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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尋找結果

基地與地球 阿西莫夫 10961 2018-03-23
崔維茲感到自己完全無法置信。他已從那種奇異的欣快感中清醒過來——現在他懷疑,著陸前後所出現的那陣欣快感,就是此時站在眼前、自稱機器人的這個人,不知如何注入他心靈的。 崔維茲仍凝視著前方。盡避此刻他擁有絕對清明的神智與未受干擾的心靈,還是驚訝得不知所措。他在驚訝狀態中講話,在驚訝狀態中應答,因此幾乎不知所云,也幾乎不曉得對方講些什麼。因為,他正忙著打量這個明明是人類的人物,試圖從他的舉止或談吐中,找出他是機器人的蛛絲馬跡。 敝不得寶綺思剛才偵測到的訊息,崔維茲想,既不屬於人類也不屬於機器人,而是裴洛拉特所說的“新東西”。這樣當然也好,因為這使崔維茲的思路轉移到另一個更具啟發性的管道——只不過這個管道現在也被其他思緒擠進了心靈的暗角。

寶綺思與菲龍已逛到別處去探險,雖然這是寶綺思的主意,但崔維茲注意到,那似乎是她與丹尼爾飛快交換一個眼色後的結果。菲龍本來拒絕離開,想要留在這個她堅稱是健比的人物身邊,但丹尼爾只不過嚴肅地吐出一個字,並舉起一根指頭,她便乖乖走開了。現在,只剩下崔維茲與裴洛拉特留在原處。 “她們不是基地人,閣下,”那機器人說,彷彿這句話就能解釋一切。 “其中一位是蓋婭,另一位是個外世界人。” 柄器人引領他們來到一株樹下,那裡有幾張式樣簡單的椅子,一路上崔維茲一言不發。機器人先招呼兩位基地人就坐,等到他也以無異常人的動作坐下來,崔維茲才問道:“你真的是機器人嗎?” “真的是,閣下。”丹尼爾說。 裴洛拉特的臉孔顯得喜孜孜的,他說:“在古老傳說中,許多地方都提到一個叫丹尼爾的機器人,你是為了紀念他而取這個名字?”

“我就是那個機器人,”丹尼爾說:“那不是傳說。” “噢,不可能!”裴洛拉特說:“如果你就是那個機器人,你應該有好幾千歲了。” “兩萬歲。”丹尼爾以平靜的口吻說。 裴洛拉特似乎不知所措,只好向崔維茲望去,後者帶著些許怒意說:“如果你是機器人,我就要命令你說實話。” “我不需要別人命令我說實話,閣下,我必須這麼做。所以說,閣下,如今你面對著三種可能性。第一,我是人類,而我向你們說謊:第二,我是機器人,被設定成相信自己有兩萬歲,事實上並非如此;第三,我是機器人,而我的確兩萬歲了。你必須自己決定接受哪一種。” “繼續談下去自然會分曉。”崔維茲冶冶答道。 “話說回來,我很難相信這裡是月球的內部。不論是光線——”他說著抬起頭來。頭上的光線正是柔和、漫射的日光,雖然天上根本見不到太陽,甚趾蟋有沒有天空都看不清楚。 “——或著力似乎都不真實,這個世界的表面著力應該不到O.2g。”

“其實,正常的表面著力應該是0.16g,閣下,但此地的著力經過放大。你的太空船能產生著力感,不論在自由下落或加速時都維持不變,使用的便是這種人工著力。其他的能量需求,包括光能在內,也全都靠著力供應。不過若在方便使用太陽能的場合,我們就會使用太陽能。我們所需的物質皆由月球土壤供應,只有輕元素除外——例如氫、碳、氮,這些是月球所沒有的。為了取得輕元素,我們偶爾得捕捉一顆彗星,一個世紀只要捕捉一顆,就足以滿足我們的需求。” “我想地球無法提供任何資源。” “不幸正是如此,閣下。與人類的蛋白質一樣,我們的正電子腦對放射性也很敏感。” “你一直使用複數代名詞,而我們眼前這座宅邸,似乎非常壯觀、美麗、精緻——至少外面看來如此。所以月球上應該還有其他生靈,人類?還是機器人?”

