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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七回擢優差學生登仕版傳懿旨國戚請財神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0311 2018-03-23
你道顧黽為何不肯隨同進見?因為方才陳貴把他那假髮辮揪掉,幸而涼帽帶兒綰在下額上,不曾唱一出《孟嘉落帽》,但是他那假辮,急切間怎能安好?所以他摘下帽子來自己安裝,哪知越急越安不穩,高低文祿過來親手替他紮好,戴上帽子,才隨同來到花廳。莊宮保因為他兩人是自己送出的洋學生,如今學成回國,想著很覺高興,故此特別優待,自己迎出花廳門外。楊顧二人低著頭不敢仰視,由文祿引進花廳,宮保也隨著進來。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毯上行庭參禮,莊宮保彎著腰,攙了一攙,這便是格外的面子了。因為這位老宮保系三朝元老、國家重臣,連督撫隊中全無人敢同他抗禮。司道拜見他,不過彎彎腰,至於府同州縣,拱手而已。今天對楊顧這樣謙恭,旁邊的戈什巡捕見了,全都暗暗稀罕。二人站起來,宮保指給他上首茶几兩張椅子上,叫他們坐下,自己卻坐在暖閣上,滿面春風地問道:“你二人在日本學了幾年?是幾時回的國?”楊修恭恭敬敬地答道:“學生楊修同顧黽還是前六年宮保在兩湖制府任上一同考送出洋的,如今整整五年。今年四月考畢業,五月回國,先到家中省親,沒敢耽擱,趕緊到南京來給宮保請安,並叩謝栽培。”莊宮保聽他回話清楚而委婉,心中著實歡喜,又勉勵道:“你二人學成回國,要好好報效皇家,不可為邪說所惑。我同項宮保全是愛惜你們的,你們可曾到北洋去嗎?”楊修又回道:“還不曾去,要請宮保的示才敢啟行。”莊宮保道:“你們既見過我,不必再來了,可急速赴天津見項宮保。應當怎樣保薦,我二人電商妥協,由他那裡主稿。等旨意下來,我有用你們的地方,再去電邀請。”楊修道:“學生們原是宮保栽培的,仍然願意報效宮保。並且宮保是我國名儒大賢,學生奉侍左右,也好步趨萬一,做我們進德修業的楷模。”這幾句話把莊宮保拍得愉快已極,便捻髯笑道:“孺子可教也。你們只管先到天津,將來聚首的日子很長呢。”說罷轉過臉來,喊了一聲豹來。只見一個少年軍官,唇紅面白,長得十分美麗,穿著短衣軍裝,挎著刀,戴著三品亮藍頂兒,還施著一根花翎,走到宮保面前,單腿打千,請宮保的示。莊宮保道:“你到賬房要二百塊洋錢票,一百一封,趕緊拿來。”軍官應了一聲,抹頭去了。沒有三分鐘工夫,錢已拿到,才要呈與宮保,宮保吩咐送給楊顧兩位少爺做赴津的盤費。二人不敢接受,又不敢推辭,軍官低聲說道:“宮保賞錢,向例不准辭的,你們收了吧。”二人忙接過來,一齊向宮保道謝,又說明日便起身赴津,就此拜別,說著又磕下頭去。莊宮保此次也不彎腰攙了,含笑點頭,只說一句不送。又由秦文祿將他二人引出仍到官廳,趕忙脫了官衣,換了便服,一身袍褂早已被汗濕透了。文祿向他二人道喜,說:“宮保今天真是特別優待,你二位可稱官星高照了。”二人把票子點了一點,全是八十,忙問文祿是什麼緣故,文祿笑道:“你二位才入宦場,哪裡曉得此中奧竅?照例宮保賞人錢,他們當戈什的是要抽頭、與賬房師爺平分的。你們按二八抽,這是援宮保賞鄉親的例,是頂輕的了。若按照賞屬員的例,是要對折的。”二人聽了,這才恍然大悟。每人又提出二十元來送給文祿,文祿並不客氣,便收了。他們才一同回店,趙氏迎著問了情形,自然非常歡喜。

