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104章 第5節

伏藏 杨志军 4828 2018-03-23
香波王子跑跑停停,跑了半個小時,才來到原本幾分鐘就能到達的自治區政府門口。他肚腹上有刀傷,又被摩托車撞了一下,能到達這裡已經是佛祖保佑了。門口馬路對面黑暗的樹蔭下,梅薩早就等在那裡,沖他打了聲口哨,看他行動遲緩,跑出來挽起他就走。 梅薩說:“你怎麼選擇這裡,這裡是很危險的。” 香波王子說:“附近有更合適的地方嗎?也許追捕者想不到,逃亡的殺人犯會來政府門口躲藏。”他在黑蔭裡坐下,喘著氣,擦著滿頭的冷汗又說,“傷口又開始疼了。”其實一直在疼,他忍著,只是現在忍不住了。 公路上,幾輛警車劃破最初的夜色飛速駛過。 梅薩說:“香爐粉末不起作用啦?我現在就去藥店買藥。” “絕對不能去,警察肯定知道我有傷,所有醫院和藥店都會有布控。現在只有一個地方,有可能搞到治傷的藥。”

“什麼地方?” “大昭寺,國字臉喇嘛那裡,最初就是他給我敷了紅白黑三色羯摩藏藥丸,又用大黑天的哈達包紮了傷口。” “那裡很危險。” “危險只有一半,還有一半是希望。” 梅薩自語著:“一半是活,一半是死,我們是在賭命了。” 他們脫掉了一身骯髒的行頭,去掉了所有朝聖者的痕跡,攙扶在一起上路了。不敢坐車,只能步行,從自治區政府到大昭寺兩三公里的路,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所經之地都比較繁華,人影雜亂,燈影斑駁,有的是勾肩搭背的情侶。白天的喧鬧以最後的收場掩護著他們,很少有人關注這一對卿卿我我、過於平凡的男女。香波王子和梅薩安然出現在八廓西街的陰影下,混進一大堆長年累月把這里當作露天寢地的乞丐中。

香波王子寫了一張紙條:“求見秋吉桑波大師。”花兩元錢讓一個老乞丐去敲門遞紙條。秋吉桑波大師已經不在了,守門喇嘛一定會交給和秋吉桑波大師最親近的國字臉喇嘛。 國字臉喇嘛果然出來了。遞紙條的老乞丐引他們來到了乞丐堆裡。兩個壯碩的喇嘛跟在後面,卻沒有過來,躲在大昭寺門牆的拐角處,朝這邊張望著。 香波王子捂著肚子咬著牙,艱難地站了起來。 國字臉喇嘛說:“我知道是你,但你不該寫'求見秋吉桑波大師',會引起別的喇嘛注意。”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能那樣寫。我有傷,我需要紅白黑三色羯摩藏藥丸。” “我知道你來幹什麼,藥我帶來了。”國字臉喇嘛說著,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布兜,正要交給香波王子,兩個壯碩喇嘛嗖嗖嗖跑過來,揪住香波王子的同時,一把叼走了小布兜:“聖教的敵人,終於抓住你了。”

香波王子後退著說:“誰是聖教的敵人?” 兩個壯碩喇嘛一左一右擰住他:“所有的殺人犯都是聖教的敵人。”又指向國字臉喇嘛,“還有你,吃裡扒外的敗類,你幫助聖教的敵人你也是敵人。” 國字臉喇嘛突然喊起來:“乞丐們,我曾經是你們中的一員,你們誰還認得我?十年前秋吉桑波大師收留了我,叫我乞丐喇嘛。乞丐喇嘛今天對老朋友們說,秋吉桑波大師對我好,就是對你們好。這一男一女是秋吉桑波大師的朋友,你們要幫他們一個忙,不要讓這兩個不懂事的喇嘛抓住他們、上去,給我壓倒。” 四周頓起一陣騷動,有講義氣的,有湊熱鬧的,還有趁機使壞的,乞丐們胡喊亂叫著撲了過去,把兩個壯碩喇嘛壓趴在地上。乞丐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是偉大掘藏的一部分,嘻嘻哈哈、前赴後繼地撲壓著,一會兒便摞成了一座山。

終於不鬧了,兩個壯碩喇嘛從地上爬起來,摸骨摸肉地呻喚著,再向四周尋找時,香波王子早就不見了。兩個壯碩喇嘛推搡著國字臉喇嘛走向了大昭寺門口。國字臉喇嘛突然回頭喊起來:“再見了,香波王子,今生今世我最崇拜兩個人,一個是秋吉桑波大師,一個就是你。” 香波王子和梅薩其實就藏在大昭寺前唐蕃會盟碑下的陰影裡,看著三個喇嘛消失在大昭寺門內,才走出陰影,來到乞丐們中間,這兒掏掏那兒摸摸,舍散了身上全部的零錢,然後慢騰騰離開。 梅薩說:“我以前挺討厭乞丐,覺得大煞風景,沒想到討厭的才是能幫忙的。” 香波王子說:“為什麼要討厭?乞丐是佛的一部分,是拉薩的一部分,或者說只要有佛,就會有乞丐。乞丐標誌著憐憫的存在,給佛提供了大慈大悲的理由。乞丐還是像徵,象徵了釋迦牟尼最初被人世的苦難所牽引,走向懺悔和拯救的時刻。每一個活佛、所有的喇嘛,都應該在乞丐面前照出自己:有沒有悲憫,能不能布施,可不可忍辱,是不是精進。乞丐之心,也是佛之心;乞丐之請,也是佛之請。人世與佛界,其實沒有區別,每一個乞丐,都可能是一尊佛,來挽救你,或者給你提供樂善好施的機會。”