“是的,閣下。我們在月球上有完整的生態,存在於一個廣大而錯綜複雜的洞穴中。然而此地的智慧生靈都是機器人,每個都跟我差不多,不過你一個也見不到。至於這座宅邸,它只供我個人使用,內外建築完全仿照我在兩萬年前的住所。” “你對那個住所的記憶鉅細靡遺,是嗎?” “百分之百,閣下。我是在奧羅拉那個外世界出廠的,也在那裡住餅一段日子——如今對我而言,那是多麼短暫的時間。” “就是那個有……”崔維茲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是的,閣下,就是那個有許多野狗的世界。”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閣下。” “那麼,如果你最初住在奧羅拉,又怎麼會來到這裡?” “閣下,為了防止地球產生放射性,我在人類殖民銀河之初就來到這裡。當初跟我一起來的,還有個名叫吉斯卡的機器人,他能感知和調整人類的心靈。”

“跟寶綺思一樣?” “是的,閣下。就某方面而言,我們並未成功,吉斯卡甚至因故終止運作。然而,在臨終之前,他設法讓我具備了他的能力,並將整個銀河,特別是地球,交給我來守護。” “為什麼特別是地球?” “部分原因,是由於一位名叫伊利亞·貝萊的人,一位地球人。” 襲洛拉特興奮地插嘴道:“他就是我提到過的那位文化英雄,葛蘭。” “文化英雄,閣下?” “裴洛拉特博士的意思,”崔維茲說:“是說這個人集眾多功績於一身,可能是許多真實歷史人物的綜合體,也可能根本是個虛構人物。” 丹尼爾思索了一下,然後以相當平靜的口吻說:“事實並非如此,閣下,伊利亞·貝萊真有其人,他也不是什麼綜合體。我不知道你們的傳說如何描述他,但是在真實歷史中,假使沒有他這個人,銀河可能始終未曾開拓。由於受到他的感召,在地球產生放射性之後,我盡全力搶救這個世界。我的機器人夥伴分佈銀河各處,適時地以漸進方式去影響人類。我曾策動過一個翻新地球土壤的計劃,過了很久之後,我又策動了另一個計劃,試圖改造鄰近一顆恆星所屬的一個世界,那顆恆星現在叫阿爾發,這兩項計劃都不算真正成功。我從來不能全然隨意調整人類的心靈,因為那些被我調整過的人,總是有可能受到傷害。我受到機器人三大法則的束縛,懂了吧——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呃——” 即使一個普通人類或普通的機器人,完全欠缺丹尼爾的精神力量,也能察覺這個單音代表的疑問。 “第一法則,”他說:“閣下,是這樣的: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第二法則是:除非違背第一法則,否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三法則是:在不違背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身的存在。當然,我是用近似的語言對你們敘述這些法則,實際上,那是我們正電子腦迴路中復雜的數學組態。” “你發覺這些法則礙手礙腳嗎?” “必定如此,閣下。第一法則毫無轉圓餘地,幾乎全然禁止我使用精神力量。在處理銀河問題的過程中,不太可能每一步都不會造成傷害,總是有些人或許多人因而受苦,因此身為一個機器人,必須選擇傷害最小的做法。然而,由於情勢過於復雜,我必須花許多時間才能做出抉擇,即使有了決定,也不可能絕對確定。”