到晚飯後,上元縣署派了一個人來,拿著一封薦信。顧黽拆看了,上面寫的是:陳貴牛性難改,不勝長班之任。弟明日將彼遞解回籍,今將弟貼身侍役高升特薦與兄,此人當長班多年,敏捷宜人,老成可靠,而且嫻習官禮。有彼在吾兄身旁,必能指揮如意云雲。顧黽相看高升,果然面目間帶著機伶的樣子。又問他幾句話,他便張口老爺,閉口老爺,回答的話無不柔媚動聽。顧黽大喜,便寫了一封回信再三稱謝,留高升聽差。高升立時垂手侍立,拿出長班的態度來,向顧黽道:“回老爺的話,小役請兩點鐘假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好伺候老爺出門。”顧黽很歡喜地準了他的假,還另外賞了四塊錢叫他預備安家。高升請安謝了,躡手躡腳地退出屋來,連門簾全沒有響動,真是個伺候人的慣家,拿顧黽的回信到上元縣署去見陳礪。

原來陳礪見過宮保之後一直回衙,先到簽押房中吩咐跟人,把方才那個犯人陳貴帶進屋來,我有話問他。跟人出去,不大工夫將陳貴帶進簽押房,陳礪一擺手,把跟人支出去,然後立起身來,讓陳貴坐下,笑著問道:“你的名字可是叫陳貴和,號是禮卿的嗎?”陳貴見問,兩眼早流下淚來,說:“是的是的,我就是陳貴和,我看你也很面熱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來。”陳礪道:“老弟你為何一寒至此?咱二人是遠支的本家,並且同過一年學。那年我十八歲,你才七歲,就到我家專館開蒙讀書,後來我進過學,便到武昌去鄉試。以後在省裡就館,輕易不回家,也就不常見了。還是我會過進士之後回家祭祖,本族的人都來賀喜,又同你見過一面,那時你也十九歲了。我問你可曾入學,你說考過一次未中,這不過十來年的事,你怎麼竟落到這般模樣?”貴和見問,益發哭了,說:“前幾年父母雙亡,又趕上水旱,家中田地全賣淨了,又沒有旁的本事,只好教私塾混飯吃。一妻一子連自己三口,吃不飽,穿不暖,終年受罪。那顧家當日短我父親八百兩銀子,所有顧黽讀書巴結,全是我家的錢,因為他父親同我父親是盟兄弟,不分彼此。我父親看顧黽聰明有出息,所以藉給他錢叫他唸書,求功名。後來我父親一死,因為藉錢不曾立字,他家便不承認這筆債務,我又老實,也不敢去討,只得央求著反倒向他家借錢。那顧老兒有時藉個十吊八吊,還叫我立字據。今年顧黽畢業回來,我去道喜,聽說他要做官了,我便求他帶我出來,將來當一名師爺也比教私塾強啊,他始終不肯,後來還是他父親說著,叫我給他當長班。雖然是底下人,總強似挨餓,我便隨他出來,把女人孩子寄存在丈人家。沒想到他官還未做成,脾氣比天爺還大,一路之上非打即罵。我賭氣走吧,又沒有盤纏;忍著受吧,又忍不下去。今天無意中遇著大哥,這是咱家有德,不該我在外鄉做餓殍,求大哥賞我幾兩銀子盤費我好回家,從此餓死也不出門了。”說著便跪在地上放聲大哭。陳礪聽了也為之惻然,忙把他拉起來,說:“老弟你不必傷心,我自有辦法,如今你有兩個侄男、一個侄女,全在十歲里外,我想請一個家鄉的先生,一者言語可通,小孩子們容易領受;二者我要悶了,彼此談一談家鄉事,也可破我寂寥。老弟來得正好,就在我衙門教讀吧,我每月贈你十兩銀子,三節加倍。如能教長了,將來把弟婦侄兒也接了來,不強似在家嗎?至於小顧這個東西,我自有法子對待他。”貴和一聽此言,彷彿從十八層地獄中把他提到三十三層大羅天上,真是意想不到的福,立時也不哭了。陳礪叫跟人領他去洗澡、剃頭、換衣服,又同他到上房去拜見嫂子。一面卻派高升拿著自己的信去見顧黽,又囑咐高升,他如果問陳貴,你只說遞解回籍了,別的話不必對他說。從此陳貴和由不得時的奴才一變而為教闊館的老夫子,可見人在世上本是升沈無定、禍福難猜,瓦片磚頭也有翻身之日。

