拉回來說:“老六你也太認真了。咱們自己弟兄,哥哥就是說你兩句,也值得這樣決裂嗎?人家勸你也是為好,難道就這樣不講面子嗎?”瑞錦聽哥哥這樣說,便也藉此下台。說我們做弟弟的,怎敢同長兄頂撞,只因哥哥太不認得好壞人,我在旁邊看著,實在難過。索性倒莫如遠遠躲開,眼不見心不煩,何必在一處慪氣,反倒招哥哥心裡不痛快呢?張、萬二人恐怕他弟兄再說僵了,便將瑞錦拉到他們屋中,點上大煙勸他吸煙解悶。瑞錦偏不肯吸,說你們自請隨便,咱三人隨便談心好了。張金銘也不再客氣,一壁吸著煙,一壁問瑞錦湖北的情形究竟如何?方才大帥是怎樣說的,你千萬不要瞞我們,我們知道底細,好到外邊去探聽風聲。倘然有一個風吹草動,好早早給你弟兄報一個信,也好防患未然,免得被人家暗算了。瑞錦聽他說得很有理,便將方才瑞方的話,又重新學說了一遍。嚇得萬有鑑直伸舌頭,張金銘也皺眉咧嘴,說怎麼好好的竟會出了這種事呢?據我想,大帥同六大人,還很危險,暫時先在家裡忍著,千萬不可出門。明天午後,我到外邊去探一番,如果風聲不好,趁早兒打正經主意,要真把性命葬送到這裡,那才不值呢?瑞錦點頭贊成,說你的主意很對,事不宜遲,早早探一個水落石出,省得臨時措手不及。我那哥哥越老越昏聵,咱們得著消息,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硬拉著他遠遠跑開,只要逃出這一群官強盜的手,就沒的可怕了。萬有鑑道:“你二位商議的很有道理,但要據我想,還得格外慎重一些才好。他們既有意圖謀欽差,一定派人在四外監視。我們跑的意思,倘然被他們窺伺出來,不但跑不脫,反倒給欽差造了孽,說不定他們立刻拿出辣手段來,豈不是求生不得,反而促死嗎?”張金銘道:“到底是老前輩心思周密,慮得很遠。晚生一定要謹慎從事,縱不能給大帥分憂,也決不能給大帥招禍。明天我出去私訪,是喬裝改扮,不能叫人看出一點破綻來的,老前輩同六大人,自請放心。”

果然第二天午後,張金銘打扮成一個相面的先生,身上只穿了一件粗藍布大夾襖,外罩一件又肥又大的青布大馬褂子,尋了一塊木牌,當中寫了“神相”兩字,兩邊還添了八個字考語,是“柳莊再世,許負重生”。拿著這塊牌子,從後門溜出,一直奔大佛寺來。在寺門前,高聲吆喝來:“相面相面,善觀十八部大運,五十流年,能知過去未來,能斷一生的功名富貴。文官何日拜相,武官何日封侯,一望便知,一望便曉。”張金銘這樣吆喝著,居然敢跑進廟來,向那些當兵的兜攬生意,難道就不怕他們看出形跡來嗎?何況張金銘與楊得勝一干人,也曾會過幾次面,縱然改了裝束,難道還能變了面目嗎?閱者卻不知張金銘早已慮到這一層。他當初做州縣官時,時常喬裝私訪。最能遮人眼目的,是假鬍鬚同那一頂破帽子,只要將鬍鬚掛上,將破帽子戴上,立時便能改換一種面目,連左右近人,全看不出。因為有這種易形新術,所以敢放開膽子,假充相士,愣跑進大佛寺來。那些當軍官、當師爺的,本來一個個全是官迷,專好相面算卦,好知道一輩子的功名進步。看見金銘進來,彷彿得著寶貝一般,這個也喊,那個也叫,還有迫不及待的,跑過來硬往屋里拉,鬧得金銘也不知跟誰去好。後來還是一個當護兵的說,你先到羅師爺屋裡,等羅師爺相過之後,再相別人不遲。原來這羅師爺,是楊得勝的賬房,管著三營的軍需,在這軍頭里是第一位有權力的人,全軍之中無一個不巴結他。他名桂芳號叫秋士,大家全呼之為秋翁。這位先生,雖管錢財,待人卻極其寬厚。只要他手裡有錢,無論誰來借,他總不肯駁回,多少總借給你一點,因此大家全說他是好好先生。楊得勝那種暴烈的性子,卻能得軍心,大家全愛護他,多少是羅師爺的維持。金銘進廟來相面,被他看見了,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要往金銘口中決定一下子。便叫護兵把他拉到自己屋中,拱手讓座。金銘坐下問道:“這位軍官老爺貴姓?”秋士道:“在下姓羅。沒領教你先生貴姓,可是此地人嗎?”金銘道:“相士姓金,原籍是江蘇淮安府,自幼雲遊天下,各省達官闊佬,經我相過的,後來無不應驗。我此次到四川,是想訪一訪宋制軍,沒想到半途之上,缺了盤費,因此來貴營訪友,卻遇著羅老爺,總算是有緣。我看羅老爺三山得配,兩顴高拱,一定執掌財權,前途是不可限量的。”金銘說到這裡,秋士點點頭,護兵也在旁邊湊趣道:“果然是神相,我們師爺執掌財權,可不是一天了,他老人家,一天不定有幾千萬過手。你這位先生,一見就能知道,能說不是神相嗎?”金銘一聽這話,越發得意地說:“在下是鐵嘴,說出來的話,沒有不應驗的。但不知這位羅師爺,想決定什麼事情?”秋士道:“我也不問功名富貴,你也不必奉承我。我只問你,你看我的氣色,是在這裡住著的好,還是向前走的好,或者向後退的好。