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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回習庭參夫人幫演禮鬧官派僕役錯應聲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9783 2018-03-23
廣源的母親李氏老娘因為兒子來而復去,母子一別八年,如今只會一面,剛剛住了一夜,他又走了。老年婦人的心性焉能不悲,所以哭得死去活來。倒是志誠明白,勸道:“你算了吧,似這種兒子,要不要不吃緊,我很願意他走,他走了我心裡去一塊病。”李氏哭道:“像你這種狠心的老子,世界上少有。好容易盼著兒子回來,你又樂意他走,當初要不是你逼迫他,哪有今日?我就是朝你要兒子!”說著又哭起來。志誠道:“你婦人家不明白外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你自然不想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學生,他是革命黨。革命黨就是反叛,同當日的長毛子是一樣的。他此次回來也不是想要做官,更不是想你我老兩口子,他是預備著回來造反的。只要有了機會,不定闖出甚樣大禍來。我昨夜對他說的一套話,他聽著動了心,還算他天良未曾喪盡。恐怕將來帶累了你我同他兩個弟兄,所以趕忙跑了。你請想這樣兒子留在家裡,你我的腦袋全在他手裡攥著,那是鬧著玩的嗎?他從此遠走高飛,越遠越好,但願他一輩子不回家,才是你我的造化呢!”李氏聽了這才恍然大悟,又恨一回,罵一回的,經大家勸著也慢慢丟開了。

過了一個月,全不管派差人來打聽,依著兩個兒子的主意,只說沒回家。老先生說:“使不得,他此次回國原是結伴同來的,要說他沒回家,反倒招當道的疑忌,一定說咱家私藏著他圖謀不軌,倒從此引出是非來了。不若實話實說,把他給我留的信呈與地方官,請他轉呈宮保,倒可以脫干係。”兩個兒子一想這話很對,便如此回復了差人。差人把這呈交全不管,全不管倒著實為了難,後依著師爺的話禀复上去,沒出十天就被項宮保撤了任,還另外記大過一次。說他辦事顓頇,輕藐電諭。別的縣不屬直隸管的,全將學生送到,他近在省垣,卻不知張生下落,可見他並未曾親身訪查,臨時卻用巧言搪塞,實屬昏聵已極。著急行撤任,調省查辦,遺缺以候補知縣松年署理。這位老先生糊里糊塗地交卸來省,按下不提。

卻說這六個留學生走了一個張廣源,只剩掉五人,金國安、曹玉琳、章敬宗這三人俱在天津。楊修、顧黽,一個家在湖南,一個家在湖北。楊修家裡只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寡居母親白氏,還有他的夫人趙氏。趙氏雖然是小家碧玉,卻很有幾分姿色,鄉里間送了她一個綽號,叫她作玉天仙。本來趙氏梳頭弄姿,專好穿衣打扮,只因婆家的日子並不寬裕,哪有富餘錢供她穿戴,她便時常同婆婆慪氣。婆婆老年慈善,諸事全讓著她,她越發得了意,每到外邊看人家穿一件新衣裳,回來便向婆婆說閒話;見人家戴一頭新首飾,回來便對婆婆使嘴臉。老太太忍無可忍,只好到出閣的女兒家裡閒住。她女兒家裡姓左,是左文襄的本家。女婿左寶珍在德國留學陸軍,家中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只剩妻子楊氏同他一個胞妹,十分清靜。因此白氏老娘同兒媳不和,便到女兒家住著,家中有十幾畝稻田,完全交給趙氏經管,自己也不過問。