閒言少敘,卻說楊顧二人從督署回來,歇了一日便到天津來,會見了金曹章三人,各述別後情況。金國安嘆息道:“可惜伯淵大哥,他又跑到法國去了。好好六個人回國,如今只剩得五位。”楊顧連忙追問情由,國安一一說了,楊修也為之嘆息。卻是顧黽道:“伯淵不來,未必不是你我的造化。你們諸位請想,他把革命兩個字當作一件真事去幹,將來碰到釘子上,少不得你我也要受些牽連。如今他既不來,在我們既可得一個自由,又免得許多後慮,這不是頂好的事嗎?”曹章二人俱都鼓掌贊成說:“仲勉的話實在透徹極了。”金楊也點頭稱是,國安又領著他二人見了友益,友益道:“他們四位全到齊了,趕緊到院上報到,好聽候宮保傳見,不可再遲了。”第二天,五個人一齊上院,國安還拿著友益的片子。巡捕房的頭兒叫吳得貴,見了金道台的片子,格外張羅。五人送門敬,吳得貴一定不收,說有金大人一句話勝以千金,我們怎敢要錢。後來讓急了,得貴把錢全交給國安說:“請少爺帶回去,等明天見了大人才敢領呢。”國安等只得將錢帶起,問宮保何時能見。吳得貴道:“這位宮保是沒有準脾氣的,無論什麼人,只要來了求見,當時就得上去回話。他不樂意見的,你就是中堂尚書,也硬擋駕不見;他樂意見的,不怕十幾歲的小學生,他也請進來暢談一回。並且他也不拘官禮,更不重官衣。你五位原是學生,今天卻穿著官衣來,原可以不必,莫若洋服草帽,仍舊學生打扮,他看了倒高興。”國安向楊顧二人笑道:“我說什麼來著,家父天天會他,還不知他什麼脾氣。你二位一定要穿官服,我們也只好隨著,其實不是白受罪嗎?”楊修笑道:“我們是被莊宮保嚇壞了,以為這位宮保一定也是那樣呢。”章敬宗道:“依小弟意思,咱們今天回去吧。明天換了衣服再來,看這神氣萬沒有不見的。”大家贊成,金曹章三人回家,楊顧二人回棧房。第二天俱換了學生裝,仍在金家會齊,一同來至督署。手本拿上去不大工夫,便喊一聲請,在洋花廳會見。轉彎抹角走了有三四層院子,才來到洋花廳。

原來這洋花廳修的是六角亭子式,金碧輝煌,六面全是玻璃,玻璃以內隔著鐵紗的窗戶。花廳門外高吊著大紅軟羅門簾,擋著門口的卻是極細的蝦鬚門簾。門簾外邊站著四名戈什,俱穿著白布軍衣,戴著小草帽,挎著軍刀,看舉止面貌全很文雅,像學生不像武夫。見他五個人引到了,一齊注目,把他們周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掀起門簾,高聲說道:“金少爺五個人到。”五人按著次序走進花廳,見廳的當中擺著一張很大的圓桌,調著十幾把洋式的小椅子,那邊放著一座花絨繃胎的軟床。軟床上坐著一人,看年紀不過四十多歲,漆黑的燕尾鬍鬚,赤紅臉,穿著一件蝦灰色的毛呢大褂,面上卻戴著一副墨晶的大眼鏡。見他五人進來,方才慢慢立起,把墨鏡摘了,五人才同他一對眼光,覺著他那眼中放出一道奇光來,這五個人的眼光迎頭受了一種打擊,老老實實地全學菩薩垂眉,再無一人敢抬頭看他了。才要跪下行禮,聽他說道:“免行官禮吧,鞠躬就好了。”