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羅泰將那三個人關在門外以後,看見拉烏爾來到面前,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他說:“不行,不行……這是不能允許的……您應該徵求一下我的意見……”
“徵求什麼意見?”
“有關支付債務的事。”
“不要生氣,”她溫柔地說道。 “我想先幫您扛發走瓦蘭先生再說。這樣,我們才能慢慢地從長計議。”
“我都計議好了,”他脫口而出,“我認為這麼處理完全無效。”
“拉烏爾,請您耐心一點好不好。明天再作決定吧。說不定我明天可以說服您。”
她擁抱德·夏尼太太以後,叫三位外國人過來,向她一一作了介紹。
“太太,我為您帶來了幾位客人。這位是倫敦來的親戚喬治·埃靈頓。熱那亞的馬可·達里奧。這位是費城來的阿奇博爾德·韋伯斯特。知道您來這裡,我想到要全家一個不缺地聚一聚。”
接著,她介紹拉烏爾·達韋爾努瓦,奧克塔夫伯爵和夫人。大家熱烈地握手問候。
“太好了,”她說,“大家聚在一起,我的願望實現了,我們有千言萬語要互相傾訴。拉烏爾,我又見到德·埃斯特雷謝了。正如我對他的預言,他給高高地吊死了。拉烏爾,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我還遇見了您的祖父和朱利埃特·阿澤爾。拉烏爾……但是,我們也許過快地談正經事了。首先,我們得為這三位親戚做一件緊迫的事情,他們都是喜歡吃喝,堅決反對節食的人。”她打開壁櫃,找到一瓶波爾圖酒和一些餅乾,一邊請大家吃,一邊講述她去拉羅什-佩里亞克的經歷。她講得很快,既不完整,也缺乏條理,一件件事情顛三倒四,讓人覺得滑稽,使德·夏尼伯爵夫婦聽得樂呵呵的。
“就是說,”伯爵夫人說,“當行動結束的時候,寶石不見了?”
“這個嘛,”她回答說,“這是三位表兄的事。您問問他們吧。”
在姑娘解釋的過程中,他們三個人站在旁邊聽,對主人彬彬有禮,但是有點兒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而這些心事,想必伯爵夫人也有,而且德·夏尼伯爵也不例外,因為有一件事同樣地令他們關注,只要這件事不弄清楚,他們的心情就輕鬆不了。
埃靈頓開腔了,在德·夏尼伯爵夫人提問之前,他對姑娘說:“多羅泰表妹,我們不明白……不,對我們來說,簡直是漆黑一團,我想,大家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您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吧。”
“說吧,埃靈頓。”
“唔,是這樣的……這三十萬法郎?……”
“這錢是哪兒來的?”多羅泰幫他說完了他想說的話。 “您想知道錢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
“正是。”
她對著英國人的耳朵,小聲說道:“這是我的積蓄……是我的血汗錢。”
“請您……”
“您不滿意這個解釋嗎?那麼,我說實話啦。”她對著另一個耳朵,更加小聲地說:“是我偷來的。”
“哦!表妹,不要開玩笑。”
“那,真見鬼,喬治·埃靈頓,如果不是偷,您想是怎麼來的呢?”
他慢慢地說道:“我的幾位朋友,包括我自己在內,我們想您是不是找到寶石了。”
“在哪裡?”
“在佩里亞克的廢墟!”
她拍拍手。
“好啊!他們猜到了!真是這樣,倫敦的喬治·埃靈頓,我是在一棵樹下面,一堆枯葉和石子底下找到的。尊敬的老祖宗德·博格勒瓦爾侯爵,把鈔票和六厘利息的債券藏在那裡了。”
另外兩位表兄向前走了幾步。馬可·達里奧顯得很激動,非常嚴肅地對她說:“多羅泰表妹,我們懇求您認真一點,請您不要捉弄我們。寶石到底是不見了,還是找到了?對我們中間的一些人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我承認,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已經放棄尋找寶石。但是,您在突然之間又讓我們相信發生了意料不到的奇蹟。真的是這樣嗎?”