趙氏一人在家又雇了一名女僕,吃喝穿戴,雖然不能滿意,倒是無拘無束,一任自由。楊修不時來信說自己畢業便可以出仕做官,趙氏的架子也隨著撐起來了。街坊四鄰有管她叫娘子的,她便破口罵人,說有心小看她,失了她的官體。後來改口稱她為少奶奶,她仍舊不滿意,一定示意人家叫人家管她叫太太。街坊有好多嘴的便問她:你現在還有婆婆,要管你叫太太,管你婆婆叫什麼呢?她也答得好,說:“自古來就是夫榮妻貴,沒有說子榮母貴的。婆婆不過是老婆子的別名,怎能同我並論。你們但管我叫太太,那個婆婆,你們愛叫什麼叫什麼,老太婆,老乞婆,老秋蓮,任憑你們尊便。”大家聽了,全都傳為笑柄。有拿她開心的,便管她叫官太太,她兀自洋洋得意。家中的女僕孫嫂,卻不敢失了禮,終日把太太兩個字叫得山響。楊修有信回來,她那做太太的心,益發熱到最高之度。夫妻本來別了五六年,楊修的為人又專門講究歐化。在日本的時候,他本長於跳舞,每逢開跳舞會,他必一顯身手。因此同西洋婦女常有交際,什麼握手並肩,交頸接吻,這些禮節他早已身體力行,習見不怪。

這一天回到自己家門,拉了有兩車行李,鄉下人少見多怪,全說楊少爺發財做官回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了有一二百人,全圍在他門前看熱鬧。他那夫人趙氏才吃過飯,坐在屋裡計算行程,心說今天該來到了。正在盤算,忽見孫嫂笑嘻嘻跑進來,說:“太太,老爺來了。兩輛車全停在門前,東西多著呢!太太還不快去看看。”趙氏聽了,三步併兩步跑出大門,直瞪著兩隻眼睛尋她丈夫。忽見人群中跳出一個洋鬼子來,光著頭,穿一身短裝,腳登兩隻黃皮鞋,匆匆跑到她跟前,用手一攏她的脖子,伸過嘴來便要同她接吻。嚇得趙氏狼嚎怪叫,躲閃不迭,高低臉上沾了好多唾沫。趙氏定睛細看,才看出是她丈夫楊修,因為比在家時胖了,又換了短裝,所以倉促認不出來,幾乎沒把她嚇死。此時旁邊看的人,也全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少時明白過來,年輕的童子俱都鼓掌大笑。青年的婦女,俱都臊得抹頭就跑。上年紀的老人俱都生了氣,低聲罵他禽獸,不知羞恥,也慢慢走開了。唯有這位趙氏夫人此時又羞又氣,又憤又驚,無名火高三千丈,如何捺得下去?便指著楊修罵道:“我把你這沒心肝不要臉的東西,你離家五六年才回來,把自己的妻子拋在九霄雲外。我青年守活寡,保你的臉面,你回來卻拿我當粉面娼妓看待,當著大眾這般羞辱我,我今天不活著了,非跳井不可!”說著抹轉頭便直奔村外的公井。這一來可把楊修嚇壞了,趕忙追過去攔著,趙氏撒潑撞頭,哪里肯聽。楊修又將人群裡幾位老太太央求出來調停,街坊的張太太、李太太全看不過了,一齊上來把趙氏扯住,扯進家門去。楊修先看著趕車的將行李卸完,將車錢開發了,然後進門來向夫人解釋說:“這接吻禮在東西洋夫婦是最普通的禮,並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夫人仍是哭喊不答應。街坊老太太也勸不好,後來高低又由楊修行了一回中國的跪拜禮,這位趙氏夫人的氣方才消了。楊修打聽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趙氏說娘的脾氣大,總嫌我伺候不周,賭氣上姑奶奶家住著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後來又親自去接,她老人家執意不回來,我可有什麼法子呢?