五人便深深鞠了一躬。他拿著五個人的手本,挨著問過了名姓,然後叫他們圍著圓桌坐定。自己也坐在椅子上相陪,和顏悅色地向大家說道:“你五位負笈海外,萬里求學,都是有誌之士。此次本部堂特電邀請,居然承你五位不棄,今天得聚首一堂,我心中的快慰,真難以言語形容。我這北洋正在求賢如渴之時,你五位來得恰好,我明天便專折保薦,大約半個月內便能奉到旨意。你五位在天津稍候一候,如在外邊住著不便,可以搬到我衙門來住。”五人全謝了,說在外住著也還方便,不敢到宮保衙門來打攪。又問了問他們所學的科目,然後端起茶杯來,下面便喊了一聲送客。五人全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退出花廳。項宮保送至花廳門外,五人垂手侍立地站住,宮保向他們點一點頭,便退進花廳去了。五人仍隨吳得貴出來,在巡捕房略坐了片刻,國安問吳得貴道:“這位宮保為何七月天氣穿毛呢衣服,難道他不嫌熱嗎?”吳得貴道:“你諸位有所不知,這位宮保的體質天生與人不同,就是三伏天氣,貼身的褲褂也得穿絨呢的,身上總要津津有汗,如同水泡著一般,然後他才舒服,才精神。如身上一刻無汗,他這一刻中便要病倒。說一句迷信話,這位宮保大概是從龍宮海藏來的,所以離開水一刻也不得活。”這句話把五人全招笑了。卻聽外邊喊了一聲,說段觀察來了。吳得貴忙往外跑,向五人道:“不陪不陪。”五人也乘勢告辭走出門來,恰恰同這位段觀察打了一個照面。只見這位觀察年紀很輕,不過就在二十七八歲,長眉細目,面如傅粉,穿一身很華麗的官衣。後面兩個長班隨著,搖搖擺擺直往裡走。見他五人,連睬也不睬便過去了。五人出來,分坐了兩輛馬車,一直全到金公館來。友益迎著他們,問了一切情形,很是歡喜,便留他四人一同在此吃飯。席間曹玉琳多嘴,打聽這位年輕的段觀察,他倒是何人,為何架子那樣大。友益鄭重其事地答道:“你們不要小看了這位段公,目下他是宮保座前頭一個紅人。這話說起來很長了,他的叔叔從前伺候宮保,當衛隊的哨官。那時宮保練兵,對於手下的將弁,大有家人父子之風。那位段哨官沒有兒子,回到家去對他哥哥說,要想繼承一個小孩子。他哥哥有三個兒子,因為家裡困苦,兩個大的給人去做長工,一個小的也僱給人家牧羊,如今見兄弟做官回來,要過繼兒子,自然滿口應承,無可不可。又把三個兒子全叫回家來,請他兄弟隨便挑選,樂意哪個便叫哪個跟去。他這三個兒子,大的叫馬,二的叫牛,三的叫羊,段哨官一看,便將羊看中了。那一年他才十五歲,雖然是莊稼孩子,卻生得眉清目秀,品貌非凡。當時這羊便給他叔父磕頭,將爸爸兩個字叫得山響。段哨官樂得手舞足蹈,便把羊帶到軍營。也活該人家是福大命大,偶然被宮保看見,問他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裡住,他便應答如流,毫無懼怯的樣子。宮保歡喜,誇獎這孩子有出息。段哨官乘勢巴結,說大帥既歡喜他,就叫他伺候大帥去吧。宮保應許了,從此便在宮保身旁做了一名茶童,早晚伺候茶飯,很是殷勤。宮保想抬舉他,說伺候人沒有出息,送他到武備學堂肄業。他功課全很好,畢過業後,又叫他入將弁學堂。後來將弁學堂畢業,宮保已做到山東巡撫了,把他調到山東,自己拿出錢來替他捐了候補同知。沒到兩年,便保他過班知府。及至宮保到了北洋,又把他奏調直隸,不上一年,連捐帶保,居然過班道,是監司大員了。