“我能了解。”崔維茲說。 “在漫長的銀河歷史中,”丹尼爾說:“天災人禍從未間斷,我一直試圖減輕這些災禍造成的危害。某些時候,就某種秤諶而言,我可算是有些成就,但如果你熟悉你們銀河的歷史,就會知道我的成功例子不多,影響也不夠深遠。” “這點我還知道。”崔維茲帶著一抹苦笑說。 “我和吉斯卡悟出了另一個機器人法則,它甚趾箬駕第一法則之上。我們將它稱為'第零法則',因為想不到有什麼更合適的名稱。第零法則的內容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整體,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整體受到傷害。這自然意味著第一法則必須修正為:除非違背第零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而第二、第三法則也必須做類似的修正。”

崔維茲皺起眉頭。 “但對於人類整體而言,何者有害,何者無害,你又如何決定?” “一點都沒錯,閣下。”丹尼爾說:“理論上,第零法則可以解決我們的問題;實際上,我們永遠無法做出決定。人類是個具體的對象,對一個人構成的傷害不難估量判斷;人類整體則是抽象的概念,我們應該如何對待處理呢?” “我不知道。”崔維茲說。 “慢著,”裴洛拉特說:“你可將人類整體轉變成單一有機體,例如蓋婭。” “這正是我試圖進行的工作,閣下,蓋婭的創建就是我一手策劃的。假如能讓人類整體形成單一的有機體,它就會變成具體的對象,這樣便有辦法處理了。然而,創造一個超有機體的工作,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首先,除非每個人將這個超有機體看得比自身更著,否則絕對不可能成功。因此,我必須尋找一個適切的心靈模型,找了很久之後,我才想到機器人法則。”

“啊,那麼蓋婭人都是機器人。打從一開始我就懷疑這點。” “這件事情,你的懷疑並不正確,閣下。他們都是人類,不過在他們大腦中,根深柢固地烙印著等同於機器人法則的概念。他們必須尊著生命,真正尊著——即使做到這一點,依然存在一個嚴著的缺陷。一個僅有人類的超有機體並不穩定,根本無從建立,其他的動物必須加進來——接著是植物,跟著是無機世界。真正穩定的最小超有機體,其實就是個完整的世界,唯有世界才足夠龐大、足夠複雜,得以擁有穩定的生態。我花了很久時間才了解這個道理,而直到最近一個世紀,蓋婭才完全發展成功,準備向蓋婭星系的目標邁進。縱使如此,那也需要很長的時間。不過,或許不會像來時路那般漫長,因為我們已經知道規則。”

“可是你需要我替你做出決定。對不對,丹尼爾?” “是的,閣下。機器人法則不允許我,或是蓋婭,做出為人類整體帶來風險的決定。另一方面,五個世紀以前,我以為建立蓋婭的著著困難絕不可能克服,於是我退而求其次,協助人類發展出心理史學這門科學。” “我早就該猜到這一點。”崔維茲咕噥了一句,又說:“你知道嗎,丹尼爾,我開始相信你的確有兩萬歲了。” “謝謝你,閣下。” 裴洛拉特說:“等一等,我想我悟出了一件事。你自己是不是蓋婭的一部分,丹尼爾?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知道奧羅拉上有野狗群?經由寶綺思?” 丹尼爾說:“就某方面而言,閣下,你說得完全正確。我與蓋婭的確有聯繫,不過我不是它的一部分。” 崔維茲揚起眉毛。 “聽來跟康普隆的情形差不多,就是我們離開蓋婭後,首先造訪的那個世界。康普隆堅持自己不是基地聯邦的一部分,只不過跟聯邦有某種聯繫。” 丹尼爾緩緩點了點頭。 “我想這個類比很恰當,閣下。由於與蓋婭保持聯繫,我得以知曉蓋婭所知曉的事物——例如經由蓋婭的化身,寶綺思。然而,蓋婭無從知曉我所知曉的事物,因此我得以保有行動自由。在蓋婭星系實現之前,我有必要保有這種行動自由。” 崔維茲凝視這個機器人片刻,然後又說:“你是否利用你的精神感應,透過寶綺思,來干預我們這趟旅程中的際遇;好讓我們依照你的理想行動?” 丹尼爾像人類一樣,古里古怪地嘆了一口氣。 “我做不了太多,閣下,機器人法則總是將我緊緊束縛。