第二天,楊修親自把他娘接回來,隨著連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見兒子才回來,也不便說媳婦的不是。過了幾天,湘陰縣知縣親自前來,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謁見莊宮保,然後再到天津謁見項宮保。又封了三百兩銀子做盤費,請他千萬不要耽延。楊修同母妻商量,月內便要起身。他母親雖然捨不得兒子,轉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趙氏哭著喊著,一定要隨她丈夫同行。楊修面子上因為有娘,總不肯答應。老太太卻很贊成,說:“我的身子還康健,也用不著人伺候,叫她隨你去吧。你們走後,我便實行遷到你妹夫家裡,母女在一處,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楊修答應是,便收拾行李,擇了日子,夫妻兩口帶著女僕孫嫂,還有他的妻弟趙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老太太把家裡收拾一空,把房子賃給街坊,十幾畝稻田也租給街坊去種,自己一心妥實地住在女兒家,反倒少生了許多悶氣。

再說楊修帶著家眷來至南京,在城裡升官店住下,佔了兩間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著名帖去拜見莊宮保。但見這總督衙門車水馬龍,好不熱鬧。自己先到號房掛號,無意中遇著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陰人,名叫秦文祿。彼此談起來既是同鄉,又牽連著有一點親戚,自然十分親熱。楊修又送了他十兩銀子的門敬,秦文祿更同他要好,便指點他快回去換衣服、學官禮,然後再來禀見。說:“這位宮保,脾氣很大,他生平最不歡喜洋裝,要再剪了發,更討他的厭了。你老哥剪髮洋服,不用說,見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禮了。就這樣一開場便要砸鍋,至不濟挨他一頓申飭,碰巧連功名全耽誤了。你快回店買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頂,全預備好,再買條假髮辮安上,在店裡學會了庭參禮,然後再來禀見,以免碰釘子。咱兩人又鄉又親,你丟了體面,我臉上也無光彩,你急速回去辦理吧。”楊修謝了指教,連忙到估衣店將袍褂買齊,又托店里人替他買了一份靴帽、一條假髮辮。對他夫人趙氏將上項情由說了,趙氏道:“本來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說呢?但是這庭參是怎樣的行法,你沒有打聽明白嗎?”楊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說,想做官,連庭參禮全不懂,太難為情了。”趙氏道:“這是朝參大典,你能假充聰明嗎?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難道就學會接吻一樣嗎?見了堂堂總督大帥,你難道也行接吻禮嗎?殺不了你,也發了你!世界上哪找你這樣廢物人去。”楊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場的事,囉唣得很呢。你是聰明人,倒替我想一想,這庭參禮應當什麼架勢?咱們在私下里先演習一回,等演習好了再去禀見,也省得失了儀。我的太太,你怎麼連這一點忙全不幫我。”趙氏笑道:“難為你連這一點子事全參不透,你沒看見過我們婦人在廟裡參拜觀音嗎?那總督的威風一定比觀音又大了,就彷照我們參拜觀音菩薩那樣參法,是決不會錯的。”楊修道:“我何曾看見過參拜觀音?