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107章 第2節

伏藏 杨志军 4701 2018-03-23
香波王子醒了,他先看到了梅薩,又看到了骷髏殺手,在他們的凝視中呆愣了半晌,才有了一絲絲的意識,就像一扇窗戶被記憶推開了縫隙,亮光出現了,越來越多,然後是整個世界、所有的往事。他想坐起來,身子重得就像粘連著整個地球。他張張嘴,想說話卻沒有說出來。一聲輕響,一把勺子碰在了他的牙齒上。溫暖的液體順著勺子流向了舌頭,他想了想,想起這是牛奶,便咕咚一聲咽了下去。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咕咚聲,他喝完了一茶缸牛奶,疑惑地眨巴幾下眼皮,就又睡著了。 一會兒,香波王子說起了夢話:“媽媽,媽媽……”他看到媽媽從豌豆地裡走來,經過青稞田的塄坎,消失了。 “媽媽,媽媽。”他喊著,發現媽媽又出現在自家的木頭柵欄前,頭上戴著一朵紅艷豔的花,笑著,看見兒子後她笑著。兩三年才增加一歲的八十多歲的好媽媽的笑容,就像兒子坐實了的永遠的搖籃,散發著不盡的奶香和果香。然後媽媽說話了,聲音裡彷彿摻了酒,他一听就醉了,他一醉媽媽就消失了。 “媽媽,媽媽。”他看見媽媽在廚房裡,把陶鍋裡的糌粑糊糊倒在棕紅色的木碗裡,怎麼倒也倒不完,香噴噴的糌粑糊糊就像媽媽的乳汁,媽媽留下乳汁就不見了。 “媽媽,媽媽。”他到處尋找媽媽,終於在炕上找到了。媽媽說:“兒子,睡吧,跟我一起睡吧。”

香波王子一直睡著,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聽到梅薩正在和骷髏殺手說話。 梅薩問:“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 骷髏殺手說:“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我不知道。” 梅薩再問:“那你怎麼把我們送到了這裡?” 骷髏殺手說:“是個姑娘讓我送來的,她說這個地方是你們必須要來的。” 梅薩又問:“哪個姑娘,叫什麼?” 骷髏殺手說:“不知道,我問她名字她不說。我說在西藏,沒有名字的姑娘都叫卓瑪。她說那就叫卓瑪吧。” 梅薩說:“卓瑪?卓瑪在西藏不計其數。” 骷髏殺手說:“她說她是唯一的卓瑪,在虛空裡。” 梅薩說:“又是佛家話,我最頭疼的就是佛家話,繞來繞去就是不往實處說。” 香波王子突然開口了:“她已經說到實處了,卓瑪就是度母,'唯一的卓瑪'就是'七度母','在虛空裡'就是在度母穿行的最高處。”

梅薩和骷髏殺手都盯著他。梅薩笑了。骷髏殺手突然起身,推門而去。 梅薩說:“看來女的比男的更頑強,我躺了三個小時就醒了,你躺了三天才醒來。我們天天給你的傷口換藥,還給你打吊瓶,你已經不發燒了。多虧骷髏殺手幫忙,他說他是家鄉羅馬恩尼草原畜牧獸醫站的防疫員,草原上常常是人畜共病,所以也常常防治人的疫病。看他治療起來挺在行的,還不是一個完全假冒的藏醫。” 香波王子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炕上,炕上鋪著鮮豔的地毯,地毯上又有華麗的卡墊,炕中央是一個鑲飾銅邊的漆畫矮桌。矮桌的那邊,放著一件白大褂、一頂嶄新的禮帽、一個皮製的繡像藥囊,還有墨鏡、口罩、聽診器、吊瓶什麼的。 梅薩指著一頂尖頂的法王帽說:“他把這個放在背上裝成了羅鍋藏醫,從碧秀手裡搶出了我們。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不說。”

香波王子說:“他不想說真話,又不會說假話。”說罷疲倦地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梅薩歪在大炕的另一角,也打著哈欠,閉上了眼睛。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骷髏殺手吵醒了他們。他其實動作很輕,躡手躡腳進門,放下採購的東西,準備離開,香波王子和梅薩就同時醒了,似乎有某種感應。 骷髏殺手說:“我給你們準備了一個星期的吃喝,一個星期之內,那個讓我把你們送到這裡來的姑娘會來找你們,你們耐心等著,不要走出大門,活動範圍就是這個院子。如果那姑娘不來,一個星期後也就是從今天算起的第八天,你們就必須離開這裡,出了大門往西走不遠,就是你們熟悉的地方,幸運的話你們會開始下一步計劃,不幸運的話麻煩又會纏上你們。” 梅薩有點不捨地說:“看樣子你要離開我們了?”