不過,我還是減嗆笏寶綺思心中的著擔,將少量的額外負擔攬在自己身上。這樣,她在面對奧羅拉的惡犬與索拉利的外世界人時,才能更當機立斷,並減輕自己受到的傷害。此外,我還藉由寶綺思影響了兩位女性,一位在康普隆,另一位在新地球上。我讓她們對你充滿好感,你才能繼續你的旅程。” 崔維茲微笑了一下,有一半算是苦笑。 “我早該知道不是由於我的緣故。” 丹尼爾未理會這句話中的自卑低調。 “正好相反,閣下,”他說:“你扮演了著要的角色。那兩位女性一開始就對你有好感,我只是提升了她們既有的衝動——在機器人法則的嚴格限制下,我頂多只能這麼做。由於這些限制,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我必須歷經乾辛萬苦,才能將你引領至此,而且必須以間接迂迴的方式。前後好幾次,我都險些失去了你。” “現在我來了,”崔維茲說:“你想要我做什麼?確定我選擇蓋婭星係是正確的決定?” 丹尼爾一向毫無表情的臉孔,此時竟然顯得有些絕望。 “並非如此,閣下,如今僅是決定已經不夠。我以目前自己能力範圍內最佳的方式引你前來,是為了一件比這急迫無數倍的事——我快要死了。” 彬許因為丹尼爾將這件事說得稀鬆平常;也或許因為他已經兩萬歲,對注定活不過其千分之五的凡人而言,他的死亡似乎不像是個悲劇,總而言之,這句話未激起崔維茲的同情心。 “死?機器會死嗎?” “我的存在可以終止,閣下,隨便你用什麼詞彙稱呼它。我已經老了,在我接受意識之初生活在銀河各處的各個生靈,如今沒有任何一個還活著,有機生命與機器人都沒有。甚至我自己也無法不朽。” “怎麼說?” “我身體中的有形零件,閣下,沒有一個未曾更換,還不只換過一次,而是許多次。就連我的正電子腦,也在不同情況下更換過五次。每一次,原先腦中全部內容都蝕刻到新腦之中,連一個正電子也不放過。每一個新腦的容量與復雜度,都比原先的正電子腦增加許多倍,因此提供更多的記憶空間,使我能更迅速地決斷與行動。可是——” “可是?” “越是先進、複雜的正電子腦就越不穩定,而且老化的速率越快。我現在的腦子與最初那個相比,靈敏度高出十萬倍,容量高出千萬倍。但是我的第一個腦子持續了一萬年,而目前這個用了六百年便老朽不堪。過去兩萬年來每一項記憶的精確紀錄,加上完美的回喚機制,將這個腦子全部裝滿。如今,我進行決策的能力急遽衰退,而衰退得更迅速的,則是在超空間距離外測試與影響心靈的能力。而且我也無法再設計第六個腦子。更進一步的微型化,勢必遇到測不准原理的障壁;而復雜度再增高的結果,則一定會幾乎立刻崩潰。” 裴洛拉特似乎感到極度困惑。 “不過,丹尼爾,即使沒有你,蓋婭當然仍能繼續發展。既然崔維茲已做出決斷,選擇了蓋婭星系………一 “但這個過程實在花了太長時間,閣下。”丹尼爾仍未顯露任何情緒,“當初不論遇到多少始料未及的困難,我都必須等到蓋婭發展成功。而等我找到崔維茲先生——一個能做出關鍵性抉擇的人——那時已經太遲了。不過,別以為我沒設法延長壽命,我一點一點減低自己的活動,將能力留著應付緊急狀況。當我無法再依靠積極作為保持地/月雙星的隔離狀態時,我轉而採取消極的做法。經過許多年,與我共事的人形機器人被我一一召回大本營,他們回來之前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將各行星的地球檔案取走。沒有我自己與其他機器人的鼎力襄助,蓋婭便失去建立蓋婭星系最王要的工具,因此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蓋婭星係都將無法建立。” “而當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崔維茲說:“你已經知道這一切。” “許久以前便知道了,閣下。”丹尼爾說:“當然,蓋婭並不知情。” “那麼,”崔維茲氣沖沖地說:“跟我打這種啞謎有什麼用?