既然如此,我先假裝觀音,你參拜一回。我看看,也好學這一點乖。”趙氏聽了將嘴一撇,哼了一聲道:“你倒乖啊!我先給你行個四起八拜禮,你坐在上面安然享受,也不怕折了草料?”楊修道:“這是正經事,並不是我討你的便宜,你這人心太多了。”趙氏道:“你要這樣說,我先當一回觀音你先拜我,看好不好?”楊修道:“這有何難?就請你坐在上面當觀音,等我穿好了袍褂,戴上頂帽,登上靴子,安上假辮子,咱們試驗一回看。如果不合儀式,再想法子改良,你可要端莊嚴肅的,別鬧笑話。”趙氏道:“這個自然,我先幫著給你穿衣服。”說著將袍褂取出來給楊修穿好,然後登上靴子,勒上假髮辮,戴上帽子。趙氏相看了一回,笑道:“有了做官的架子了,這大模大樣的也像一個上等人物,比洋鬼子不強得多嗎?但是我也得裝扮裝扮,不能這樣兒就充觀音。”想了半天,到底穿什麼好呢?忽然想起箱子底上有一件大紅洋縐的狐皮斗篷,是當年她爹亡故時,從弟兄手里奪過來的。因為鄉間,從來沒披過一回,如今取出來披在身上假充觀音,同戲台上的菩薩差不多,這倒是絕好一件行頭。立時翻天倒地找出來,想往身上披。楊修攔她道:“算了吧,現在七月天氣,熱得氣喘汗流,你穿上狐皮斗篷,不要熱死嗎?”趙氏道:“你休管閒事,咱們逢場作戲,裝什麼得像什麼,你看戲台上的人,還有怕熱的嗎?”說著把斗篷一抖便披在身上,蹬著椅子便上了桌子,在桌子當中端端正正地坐下,合掌當胸,垂眉閉目,便充起觀音來。楊修果然躬身下拜,口稱觀音菩薩在上,弟子楊修參見。繼而一想不對,我學習的是庭參,是謁見上司的禮,不是謁見觀音的禮,倘然叫順了嘴,將來見總督時候,開口稱他為觀音菩薩,那豈不成了大笑話嗎?可見她雖假充觀音,我卻要拿她當上司看待,免得將來失儀。想到這裡,便又改口道:“大帥在上,學生參見。”說著便跪了下去。一個頭尚未磕完,忽聽吱的一聲,房門開處,走進一個人來,嚇得兩口子連滾帶爬。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督署的文巡捕秦文祿。楊修住的屋子,同孫嫂趙小二的下房相離很遠,一在樓上,一在樓下,平日趙氏又有吩咐,非經呼喚不准到她屋裡來,所以兩個人樂得躲在樓下睡覺。秦文祿因為楊修是鄉親,特來回拜,到了升官店賬房,問湖南的楊老爺住在幾號房,賬房先生見是督署秦老爺,怎敢怠慢,便要親身領他上樓。文祿說:“不用,我們是鄉親,又係親戚,你告訴我幾號房我自己會找去。”先生道:“樓上十四號房,請秦老爺自便吧。”文祿記住了,便獨自一人循梯上樓,數至十四號房,見門外垂著竹簾,他原不知楊修是帶著家眷來的,以為他一個人在屋裡睡晌覺呢,便用力將房門推開,嘴裡還喊著楊修的號,說:“子曾你醒醒吧,我來看你。”一腳踏進屋中,舉目一看,卻將自己嚇得目瞪口呆:見八仙桌上坐著一位花枝招展的婆娘,身上披著一件大紅洋縐狐皮斗篷,地下跪著一位靴其帽、袍其套、金頂輝煌的官兒,彷彿還聽他說什麼大帥在上,學生參見。此時文祿鬧得進又不能,退又不可。桌上的婦人見有進來,嚇得一閃身從桌上掉下來,摔得山嚷怪叫。地下的官兒羞得藏沒處藏,躲沒處躲,只得紅著臉站起來招呼。到底文祿是個宦場老滑頭,看這情形心裡早明白八九,只得老著臉抹稀泥,笑道:“子曾你快先把嫂夫人攙起來,有話再慢慢說。”楊修忙過來將趙氏扶起,把斗篷替她脫下來,撩在床上。好在有皮衣墊著,摔得併不重。文祿叫楊修攙著夫人在地上遛一遛,又喊店裡伙計沏白糖水,請趙氏喝兩口定一定神,然後才由楊修引見,說:“這位秦先生,就是方才我同你說的那位同鄉。敘起親戚來,他也是趙家的外孫,不過支派太遠了,所以你不認得。”又向文祿說:“這是你弟妹趙氏。”文祿說:“我們是表兄妹,不必從你身上論了。”趙氏見是她娘家的親戚,自然格外親熱,便將表哥叫得山響。又說方才出醜,實在叫表哥笑話。文祿笑道:“這有什麼,你夫妻演習官禮,為的是功名大事,當初誰會這些勞什子!我也曾這樣學過,自己還笑不來,還敢笑人呢!總怨早晨我忙忙碌碌的,未對子曾說清,當時要將庭參兩個字解釋明白,也就沒有這一回笑話了。”