她說:“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首先,因為這筆出乎意外的錢,人們很可能想這是賣了其中一顆寶石得來的……其次……其次……我得說出來,一句話,我們覺得您放棄這筆財富是不可能的,經過幾個月的戰鬥,您取得了節節勝利,就在達到目標的時候,您,多羅泰,怎麼可能突然決定坐視不理呢?不出力!不尋找!不,不,從您這方面說,這是無法接受的。”
她很調皮地將他們來回打量了幾遍。
“照你們的看法,各位親愛的表哥,我創造了雙重的奇蹟,不出力尋找寶石,卻得到了寶石。”
“您什麼奇蹟都能創造,”韋伯斯特快活地說。
伯爵夫人附和說:“是的,您什麼奇蹟都能創造,多羅泰,您什麼都行,從您的表情看得出來,您這一回又成功了。”
她沒有否認。她只是甜美地笑著。大家圍在她的身邊,既好奇又焦急。
伯爵夫人輕輕說道:“您又成功了,是不是?”
“是的,”多羅泰回答說。
她確實成功了!一個折騰了幾個世紀,無法解決的問題,被她解決了。
“什麼時候的事?是哪一天?”喬治·埃靈頓大聲問道。 “您沒有離開過我們哪!”
“噢!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途經羅伯萊莊園的時候。”
“啊!您說什麼?”奧克塔夫伯爵衝口而出,不覺大吃一驚。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起碼知道了隱藏財寶的地方的性質。”
“怎麼知道的?”
“通過那句格言。”
“通過格言?”
“實在太清楚了!清楚到我不能明白,為什麼那些尋寶的人會這麼盲目,而且使我覺得,隱藏財寶的人留下這麼清晰的指示,是不是太幼稚了。不過,德·博格勒瓦爾侯爵做得也不錯!他可以到處銘刻他的格言,掛鐘上,火漆印上,因為,他的格言對後人來說只是一紙空文!”
伯爵夫人表示不同意:“既然您知道了,為什麼不立即行動?”
“我知道藏寶的地方的性質,但是不知道它的位置。有關的指示是金獎章告訴我的,在到達廢墟後三小時,我心裡有底了。”
馬可·達里奧嘴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因·羅伯爾·福爾圖納……因·羅伯爾·福爾圖納……”
其他人也在重複這幾個字,好像這是一道通鬼神的咒語,讀出來就可以產生奇妙的效果一樣。
“馬可,達里奧,”她說,“您懂拉丁文嗎?您呢,埃靈頓?您呢,韋伯斯特?”
“有足夠的水平解釋這幾個字的意思,”馬可·達里奧回答說,“沒有什麼難的地方。福爾圖納,意思是財富……”
“具體地說,就是寶石……”她說。
“是的,”達里奧說,然後繼續他的翻譯,“寶石藏在……因·羅伯爾……”
“在頑強的生命力裡,”埃靈頓笑著說。
“在活力中,在力量中,”韋伯斯特補充說。
“你們三個人是不是認為,羅伯爾,拉丁語中羅比爾這個詞的奪格,就這麼多意思了?”