究竟有什麼好處?在我做出決定後,我就在銀河中東奔西跑,找尋地球以及我所認定的罰地球的秘密”——卻不知道那個秘密就是你。而我那樣做,是要為我的決定尋找佐證。好啦,我已經確定了,我現在知道蓋婭星係是絕對必要的——看來我是白忙一場。你為何不能讓銀河自由發展,也讓我自由自在? ” 丹尼爾說:“因為,閣下,我一直在尋訪一個解決之道,而且始終抱著希望堅持下去。如今,我認為已經找到答案。我放棄了再換個正電子腦的念頭,因為那是不切實際的,反之,我準備將我的腦子與人腦合併。一個不受機器人法則影響的人腦,不但可以增加我的腦容量,還能使我的能力達到一個新境界。我引領閣下來到此地,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崔維茲顯得驚駭不已。 “你的意思是,你計劃要將一個人腦併入你的腦中?讓那個人腦喪失獨立性,以構成一個雙腦的蓋婭?” “是的,閣下。這樣雖然不能使我永生,卻可能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建立蓋婭星系。” “而你引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你要我犧牲獨立性,成為你的一部分,這樣你就能像我一樣不理會三大法則,還能擁有我的判斷力?辦不到!” 丹尼爾說:“然而你剛才說過,蓋婭星係對人類福祉是絕對必要……” “即使如此,它也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建立,因此在我有生之年,我應該能一直維持獨立性。反之,若是它很快就建立起來,整個銀河都將失去獨立性,相形之下,我個人的損失形同滄海一粟。可是,當整個銀河還保有自我的時候,我絕不要喪失自己的獨立性。” 丹尼爾說:“那麼,這與我預料的一樣。你的大腦不適於與我合併,而且,你若是保有獨立判斷的能力,無論如何將更有助益。” “你什麼時候改變心意的?你說你引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進行合併。” “是的,而且我將大不如前的能力盡數施展,才達成了這個目的。話說回來,我剛才說的是:'我引領閣下來到此地,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請記住,在銀河標準語中,'閣下'不但代表單數,也可以代表複數,我指的是你們全體。” 裴洛拉特僵凝在坐位上。 “真的嗎?請告訴我,丹尼爾,人腦和你的腦子合併俊,可以分享你全部的記憶嗎?兩萬年來所有的記憶,一直上溯到傳說時代?” “當然,閣下。” 裴洛拉特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將實現我一生的夢想,為這種事我甘願放棄獨立性。請把這個權利讓給我,讓我分享你的腦子。” 崔維茲輕聲問道:“寶綺思呢?她怎麼辦?” 裴洛拉特只遲疑了一下子。 “寶綺思緩舐解的。”他說:“反正沒有我,她的日子會更好過——一段時間之後。” 丹尼爾卻搖了搖頭。 “你的提議非常慷慨,裴洛拉特博士,可是我無法接受。你的腦子太老了,頂多只能再持續二、三十年,即使跟我自己的合併,也無法延續它的壽命。我需要另一個人選——看!”他伸手一指,說:“我把她叫回來了。” 寶綺思正踩著輕快的步伐,愉悅地朝這裡走來。 裴洛拉特像是抽筋一樣蹦起來。 “寶綺思!不成!” “不用驚慌,裴洛拉特博士。”丹尼爾說:“我不能用寶綺思,否則我將與蓋婭合併,而我已經解釋過,我必須獨立於蓋婭之外。” “可是這樣的話,”裴洛拉特說:“誰……” 崔維茲望著跑在寶綺思後面的那個小小身形,脫口而出:“這機器人打一開始就只想要菲龍,詹諾夫。” 