三者之中,請你替我選擇一下子,別的事我一概不問。”金銘笑道:“我的師爺,你這三條路說明白了,只有兩條。因為你們是湖北軍隊,這資州卻是四川地方,無論如何,萬不能留你們在資州駐防,所以只有進退兩條路。那久住的話,不過是陪襯罷了。”秋士點點頭,說你這話很有道理。到底或進或退,是怎樣才好呢?金銘道:“論理你們只能進不能退,因為你們負的責任,只能向四川成都的路上去。要說到後退,便只有回湖北,你們無緣無故的,回湖北做什麼?就是勉強回去,這差事也不好銷啊。”金銘這些話,分明是引逗秋士,叫他說湖北的真意。秋士果然脫口答道:“我們回湖北,還有什麼差事可銷的。目前湖北省城,不是從前的局面了。李統領高舉革命旗幟,把那些滿清家奴,全殺了個一干二淨。我們正好回去,幫助李統領建功立業,誰肯再做滿奴的護衛,跟隨瑞方呢?你看我回湖北,可有進步嗎?”金銘心中盤算,他說話的意味間,是非回湖北不可,我如果說回湖北不利,他一定看我是漢奸,我不但探不著他們的消息,只怕連自己全擔了危險。我如今倒得順著他說,好刺探他們的底細。想到這裡,便故意向秋士面上仔細相看了一番,然後鄭重地答道:“恭喜師爺!賀喜師爺!你目前印堂發亮,而且面上隱含著一種白光。如今以時令論,恰在深秋。秋主西方,白帝當權,面上現出白來,與時令相同,乃是秋天的正色。而且秋為刑官,專主殺伐,你面上並含有殺伐之氣,只怕目前就要主謀殺人。殺過人以後,率領眾弟兄折回湖北,保管能成大功、立大業。將來前程不可限量,不出三年,準能做到監司大員。如果我的話不驗,此後回家去當老農,永不相天下士。”金銘的話尚未說罷,秋士早拍起掌來說:“先生的眼睛真毒,你怎麼一望就知道有殺人的事呢?實對你說,我們現在正預備要殺一兩個人。只需殺了他,將來回到湖北,便是大大的一件奇功。如不殺人,我們也決不能回湖北。你相得果然絲毫不差,看起來這事是非行不可了。”金銘嘴裡雖敷衍著,心裡卻非常著急。倘然他們在這一半日內便做出來,欽差弟兄連逃全逃不及。我如果不知道,也還罷了,既然知道了,難道能夠見死不救嗎?我必須先設法將他們穩住不動,騰出工夫來,好叫欽差兄弟逃生。主意想定,便對秋士道:“師爺的策劃非常高明。但要據相士看,殺人的事,還須遲諸三日以後,再辦也不晚。因為師爺的面上,發現一種財氣,這財氣最怕兇氣來衝。殺人是最兇的事,一殺人便把這筆財沖散了,最好是等財到了手,然後再殺人也不怕了。”秋士驀地跳起來,拉著金銘讚道:“先生,你真可算神目如電了!這樣看起來,那臨時的財一定跑不脫,大概早晚必能到來。這樣吧,你再過三天,仍到我廟裡來,如果真得著這筆財,我跟統領商議,提出五十元來,給你作為謝儀。你到成都有了盤費,也不用沿路相面了。”金銘連忙作揖道謝,說難得師爺這樣慷慨,我們行路人,真是遇到福星了。金銘給秋士相過之後,又到各營房中,胡亂相了一回,大家給他湊了幾十毛錢。這位先生舉著他那相面招牌,大搖大擺地踱出廟門,仍回瑞方行轅。直待掌燈以後,才敲開後門,偷偷鑽進來,不顧得回自己房中,先到瑞錦屋裡,報告一切。

才進屋門,見瑞方、瑞錦同萬有鑑,全在這屋裡。大家瞪著眼向外看,明明是盼望金銘回來。金銘一進來,三人如獲著活寶一般。瑞方先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辛苦了,快快換衣裳吃飯吧?我們大家全候著你呢。”金銘一壁換衣服,一壁說怎麼候我一人,叫大家挨餓呢。眾家人忙著擺上杯箸,四個人圍著坐下吃飯。瑞方吃著飯,卻向金銘追問,你此番出門私訪,可曾訪著什麼消息嗎?金銘道:“大帥先請用飯,等吃過飯,職道再細細地說。因為這話很長,不是三言五語能夠說清的。”瑞方也不便再問,可是他心中著實不安,草草地吃了半碗飯,就放下筷子漱口。鬧得那三個人,也不好再吃了,一齊起來,家人將菜飯撤下去。瑞方吩咐道:“你們下去吃飯,不呼喚不准進來。”家人答應著退下。然後瑞方催問金銘,到底訪得什麼情形。金銘未曾開言,先搖頭嘆氣,說這事職道真真不樂意說,因為說出來,必招大帥煩惱。但是事到其間,卻又不能不說。如果隱瞞著,早晚倘或發生危險,豈不耽誤在我一個人身上。瑞方聽他這樣吞吞吐吐的,心中益發怔忡不定,說你快說吧,不要繞這許多彎子了。早說了,我們還可想一個趨吉避凶的法子,要等事到臨頭,再說也來不及了。金銘嘆道:“說什麼事到臨頭,簡直是刀已在頸,槍已抵胸,只怕比臨頭還要緊三分呢。”這幾句話,直把瑞方兄弟臉全嚇白了。連萬有鑑,也嚇得變貌變色,忙追問金銘,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莫非湖北軍隊,這就有什麼變動嗎?金銘隨將在廟中同羅秋士問答情形,原原本本,一字不遺,全向瑞方說了。