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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三節

基地邊緣 阿西莫夫 3673 2018-03-23
堅迪柏一時之間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也沒有心情費神去想。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會記得。 他仍是沒好氣地說:“你是……” “我是諾微,斜者師傅。”她幾乎是喘著氣說出這句話的。 “我的名是蘇拉,伹我只用諾微稱呼。” “對啦,諾微。我想起來了,我們昨天見過面,你曾經出面保護我。”在大學校園中,他實在無法改用阿姆腔調說話。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師傅,你說我可以寫信給你。你說要寫'發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棟'。我自己送信來,我拿給他們看——是我自己寫的信,師傅。”她流露出摻雜著害羞的驕傲。 “他們問:'寫這信給誰?'斜者師傅,你對那笨頭魯莽南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你講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說是送給史陀·堅迪柏。”

“他們就這樣讓你進來,諾微?他們沒有要求看那封信嗎?” “我很驚嚇,我想也許他們感受輕微抱歉。我說:'堅迪柏斜者答應帶我參觀斜者之宮。'他們都笑起來,大門口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他還會讓她參觀別的。'他們指出我該哪裡走,說不可走到別的他處去,否則一下子把我趕出去。” 堅迪柏的雙頰有些漲紅,謝頓在上,如果他需要找阿姆女子尋歡作樂,絕對不會做得如此明目張膽,也不會這麼飢不擇食。他再看了一眼這個阿姆女子,不禁在心中暗自搖起頭來。 她似乎還很年輕,也許風吹日曬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些,但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這種年齡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經嫁人,不過她卻將黑髮紮成辮子,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還是個處女。這一點他倒並不驚訝,由她昨天的表現,看得出她有當潑婦的足夠本錢。堅迪柏甚至懷疑,是否會有任何阿姆男子,能夠消受得了她的伶牙俐齒外加那副重拳;而且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雖然她已經費盡心血裝扮一番,臉蛋看起來仍舊瘦削而平庸,雙手則是又紅又腫,而且骨節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勞型,沒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細的打量之下,她的下唇開始微微發顫。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她的尷尬與恐懼,因而感到十分同情。昨天她的確幫了他大忙,堅迪柏想,自己可不能過河拆橋。 堅迪柏試著用溫和的話語撫慰她:“所以你是來參觀……嗯……學者之宮?” 她將眼睛睜得老大(那雙黑眼珠倒滿秀氣的)。 “師傅,別生我的怒氣,但我來是自己要做個斜者。” “你想做一個學者?”堅迪柏感到這句話像晴天霹靂。 “我的好姑娘——” 他說不下去了。她只是個完全不通世故的農婦,自己到底應該如何向她解釋,想要成為阿姆人口中的“斜者”,必須具備怎樣的智慧與精神活力,還必須接受多少訓練才行。 可是蘇拉·諾微卻拚命地強調:“我會寫字,也會唸書,我讀完好些書本,都是從尾讀到頭。我永遠希望做個斜者,我不希望做農夫老婆。我不繫該待在農場的人,我不會嫁農夫,再生下許多農夫娃娃。”

她突然抬起頭來,用很驕傲的語氣說:“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總說'不要',我係客氣地說,但不要就係不要。” 堅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騙人,根本就沒有人向她求過婚。可是他仍然裝著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她說:“如果你不結婚的話,你這輩子想做什麼?” 諾微伸出一隻手來按在桌子上,以堅決的口吻說:“我要做斜者,我不要做農婦。” “假如我不能使你成為學者呢?” “那我什麼都不做,我就等死。假若我不做斜者,我這輩子沒有意義。” 堅迪柏突然有股衝動,想使用精神力量探索她的心靈,以便弄清楚她的動機究竟有多強。然而這樣做是不對的,身為一名發言者,不能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隨便進入他人毫無抵抗力的心靈,在裡頭恣意翻找答案。與其他各行各業一樣,精神控制這門科技——所謂的精神力學——也自有一套規範,至少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 (他突然對攻擊舍監的舉動感到後悔。)

他又說:“為什麼不願意做個農婦呢,諾微?”他只需要稍微動一點手腳,就能使她對注定的命運心滿意足,堅迪柏想,然後再影響一個阿姆鄉巴佬的心靈,讓他樂意把她娶回家,她也會歡喜跟他過一輩子。這樣做不會有任何害處,而是一種單純的善舉——但卻是違反戒律的行為,因此連想都不該想。 她回答說:“我不做,農夫系大老粗,每日在泥巴里打滾,自己也變成一團泥巴。假若我做一個農婦,我也變成一團泥巴。我會失去時間讀書寫字,我會遺忘。我的腦袋,”她伸出手來指著太陽穴,“會變餿和腐壞。不!斜者係不一樣的人,係有心人!”(堅迪柏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是指“聰明人”,而不是指“心思細膩的人”。) 她又繼續說:“學究身邊全都係書本,還有……還有……我忘掉它稱為什麼名字。”她比畫了一個動作,有點像是在操作什麼儀器。堅迪柏若是沒有接收到她的精神輻射,實在不可能根據這個動作猜出她的意思。