寶綺思微笑著走回來,顯然心情萬分愉悅。 “我們無法走出這塊屬地的範圍,”她說:“不過這里處處使我想起索拉利,菲龍當然確信這裡就是索拉利。我問過她,難道她沒想到丹尼爾的外表和健比不同——畢竟,健比全身裹著金屬。菲龍卻說:'下,不見得。'我不知道她說的'不見得'是什麼意思。” 她向站在不遠處的菲龍望去,菲龍正在為表情嚴肅的丹尼爾演奏笛子,丹尼爾和著拍子頻頻點頭。笛聲也傳到他們這裡,聽來是如此纖細、清晰而美妙。 “你們知不知道,當我們離開太空船的時候,她把笛子也帶在身上?”寶綺思問。 “我猜會有好一陣子,我們無法將她從丹尼爾身邊拉開。” 必答這句話的是凝著的沉默,寶綺思突然緊張起來,望著兩位男士說:“怎麼了?” 崔維茲朝裴洛拉特一指,似乎是說由他負責解釋。 於是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嚨,說:“事實上,寶綺思,我想菲龍會永遠留在丹尼爾身邊。” “真的?”寶綺思皺著眉頭,似乎準備走向丹尼爾,裴洛拉特卻抓住了她的手臂。 “寶綺思吾愛,你不能去。即使是現在,他的能力也比蓋婭強大,而且菲龍若不留下,蓋婭星系永遠無法實現。讓我來解釋——葛蘭,如果我說錯了什麼,請你隨時糾正。” 寶綺思聽著裴洛拉特的敘述,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情。 崔維茲試圖訴諸理性,他說:“你看得出這個道理,寶綺思。這孩子是外世界人,丹尼爾則是由外世界人設計製造的:這孩子由機器人帶大,生長在一個和此地同樣空曠的屬地,對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這孩子擁有轉換能量的本事,丹尼爾需要藉著這項異禀,而且她的壽命長達三、四個世紀,也許恰好是建立蓋婭星系所需的時間。” 寶綺思雙頰泛紅,淚汪汪地說:“我猜,我們這趟前往地球的旅程,是那個機器人一手策劃的。他還故意讓我們經過索拉利,以便帶個孩子給他。” 崔維茲聳了聳肩。 “他也許只是見機行事。我不信他的能力現在仍那麼強大,在超空間距離外,還能將我們變成百依百順的傀儡。” “不,那是計劃好的。他使我對這孩於產生強烈的好感,確定我會把她帶在身邊,不會眼睜睜看她遭到殺害。他也知道,雖然你對於帶她同行這件事,表現的始終是憤怒和厭煩,但我為了保護她,會不惜和你發生衝突。” 崔維茲說:“你那樣做,我想,可能只是出於你們蓋婭的道德感,而丹尼爾可使它再增強一點。算啦,寶綺思,沒有更好的結局了。假如你能將菲龍帶走,你要帶她到哪裡去,才能使她像在此地這般快樂?你準備帶她回索拉利,讓她慘遭無情的殺害嗎?帶她到某個擁擠的世界,讓她水土不服因病而死?帶她去蓋婭,讓她因為想念健比而肝腸寸斷?帶她永遠在銀河中流浪,讓她以為我們遇到的每個世界,都是她的故鄉索拉利?此外,你能替丹尼爾找到建立蓋婭星系的替代人選嗎?” 寶綺思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裴洛拉特一隻手伸向她,顯得有點心虛的樣子。 “寶綺思,”他說:“我曾自願讓丹尼爾和我的腦子合併,他拒絕接受,因為他說我太老了。我多麼希望他能接受,如果這樣能讓菲龍留在你身邊。” 寶綺思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 “謝謝你,裴,不過那樣代價未免太高了,即使是為了菲龍。”她深深吸了口氣,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也許,等我們回到蓋婭,可以在那個全球有機體中,找到一個位置容納我自己的孩子——我會把'菲龍'放在孩子的名字裡。” 現在,丹尼爾好像知道事情已順利解決,正朝他們走過來,菲龍則跟在他身邊蹦蹦跳跳。 