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139章 第6節

伏藏 杨志军 4276 2018-03-23
走來走去的香波王子和梅薩不時地碰撞在喇嘛身上,有時甚至會踩到盤起的腳上腿上,但喇嘛們並不在乎,看一眼他們,就又去專心自己的事情了。 梅薩說:“人這麼多,礙事,礙事,礙事,要是這裡沒有人就好了。” 香波王子說:“也許就需要人多,也許並不需要我們這樣走來走去。掘藏的路線是設定好了的,掘藏的環境一定也是設定好了的。你想想,我們一路走來,基本上是有什麼樣的環境,就有什麼樣的路線。” 梅薩說:“你說的也對,伏藏就是環境的掩埋,掘藏就是環境的開啟,這在理論上是成立的,可如何發現開啟的鑰匙卻因人而異。” 香波王子盯上了大殿西端達賴喇嘛的無畏雄獅寶座,寶座上方懸掛著乾隆皇帝的御書匾額“湧蓮初地”。寶座和匾額之間,華彩的經幡扭結成了一個圓輪,圓輪中間又是一個寫滿經文的黑色圓點。

梅薩說:“我們走近了看看。” 香波王子說:“走近了也沒用,我們不可能拆開寶座和匾額,所有我們做不到的,都不會成為伏藏的選擇。我在乎的是那個圓輪,這是一個別的殿堂沒有的造型,突然出現在這裡,感覺有些特別。圓輪的中心有一點,那是太陽的象形字,曾經出現在西藏那曲的日土岩畫中,關於這個像形字,古代藏文、漢文、埃及文都是一樣的。” “你是說,西藏最早的文字是像形的,而不是拼音的?” “每一個古老民族都有像形的童年,有些被時間湮滅了,有些卻保留了下來,藏族是保留童年痕跡最多的一個民族。它把童年神化,變成了膜拜的對象,也變成了保護的對象。你再看大殿內四十四根柱子和柱子上的斗拱,那些雕刻精美華麗的佛像、動物和花飾,不僅是一種裝飾,更是一種語言、一種表達。”

“關鍵是它在表達什麼。” “是啊,它在表達什麼?《布達拉宮志》裡說,作為支重柱,司西平措大殿需要四十二根就夠了,後來又加了兩根,為什麼?” “你是說我們需要找到這兩根不知為什麼加進去的柱子?”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說:“我們一時找不到,表面上看起來都是支重柱。再說加了兩根柱子,然後就伏藏於這兩根柱子,那也太明顯、太注重'實有'了。” “不錯,伏藏應該是不虛也不實、不墮'常邊'也不墮'斷邊'的。” “所以我懷疑它是為了湊數。在西藏人童年的結繩記事中,第四十四個繩結表述的是心想事成,也叫'事成之心'。而那些雕刻在斗拱樑柱上騰空一躍、獠牙血嘴的動物又都是用來象徵'護法之心'的。建造布達拉宮紅宮時,木雕大頭領白朗貢布草擬了許多花飾,別人問他:'這是什麼花,怎麼沒見過?'白朗貢布說:'好花都開在人心裡,你到哪裡去見?心中沒有聖潔,蓮花又在哪裡?'後來人們就把許多木雕花飾稱為'心裡生長的花'或'聖潔之心'。”

梅薩說:“聽來聽去,你強調的是'心',可別的殿堂也有被稱為'聖潔之心'的花飾,也有像徵'護法之心'的動物雕刻。” 香波王子說:“但別的殿堂沒有外加兩根柱子,湊夠四十四根的做法。而湊足這個數的時候,正好是倉央嘉措時代。經幡代表的太陽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獸代表的護法之心、花飾代表的聖潔之心,它們匯集在一起,難道是巧合嗎?” 梅薩茫然地搖搖頭。香波王子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也是茫然的,越說越茫然。他們繞開一群喇嘛,東張西望地走上了二樓畫廊。 香波王子說:“這裡有六百九十八幅壁畫,四百多名畫師參與了繪製。我們快速看下去,只能瀏覽,不能細觀。”