骷髏殺手說:“有人在追殺我,我得走。我一定還會出現,還會見到你們,我是殺手。”他走了,哼哼唧唧的,好像哼的是倉央嘉措情歌,又好像不是。 迷惑。一個星期都是迷惑。迷惑讓他們不再興奮,也很少思考,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懶懶的淺睡當中。充足的睡眠和食物以及恰當的藥品,讓香波王子和梅薩恢復得一天比一天好。那姑娘沒有來,已經是第八天了。第八天是離開的日子,香波王子起了個大早,振作精神在院子裡轉了又轉,似乎告別的時候他要記住這座院子裡的所有細節。 這是一座藏式磚木結構的四合院,每面都有三層,用陡峭的露天木梯連接起來。窗櫺和門楣都是精雕細刻的,雖然失去了昔日的明麗鮮豔,但蓮花、鶴鳥、紺馬、白象的造型依然歷歷在目。除了香波王子和梅薩居住的西房樓下,其他所有房間的門窗都是關閉的,裡面清靜得就像墳墓。門窗和牆壁都很乾淨,天井中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盆花,盆花中間的地上生長著一片茂盛的蜀葵和幾株亮綠的山梅花。人呢?都一個星期了,沒見一個人,房屋的主人好像有意迴避了他們。

為什麼要迴避?疑問讓他好奇,他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朝里窺伺著,只要有玻璃,有門縫,就會把臉貼上去。他看到了大紅的沙發、大紅的柱子。看到了彩繪的房樑和花飾斑斕的櫃子,看到了富麗的佛堂,就像寺廟裡一樣。看到了所有居家過日子的擺設和牆壁上的裝飾,有唐卡,有掛毯,有直接繪在牆上的吉祥雙魚寶。還有文字,粗獷樸拙,就像一些古老的花朵綻放在不被塵封的歲月裡。顯然這是一個家底殷實、家傳深厚的人家,怎麼可以丟下不管,讓兩個陌生人一住就是一個星期呢? 香波王子更加不解地後退著,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在所有門與窗之間的牆上,都鑲嵌著一塊石板,石板上雕刻的圖案都是一樣的:凌亂的柳葉、啁啾的畫眉、一對頭碰頭的蛤蚧。蛤蚧?為什麼是蛤蚧?蛤蚧在不同類型的藏民族裡都不是圖騰,怎麼會出現在莊嚴吉祥的房屋正牆上?再仔細看看,突然就看明白了:那不是蛤蚧,是形似蛤蚧的雪蛙。

雪蛙雖然也不是圖騰,但因為它是一味治療腎陽虛弱、性能衰退、痿軟無精的珍貴藏藥而受到藏醫崇拜。藏醫認為它是從白度母蓮花座前的白海螺裡化現出來的情愛獸,捨身為人來救治世間的無性之痛。雄雪蛙身子細長,生活在雪線之上,雌雪蛙形體圓胖,生活在湖中河裡,每年交配季節的三月,雄雪蛙會從雪山上一步一步跳到山下的溪流邊,雌雪蛙會從湖邊河畔出發,逆溪流而上。雄雌在溪邊相會,在有月亮的晚上完成交配後,立刻分手,分手的時候它們淒慘地叫著,彷彿在表達一年的相思足夠長,片刻的相會實在短。因此在草原上雪蛙又是相思和相會的象徵,是藏醫喇嘛們為男女性愛提供的生殖保證。 相思相會的象徵——雪蛙,再加上凌亂的柳葉、啁啾的畫眉?香波王子皺起眉頭思考著,突然大叫起來:“梅薩,梅薩。”

梅薩從西房出來,問道:“現在就走嗎?” 香波王子卻唱起來: 瓊結地方的柳林, 畫眉索朗班宗, 不會遠走高飛, 注定能和我相會。 然後指著牆中石板上雕刻的圖案說:“看啊,這是'瓊結地方的柳林',這是'畫眉索朗班宗',這是一對分別來自高山和低湖的雪蛙,它們'不會遠走高飛',它們'注定'要在這裡'相會'。” 梅薩說:“什麼意思嘛?” 香波王子說:“我的意思是說,就是在這裡,面對著正牆上鑲嵌的石板,倉央嘉措唱出了這首情歌。或者,倉央嘉措在這裡唱出了這首情歌之後,房屋正牆上就鑲進去了這些精心雕刻的石板。不管哪一種情況,它都證明倉央嘉措來過這裡。現在的關鍵是,他為什麼會來這裡?”