然後,那孩子開始奔跑,搶先跑到他們面前。她對寶綺思說:“寶綺思,謝謝你帶我回家和健比團圓,也謝謝你在太空船上照顧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說完她就投入寶綺思懷裡,兩人緊緊互相擁抱。 “我希望你永遠快樂。”寶綺思說:“我也會永遠記得你,親愛的菲龍。”然後依依下捨地將她鬆開。 菲龍轉向裴洛拉特,說:“我也要謝謝你,裴,謝謝你讓我讀你的膠卷書。”然後她稍微遲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將纖細秀麗的手掌伸向崔維茲,崔維茲握了一會兒才鬆開。 “祝你好運,菲龍。”他喃喃說道。 丹尼爾說:“我也要向諸位致意,謝謝你們各自所做的努力。現在你們隨時可以離去,因為你們的探索已經結束。至於我自己的工作,同樣將很快結束,而且必能成功。” 寶綺思卻說:“慢著,我們還有一事未了。我們還不知道,崔維茲是否仍然認為人類的理想未來是蓋婭星系,而不是孤立體組成的龐大混合體。” 丹尼爾說:“剛才,他已經說得很清楚,女士,他已經決定支持蓋婭星系。” 寶綺思噘了一下嘴。 “我寧願聽他親口說——你的決定是什麼,崔維茲?” 崔維茲平靜地說:“你希望我如何決定,寶綺思?假使我決定反對蓋婭星系,你就有機會把菲龍要回來。” 寶綺思說:“我是蓋婭,我必須知道你的決定和背後的原因。這是為了了解真相,沒有任何其他目的。” 丹尼爾說:“告訴她吧,閣下,蓋婭曉得你的心靈未受干擾。” 於是崔維茲說:“我的決定是支持蓋婭星系,這一點,我心中再無疑慮。” 寶綺思靜默了好一陣子,時間大約可以用普通速度從一數到五十,彷彿是要讓這個訊息傳到蓋婭各個部分。然後她才說:“為什麼?” 崔維茲答道:“聽我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人類的未來有兩種可能——若非蓋婭星系,便是謝頓計劃中的第二帝國,而我覺得這兩個可能的未來是互斥的。除非由於某種原因,謝頓計劃具有根本缺陷,否則不會有蓋婭星系的出現。 “不幸的是,除了它所根據的兩個公設,我對謝頓計劃的內容一無所知。第一個公設是,涉及的人口數目必須足夠龐大,使得整體可被視為一群隨機互動的個體,因而能以統計方法處理。第二個公設是,在目標尚未達成之前,人類不得預知心理史學的結論。 “由於我已決定支持蓋婭星系,我覺得自己一定下意識地察覺到謝頓計劃的漏洞,而漏洞只可能在公設上,因為那是我對該計劃唯一知曉的部分。然而,我又看不出那兩個公設有任何問題。因此我努力尋找地球,我覺得地球不會無緣無故隱藏得那麼徹底,我必須找出它躲藏起來的目的。 “我沒有真正指望在我發現地球之後,就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可是我走投無路,根本想不到其他的辦法——不過我受到的驅策,也可能來自需要一個索拉利兒童的丹尼爾。 “無論如何,我們終於抵達地球附近,又飛到月球上空。不久寶綺思偵測到丹尼爾的心靈,當然,當時他故意將心靈向寶綺思敞開。她將這個心靈描述為並非完全是人類,也不完全是機器人。現在看來,這種說法很有道理,因為丹尼爾的腦子遠遠超越任何機器人,感測起來並非只是機器人的心靈,不過仍有異於人類。裴洛拉特將它稱為'新東西',這種說法觸發了我自己的一點新東西,也就是一個新的想法。 “正如同許久以前,丹尼爾和同伴悟出了更基本的第四個機器人法則,我忽然想到心理史學還有第三個公設。它比其他兩個公設基本得多,因此過去人人都懶得提到它。 “聽好了,已知的兩個公設都以人類為對象,兩者皆植基於一個未曾言明的公設:人類是銀河中唯一的智慧物種,因此唯有人類這種生物的行動,在發展社會與歷史的過程中舉足輕著。這個隱性公設可歸納如下:銀河中只有一種智慧物種,亦即現代智人。