瑞方不聽猶可,聽了立刻軟癱在椅子上,兩眼中的急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流個不住,幾乎要放聲大哭。張、萬兩人,也為之慘然。萬有鑑道:“大帥不要悲傷,淨悲傷一陣子,也無濟於事。看神氣,目前總算危險萬分了。據職道想,今天夜裡,就得打正經主意。金銘雖然穩住他們,但是蠻子的性兒,哪有一定。倘然張成功等要領著頭兒搗亂,只怕那姓羅的也阻攔不了。常言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計。莫如趁今夜他們全睡了,大帥昆仲,便喬裝改扮,逃出這資州去。職道兩個人,暫且看家,那時候風聲不好,我們也來一個腳底揩油,神不知鬼不覺,便渡過這難關了。大帥請想這法子可好嗎?”瑞方道:“你這法子誠然是救急之道,不過我弟兄一同走,難免要惹人注意,還是分作兩起的好吧。”瑞錦不待他說完,便插嘴道:“哥哥慮得很是。這樣今夜二更,你便先逃一步,等明天我再隨後趕去。咱們只要離開資州,不在他的勢力範圍,就不怕了。我們連夜奔省城,只要到了成都,我們住在總督衙門,老宋總不能不盡保護責任。如果看著事情好做,哥哥便成立欽差行轅,實行辦事。如果事情不好做,我們給北京去電報請示,然後再決定行止。哥哥今夜便起身好了。”瑞方搖頭道:“我不能先走,還是你先走一步的好。今天夜裡,你帶著家人二黑,急速逃出這虎穴龍潭。我明天掌燈後,再帶二白隨後追上你們。離資州七十里,有一個鎮店,叫什麼金槍集,聽說那鎮上有馬超廟,廟裡邊供著馬超用的金槍。你們趕到那裡,先住下不要動,隨後咱們在那裡聚齊。據我想,連萬、張二位,也不可久在這裡住著。大家先後趕到金槍集,再商量怎樣繞道進省。千萬可別順著大路走,怕的是他們軍隊見我等全逃了,一定要趕上前去。倘然再被他們捉住,可就真沒有活路了。事不宜遲,你這就收拾收拾,急速動身吧。”金銘、有鑑也都讚成這主意好,立時催促瑞錦,即刻動身。瑞錦道:“走倒是很容易,可憐這黑天半夜,連東南西北全辨不出來,可向哪一方去呢?縱然能走出幾十里路,前途茫茫,卻向何處安身,這不也是難題嗎?”瑞方發急道:“我的六爺,你真是沒出過門的人,黑夜走路怕什麼的,越是沒有人,越清淨好趕路。你就向西南走,自然會走到金槍集的,不要游移耽誤工夫了。”瑞錦到此時,也是無可奈何,只得依著他哥哥的話,攜了一個小皮包。皮包之中,有他自己的幾十塊錢,還是出京時候預備的,始終不曾用著。瑞方的銀錢什物,全被姨太太拿去。半路之上,不知為了多少難,瑞錦始終不肯把這幾十塊錢拿出來,足見他的經濟學,是真有把握了。臨行之時,張金銘生怕他路上缺了盤費,忙把自己在大佛寺中相面騙來的幾十毛小洋,拿出來贈與瑞錦,瑞錦也收下,帶在身邊。然後攜了二黑,辭別大家,向瑞方請了一個安,說哥哥咱們再會吧。他說這句話,止不住眼中流下淚來,彷彿生離死別一般。瑞方也嗚咽不能成聲,說六弟你去吧,但願老天爺嘉惠咱們,逃出險地,早早到了成都,那就算有了活命了。張金銘、萬有鑑也拱手道:“一路福星。”瑞錦出了屋門,大家送他,輕輕將後門開開,二人溜出去,連頭也不回,便向西南走下去。這裡瑞方一干人,回到屋中,仍然是懸心吊膽,生怕半路之上,再出了什麼麻煩。卻好一夜之中,沒有什麼動靜,瑞方的心裡,才略略覺得安穩些。

到了第二天,大家起來,草草吃過飯。二白低聲對瑞方說:“今天咱們門外,為何添了許多兵,前後門全圍滿了。”瑞方聽這話,自然吃驚不小。張金銘卻坦坦地說:“不要緊,他們是怕孫委員回來,大帥瞞著不說,他們得不著錢,未必準有旁的意思。”瑞方點點頭,心中少為寬解。一個人無精打采的,回到自己屋中,越想越難過。在北京住著,哪一樣不舒服,憑空害的什麼官癮,四十萬白花花的洋錢,雙手奉獻與人家,在湖北買了一肚子氣。如今在路上,又擔了這大的險。細思細想,這是何苦來呢!想當初在北京時候,天天到中和園,聽譚叫天演戲,是何等快活。如今困在這裡,死不死活不活,倒算怎麼一回事呢!想到這裡,便用手敲著桌子,唱起《碰碑》來。正唱到“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忽聽轟的一聲,擁進幾十個兵來,一直闖進他的屋子。瑞方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情,嚇得立起身來。這一群人,已經進了屋子,為首的那一個,倒是很恭敬地向他行一個舉手的軍禮。瑞方不看猶可,看了早已嚇得白瞪著眼,說不上一句話來。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正是他們最怕的那個暴烈營長張成功。