“是的,我的老天,”他們回答說。 “羅比爾……力量……頑強……毅力……”
她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
“唔,我知道的拉丁文和你們差不多,不過,我是一個鄉下姑娘,這是我比你們優越的地方。我在鄉下逛來逛去,知道橡樹里面有一個品種叫'魯弗爾'。我一直在想,法語中'魯弗爾'這個古老的詞,是從拉丁語中的羅比爾縮合而成的,羅比爾的意思是力量,同樣,它也有橡樹的意思。正是這一點,在七月十二日那一天,我和你們經過大橡樹的時候,就是在十字路口中心,十分醒目的那一棵大橡樹,正是這一點,我說,使我把它和隱藏財富的地點聯繫在一起了,並由此譯出了我們的先人不厭其煩地重複的指示:我把財富藏在橡樹的樹洞裡。就這些了。正如你們所見,實在是幼稚得不能再幼稚了。”
她輕鬆活潑地演說完畢,靜靜地不說話了。三個年輕人看著她,驚嘆之餘又感到窘迫。她以其特有的智慧,以其身上的這種難以解釋的才能,使她的朋友們吃驚,她美麗的眼睛為此流露出一種純真的滿足感。
“您實在與眾不同……”韋伯斯特低聲說道,“您是一個特殊的人……非常特殊的人……”
“一個善良的法國人,像所有的法國人一樣聰明的法國人。”
“不,不,”韋伯斯特說,他實在表達不出積壓在他們三個人心裡的思想。 “不,不,這是另一碼事……”
他在姑娘面前欠下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埃靈頓和達里奧也過來做了一個同樣虔敬的動作,而她不由自主地翻譯起那句格言來,以掩飾激動的心情:“福爾圖納,財富……因·羅伯爾,在橡樹里……”
接著,她補充道:“在橡樹的最深處,在橡樹的中心,可以這麼說吧。在離地一米半的地方,它至今還保留著一個環狀的突瘤,這是切割樹幹留下的疤痕。我憑直覺肯定應該從這裡著手尋找,德·博格勒瓦爾侯爵把留作再生時使用的寶石藏在裡面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考驗我的判斷。這是我在最初幾個晚上所做的事。三位表哥都已呼呼大睡,聖康坦和我,我們兩個人動手幹起來,使用我們的鑽子、手鋸和手搖鑽慢慢摸索。一天晚上,我突然碰到了一樣硬東西,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們把洞鑽大一些。我從裡面一個接一個地取出四個核桃大小的圓球。去掉外面的髒東西,四顆寶石露出了它們的本來面目。
“這是其中的三顆,還有一顆抵押在德拉呂先生那裡,他猶豫了好一陣子,經過珠寶商仔細鑑定,才同意把必需的款子借給我,必須在明天以前把錢還給他。”
她把三顆戈爾孔德紅寶石分給三位朋友,它們絢爛多彩,體積相同,大得令人稱奇,一如從前的寶石切削得對稱有序。
埃靈頓、韋伯斯特和達里奧,他們手裡拿著寶石,眼裡看著寶石,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德·博格勒瓦爾侯爵,這位不可思議的想入非非的人,死於他自己的起死回生的美好夢想,在兩個世紀以前將這些寶石託付給一棵樹,他一定常常來樹下讀書和休息。在以後的兩百年裡,大自然緩慢地不間斷地完成著它的大業,在精心巧妙地選擇的秘室四周建起一道道愈來愈厚實的圍牆。在兩百年裡,一代代的人,有些或許是根據一則模糊的傳說專門前來的尋寶者,無不與這神話般的財富失之交臂。現在,老人的曾孫女發現了這個不可捉摸的秘密,深入到收藏寶物的最神秘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把他們的祖先從印度帶回來的寶石給了他們。
“你們留著吧,”她說。 “侯爵的三個兒子的後代生活在國外,這是你們應得的部分。第四個兒子在法國的後裔將平分另一顆寶石。”
奧克塔夫伯爵驚訝不已。
他問道:“您說什麼?”
“我說,我們是三個法國繼承人,您,拉烏爾和我,據珠寶商估價,每一顆寶石都值幾百萬,我們三個人享有平等的權利。”
“我可沒有什麼權利,”奧克塔夫伯爵直截了當地說道。
“怎麼!”她說。 “我們是同甘共苦的朋友。一紙盟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言,把您和我的父親,和拉烏爾的父親,緊緊地團結在一起了。”
“這個盟約已經過時!”拉鳥爾·達韋爾努瓦也大聲反對。 “就我而言,我是絕對不接受的。遺囑說得很清楚,毫無爭論的餘地。四枚獎章,四顆寶石。三位表兄弟和您,多羅泰,只有你們才有資格取得侯爵的遺產。”
她趕緊抗議說:“您也有份,拉烏爾。您也有份!我們在一起戰鬥!您的祖父是侯爵的直系後代!他也有獎章這個護身符!”
“他的這枚獎章毫無價值!”
“您怎麼知道?您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枚獎章。”
“不,我見過。”
“不可能。我當著您的面從水里撈起來的盒子是空的。它只是引誘德·埃斯特雷謝的誘餌。嗯?”