楊修乘勢便請教他。文祿道:“說破了不值半文錢,這是我國數千年相沿的一種官禮,見皇上行禮,謂之朝參;見宰相行禮,謂之閣參;見御史中丞行禮,謂之台參;見督撫司道行禮,便謂之庭參。見了面也不用作揖請安,在屋子正當中,朝著上面趴下便磕頭。磕頭時,只將頭點三點,站起來請一個安,越快越好。這就是目前流行的庭參禮。遇著上司謙恭,他也陪著磕頭。驕傲的再上了年紀,不過彎彎腰就是了。極不要緊的一件事,你未免小題大做了。”一席話說得楊修怪不好意思的,搭訕著又談了幾句,文祿告辭去了。臨行對楊修說:“宮保這幾天因睡覺未醒,不能會客,你暫候一候吧。等何時有見的機會,我派人來知會你。”楊修詫異道:“宮保睡覺難道說幾天不醒嗎?”文祿笑道:“你哪裡知道?這位大帥的脾氣怪得很呢!他能十天八天不合眼辦公事、會客、閱操,還同一班幕友作詩飲酒,把旁人耗得精神疲倦,睡眼矇矓,他仍是談笑風生,神采煥發。等到他要睡了覺,多者十天八天,少者也得三日三夜,不定伏在桌上,也不定坐在椅上,便昏沉沉地睡去。茶也不喝,飯也不吃,直待他睡飽了,自然會醒。就是他左右伺候人,也沒人敢叫他。你說這種人怪不怪,前天夜裡正鬧著脾氣,他有一個最得意的武巡捕頭兒,名叫張豹,不知因甚得罪了他老人家,打了兩個嘴巴,還罰在地下跪著。他坐在椅子上生著氣就睡著了,不定幾天才醒。可憐張豹不敢起來,仍在地下跪著,等他醒了好發落。要擅自起來,他醒了看不見人,那罪過可就大了。”楊修聽罷,伸了伸舌頭,說一個總督,就這大威風,要做了皇上,一天還不得殺七個宰八個呀!說著把文祿送出店門,見門外車馬喧闐,好不熱鬧。

看了一會兒,才要進來,忽聽有人喊道:“子曾大哥,你就住在這店裡嗎?”楊修舉目一看,見一個人坐在洋車上,後面還跟著個車子拉著行李,緊後像一個夫役隨著,皮包網籃衣箱,東西很多,在店前停住了。楊修細看,才認得是顧黽。因他改了中國裝,猛看認不出來,及到面前,楊修一面招呼,一面喊店伙出來搬行李。二人握手問了好,行李大小八件點清了,由店裡開了車錢。楊修拉著顧黽上樓,恰好樓上十七十八兩間樓房才騰出來,收拾了收拾,顧黽住在十八號,叫他那尊價住在十七號中。又告他那尊價說,這位是楊大老爺,這是小僕陳貴。陳貴朝著楊修作了一個大揖,彎著腰,蜷著腿,真正是一躬到地。顧黽罵道:“糊塗東西,囑咐叫你見了老爺請安,偏要作揖,這是什麼樣子?”楊修忙攔道:“作揖請安是一樣,我們自己人,還講什麼禮?”說著仔細端詳他這家人,見他不過三十上下歲,漆黑的臉,挺長的頭髮,穿著一件藍粗布大褂子,腳上穿著兩隻藍布鞋,尺寸很大,像是個莊稼人模樣。可是舉止動作又帶著一點酸氣,不像是伺候人的人。顧黽又指著他嘆一口氣道:“大哥,不怕你笑話,這還是我們村里教書的先生呢。放著村塾不教,一定要出來伺候我,比牛馬還笨,說什麼他也聽不明白,真是活受罪了。”楊修道:“怨不得呢,人家是斯文中人,你怎麼屈人做使役,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顧黽道:“我怎敢屈他,他一定樂意。說什麼宰相門前七品官,跟長久了,將來會發蹟的,比教書強得多。在我家裡麻煩了好幾天,又有家嚴說著,我只得帶他出來。走到路上,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處處得我教導。哪是他伺候我,簡直是我伺候他嘛!”楊修點點頭,忙叫店伙打臉水、叫飯。吃著飯,問他別後的事情,顧黽嘆道:“咱二人無故地多罰一趟南京,其實此次被召的六個人,全是項宮保主張,莊宮保不過列一個銜,並不過問。老項因為咱兩個,是老莊在湖廣總督任上送出洋的,不能抹他的面子,所以叫咱二人先來見他,其實不過敷衍一場,他也不見得留用,不過仍叫咱們到天津罷了。白白多費幾十兩銀子盤費,這不是無味嗎?”楊修道:“究竟也不白來,多少長一點見識。”遂將遇見秦文祿的話對顧黽說了,顧黽笑道:“這樣看起來,我也得如法辦理呀!”