瑞方一見是他,心中早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定了定神,這才和顏悅色地問道:“張將軍,你們到我寓中來,可有什麼緊要的事嗎?”成功恭敬地回道:“向欽差回,目前營盤裡,因為索餉,圍住了楊統領,一定要問個長短。統領實在無法回復了,只得差末弁來請欽差,只要欽差到了,向他們說上一言半句,自然就解了圍。事不宜遲,請欽差這就隨末弁去吧。”瑞方一聽,心說這又是大難題了,我手無分文,豈能說得服這一群亡命徒。只得向成功說:“張將軍,請你對楊統領說,我這兩天,因為犯了痰喘舊病,實在不能長談。無論如何,請眾位弟兄,多多耐煩,再候上三兩日,孫委員必定回來。那時有的是錢,不但軍餉發清,本部堂還要格外犒勞。就請張將軍回去,多多美言吧。”成功聽了,微微一笑說:“欽差的話太容易了,如果楊統領能叫他們等候,何必又來驚動欽差。今天實在無法擺脫了,所以才派末弁來奉請。欽差如果不去,末弁就無法銷差。好在相離不甚遠,到那裡也說不了許多話,欽差不願徒步,外邊有馬,請乘馬去就是了。”瑞方遲遲疑疑的,仍不敢去。躊躇了一會兒,說:“張將軍,我實在不能去,求你多多原諒吧。你好好地替我回复,我將來到了成都,決然不虧負你。你想升官,我可保你參將;你想得錢,我替你籌上一萬八千,總可以對得過你了。”在瑞方算計,以為餌之以高官厚利,必能搪過此關。哪知道這幾句話,更觸了成功之忌。他立刻顏色更變,冷笑了兩三聲,喝道:“瑞方你快住口!你看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拿著滿清的官位,來愚弄我們漢族。你要知道,姓張的是漢族好男兒,今年要殺盡滿奴,取斗大金印,豈能再受你們的愚弄。你要知趣的,快快隨著我走,還可以保全你們的體面。你要花言巧語,賴著不走,可別怨我不留面子。”成功說這話時候,真是聲色俱厲,把一位欽差大臣,早嚇得軟癱在椅子上,哪裡還能動得一動。顫聲說道:“張將軍,你們難道真要我的命嗎?我前天曾對你們說過,你我全是漢族,我同滿清,還有殺祖之仇呢。要排滿革命,我是極贊成的。你們如果殺我,豈不是自殘同種嗎?張將軍,求你高抬貴手,莫算這筆賬吧。”瑞方說得這樣可憐,張成功要略微心慈一點,也自然軟化了。哪知他充耳不聞,向隨來的兵士發令道:“你們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把瑞方架到廟裡去,不准遲延。”一聲令下,出來兩個身量高大、看樣子很有氣力的兵丁,搶上來,從椅子上將瑞方拉下,腳不沾地,便架出行轅。成功並傳令,所有從轅裡無論隨員師爺,以及廚房小廝,一律綁起來,帶到大佛寺發落。可憐這些人,藏沒處藏,躲沒處躲,只可束手就擒。這些大兵在後面趕著,如同趕豬一般,直趕到大佛寺去。沿路之上,看的人越聚越多,只見兩個大兵,架著一個五十多歲連鬢鬍子的人在緊前面,後面隨著一群人,俱數繩捆二臂,還有二三十個兵丁,全扛著快槍,在後面監視著,一同向前行走。大家也看不出是怎麼一回事情,還認著是捕獲了什麼大盜。有那好事的便也隨著,想看一個水落石出。人是越聚越多,轉眼已來至大佛寺。卻見寺門前雄赳赳地立著不少大兵,也都握著槍,瞪著眼,如臨大敵一般。張成功在前面指揮著,把架來的人,一齊擁入廟中。跟著看熱鬧的人,卻有些膽怯,不敢進去了。

成功領著這些人,一直來到廟後邊很大的一座院落中,乃是老和尚枯木養靜參禪的所在。內中只有五間很大的北房,房子也是明著,並無暗間。此時楊得勝同著兩個營長、三個師爺,還有十來個護兵,俱在院中等候。護兵也有持手槍的,也有拿短刀的,頂有兩個,每人手中一柄背寬刃厚的虎頭刀,尤其凶惡可怕。成功進來,得勝先問道:“欽差來了嗎?”成功道:“已經架來了,在門外呢。”得勝連忙自己迎出來,見瑞方坐在門外地上,吁吁喘氣。其餘被捆的,排班站住,全是低著頭,不發一言。得勝忙過去,先朝著瑞方,深深地請了一個安,嘴裡還說道:“請大帥安。方才張成功舉動粗魯,冒犯大帥,請看在末弁身上,饒恕他吧。”瑞方才受了張成功一場霹靂閃電,驚魂兀自未定,如今卻又遇著楊得勝,這樣馴順謙恭,更覺鬧得方寸中毫無所主,乾瞪兩眼看著得勝,卻答不上一句話來。得勝又笑道:“請大帥後邊坐,末弁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向大帥禀告。”瑞方到此時,才點一點頭,想要掙紮起來,卻有些掙扎不動。得勝吩咐兩個架他來的兵丁,說你們好好攙扶大帥,到後院坐。兵丁把瑞方攙起來,才要向裡架,瑞方說且慢,楊將軍你既優待老夫,怎好意思將老夫手下的人一律上綁。請你高抬貴手,暫時先放了他們吧。楊得勝笑道:“我倒把這事忘了。”立刻吩咐兵丁,將綁來的人一律放開,先請到營房裡暫候,要從優招待。