“你和智美就是不一樣,智美一見乞丐,總說他們是寄生蟲,丟盡了臉面。” “一般藏民都不這麼認為,他這麼說,肯定有原因。” 梅薩欲言又止,看著香波王子並不逼她說,就又主動說起來:“他父親作為宣諭法師,雖然能夠直接和神靈交通,卻並沒有神仙的富貴,所謂雲遊四方實際上就是一種半乞討的生活。這樣一種生活是不能養家糊口的,智美的母親很早就改嫁。智美是宣諭法師一手拉大的,十二歲以前就是個小叫花子。十二歲以後,已經被父親調教成占卜神童的他進入夏魯寺學經。沒想到師父兩年後還俗,徵得他父親的同意,把他帶到康定,送進了康定漢藏雙語學校。他在康定長大,其中有三年是和父親在一起,其餘的時間,基本過著孤兒的生活。但他是聰明的,有志向的,志向就是和父親一樣精通占卜,卻不再重複父親的生活。他要過好日子,要做人上人,要有錢,有知識,有地位,有享受。他仇恨乞丐其實就是仇恨貧窮和卑賤,仇恨自己的童年,仇恨不堪回首的歷史——自己的歷史和父親的歷史。”

香波王子說:“那是不該的,他父親其實比他強,儘管物質生活糟糕得一塌糊塗。” “這個他也承認,所以總是不安分,想振興祖業。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和祖先比,越來越不如了。'關於他的祖先,教內熟悉他父親的人都知道,你恐怕也知道。” “我不知道。” “就是那個統治過西藏的蒙古人,大名鼎鼎的拉奘汗。” 香波王子驚問道:“拉奘汗?不可能吧?”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智美堅信他的家族具有拉奘汗的傳承,他是拉奘汗的後代,他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傳後人。” 香波王子說:“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他抱著新信仰聯盟的觀點。” 梅薩說:“祖先的遺恨智美要彌補,所以對他來說,新信仰聯盟不僅是觀點,還是組織,他已經是新信仰聯盟的一員了。”

香波王子又是一驚:“什麼時候加入的?” “就是那次出國,中國藏學基金會資助藏族青年學者去美國惠靈頓大學做訪問學者,邊巴老師推薦智美去了。一去就和新信仰聯盟的人發生了聯繫,彷彿他們知道智美的身世,也知道智美需要錢。” “那麼你呢?” “我也去了,這你知道。” “我說的不是出國,是新信仰聯盟,你是不是也加入了新信仰聯盟?” “那是以後的事,智美一再攛掇我,我不能不聽,我是他的女人。對你失望後,我就已經決定一輩子都是他的女人,既然這樣,他加入,我也只能加入。但我們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和改造,來不及了,回國的日期很快到了。” “智美的攛掇不是你加入的理由,至少不充分。” 梅薩點點頭:“更充分的理由跟你有關,跟你的倉央嘉措研究有關。倉央嘉措是人,他的所有情人包括瑪吉阿米也是人,是人就應該有愛也有恨。瑪吉阿米是倉央嘉措的最愛,倉央嘉措也是瑪吉阿米的最愛,他們為了對方,彼此都經受了人世間所有的苦難,當然應該醒悟這些苦難是誰帶給她的。”

香波王子一副你懂什麼的神情:“你說他們有恨,恨什麼?恨聖教?倉央嘉措不會,瑪吉阿米也不會,他們都是虔誠的信仰者,即使面對死亡也不會有恨。” “他們不恨聖教,難道不恨'隱身人血咒殿堂',不恨那些血淋淋的謀殺?” 香波王子堅定地說:“也不會,他們誰也不恨,永遠不恨。” “可是我有恨。” “你?你恨什麼?” “我恨倉央嘉措應該恨但沒有恨的一切。” 香波王子瞪著她,好像突然才發現:“倉央嘉措跟你有什麼關係?” 梅薩說:“難道我就不能研究嗎?別忘了,我一開始就愛你,你研究的我也在研究,為什麼,知道嗎?你不知道,我告訴你,既然你是研究倉央嘉措的專家,或者倉央嘉措的轉世,我就必須跟倉央嘉措有關係,不然我怎麼愛你,你怎麼愛我?”