楊修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楊修陪著他到估衣店也照樣買了一套,回到店來,楊修又教給他怎樣穿,怎樣戴,又教給他怎樣行庭參禮。顧黽全學會了,心裡自然很感激楊修,便叫陳貴到街上買幾樣新鮮食品,送給楊修的夫人作為謝儀。誰知陳貴去了半日,方才回來,所買的食品不是大餅,便是饃饃。顧黽見了,無名火高三千丈,指著罵道:“混賬糊塗東西,你買的這叫什麼?”陳貴瞪著眼道:“老二,你不是叫我買吃食嗎?我買的這些東西,請問哪一樣吃不得?你為何張口就罵人呢?”顧黽一聽氣更大了,說:“好好,反啦!反啦!奴才竟敢頂撞起主人來了。叫店家拿我的片子,送這奴才到上元縣去打板子,遞解回籍,可真要氣死我了。”楊修聽見他這屋裡吵嚷,連忙過來勸解,問他因為什麼。顧黽把方才的事說了,楊修埋怨道:“你這何必呢!我們自己弟兄,你送的哪一門子禮?”又轉過來對陳貴道:“你是伺候人的僕役,怎敢跟主人頂嘴?把你送到縣里,二百板子一面枷,枷號過了遞解回籍,不但皮肉受苦,還有什麼臉見同鄉?你自己想想,不是找苦吃嗎?”陳貴聽說要送官打板子,心裡也害了怕,忙給楊修作了一個大揖,思想不是滋味,又請一個大安,然後央告道:“求你老替我講個情吧,我雖然當僕役,也是體面人,從沒捱過屁股板子。這二百下我怎麼受得了?你老那不是積德存陰功,替我求求主人吧!”說著又請一個大安。楊修便替他說情,始而顧黽還不答應,後來算是看著楊修的面子,不送官了,可是不能容留他,叫他立刻滾蛋回家。陳貴急得哭了,說:“離家水旱不到兩千里,身上分文無有,我討飯吃也回不去呀!無論如何求你老開恩,把我留下吧。”楊修又替他說情,顧黽沉吟了半刻道:“不是我一定不留你,你一點官禮官規全不懂,眾目之下叫我太沒有面子,我要你做什麼?”陳貴道:“從今以後,你老叫我怎樣我就怎樣,還不成嗎?”顧黽道:“不用說別的,像你這張口你老、合口你老,便不像一句人話。從今以後,你張口要先把老爺叫出來,我無論吩咐你什麼話,你只能回答'老爺是'三個字,說旁的便算沒規矩,你能記得住嗎?”陳貴道:“老爺是,是老爺,我全記住了,就求老爺賞飯吃吧。”楊修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這一句老爺賞飯吃真難為你說,可見你不是那不堪造就的人,衝著這一句也得收下你的。”又叫著顧黽的號,說:“仲勉,你算了吧,別鬧閒氣了,你這尊價有出息有長進了。”招得顧黽也笑起來,說:“陳貴,今天要不看楊老爺的面子,一定不能饒你。你把那大餅饃饃拿了吃去吧,別擺在眼裡頭氣我了。”陳貴道:“老爺是。”連忙把買的食物揀到自己屋中去了。顧黽便約同楊修夫妻到春帆樓去吃大餐,三人吃罷飯回店,秦文祿在店中已經等候多時了。楊修忙給顧黽引見,彼此寒暄了幾句,顧黽也拿出十兩銀子來做門敬,文祿一定不收。趙氏道:“表哥你客氣什麼,收了吧,顧先生是至誠人,你不收他倒說看不起他了。”文祿笑著收下,說:“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大帥今天早晨才睡醒,辦了一天公事,明天會客,你二位明天午後去吧。他這次醒了很高興,你二位不要錯過這個機會。”二人再三致謝,文祿去了。

第二天早早吃過飯,預備到督轅謁見宮保。楊修的袍褂自然有他夫人幫著穿,打扮得很整齊。顧黽穿上袍子,叫陳貴替他捏折,好繫帶子,捏了半天,哪裡捏得好。氣得顧黽亂嚷亂叫,高低湊到楊修屋裡,趙氏替他捏好係好,穿上外褂,然後安上假髮辮,戴上帽子。彼此相看了一回,居然把洋學生的面目完全脫去,換一副縣太爺的威儀,二人心中自然是十分高興。顧黽道:“到底還是做官,當一輩子學生有什麼出息?”楊修笑道:“你也不要忘本,咱們要不當學生,終日吵嚷革命,只怕雨點似的官也輪不到咱們頭上。”顧黽點頭稱是。此時店伙已經雇了兩乘轎子,來在門外候著。二人下樓,上了轎子,陳貴同趙小二全扶著轎桿,夾著護書隨了去。