各兵丁應了一聲,立刻把這些人放了,一律拘到營房去。然後得勝隨著瑞方,一同來至後院。兵丁把他架到禪堂中一條板凳上坐下,得勝過來立在他面前,突然高聲問道:“大帥你既自己承認也是漢族,為何又想私自逃跑,足見你是心虛膽怯了。今日趁大家全在這裡,你到底是滿人是漢人,務必痛痛快快地說個明白。要不然,全軍的弟兄們全認著我有意袒護你,全把我看成漢奸,我能擔得了這嫌疑嗎?”瑞方到此時,自知是九死一生,索性把心一橫,問道:“你怎麼見得我要逃跑呢?”得勝哈哈一陣狂笑,說我不給你一個證據,你也斷然不肯承認。來來來,你們把夜裡擒著的兩個人,一齊帶上來,同他對證對證。不大工夫,早從外邊拉進兩個人來。瑞方不看猶可,看了又是心驚,又是難過,眼中的痛淚,早倏地流下來。你道這兩個人是誰?原來正是瑞錦同小廝二黑。瑞錦一見他哥哥在這裡,便大聲說道:“哥哥,咱弟兄兩人認命吧,旁的話不要說了。”瑞方哽咽道:“哥哥是自己找死,原無的怨,可憐六弟你,無緣無故,卻被我拉了來,賠上一條性命。哥哥口問心,實在對你不過。但不知你因為什麼,卻被人家獲住,這也算冤家路窄了。”瑞錦道:“我原意本不願走,怕的就是這一著。果然人家在四面八方全有埋伏,我們走了沒有半里路,就被人家擒住了,一直牽入廟中。楊統領他們本認得我,見面問我因何而跑?我對他說,因為無錢開發軍餉,是奉了哥哥之命,特往湖南去迎孫委員。他偏不信,說你就是到湖南去,也應當白天走,為何白天不走,卻要夜裡走呢?我說白天走,恐怕你們看見,疑惑我是逃跑,因此才黑夜走,所為避人眼目。楊統領說,既然這樣你更是逃跑了,還有什麼賴的。我說你一定說我逃跑,我便是逃跑,任憑你們發落吧。他又問我,欽差走了沒有,我說欽差怎能走呢?你太小看人了。他當時便派兵把欽差的行轅圍住,不許放走一人。兄弟就料到了,今天哥哥是得到這裡來的,決然放你不過。”瑞方聽瑞錦嘮嘮叨叨,說了這一大套,生怕把楊得勝招惱了,眼前便要吃虧,連連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止住不叫他說。哪知瑞錦的話越說越多,瑞方只得攔道:“算了吧,不要說了,我已經全明白了。”瑞錦道:“哥哥你還怕誰不成嗎?咱弟兄,在陽世間多說一句是賺的,再想交談,只怕得到陰曹地府去了。”瑞方聽這話,益覺刺耳動心,但是又無法止住他不說。高低還是得勝過來,向瑞錦道:“你可以休息休息吧,我同大帥還有要事相商呢。”瑞錦到此時,方才止住不說了。

得勝立在瑞方面前,問道:“末牟有一事請教大帥,務必請大帥做一切實的答复,千萬不可支吾搪塞。成則行,不成則止,一言便可以定局。末弁也好回複本軍的弟兄們,省得他們終日搗亂。”瑞方道:“楊將軍有何見教,自請實話實說,沒有不好商量的事。”得勝冷笑道:“這事並沒有商量餘地。大帥要仍抱著商量主意,那就不必說了。”瑞方道:“不商量也可以,到底是什麼事呢?”得勝道:“這事也沒有什麼難辦的,就是今天這時候,請大帥拿出十萬現洋來,我們大家做盤費,開回湖北,也省得在路上攪得大帥不安。大帥領著眾位隨員,自行到成都去,好在相離甚近,也無須我們保護了。大帥要認可呢,眼前就把銀子分兌,大家從此分手,另圖後會。將來末弁等到了湖北,如有寸進,決然忘不了大帥體恤之恩。”瑞方聽他說完,只是白瞪著眼,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得勝又催道:“到底怎麼樣,肯不肯,自請快說。”瑞方道:“楊將軍,我們到這時候,還有什麼不肯的。不過我手中有錢沒錢,也瞞不了你。你諸位如果能候一候,早晚孫委員到了,他縱然借不到十萬,五萬塊錢是一定有把握的。借到了,我連一塊全不要,就請你楊將軍盡數提去,回湖北的盤費,是足夠用了。”得勝不待他說完,便冷笑道:“這樣你是沒有十萬塊錢了,直截了當地回复我,不就完了,何必繞脖子呢?大帥你要知道,天下事全是出自情願,不能勉強的,你既不肯拿錢,我也絕不怪你。我們此次想回湖北,是萬不能空手回去的。末弁想同大帥商量,要暫借一宗物件,俟等到了湖北之後,再原物奉還,不知大帥肯借不肯?”瑞方道:“不知楊將軍要藉什麼物件,自是我所有的,便慨然奉上,決不吝惜。”得勝哈哈一陣狂笑,說我要藉你項上的頭顱,到湖北見我們李統領,做一種進見之禮。弟兄們還不動手,等待何時?得勝的話才說完,早跑過兩個兵來,從板凳上把瑞方揪下,一個人牽著髮辮向前一拉,那一個高舉虎頭刀,向下一落,只聽咔哧一聲,紅光崩現,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地上,死屍也隨著向前一撲。此時旁邊站的瑞錦,也不害怕,也不悲哀,兩雙眼睛,直要努出眶外,如惡魔癩狗一般,直撲過去,要同得勝拼命。