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95章 第2節

伏藏 杨志军 3656 2018-03-23
水面上的人影消失了,骷髏殺手悄然離去。香波停止情歌,起身沿著藥王山東麓下滑的湖相沉積層往下走,突然趴下,再一次喝水。水庫的水被他喝乾了,彷彿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創世紀的神,喝乾了地上的水,於是就有了陸地。他抬起頭,望著雲彩大口喘氣,然後跪下來,諦聽一支來自高高的藥王山頂的歌,也是倉央嘉措情歌: 駿馬起步太早, 韁繩攏得晚了, 沒有緣分的情人, 知心話兒說得早了。 他想起了梅薩,想起他曾經在行車的寂寞中給梅薩教唱過這首情歌,梅薩總是不屑一顧,說他不懂倉央嘉措和他的情歌,哼兩句就不唱了。要是梅薩學會就好了。要是梅薩能唱得跟山頂上的歌手一樣就好了。要是山頂上的歌手是梅薩就好了。要是梅薩的歌聲是對他的召喚就好了。一想到召喚他就站了起來,望著山頂往上走,走著走著就有些奇怪:自己怎麼會這樣,隨便聽到有人唱歌,就幻想是梅薩。

不,不是幻想,是斷定,越來越清晰的歌聲讓他斷定,唱歌的就是梅薩。原來她學會了,只跟著他哼了兩句就學會了。 梅薩怎麼會在這裡? 香波王子回望著水庫,來到著名的查拉路甫石窟前。 “梅薩,梅薩。”他大聲喊叫。歌聲消失了,寂靜就是回答,梅薩果然在藥王山上? “梅薩,梅薩。”他再次喊道。歌聲又響起來,梅薩果然在山上。 但是只有歌聲不見人影,梅薩藏起來了,很可能就在石窟裡。香波王子繞過一堆嘛呢石,拐上一條石頭路,吃力地朝上走了一會兒,又從右至左轉了一圈,身子一縮,隱入了石窟。石窟昏昏默默,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佇立在最顯眼的地方,三面石壁和石柱上鑿滿了神佛的高隆浮雕,有釋迦牟尼及其弟子迦葉、阿難,有無量光佛和各類菩薩,有吐蕃三十三代贊普松贊乾布及其大臣。香波王子知道這些浮雕共有六十七尊,大部分古拙粗樸,軀幹敦實,五官誇張,眼眸熱烈如炬,屬於吐蕃時代的造像。他沿著可以繞行禮拜的廊道,一連走了三圈,上上下下觀測那些明暗不均的凹凸,發現這裡根本不可能藏匿著梅薩,趕快又出來,繞過石窟,走向更高的地方。

歌聲早沒了,更高的地方是更多的寂靜。零零星星有一些沒有導遊的遊人,胡亂看著,走著。香波王子喊起來:“梅薩,梅薩。”天空傳來風的回答,忽忽地刮跑了“梅薩”。他到處找了找,一無所獲,正要回到水庫旁邊去,一塊石頭滾下來差點砸到他身上。抬頭一看,吃了一驚,就見高高的懸崖上,一個沒有佛像的敞大佛龕裡,探出了一顆女人的頭,英挺的鼻樑、嫵媚的眼眸、濃密的秀發、憂鬱的表情,不是梅薩她是誰? 兩個人幾乎同時叫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香波王子驚喜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梅薩哭了,喊起來:“香波王子,快來救我。” 香波王子說:“這麼高的地方,你是怎麼上去的?” 梅薩說:“我不是上來的,是從山那邊走來的。”

香波王子說:“你可以原路返回啊。” 梅薩說:“我找不到路了。” 下又下不來,回又回不去,她就只好待在這個懸崖峭壁上的佛龕裡了?可是她幹麼要從山那邊走到這裡來呢?幹麼來到這里後還要縱情歌唱倉央嘉措情歌呢?難道梅薩早就預見到他們會在藥王山會面?香波王子來不及細想,轉身朝山下走去,回頭說:“你等著,等著,我去找繩子。” 香波王子開著路虎警車,從不遠處的土產商店裡,買來了足以從山頂拉到山腳的麻繩。他把麻繩扛到山頂,一頭拴死在最高處的兩棵連理松樹上,再把繩子順著懸崖放下去,下端正好到達山腳。 他從山頂吊了下來,打算自己下到佛龕裡,想辦法讓梅薩順著麻繩溜到山腳,然後自己再下去。他是一個從小在雅拉香波神山攀岩長大的人,只要有一根繩子,再陡的山體都能自由上下。

佛龕到了,他一蹬一撲,順勢扳住了龕壁。這時候如果梅薩拉他一把,他就能進到佛龕裡去。但梅薩沒有拉,卻使勁推了他一把。他說:“你這是乾什麼?”再蹬再撲,再次扳住龕壁,激動地說:“快啊,快拉我一把。”他被拽住了,但不是梅薩,是國字臉喇嘛。 香波王子大吃一驚,想順著繩子逃跑,但已經來不及了。五大三粗的國字臉喇嘛力大如牛,一手把他拽進佛龕,再一用力,他就從佛龕裡消失了。 佛龕一側有一洞,洞內是個杳杳冥冥的石窟,石窟有石門,大概是通往山那邊的。透過手電筒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七八個喇嘛混同在石窟的造像藝術裡,彷彿也是被雕刻出來的。 國字臉喇嘛說:“秋吉桑波大師早就說過你會像飛蛾自投羅網,果然你從天上飛來了。”