店裡又藉給他二人兩頂紅纓帽子,戴在頭上,居然也有了長班氣度。抬到總督衙門,離大堂老遠便下了轎子,一直上巡捕房。文祿見他二人到了,自然招呼,帶他二人到州縣官廳去坐。原來這總督衙門不比尋常,淨官廳就有八處。第一等是司道官廳,專預備藩學臬三司同現任候補各道台坐的,收拾得也非尋闊綽。其次便是知府官廳,專預備現任太尊同候補黃堂坐的。再次是佐二官廳,專預備同知直隸州通判等官坐的。再次便是州縣官廳。最下等的是佐雜官廳,同下人的下房也就差不多了。此外還有提鎮官廳、將弁官廳,是給武人預備的,輕易沒有人坐。楊顧兩人不過是學生,並無職官,所以文祿將他們讓到州縣官廳,以為不卑不亢,恰合身份。二人進了官廳,見裡面坐著一人,戴四品藍頂,穿著藍實地紗袍子,繫著涼帶,並未穿著外褂,年紀在四十上下,一臉的大麻子,看樣兒倒是很威武的,跟人在旁邊立著給他裝煙。楊顧兩人進來,他並不起立。後來文祿進來了,他才欠身招呼,叫著文祿的號說:“子元吃過飯了嗎?你今天忙得很?”文祿忙給二人引見,說:“這位也是咱們同鄉,他原籍湖北麻城,兩榜進士出身,現署上元縣的陳劍池,他官印一個礪字。”又替楊顧二人說了名姓,顧黽道:“我們是近同鄉了,兄弟也是麻城人。劍池先生的文名,我在十幾歲時便知道,可惜沒有會過,今天可稱是天賜之緣了。”陳礪自然也回敬了幾句,此時只有陳貴直著兩隻眼睛看陳劍池,意思是想要說話的樣子,三番五次,又咽住不說了。陳礪也看了陳貴兩眼,照舊又同楊顧兩人周旋,問他們留學幾年,現有什麼功名。楊修一一說了,陳礪便拿出格外親熱的樣子來,說:“有兩位宮保的提拔,一定是欽賜翰林。如果外用,至不濟也是知府,早晚就是我的上司了。”二人謙遜道:“我們是後學新進,處處要仰仗老前輩提挈,怎麼說出這樣話來?”三人越談越投契。也是活該鬧笑話,顧黽身體肥胖,又趕上七月初旬天氣炎熱,他又穿著一身袍褂,繫著帶子。這是初登宦場,乍嘗滋味,較比當學生時赤著身體,只穿一件和服,可難過得太多了。直把他熱得滿頭是汗,濕透重衣,實在受不得了,只得站起來抖一抖衣服,涼快涼快。陳貴在他身後立著,見主人站起來,不知為什麼事情,忙抖擻精神,睜眼瞭望。見主人的外套因坐工夫大了被汗濕透,又揉搓多時,緊貼著肉,夾在兩片肥臀之內,在後面看著,實在不大雅觀。陳貴一時抖機伶多事,忙伸過手去替他往外拉衣。顧黽猛可地覺身後有人摸他,連忙一躲,此時陳貴沒拉著衣裳,卻拉著他的假髮辮。那邊往前一躲,這面往後一拉,那條假髮辮子便齊齊整整地被他拉掉。這一來,顧黽可真急了,惡狠狠地回頭一望,便罵道:“混賬!”陳貴戰戰兢兢地回道:“老爺是。”顧黽一聽,氣更大了,便大聲罵道:“混賬糊塗蛋!”陳貴又應道:“是老爺。”這一來,把顧黽的眼也氣紅了,臉也氣白了,也不怕失了官禮,便趕過來打他,嘴裡還罵道:“我打死你這殺頭的狗才!”陳貴雖然害怕,嘴裡還一個勁地說:“老爺是,是老爺。”此時楊修陳礪只得過來勸他,說:“你暫時息怒,等會過宮保之後再處治他吧,在宮保衙門這樣大呼小叫,還成什麼事體。”顧黽只得忍著氣不言語了,陳貴嗚嗚地哭著說道:“不是罵便是打,人家說旁的,愣說犯了官規。當面教給我,就准說老爺是、是老爺這麼兩句,如今照著樣兒說,沒敢多添一個字,又不對了。這份差事怎麼當啊?”顧黽聽了,立時又跳起來要發作,陳礪忙替解圍,說:“這樣吧,你這位尊價太不守規矩,交給我帶回縣里去管教管教,然後再給你先生送過去,你看如何?”顧黽很是願意。陳礪便叫他的跟人把陳貴帶出去,派隨來的差役送回縣署,聽候發落,卻不准難為了他。跟人答應,把陳貴領出去。忽聽裡面一聲喊,叫請楊少爺、顧少爺,又見文祿慌張張走進來,對他二人道:“宮保傳見。”楊修聽了,邁步往前便走,顧黽卻白瞪著眼,趑趄不前。要知他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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