得勝向旁邊一閃,忙向左右兵士一比手勢。仍是那兩個兵奔過來,把瑞錦按住,也是一刀殺死。得勝吩咐,尋兩領蘆席,把他弟兄兩人,先捲起來,暫埋在廟後柳樹底下。兩顆頭顱,放在盆子裡邊,用石灰埋上,省得腐爛了,不易辨認。兵士答應一聲,如法辦理。然後得勝到前面辦公室中,吩咐把瑞方的隨員僕從叫過來,當面問話。少時張金銘、萬有鑑、二白、二黑,另外還有一個廚夫、一個執帖回話的門役,全帶到得勝面前,聽候發落。眾人戰戰兢兢的,一齊跪倒在地,大呼統領饒命。得勝平日,本認得張、萬兩個隨員,知道他們全是漢人,並非旗族,便和顏說道:“張、萬兩位觀察,不必害怕。我今天殺瑞方兄弟,是為我們漢族復仇,並非有什麼私怨。你二位雖做滿清的官,卻全是漢人,我們同種同類,萬沒有自相殘害之理。你二位願隨我們回湖北呢,咱們早晚便可一路同行;如願各回家鄉,也自請隨便,我每人並可送你二十元的盤費。你二位快請起來,坐下談話吧。”張、萬兩人,異口同音,先謝了得勝不殺之恩,然後說願回家鄉,因為我們全是文人,跟隨統領也無可效力,倒不如及早還鄉。如果家鄉有什麼機會,倒可以幫助我們漢族,也獨立起來,倒可壯一壯聲勢。得勝聽了,果然拿出四十元來,送給張、萬兩個人,立刻放他們走了。這兩人如死囚遇赦一般,便連夜逃出資州城。二白、二黑,因為全是旗人,俱被得勝殺了。廚子及看門的,是由資州衙門派來聽差的,得勝把他們也一律釋放回城。

得勝將一干人全發落完了,然後召集軍事會議,向大家宣布:“我們如今殺了欽差,便是背叛朝廷,除去回湖北之外,別無旁的路可走。請大家議一議,我們是立時折回呢,還是少候一候呢?”羅秋士起立答道:“我們回去得不可太快,一者湖北革命,不過得自耳聞,究竟是什麼情勢,必須先派一兩個人回去採一採。探明白了,可歸則歸;如不可歸,我們便攻入資州城,先飽掠一回,然後分頭四散,各回老家。就算是兵變了,殘害欽差,搶掠一逃,連統領也隨著不知下落,便輕輕地把這一場是非脫過去了。我們如明目張膽地回湖北,倘然要有一點參差,那時再想跑,如何來得及呢?再者孫委員還不定哪一天回來,我們如果走了,這一筆財,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別人。統領請想一想,我這話可是嗎?”得勝及在座的軍官,無不鼓掌贊成,說到底是秋翁的策劃,果然面面俱到。到底誰告奮勇,能先到湖北走一趟呢?話音未了,只見第三營營官高長捷挺身出來,說末將不才,情願討這項差使,先回湖北看一看。緊跟著又有第一營的哨長陸永明也起立發言,願隨高營官一同前往。得勝笑道:“高、陸兩位肯去,再妥當不過了。事不宜遲,今天你二人便要起程。請羅師爺發給你們盤費,早去早回,千萬莫在路上耽擱。”二人答應了。得勝又囑咐本軍的人,暫時不要宣布殺害欽差的事,並叫羅秋士傳諭寺中和尚,也要嚴守秘密。神不知鬼不覺,把一位大欽差謀害了,外邊還不知道這一點影子。楊得胜對知州說:“因為時局不靖,欽差在行轅中,倘或保護不周,出了旁的岔子,誰擔得起啊!所以勸欽差,暫且搬至大佛寺中,同軍隊住在一起,大家好盡保護之責。”知州譚正斯,明知這裡邊有問題,但是懼怕軍隊,也只好裝聾裝啞,應當怎樣供給,仍舊派人送至大佛寺中。其實裡面的消息,早沸沸揚揚,傳遍資州城了。

過了幾天,大佛寺中,忽來了一個做小生意的。肩上背著一個木櫃,手中擎著一柄搖鈴,來至寺中,高聲叫道:“賣香胰子、花靈水、手巾襪子,各樣雜貨俱全。”大兵一看見,便全圍上了,問了這樣問那樣。叫賣的非常和氣,要的價錢也很公道。賣了幾樣,然後背著木櫃出廟。從此以後,這賣貨郎天天必來廟裡走一遭。過了幾天,不但軍人全熟識了,連廟中的和尚,也認識了一大半。尤其同他要好的,是本廟的知客僧月空。什麼緣故呢?原來這月空是一個青年和尚,長的相貌既美,談吐應酬又文雅又和平,在本廟中總要算一個出色的僧人。可是有一樣不好,他不守清規,專好同左近一帶不規則的婦人勾搭。他見這賣貨郎的物品,多半是婦女歡迎的,便也跑過來打聽價值。貨郎一看他這神氣,便料他不是一個安分的和尚,偷偷地送了他一盒香皂、兩瓶花靈水,還有香粉、牙膏之類,也每樣送了一點,並不向他要錢。月空得到這便宜,說不盡的歡喜,向他再三致謝,並應許給介紹買賣。過了兩天,月空向他說:“這廟的前邊二里多路,有一個小村子,名叫五柳店,我的娘家便住在那裡。你明天晚飯後,到那裡去,我能替你賣不少的貨。”貨郎笑道:“師傅肯做成小人多賺幾個錢,那是再好沒有的了。但不知師傅的娘家貴姓,住在村子哪邊,小人去了,好容易打聽。”月空道:“你進了村子,一直走,在盡東頭一個籬笆門外,有一株桂樹,還有兩三株垂楊柳。那一家姓湯,你打聽桂花湯家,沒有不知道的。我准在那裡候你,千萬不可失信。”貨郎道:“這是賺錢的事,我還能忘記嗎?”