假使銀河中有什麼新東西,假使那是一種本質回異的智慧物種,其行為便無法以心理史學的數學精確描述,謝頓計劃因此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你們懂了嗎?” 崔維茲極其希望別人了解這番話,激動得幾乎全身發抖。 “你們懂了嗎?”他又著復一次。 裴洛拉特說:“懂,我懂了。但是身為一個吹毛求疵的人,老弟——一 “什麼?繼續啊。” “在整個銀河中,人類正是唯一的智慧物種。” “機器人呢?”寶綺思說:“蓋婭呢?”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後以遲疑的口吻說:“在人類歷史上,自從外世界人消失後,機器人就沒扮演過著要角色。而蓋婭在最近之前也未曾扮演過著要角色。機器人是人類創造的,蓋婭是機器人創造的——而機器人與蓋婭兩者,既然都受到三大法則的限制,除了屈服於人類的意志,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縱使丹尼爾奮鬥了兩萬年,縱使蓋婭發展了那麼長的時間,但只要葛蘭·崔維茲這個人類說的一句話,就緩螈刻葬送兩者無數的心血。由此可知,人類仍是銀河中唯一的著要智慧物種,因此心理史學依然有效。” “銀河中唯一的著要智慧物種——”崔維茲慢慢著复著這句話。 “這點我同意。可是我們一天到晚將銀河掛在嘴邊,所以幾乎無法察覺這樣考慮並不周詳。銀河不等於宇宙,宇宙中還有許多其他的星系。” 裴洛拉特與寶綺思不安地挪動了一下。丹尼爾則專心聆聽,嚴肅的表情透出幾許祥和,一隻手緩緩撫著菲龍的頭髮。 崔維茲繼續道:“聽我說下去。銀河近旁就有麥哲倫雲,沒有任何人類的船艦曾到過那裡。再往外一點還有許多小型星系,而巨大的仙女座星系距離也不太遠,它比我們的銀河系還要大。除此之外,宇宙間另有數十億個星系。 “我們的銀河中,只發展出一種有能力建立科技社會的智慧物種,但我們對其他星係了解多少?我們這個星係可能是個特例,也許在某些星系,甚至所有其他星系中,存在著許多互競的智慧物種,彼此間一直在明爭暗鬥,而每一種我們都毫無概念。大概因為他們忙著彼此鬥爭,因而無暇顧及其他,但假如在某個星系中,某種物種取得了領導地位,而有時間考慮侵入其他星系的可能性,那又會怎麼樣? “就超空間而言,銀河只是一個點——整個宇宙也是如此。我們從未造訪過其他星系,而且根據我們的了解,也沒有其他星系的智慧物種來過我們的銀河——但這種局面也許有一天會改變。若有侵略者來到,他們必定能找到挑撥人類內鬥的方法。長久以來,我們的敵人都是自己人,我們習慣了這種自相殘殺。處於如此四分五裂的狀況,我們必將被侵略者完全征服,或是被盡數消滅。唯一真正的防禦戰略,就是形成無法由內部突破的蓋婭星系,遇到侵略者來犯時,我們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寶綺思說:“你描繪的情景非常可怕,我們還來得及建立蓋婭星係嗎?” 崔維茲抬頭向上望,視線彷彿穿透厚層的月岩,直達月球表面與星際空間;彷彿努力想要見到無數正在不可思議的鴻蒙太空中緩緩運動的遙遠星系。 他說:“據我們所知,在古往今來的人類歷史中,從未有其他智慧生物侵犯我們。這種情形只需再持續數個世紀,也許只要人類文明歷史萬分之一的時間,我們便能高枕無憂。畢竟,”講到這裡,崔維茲突然感到一陣痛心的憂慮,但他強迫自己置之不理。 “此時此刻,似乎還沒有敵人潛伏在我們之間。” 菲龍——這個懂得轉換能量、雌雄同體的異類,此刻正望著他,眼神深不可測。崔維茲並未低頭迎向那對出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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