一個放羊的孩子,十來年工夫,紅頂花翎,做了北洋數一數二的紅候補道,這不是命嗎?”金道台一席話,把這五位學生全聽呆了,那肚子裡升官的熱度益發高起十丈,恨不得此時便得到段觀察的地位才如心願。吃過飯後,楊顧二人回店。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到中秋,中秋節的前一天,金道台從院上回來,立時將國安喚至屋中,滿面春風對兒子笑道:“旨意發表了。”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手抄的字紙來,遞給國安觀看。國安接過來,見是一道上諭,上面寫道:上諭:據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項子城、南洋大臣兩江總督莊之山合奏前派留學日本學生金國安、楊修、顧黽、曹玉琳、章敬宗,留日五年,均在該國大學畢業。或專習法政,或精研工商,成績均極優良,人品亦甚端正。當此國步艱難,需才孔亟時,仰懇天恩,分別給予出身,發交臣等酌予委任一折,朕披覽之餘,深為欣慰。金國安、楊修均賜進士出身,並加翰林院檢討銜。顧黽、曹玉琳、章敬宗均賜進士出身,並加內閣中書銜,交項子城莊之山按其所學酌量委任。欽此。

國安看罷,喜歡得不知如何才好,連忙趴在地上給他父親叩頭道喜。友益道:“咱們家庭賀喜是不忙的,你趕快通知他們四位全到咱家來,穿好了官衣,咱們前廳不是有萬歲牌嗎?你們先向萬歲牌叩頭謝恩,這是皇家大典,不可錯誤的。”國安聽了,忙跑到前邊,告訴了曹章二人,二人自然是樂不可言。一面又派馬車到棧房去接楊顧二位,並帶話請他們穿官衣來。不大工夫,楊顧全來到了,國安迎著給他們道喜,又把旨意給他們看,大家又互相稱賀了一陣。然後頂冠束帶,在前廳中朝著萬歲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友益因為兒子得了官,自己也穿上朝服叩頭謝恩,這四人又一定要給友益磕頭,說小侄的功名,全蒙老伯吹噓。友益還了半禮,又備席給他們慶賀。才要入座,忽聽得門前三聲炮響,緊跟著又是三聲,接連著還有三聲。原來是院上的差房,奉了巡捕老爺之命,特來金公館報喜。知道曹章二人也住在這裡,所以放了九聲喜炮。後來打聽得楊顧兩人也在這裡赴宴,又找補了六聲炮,把街坊四鄰全嚇慌了,說這個公館里為何無是無非的演起炮來,一時議論紛紛,報喜人喊著討賞錢,金楊二人每人要五十塊。顧曹章三每人要三十塊,少一個也不成,後來高低由友益拿出道台的架子來申飭了一頓,通共賞了六十塊錢,才把他們打發走了。當日五人便去謁見項宮保,當面叩謝,這位項宮保少不得又稠稠地灌了一陣米湯。八月十五這一天,便下了五道委札,委金國安充法政學堂會辦,委楊修充督署軍法科科長,委顧黽充運署興利局坐辦,委曹章兩人俱在督署文案處行走。金楊二人的月薪是三百兩,公費一百兩,顧曹章三人的月薪是二百兩,公費六十兩。這五個人平地一聲雷,又升官,又得了優差,自然是心滿意足。溯本窮源,全是革命兩個字換來的富貴。從此以後,革命便成了秋後紈扇,再也用它不著,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可是原來的旨意,本是把這五個人叫南北洋分別委用,項宮保卻獨斷獨行,全收在他的夾帶以內。委了差事以後,方才照會莊宮保,說北洋缺乏人才,暫時全有了差遣,嗣後貴省有用他們之處,再從長商議。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就可見他那飛揚跋扈的氣概,真是不可一世。原來這項宮保,不止才氣過人,而且長於鑽營,善於結納。凡清廷上自太后,以至軍機王大臣,與一班伺候宮廷的宦官,他一概不惜金錢買他們的歡喜。所以太后對於他寵眷優隆,其餘大小京官也無一人不說他好。