香波王子不理他,看到梅薩已是淚滿眼眶,撲過去抱住她,心疼地問:“沒事兒吧?” 梅薩用手背擦著眼淚搖搖頭。 “沒事兒就好,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香波王子抱緊她,衝著國字臉喇嘛吼道,“你們要幹什麼?” 國字臉喇嘛說:“我們知道你還會去大昭寺,與其你偷著去,不如我們請你去。” 香波王子斷然拒絕:“我不去。” 國字臉喇嘛說:“那你的意思是想從懸崖上下去?”說著,招呼幾個喇嘛過來撕住了香波王子。 梅薩瑟縮在香波王子懷裡說:“他們真的會把你扔下去,妥協吧,也許我們還有機會繼續開啟'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說:“被他們抓進大昭寺就沒有機會了。” 國字臉喇嘛把梅薩從香波王子懷裡拽出來,喊道:“聽我的口令,一、二、三……”

喇嘛們抬著香波王子拋了起來。香波王子大喊一聲:“等一等。” 國字臉喇嘛一個箭步過去抱住了他:“你這人就是真經不念念歪經,明燈指路的時候你卻閉著眼睛走黑道,現在知道我們不是嚇唬嚇唬就算了吧?” 香波王子坐在地上,一聲不吭。 國字臉喇嘛說:“起來,跟我們走。” 香波王子仰頭看著石窟傘蓋形的方頂,慢騰騰站起來說:“梅薩你快看頂上,是不是七個度母的造型?他們把我拋起來時我看到了,七個度母都在對我微笑。” 梅薩朝上看著,所有的喇嘛都仰頭看著,方頂上的七度母造型似乎被人看著看著才格外清晰起來,一個個就像剛剛鐫刻上去的,沒有風化的地方,沒有損壞的細部,簡樸的線條每一根都顯得有力而堅實。更顯眼的是,七個度母都是身著獸皮蕃服的馬步立姿,闊鼻大目,圓臉方耳,髮辮細密,項圈粗顯,典型而生動的古代吐蕃貴族婦人的造像。傳說白度母曾化現為藏王松贊乾布的妃子尼泊爾墀尊公主,她是古印度美女的代表;綠度母曾化現為松贊乾布的唐妃文成公主,她是唐朝美女的代表。她們都有艷麗靜美的容貌、多情溫厚的神情、聰慧善良和解脫苦難的意象,是佛教奉獻給人類的善神、美神和端方華麗的富貴之神。可是這裡的度母怎麼一點神的飄逸都沒有?一個個都是實實在在的人,長相、個頭、衣著、姿態,如果不是作為度母標識的施願手印和大朵菊花,怎麼看都是盛裝出席節日慶典的你老婆,或者你媽媽的年輕時代。

香波王子說:“這個石窟是什麼年代的,怎麼記載裡頭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似乎也用不著回答,他立刻想到了松贊乾布的茹雍王妃。不,不是想到了,是看到了,他看到傘蓋形的方頂中央,鐫刻著吐蕃王室的女性標誌——一隻母性的山羊,看到最古老的藏文以樸拙的線條盤踞在山羊身上,那分明是“茹雍”二字的原始書寫。也許這就是茹雍王妃主持開鑿的第一座石窟?就像傳說的那樣,它被崩塌的山體堵死了,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裡頭。 香波王子說:“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快帶我出去。” 生怕他跑了,國字臉喇嘛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喇嘛們打著手電,沿著一條S形的通道朝前走去。香波王子發現,通道兩側有一些淺淺的浮雕和壁畫,從風格上斷定那也是松贊乾布時代的作品,又想到一般石窟哪有這麼長的通道,只有王族的墓道才會這樣。茹雍王妃名義上是開鑿石窟,其實是給自己營造墓室,她在墓室的傘蓋形方頂上依照自己的形象鐫刻了七個獸皮蕃服、闊鼻大目的立姿度母,就是希望自己跟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一樣,成為度母的一員然後去轉世。

香波王子想著,突然一個靈感:這是不是“七度母”最早的形成呢?在西藏,原初的度母只有兩個——白度母和綠度母,它們是度母神的母本,後來也就是在松贊乾布時代,顯然與茹雍王妃有關,度母變成了七個,再後來,又變成了二十一度母,二十一度母又神變出無數度母。如果相信從石窟方頂上看到的度母是最早的“七度母”,“七度母之門”的歷史是不是可以往前推到松贊乾布時代呢? 那麼,它跟蓮花生大師以及倉央嘉措是什麼關係?跟他正在開啟的“七度母之門”是什麼關係? 香波王子知道,在關於“七度母之門”的研究和修煉中,就有這樣的說法:空行護法通過“七度母之門”的傳承,授記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間被堵死的原因、堵在裡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現在,石窟居然被他找到了,消失了一千多年的西藏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這樣和他不期而遇。讓他奇怪的是,這些喇嘛們既然帶著梅薩走進了石窟,說明他們對此是熟悉的,可他們似乎並不清楚自己到達了什麼地方,是真的無知,還是佯裝不知?

走了半個小時他們才走出通道,出口在藥王山南端摩崖石刻群落裡,大大小小的五千尊神像中間,有一尊除蓋障的造像,還有一尊虛空藏的造像,兩個出口一左一右隱藏在它們的背後。香波王子明白了,為什麼先進的探測儀器探測不到茹雍王妃主持開鑿的第一座石窟,因為儀器探測的是山體的崩塌,而石窟的出口,根本就沒有山體崩塌的痕跡。他站在摩崖下,望著遮蔽了出口的藍黃白三色的除蓋障和虛空藏,似乎隱隱地意識到了什麼,卻被國字臉喇嘛一把拉轉了身子。 香波王子和梅薩在眾喇嘛的挾持下,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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