“唔,我的祖父從佩里亞克海角回來以後,您在那裡遇見他和朱利埃特·阿澤爾在一起,有一天,我發現他在果園裡流眼淚。他看著一枚金獎章,他遞給我,讓我仔細看看。獎章上有您所說的全部指示。但是,獎章的兩面都打了一個叉,顯然,我已經說了,多羅泰,這兩個叉說明這枚獎章毫無價值。”
姑娘聽到這些話,好像十分吃驚,但是,口裡卻滿不在乎似的說道:“啊!……真的?……您見到了?……”
她走到窗前,額頭頂著窗玻璃站了幾分鐘,掩蓋整個事件的最後的帷幕正在落下。確確實實有兩枚金獎章。其中一枚是假的,屬於讓·德·阿爾戈納所有,它被德·埃斯特雷謝偷去以後,落在了拉烏爾的父親手裡,後者把它交給老男爵。另一枚真獎章屬於老男爵,他出於謹慎和貪婪,從來沒有對兒子和孫子提起過。老男爵後來瘋了,他藏在狗項鍊裡的護身符被人奪走了,但是,他仍舊出發去尋找這筆財富,身上所帶的獎章,是他委託朱利埃特·阿澤爾保管,德·埃斯特雷謝沒有找到的那枚獎章。
多羅泰馬上意識到了這件事的一切後果。她從狗項鍊裡找到金獎章,以為這是她的獎章,其實,她侵占了拉烏爾的繼承權。她回到山莊,施捨給殺害父親的同謀犯的兒子,自以為是慷慨和寬容之舉,實際上只是把一小部分她所竊取的東西物歸原主。
她克制自己,盡量保持沉默。她得小心從事,免得拉烏爾懷疑到他父親犯下的罪行。她從窗前回到屋子中央,眼睛裡好像淚汪汪的。但是,她滿臉笑容,若無其事地說道“嚴肅的事情放到明天再說吧。今天,讓我們好好地高興一下,歡慶我們的團聚。拉烏爾,您請我吃飯嗎?還有我的孩子們?”
她恢復了活潑快樂的神采。她跑到果園的大門口叫幾個孩子,他們歡歡喜喜地來了。上尉撲到德·夏尼太太的懷裡。聖康坦向她行了吻手禮。大家看到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鼻青眼腫,說明他們剛剛乾了一架。
晚餐很豐盛,還有香檳和泡沫四起的蘋果酒。整個晚上,多羅泰熱情洋溢,對每個人都非常親熱,令人感到她生活得很幸福。
阿奇博爾德·韋怕斯特提起她的承諾。明天就是八月一日,是她在求婚者中間作出抉擇的日子。
“我保證實踐承諾,”多羅泰肯定地說。
“您在我們中間選嗎?我想,拉烏爾不是最後一名求婚者吧……”
“在你們中間選。由於只能選一個人,我今晚要擁抱你們每一個人。”
她擁抱了四個年輕人,然後擁抱伯爵和伯爵夫人,最後是四個孩子。
大家一直呆到午夜才分手。
第二天上午,拉烏爾,奧克塔夫·德·夏尼夫婦,三個外國人在屋子裡吃早餐,一名僱工送來一封信。
拉烏爾一看信上的字跡,難過地小聲說道:“啊!是她的信……像上次一樣……她已經走了。”
他,伯爵和伯爵夫人,都想到了她離開羅伯萊莊園的情景。
他打開信封,大聲地讀了起來:
信讀完了,緊接著是長時間的靜默。
最後,奧克塔夫伯爵說了:“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想想看,她的口袋裡藏著四顆室石,也就是一千萬到一千二百萬,她完全可以一聲不響,佔為己有。”
但是,幾個年輕人沒有理睬他的想法。對他們來說,多羅泰是幸福的象徵。現在,幸福跑掉了。
拉烏爾看看手錶,然後,做了個手勢讓大家跟他來。他手持一個單筒望遠鏡,帶著他們來到山崗的最高處。
遠處,在草場的白色小路上,大篷車躑躅而行。三個孩子走在獨眼喜鵲的旁邊,駕車的是聖康坦。
她一個人走在後面,多羅泰,德·阿爾戈納公主,走鋼絲的賣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