這一年恰趕上皇太后六十晉五的萬壽,這位太后雖然年紀高邁,精神還勝過少年,所有朝廷一切大政全都由她主張。對於各省的封奏,隨看隨批,毫不倦怠。雖然有一位光緒皇帝,卻是退院之僧,不能問事。這位皇太后雖然才氣很大,卻有一宗毛病,就是愛財如命。每月內務府給她進十二萬兩銀子作為點心費,她老人家一個也用不著,全都存在內庫。她這內庫同她的寢宮彼此接連,一共是九間,有五間專存銀子,有兩間專存金子,有兩間專存珍珠鑽石、碧璽翡翠、各種奇珍異寶。她每日必要開開庫自己檢點一回,把金銀珠寶等摩弄幾番,才算過了她的財迷癮。內務府每月明進的,她兀自於心不足,又派宦官出去兜攬官缺。最著名的山海關織造各種旗缺,每年全有千八百萬的進款。這種缺非內務府人是不能得的,自己夠了資格還得托太監,向皇太后打通了關節,至少得要孝敬三五十萬,然後此缺才能到手。其餘督撫司道也是大賣特賣,言不二價,童叟無欺。所以皇太后的私蓄真有敵國之富,沒想到庚子拳匪之亂,兩宮出走,聯軍進京,大好的一座皇宮全被人佔據了。他們倒不客氣,把皇太后的內庫私囊全給搬運一空。及至回鑾以後,痛定思痛,對於丟失的這一筆財時刻不能去懷,總要變著方法兒,仍然恢復原狀。但是急切之間哪能立刻如願。今年恰趕上六十五歲的萬壽,算是有了發財好題目,但是這句話又不好從自己口裡說,有心委派宦官又怕他們不可靠,再者也嫌不鄭重。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立時傳旨在后宮召見。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一位蒙古旗人,名叫鐵木賢,現任陸軍部侍郎。他是皇太后娘家的外孫子,他的祖母是皇太后嫡親的姑姑,他是皇太后的表侄,本是紈褲出身,人事不懂,只因有皇親國戚的關係,庚子年後,曾給醇王當了一次隨員到德國去賠禮。臨行之時,皇太后囑咐他說:“德國的陸軍為世界第一,你此次去要留心考查一番,回國後也好做一進身之階。”鐵木賢答應了,回國後請了一位通德文先生,替他翻譯了一本極粗淺的德國陸軍制度,呈給皇太后御覽。說這是奴才親眼調查來的,編譯成書,恭請御覽。皇太后見了十分歡喜,說他留心軍政,便下旨封他為陸軍部左侍郎。這位先生從此便自命為軍學大家,其實真正軍學知識是絲毫也沒有,倒是長於趨奉,不時在太后駕前代拉官纖。每一筆生意,多者三五十萬,少者三萬兩萬,不折不扣,如數呈交。因此太后很歡喜他,說他辦事誠實可靠。其實他的回扣在外邊早得足了,因此兩三年工夫居然發了一百多萬的財。這一天,太后忽然在后宮傳旨召見,他趕忙跑進來,俯伏在御榻之前,口稱奴才鐵木賢跪請聖安。太后笑著說道:“我有事同你商量,你要盡力去替我辦。”鐵木賢磕頭道:“佛爺有何差遣,奴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太后笑道:“也用不著你赴湯蹈火,你可知道今年是我的六十晉五萬壽嗎?”