“你熱愛倉央嘉措,你有恨,有恨就要加入新信仰聯盟,然後跟我一起發掘'七度母之門',然後讓聖教蒙羞丟臉,然後和智美一起貪佔錢財,出人頭地……” 梅薩大聲辯白道:“我跟他不一樣,不一樣,我們並沒有共同的目的。” 香波王子冷笑一聲:“我看不出來,倉央嘉措屢遭拉奘汗迫害,而你,自命為愛我愛倉央嘉措的人,卻和拉奘汗的繼承人一起實現著拉奘汗的遺言——追尋新信仰,既可笑又可恥。” “所以我一直在徬徨,徬徨到今天我拋棄了智美,愛上了你。我連我媽媽的話都不顧了,她讓我只愛一個男人。” “難道你現在愛著兩個男人,一個我,一個智美?” “不要再提智美了。我說過,我的感情已經給了你,但心和靈魂還飄著。”梅薩嘆口氣,“不說這些了,我們現在怎麼辦?”

香波王子半晌無話,看到梅薩攙靠著自己,一副神情倦怠、楚楚可人的樣子,心頭一疼,說:“我們都需要休息。” 他們在朵森格路上找了個休息的地方。這裡好像是一個臨時的垃圾總站,有一片排放整齊的垃圾箱。從垃圾箱的夾縫裡鑽進去,來到中央靠著垃圾箱坐下,很安全。 香波王子說:“睡吧,累了。” 梅薩擔憂地說:“藥沒拿到,白來了,你的傷怎麼辦?” 香波王子說:“不要緊,就是疼,明天就好了。” 但是他們睡不著,拉薩的夏夜有時候是很涼的,就像今夜,涼得身體下面的水泥地變成了冰,加上對明天的擔憂,腦子就越來越清醒。 梅薩說:“這些垃圾箱肯定是傍晚集中到這裡的,明天早晨就會拉到垃圾處理站去,我們很快就會暴露。” 香波王子說:“我想起了一葦渡江。公元520年,梁武帝派人追趕菩提達摩。菩提達摩正走在江邊,自忖和梁武帝機緣不投,隨手折了一根蘆葦拋向江水,然後腳踏蘆葦,渡江而去。我要是菩提達摩就好了。” “實際一點,想辦法先把你的傷治好。” “我祈求菩提達摩借我一根蘆葦,我祈求慈航普渡的觀世音菩薩幫助我們渡過拉薩河,我祈求希望不要離開我們。” 梅薩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傷口感染髮燒了?” 香波王子說:“機場有檢查,天路不通,路口有把守,地路不通,只有走水路了。拉薩的水上沒有路,也就沒有警察,我們要是開出一條路,不就可以安全離開拉薩了嗎?我是說,我們可以把拉薩河當作航道順流而下,正好是去日喀則的方向,漂流五十公里,到達雅魯藏布江,然後上岸,再從陸路往前趕。” “你真把自己當成菩提達摩了,你有船啊?” 香波王子為自己的想法興奮得忘了疼痛,站起來說:“我們明天就造船。” 天剛濛濛亮,他們就開始行動了,先是騰空了一個垃圾箱,垃圾箱是帶軲轆的,香波王子鑽進去讓梅薩推著。梅薩反穿了香波王子的外衣,又從垃圾箱裡撿了一頂男式燈芯絨單檐帽扣在頭上,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唱著倉央嘉措情歌,大大方方出現在馬路中央: 姑娘裝在少年心上, 就像蜜蜂撞上蛛網, 剛剛纏綿了才半天, 又想起修法的佛堂。 清晨的馬路上沒有別人只有警察,警察遠遠地聽到歌聲,又聽到垃圾箱的軲轆在柏油路上發出的轟響,就不再注意了。有個警察還說:“現在拾破爛的真多,不是拾而是搶,不勤快就搶不上了,看來這玩意肯定能賺不少錢。我要是不當警察,就去拾破爛。” 警察的漠視給了梅薩膽量,她突然在一家藥店門前停下來,咚咚咚地敲響了門。一個小姑娘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打開寫著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小窗口,伸出手接了錢才問:“什麼藥?”梅薩說:“我那個阿哥搶了人家的情人,人家動了刀子,流了很多血,什麼藥你看著給吧,好點的。” 再次上路的時候,香波王子在垃圾箱裡掀起遮蓋他的一些爛塑料袋說:“你是誰?是觀世音菩薩,還是白度母?你比我有能耐。” 梅薩說:“我是跟你學的,學成了一個騙子。” 他們來到拉薩河邊,藏匿到一段廢棄水壩的導流洞裡,污臭的氣息幾乎讓他們窒息,但污臭就是保護傘,這裡是一個老鼠都不來的闃寂之地。梅薩拿出兩瓶內服的藏紅雲白接骨丹、兩瓶外敷的麝香烏頭寒水石、一瓶酒精和一卷紗布,給香波王子洗了傷口敷了藥,又讓他幹吞了兩片止痛藥,用乾淨的紗布攔腰一裹,兩個人心里頓時踏實了許多。 香波王子說:“接下來的採購全靠你了。” 梅薩說:“我知道,但我覺得我們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香波王子拍拍胸脯說:“我失敗過嗎?你照我說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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