第二天晚飯後,他果然背了不少的貨,照著月空說的方向,尋至五柳店。才一進村子,便有許多狗追著咬他,他一邊吆喝狗,一邊向前行走。來至東頭,不但看見桂樹,桂樹底下還立著兩個人,一個正是月空,那一個卻是婦人。雖然鄉村打扮,卻塗脂抹粉,很有幾分姿色。一見貨郎來了,和尚先打招呼,說這裡來,你這位大哥,真不失信。又朝著婦人說:“五嫂,你看怎樣?我不冤你吧。”婦人笑了笑,說你讓他裡面坐吧,在外邊看貨,回頭街坊家姑娘嫂子全圍攏上,我們倒不得挑了。月空點點頭,隨把貨郎讓至籬笆門內,一個院子當中。月空道:“這裡又寬闊,又明亮,叫他把櫃子打開,你揀心愛的挑上幾樣吧。”貨郎隨把櫃子放在院的當中,笑著對婦人說:“奶奶喜歡什麼,隨意挑選。我們買賣人,但求多賣幾樣,決不扯謊要價。”說著將櫃蓋揭開,但見裡面花花綠綠,十分好看。婦人看了這樣,又挑那樣,問貨郎道:“這是桂花皂嗎?多少錢一塊?多少錢一盒?”貨郎道:“這是從漢口販來的,真正地道法國皂。我們原本還要兩塊錢一盒,這位奶奶要買,只算兩塊二毛錢,要一塊是八毛,這是實在的價錢,少一個也不能賣的。”婦人道:“呦!好貴的胰皂,我從來沒聽見說過。我們平常用的桂花皂,兩毛錢一塊,也是香噴噴的,你難道一塊就頂人家四塊嗎?”貨郎道:“奶奶說的,那是中國桂花皂,要論香味,比這個可差得多呢!這是法國巴黎造的,那是中國上海造的。奶奶不信,請先拿一塊用去,如果同那個一樣,我情願奉送,不要你一塊錢。”說著果真拿出一塊來,雙手交給和尚,說師傅自請拿去,轉交給奶奶用,過幾天再給錢,假了包管退換。和尚笑嘻嘻地接過去,果然遞給婦人,說你留下用吧,不要管真假好壞,橫豎用不著你還錢。婦人笑著收了,又挑了兩瓶芝蘭香水、兩瓶爽身粉、兩瓶生髮油,另外又挑了半打絲巾、一根繡花腰帶。通共算了算,是六塊四毛八分。和尚當時便要給錢,貨郎笑道:“忙什麼,先放著吧。等小人哪時起身到旁縣去,再向師傅討錢,在你老手裡存著不好嗎?”月空見貨郎這樣誠實,益發歡喜,說難得你這樣和氣,咱們見了多次面,我還不曾打聽你貴姓呢。貨郎道:“小人姓李,是南京的人,常在湖北做生意。如今湖北不安靜,因此販一點貨到四川來,沿路叫賣,不過是藉此糊口。如今遇著師傅,格外照顧我,我心裡感激極了。但不知師傅廟裡住的什麼軍隊?”月空嘆氣道:“不要問了,我們出家人吃十方,如今來了這些軍隊,反倒吃我們,這真是吃到十一方了。要如果是我們四川軍隊,也還罷了,偏偏是湖北的。什麼護送欽差大臣,現在欽差大臣也沒有影兒了,他們仍然賴著不走,眼睜睜要把我們這廟吃空了,也不知造了什麼孽,才遇著這一群惡鬼。李掌櫃你看,這不是天外飛來的事嗎?”月空說罷了,卻見貨郎面色慘白,兩眼發直,問道:“欽差為什麼沒了影兒,到底上哪裡去了,師傅可知道嗎?”月空略一遲頓答道:“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到外邊亂說,不然說差了,可要吃苦呢。”貨郎道:“小人一個做生意的,說這些做什麼。我們不過閒談,師傅自管說,沒要緊。”月空嘆道:“說起來慘得很呢。我們出家人最慈悲,偏偏遇著這種事情,嚇得我六七天不曾睡覺。”貨郎聽他這樣說,益發急了,連連催問:“到底欽差怎麼樣,難道是被軍隊害了嗎?”月空道:“咳,不要提了!這位欽差,我也曾見過四五次,倒是長得又福厚,又慈善,一部連鬢鬍鬚,很有威嚴,誰想到落到這般結果。”貨郎到此時更急了,說我的師傅,你倒是說什麼結果啊,怎麼專拉扯這沒相干的話呢?月空道:“你何必這樣發急?你越急我越不說了。”貨郎又再三央求,月空才說道:“咳!好好的一位欽差,被他們架到後院禪堂,三句話不投機,硬把腦袋砍掉了,鮮血流了一地。”月空還要往下說,只聽哎呀!撲通!那旁邊的貨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已經背過氣去了,嚇得和尚同婦人手足無措。兩個人將他扶起坐下,盤好了腿。