鐵木賢道:“這是普天同慶的事,奴才為何不知道。”太后忽然嘆一口氣說:“庚子之變,我內庫所有的積蓄全丟失了,你是知道的。如今時事略見承平,他們身為大官的飲水思源,難道就看著我受老來窮嗎?趁著今年的機會,你總要替我想一想法子,這也是你們做臣子的應盡之責,你可明白我這話嗎?”鐵木賢磕頭道:“佛爺自請萬安,奴才全能做得到。好在如今距萬壽聖節還有三個月工夫,奴才從今天起便竭力去辦。只是大小官僚肥瘠不一,最好是得從各省封疆大吏入手,他們每年全有幾百幾十萬的進款,但能報效十分之一,佛爺庚子年的損失,不難立刻恢復。至於一班窮京官,大半是兩袖清風,直可以不理他們。”太后點頭稱是。鐵木賢又奏道:“各省督撫以三江閩浙缺分最優,奴才倒有一計,能使他們竭力報效,只是不敢妄奏。”太后笑道:“你只管說,說得對不對,我決不怪你。”鐵木賢奏道:“最好求佛爺降旨,派奴才查辦三江閩浙五省的財政。卻叫過了萬壽,明春請旨出京。奴才掛上這一道虛銜,便容易向這五省督撫張口說話,暗含著示意他們,如能於萬壽時格外竭力報效,明年查辦不過虛應故事,決不認真。倘萬壽時他們吝惜金錢,辜負聖恩,明春奴才出京,定要公事公辦。他們那五省的財政全是弊端百出,歷任彌縫遮掩,無人揭破。如今先由軍機處將派奴才查辦的旨意廷寄了去,便是迎頭一雷。然後由奴才去信關照他們,哪一個敢不唯唯聽命。”太后聽了,慈顏大喜,誇獎他這計策又穩又妙,叫他下去候旨。鐵木賢退了下來,太后便麵諭軍機大臣,派鐵木賢查辦三江閩浙五省財政,俟等過了萬壽,明春出京,先給五省分去廷寄,叫他們清理財政,聽候查辦。軍機大臣答應下來,趕緊擬好了廷寄,用電報拍至五省。

五省督撫接到廷旨,全都茫然不知所以,說這事太奇怪了,從來查辦事情全是秘密前來,沒有事前通知的道理。偶然通知,也必是指東說西,指南說北,並無一氣把查辦省份全行說出的。再說既然查辦,為何不立時就來,又過的什麼萬壽,等的什麼明春,種種疑團,不知這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原來這個廷寄,不僅拍至被查五省,其餘各省也都一律寄去,大家全猜不透其中的作用。唯有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項子城接到這個電報,看了一遍,立時用電話招呼造幣廠總辦金觀察急速上院,有要事面商。 這位金觀察就是金國安的父親金友益,新委的造幣廠總辦。這是直省中前五名的優差,因為他兒子新得翰林,宮保特別優待,才委了他這個差使。他接事才三天,正在清理一切,忽然院上催請,哪敢怠慢,立時乘了馬車趕至督署,手本上去,立時傳見。宮保在後院休息室中,一個人拿著廷寄正在那裡揣摩,金觀察進來一躬到地,宮保讓他在旁邊坐下,笑著問道:“你老哥可知道目下金子的行情嗎?”金觀察道:“知道,天津這邊現在不過二十七八換,至於北京上海行市如何,還不知甚情。”宮保道:“現在造幣廠存的生銀共有若干?”金觀察道:“不足一百萬兩,大約就在八十餘萬。”宮保笑道:“好好,那就夠了。你趕緊調查京滬的金幣,哪處便宜便在哪處採買,要採買三萬兩生金,十日內備齊,本部堂有要需,不可錯誤。所有金價,就先由造幣廠墊辦,備齊之後急速禀我知道。”金觀察諾諾連聲答應下來,立時向京滬兩處去電探問金價。當日復電回來,上海金價較比京津每兩便宜七八錢之數。金觀察立時回電,托上海道沈觀察替他批定三萬兩,金價交由大清銀行匯去。