梅薩驚訝地望著壁畫:“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鮮豔的壁畫,眼前全是洶湧的色彩,瀏覽能瀏覽出什麼來?” 香波王子說:“試試看吧,多用腦子少用眼睛,快走。” 二樓畫廊的喇嘛比下面少一些,他們快步過去,香波王子不停地說著:“壁畫裡有數不清的佛像,藏傳佛教中最重要的佛、菩薩、護法神都在這裡得到了表現。此外還有蓮花生、阿底峽、宗喀巴、除了倉央嘉措以外的歷代達賴,以及佛本生故事、成就者傳奇等。但布達拉宮壁畫最著名還是歷史題材,有唐皇五難吐蕃求婚使者圖、文成公主進藏圖、大昭寺傳說圖、布達拉宮修建圖、固始汗拜見五世達賴喇嘛圖、十三世達賴喇嘛朝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圖等。還有一些壁畫反映的是勞動與生活場景,有農耕、狩獵、渡河、冶煉、奏樂、舞蹈、騎馬、射箭、摔跤、洗浴等。所有的壁畫中,東壁一組五世達賴喇嘛生平事蹟圖最重要,有遊樂、觀戲、講經、赴京途中、禦賞金頂黃轎、朝見順治皇帝等。看,就是這幅。”

他們停下了,仰頭觀看著。 壁畫的中央是年輕俊秀的順治皇帝和睿智滄桑的五世達賴喇嘛。順治皇帝的座位略高一點,他抬頭祥和平靜地望著五世達賴喇嘛。五世達賴喇嘛卻低著頭,睜大眼睛,護法神一般兩眼如炬地瞪著下面,下面是兩個獻貢的僧人和俗人。 梅薩拉拉香波王子說:“走吧。” 香波王子一動不動:“五世達賴喇嘛的眼光為什麼是下視的,他在看什麼?而且如此吃驚?” “你以前沒發現嗎?” “我以前看到的都是複製品,和看真跡居然有這麼大的區別。你看,五世達賴喇嘛下視的眼光恰好落在獻貢僧人的身上,確切地說,落在了他舉起的藏式茶壺上。” “這就應該吃驚嗎?” “那個獻貢的僧人是不合常規的。他是五世達賴喇嘛身邊的人,在這種場合應該把藏壺舉向順治皇帝。但他似乎突然轉身,和那個朝廷的獻貢俗人一起,把藏壺舉向了五世達賴喇嘛,五世達賴喇嘛當然要吃驚了。五世達賴喇嘛的吃驚或許就是一種啟示。”

“啟示什麼?” “讓後來觀賞這幅壁畫的人也感到吃驚:這個獻貢僧人為什麼不合常規地轉向了五世達賴喇嘛?”香波王子說,“你看,獻貢俗人把頭仰成水平虔誠地望著五世達賴喇嘛,獻貢僧人的頭卻只是略微抬起,盯著手中的藏壺,或者說用藏壺遮擋著自己的臉。他遮起自己的臉不讓五世達賴喇嘛看到,因為他想讓五世達賴喇嘛只看到他手中的藏壺。” 梅薩眨巴著眼睛:“藏壺有什麼好看的?” “從五世達賴喇嘛的角度,他看到的只能是壺蓋。藏壺是一種祭神的瓊漿供器,壺蓋是很講究的,它是個帶有藏文咒語的圓輪,圓輪的中心有一點,而且是直直翹起的一點,直直翹起顯然是一種強調。” “圓輪的中心有一點?你指的是壺蓋之心?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圓輪就是法輪,當年釋迦牟尼初轉法輪時,就是把手合在心口,宣說了自己的徹悟。圓輪之心,就是徹悟之心。” “你說的還是'心',但我更加不得要領了。”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說:“我也不得要領,不過是一種推測,我一邊推測一邊懷疑自己:對嗎?也許還不到抓住要領、豁然開朗的時候。” 他們走下二樓畫廊,在喇嘛堆裡擠來擠去,不知往哪裡走,停下來上下左右看看。沒看出什麼,轉身要離開,一下子愣住了。原來他們已經來到了那一對著名的巨型織錦帷幔前。 梅薩仰頭看著:“太棒了,織錦竟有這麼富麗的,簡直精美絕倫。” 香波王子說:“這一對錦幔是康熙皇帝祝賀紅宮落成的御賜,右邊的繡著宗喀巴像,左邊的繡著五世達賴喇嘛像,全部用金線編織。當年為織造這對錦幔,康熙下旨建造了一座織造工廠,耗時一年多,費銀一萬六千多兩,運到西藏後,立刻被西藏人視為罕見的妙音之寶,受到隆重膜拜。這時五世達賴喇嘛示寂已有十四年,離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入主布達拉宮還差一年。一年後,當倉央嘉措第一次站到這一對巨大的錦幔前時,突然唱出了這樣一首情歌:

黑業白業的種子, 雖是悄悄播下, 果實卻隱瞞不住, 自己在逐漸成熟。 “我一直在想,倉央嘉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唱出了這樣一首情歌?字面上的意思是情人懷上了他的孩子,但為什麼又把導致懷孕的愛情說成是'黑業白業'呢?'業'簡單地說就是'因'就是'種子','黑業'是感染了穢惡不淨的苦果,'白業'是感召了淨妙清白的樂果。純粹的宗教含義讓我覺得它另有深意。” 梅薩望著他,把眸子裡的詢問變成了亮光:什麼深意? 香波王子說:“情歌的意思是有因必有果,因果關係的符號其實就是吉祥八寶中的法輪。法輪如同車輪,是古印度的一種兵器,後來變成佛教法器是因為它可以旋轉不停。不停就是走動,象徵了佛法經久不衰、四處傳播,即所謂'法輪常轉'。法輪都有八根輻條,代表釋迦牟尼從覺悟到圓寂的八大功德。但'走動'也好,'常轉'也好,'功德'也好,這只是法輪外圈的意義。八根輻條從不同的方向伸向中心,突出了它們的因果關係。圓輪的中心有一點,這一點是'因',它輻射開去,形成了外圈,這是'果';但外圈的轉動又會帶動中心的轉動,外圈又變成了'因',中心又變成了'果'。”

梅薩說:“又是一個'圓輪的中心有一點',但你仍然沒有說明白,為什麼倉央嘉措第一次站到這一對錦幔前時,唱出了一首表達因果關係的情歌?” 香波王子說:“我現在還說不明白,但我覺得司西平措大殿一定在向我們訴說著什麼,不然它不會讓我們如此集中地感悟到'心'的存在——經幡代表的太陽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獸代表的護法之心、花飾代表的聖潔之心、壺蓋代表的徹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如果我們繼續看下去,說不定還能發現別的'心'。” “所有這些'心',別人很可能也會發現。” “但任何人如果沒有從雍和宮開始到布達拉宮的曲折經歷,發現了又有什麼用?他怎麼知道這是開啟'七度母之門'的必經之路呢?更何況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是誰也發現不了的,除了我。”

“那就應該從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開始,這是你的專利,體現了掘藏的唯一性。” 香波王子再次抬頭,看了看那一對著名的巨型織錦帷幔,小聲唱了一遍那情歌。梅薩用心聽著,然後說:“你剛才只解釋了'黑業白業',但我覺得這首情歌的重點好像是'果實','逐漸成熟'的'果實'。” 香波王子說:“說得對,這首情歌至少有兩個喻指,'果實'的喻指是什麼呢?既然倉央嘉措面對錦幔之上五世達賴喇嘛的金線繡像唱出了這首情歌,就一定與五世有關。五世是'因',他是'果'?'果實卻隱瞞不住'指的是他作為五世的轉世靈童,被隱瞞了十多年的經歷?'自己在逐漸成熟'指的他入主布達拉宮的事實?” 梅薩說:“我覺得有道理。” 香波王子說:“既然五世是'因',倉央嘉措是'果',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就應該是五世達賴喇嘛和倉央嘉措共同的心。共同的心,共同的心,他們共同的心在哪裡?也許就在'先佛之殿無隱之地'。我們別忘了大昭寺'授記指南'的最後一句:'索朗班宗拜託了先佛之殿無隱之地上超薦的喇嘛'。” “首先'先佛之殿'就不好解釋,這裡不是釋迦牟尼殿。” “可以這樣解釋,對眾僧來說,釋迦牟尼是'先佛',對格魯派來說,宗喀巴是'先佛',對倉央嘉措來說,五世達賴喇嘛是'先佛'。司西平措是五世達賴喇嘛靈塔殿的享堂,自然應該是'先佛之殿'。” “那麼'無隱之地上超薦的喇嘛'呢,怎麼解釋?” 香波王子緊攢了雙眉說:“再想想,再想想。” 突然一陣喧嚷,大殿裡的喇嘛們騷動起來。許多人朝門口跑去。幾個喇嘛經過香波王子和梅薩身邊,差一點把他們擠倒。香波王子抱著梅薩緊張地觀察著,心說今天怎麼這麼亂?好像失控了,沒人管了,不會破壞了伏藏環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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