梅薩瞪著他:“說啊,為什麼?” 香波王子一字一頓地說:“因為這裡是索朗班宗的住所。” 梅薩說:“根據呢?” 香波王子說:“我正要尋找。”說著走過去,推了推門,發現那把老式的銅鎖其實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便一腳踢了過去。門開了,他一步跨進門檻,四下看看,盯上了牆壁上的唐卡、掛毯和直接繪在牆上的吉祥雙魚寶,最後眼光停在那些粗獷樸拙的藏文字上。他又唱起來,還是“瓊結地方的柳林”這首情歌,還是深情無比的樣子,然後對跟進來的梅薩說,“我說的沒錯吧,倉央嘉措來過這裡,不僅來了,還把情歌寫在了牆上。” 梅薩望著牆上的情歌呆愣著,突然說:“你憑什麼認為它就是倉央嘉措的手筆呢?就算是倉央嘉措的手筆,又怎麼能確定這就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呢?”

香波王子說:“因為索朗班宗是我們下一步尋找的目標,是'七度母之門'的最新指南。如果倉央嘉措來這裡不是為了索朗班宗,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記指南'裡,就不可能出現'索朗班宗'這個詞。現在它出現了,它引出了'瓊結地方的柳林'這首情歌,而我們又找到了這首情歌產生的地方,怎麼能說索朗班宗跟這裡沒有關係呢?” 梅薩說:“這只是你的合理判斷,我要的是證據。” 香波王子說:“那很簡單,我們不走了,等這座院子的主人回來,問問他。” 梅薩說:“又不去扎什倫布寺了?我們為了去扎什倫布寺差點被拉薩河淹死,怎麼能說不去就不去了?”

香波王子說:“你記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不在扎什倫布寺,我們到不了日喀則,就會被天災人禍擋住。” 梅薩說:“好像說過。” 香波王子說:“宿命讓我們如此富有靈性,拉薩河的惡浪擋住了我們的腳步,我們無法到達日喀則,說明'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不在扎什倫布寺。” 梅薩苦笑著說:“你這樣出爾反爾說明你缺乏自信,總是否定自己的人幹不成大事兒。” 香波王子說:“開啟'七度母之門'算不算大事兒?我正確地走到今天說明我的思維方式是對的。否定自己是佛的精神,佛說,世界上本無一佛,不過是名字叫佛。就是在這種完全徹底的自我否定中,佛日益偉大起來。” 他們留了下來。骷髏殺手讓他們一個星期後也就是今天必須離開這裡,但他們沒有聽他的。他們固執地等待主人的歸來,想搞清楚這座古老宅院是否曾經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如果是,他們對“七度母之門”的繼續發掘,就將從這裡開始。 一天一夜過去了,不僅沒有人來,連清風、連陽光也不來了。這是一個陰霾蔽日的早晨,香波王子等不住了,他想總該出去看看,這座院落周圍的環境,它處在拉薩的什麼方位,有沒有鄰居。也許鄰居會告訴他,過去和今天的主人,到底是誰? 他叫上梅薩,帶上該帶的東西,打開了院門。一個多星期以來,他們是第一次打開院門,一打開就驚呆了,門簷下的青石板地上,仰面朝天躺著一個端莊秀麗的姑娘。姑娘身體裸露著,九處刀傷,九個血洞,排列成了“足少陰膽經穴”的走向。血跡漫漶了一地,一地的血跡上,還有一身漂亮的白色仙女裝。 香波王子和梅薩不禁攥起手,靠到了一起。他們聽到了對方心臟的哆嗦,彷彿地上的血是他們的,是從他們臉上流下來的,流得臉色紙一樣慘白。 香波王子乾焦的嘴唇輕輕碰了一下:“我見過她,你也見過她,她就是跟智美在一起的那個姑娘。” 梅薩愕然地說:“也就是讓骷髏殺手把我們送來這裡的那個姑娘,這裡是她的家,她是來找我們的。” 香波王子朝門前四周望瞭望說:“可她怎麼會死呢?而且是這樣一種死法?她並沒有出現在大昭寺'授記指南'裡,要死也是索朗班宗。” 梅薩說:“我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出現在'授記指南'裡。”她指著女人胳膊上的坤包說,“為什麼不找找證據呢?” 香波王子彎腰拿起坤包,打開翻了翻,找出身份證,看了一眼,半張嘴說不出話來。 身份證上的名字是:索朗班宗。 梅薩說:“怪不得她說她是穿行在虛空裡的唯一的卓瑪。” 香波王子憾恨得不知道怎麼辦好,一迭聲說:“可惜,可惜,我要是早知道她叫索朗班宗就好了,我一定會保護她,拿我的生命保護她。” 梅薩悲愴地說:“倉央嘉措情歌裡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啊,只要是情歌裡提到的情人,我們找到一個就死一個。” 香波王子說:“索朗班宗我們還沒有找到,她就已經死了。可以這樣理解,她用死亡證明我們現在的尋找是正確的,接下來的問題是,她來自哪裡?”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坤包和身份證上留下了指紋,正要擦掉,就听不遠處有人說話,扔掉坤包,拉起梅薩就跑。 他們跑向了東邊的巷道,又想起骷髏殺手的話:“出了大門往西走不遠,就是你們熟悉的地方。”又拐回來,朝著西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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