沈觀察同金友益是拜盟弟兄,知道把兄為人謹慎,此事必是奉上憲交諭採買的,因此毫不遲疑,便由道署出名批了三萬兩現金,共需銀八十一萬七千多兩。批定之後限三日交齊,特派道委候補州判潘大功押解赴津交納,一面用電報知照金觀察臨時到碼頭去接。金子成交以後,金觀察禀見項宮保面陳一切。宮保因他辦事敏捷,很加獎勵,便向他說道:“本部堂要鑄成三萬塊金洋錢,每塊重庫平一兩。正面四個大字是大清金幣,背面四個大字是萬壽無疆。正面小字是光緒某年某月造,背面小字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臣項子城恭進,周圍用龍紋圈起。這三萬塊錢要於太后萬壽的前半月鑄成,不可錯誤時期,你老兄替我偏勞,要親自督工監造。先造成幾百樣錢送本部堂閱看,如其式樣不好,好早早改正,免致臨時誤事。你可聽明白嗎?”金觀察道:“職道聽明白了,趕緊遵諭去辦。不過有一事回明宮保,這金錢鑄造萬沒有十成金的道理,刨去窩鉛,再少加一點紋銀,大約九五赤金,即可敷用,縱然有一些傷耗,這三萬兩赤金總夠鑄三萬一千塊錢。職道做事從來不敢昧心,先向宮保申明,將來好照此數呈交,職道是一塊錢也不敢私留的。因為這是宮保進御之物,不比尋常,我們做臣屬的,更不敢稍有欺心之處,上負國恩,下辜憲眷。”金觀察回完這一席話,項宮保哈哈大笑道:“你老哥真可稱不欺暗室,兄弟佩服極了。”說罷端茶送客。金友益下去,果然日夜督工,先將錢樣鑄好,呈與項宮保過目。宮保看了很是讚成,說就照這樣鑄去吧。在萬壽節前二十天,這三萬多塊錢便一律鑄齊。項宮保吩咐存在後宅,叫內巡捕在綢緞莊上定做了三百個紅緞子方巾,方巾的當中要用金線繡成慈聖萬年四個字,每一百塊金錢用一個方巾包好,所繡的字端端正正恰在當中。預備好了,項宮保十分得意,心想這一份壽禮,內外臣工,無論何人大約也壓不下去。太后見了,定然得要特別歡喜。他的大姨太太見了,便笑著問他說:“皇太后的萬壽,你應採一點稀世奇珍,什麼珍珠寶石之類,方才特別好看。如今卻送她這金洋錢,難道說一個太后還沒有見過金子不成?”項宮保笑道:“你婦人家哪裡知道,如今太后老而愈貪,庚子年她又丟失了一筆巨款,恨不得立時恢復原數。所以今年藉這萬壽,要大大地打上一個網。日前派鐵木賢查辦五省,我早已猜透了八九;後來鐵木賢又給我來一封信,隱隱約約地把太后意思完全說明。她即愛錢,我便給她錢,何必繞彎子送別的壽禮呢?”大姨太太點頭稱是。

轉眼離萬壽節已近,項宮保近在畿輔,自然要進京覲賀。臨行之時,把金錢備齊,又先匯了五十萬銀子,到北京好預備分送大小京官的冰炭敬。項宮保來至北京,便住在賢良寺中,先分頭謁見軍機王大臣,然後遞請安的折子,伺候召見。皇太后見項子城親自進京來給她祝壽,自然十分高興,第二天便召見,慰勞了幾句,又問一問直隸年成豐歉、地方平安,項子城一一回奏。太后又留他在京多住幾日,俟等過了萬壽再行回任,項子城磕頭謝恩,方才退下。回到寓中,轉眼離萬壽節又有三日,忙吩咐隨侍官把金錢從箱子裡拿出來點驗一回,好預備呈進。隨侍官當著宮保面前把鑰匙請出來,開開箱子一五一十地點驗,及至點驗已畢,不覺大吃一驚,彼此目瞪口呆,面如土色。要知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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