月空低聲喚道:“李掌櫃,醒醒,李掌櫃,醒醒。”喚了好幾聲,方才悠悠氣轉,哇的一聲哭出來,緊跟著大放悲聲,哭得十分淒慘。月空忙攔道:“你先不要哭叫,街坊聽見,怕不招出是非來。”貨郎聽他這樣說,才勉強止住,仍是抽抽噎噎地痛淚交流。月空道:“看你這種情形,一定同那位欽差有什麼關係。你實話實說吧,要不然,我可拉著你到軍營告發。”貨郎到此時,忙給月空跪下,說:“師傅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便是保全了欽差的屍體。實對你說,我並不是生意人,我乃是欽差屬下的武巡捕李虎臣。”月空連忙一把將他拉起說:“原來是李老爺,恕貧僧眼拙,連日多有簡慢,快快請到屋裡坐吧,這院中不是講話的地方。”說著把櫃子替他提起來,婦人打起簾子,向屋裡讓。

虎臣隨他們進來,見屋中收拾得很乾淨,並無旁人。月空讓他坐下,又叫婦人燒水沏茶。然後問虎臣道:“李老爺,怎麼不隨欽差同來,你個人又扮成貨郎模樣,究竟是什麼緣故呢?”虎臣道:“一言難盡。”隨將當日在武昌時如何分手,後來因姨太太得病,又折回漢口,怎樣請何仙姑,後來何仙姑怎樣被殺,自己怎樣被捕,怎樣扯謊逃回漢口,詳細對月空說了一遍。月空很讚歎說:“照李老爺這樣忠於故主,只怕可著中國,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婦人也催問道:“後來姨太太怎麼樣呢?”虎臣嘆道:“她自己也受上罪了。我從武昌逃至漢口,實指望尋她去,先要幾個錢,好趕了來搭救欽差。哪知她的來歷,已被革命軍查出來了,將所帶的銀錢衣物,一律沒收。將她這個人,也暫時寄押在女監中,聽候將來發落。我得著這個信,也不敢到佛照樓去了。幸而在武昌時候,陳哨官給了我五十塊錢,原是預備到南京做盤費的,我只得改作到四川的盤費。繼而一想,這幾個錢,未必夠用,而且當這革命時代,倘然露了形跡,叫人知道是瑞方的隨員,便有性命之憂。索性將這五十塊錢,全買了洋廣貨,置了一個木櫃,放在裡邊。沿路之上,隨走隨賣,一處也不敢停留,一直趕到了資州,才打聽著欽差確在這裡住著未走。我原意本想一直投了去,是小店的主人對我閒談,說欽差被軍隊架到大佛寺去,到如今不曾放出來,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聽了,便到大佛寺探訪。訪了兩三天,不曾看見欽差身旁一個人。我又不敢打聽。後來師傅叫我來五柳店賣貨,我便預備向師傅探聽一個詳細。如今師傅全對我說了,可憐我那十幾年的恩主,一旦竟落得身首異處,叫我心中怎能不難過呢?”說著又哭起來。月空勸道:“你哭一陣子也活不了,倒是以後你打算怎麼樣呢?”虎臣聽他這樣問,立刻跪在地上,朝著月空大磕其頭,說鄙人有一件事,拜託師傅,無論如何,得求師傅成全才好。月空忙扶他起來,說我們出家人,以方便為本,自能夠盡力的事,一定幫忙,就請你對我說吧。虎臣道:“我們主帥死了,不知屍首現埋何處?”月空道:“這個我倒知道。他的身子現埋在寺後邊柳樹底下,首級卻用盆子盛著,就放在後院禪堂裡邊。你打聽這個,莫非想搬櫃回京嗎?這可做不到,千萬不要碰這釘子。我聽說,他們統領早晚還要拿首級到湖北擎功呢,誰敢到他面前索取欽差的頭顱啊。”虎臣道:“明明索取,當然是做不到的,但求師傅指引,我知道他首級在哪裡,偷偷盜了出來,連夜離開這地方,他們就不答應,也沒有法兒了。師傅無論如何,得幫我這個忙。”說罷又連連請安。月空很躊躇地說:“這事我可不敢應你。他們見丟了首級,一定要同本廟搗亂,我又是一個知客僧,怎能脫得這干係,你這不是向火爐上抬我嗎?”虎臣還要向他央求,忽聽門外有人喊叫:“別放他走了,我們看看。”三人嚇得面面相覷。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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