“微縮膠卷,”他說:“你怎麼聽說過微縮膠卷?” “從書本里頭,我讀到許多東西。”她很得意地說。 堅迪柏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阿姆女子,他從未聽說過有人像她這樣。第二基地一向不吸收阿姆人,可是假如諾微再年輕一點,比如說只有十歲的話…… 真可惜!他不願騷擾她,絕對不願意。然而,如果他不能觀察一個不尋常的心靈,從中學到更多的精神力學知識,又怎麼配做一名發言者呢? 於是他說:“諾微,我要你在這裡坐一會兒,心情盡量放平靜,一句話也別說,也別想著要說什麼,只要試著睡一會兒,你懂嗎?” 她的恐懼感立刻復發。 “為什麼我要這樣做,師傅?” “因為我想要考慮一下,怎樣才能使你成為學者。”

無論她看過多少書,她終究不可能了解做一名“學者”的真正意義。因此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看看她心目中的學者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開始探入她的心靈,手法無比精妙又極度謹慎,根本沒有真正接觸到,卻足以感知其中的內容,就像將手掌放在光滑的金屬表面,而完全不留下任何指紋。結果他發現,她以為學者就是永遠在讀書的人,至於為什麼要讀書,她卻連絲毫概念都沒有。而對於她自己成為學者這件事,她心中的圖像是繼續做日常的工作,煮飯、洗衣、擦地、搬運東西、聽從吩咐,只不過換成了是在大學里幹這些活,因此可以接觸許多書籍,她也能有閒暇讀書,然後就能夠“變得有學問”,不過那隻是個很模糊的念頭。將這些想法加在一起,等於說她想在此地做個僕人——他自己的僕人。 ,

堅迪柏不禁皺起眉頭。一名阿姆女僕——平庸、粗俗、無知、幾近文盲——簡直難以想像。 他只需要改變她的想法就行了,一定有辦法能夠調整她的慾望,讓她心甘情願當個農婦。這必須做得不著痕跡,甚至連德拉米也無從挑剔。 ——或者她正是德拉米派來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目的是引誘自己去干擾一個阿姆心靈,然後他就會被抓個正著,再名正言順地遭到彈劾? 荒唐,他真的出現了妄想症的跡象。在她單純心靈的某一個角落,那裡的精神細流需要稍加轉向,只需要輕輕推一下就行了。 嚴格說來,這種做法是違反戒律的,但是絕不會有什麼害處,也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陡然停止了動作。 向後退,向後退,向後退。

天啊!他差一點就沒注意到! 難道自己真的產生了幻覺? 不可能!現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裡,他可以辨識得很清楚。有一根最細微的精神纖維顯得紊亂——一種不正常的亂象,可是卻又過分細緻,幾乎沒有任何分歧。 堅迪柏趕緊撤出她的心靈,輕聲說道:“諾微。”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 “什麼事,師傅?”她問道。 堅迪柏說:“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我會讓你成為一名學者——” 她的眼睛陡然一亮,興奮地叫道:“師傅——” 他隨即察覺她就要跪在自己腳下,連忙伸出雙手使勁抓住她的肩膀。 “別動,諾微,待在原處——不要動!” 他好像在跟一隻只受過一點訓練的動物講話,直到看出命令貫穿她的心靈,他才鬆開手。抓著她的時候,他感覺到她上臂的肌肉好結實。

堅迪柏對她說:“假如你想成為一名學者,就要表現得像個學者的模樣。這就代表說你隨時要保持肅靜,隨時要輕聲說話,隨時要聽從我的指導。此外,你必須試著學習我的說話方式,還得與其他的學者接觸,你會害怕嗎?” “我不會驚嚇——不會害怕的,師傅,只要你係跟我一起。” “我會跟你在一起的。不過現在,我得先為你找一個房間,替你安排盥洗室、餐廳的座位和適當的衣著。你必須穿得像個學者才行,諾微。” “這些系我全部……”她的口氣突然變得哀傷。 “我們會幫你找些合適的衣服。” 堅迪柏知道必須找個婦人幫忙,請她替諾微準備一些衣物。他還得再另外找一個人,來教這個阿姆女子基本衛生習慣。她現在穿的衣服可能是她最好的行頭,而且顯然刻意梳洗過,但是她身上仍舊有一股異味,讓人聞起來有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還得跟她劃清界線,不能讓別人產生誤會。第二基地的男人(女人也如此),有些偶爾會出去找阿姆人尋歡作樂,這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只要從頭到尾都沒有乾擾到阿姆人的心靈,絕不會有人對這種事情大驚小怪。不過堅迪柏從來不喜歡這樣做,他認為校園中的男女關係就能滿足自己,所以不必再去尋找也許更狂野、更有味的性愛活動。跟阿姆女子比較起來,第二基地的女性顯得蒼白瘦弱,然而她們個個都很乾淨,而且皮膚光滑細膩。 不過即使引起了誤會,讓人暗笑他這個發言者做得太過分——不但跑出去打野食,還把一個阿姆女子帶到自己房間來,他也必須忍受這種尷尬。德拉米發言者與圓桌會議的其他成員,勢必會跟自己正式決裂,現在看來,在那場即將來臨的對決中,這個農婦——蘇拉·諾微——將會是自己致勝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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