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56章 第3節

伏藏 杨志军 5597 2018-03-23
去哲蚌寺沒開牧馬人,香波王子說:“這是為了表達對雪頓節的虔誠。” 虔誠的人都在步行,很多很多,在黯夜的拉薩,街街巷巷,朝著哲蚌寺,深沉地流淌。是從下往上的流淌,有點吃力,喘息就像河流的嗚咽,也是深沉的無語之息。沒有人大聲說話,默契之中,走向哲蚌寺的數万人眾都在心領神會:這是如此寂靜的一刻,我們誰也不能逃離神聖。人是一種什麼靈物,竟然需要這樣的行動? 香波王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似乎整個拉薩都聽到了。風呼地刮來,把那聲不合時宜的咳嗽掀到了天上。連誦經念咒都是默默的,連手中的嘛呢輪都是細聲細氣的,連孩子哪怕他或她只有幾個月也都知道此時不得大聲哭喊。 就像百川歸海,大家漸漸匯聚到哲蚌大道上,黑黢黢的樹林護衛著一河上行的人。突然有了燈光,照耀著懸掛的哈達和煨桑的柏葉、青稞、酥油。很多外來的遊客過去,投一點錢,拿一條哈達或者一包酥油、柏葉、青稞。而拉薩的市民、西藏各地的信徒,已是準備好了哈達、酥油的,趁此機會,緊趲幾步,走到前面,佔好地方去了。

在樹大林闊、哲蚌大道彎出一個直角的地方,簇擁著一些遊手好閒的人。他們是拉薩的底層,畢生只做兩件事,到處流浪和接受施捨。尤其是節日里,他們總是哪兒人多往哪兒去。這會兒,他們正在靜悄悄面對著一場邪惡的招募。 招募他們的是一個顴骨高隆的人,他舉著鈔票小聲告訴每一個人:“到時候我把那個人一推倒,你們就過來踩,踩一腳十塊錢,踩兩腳二十塊錢,踩十腳一百塊錢。踩死了他,我在'玉包子'請大家吃飯。我先預付每人十塊,接好了,更多的錢還在後頭呢。”伸手要了錢的有俗裝也有僧衣,但熟悉流浪漢的人都知道,俗裝的未必不是喇嘛,僧衣的未必就是喇嘛。討要決定著他們的外表:面對僧人,俗裝更好,面對俗人,僧衣更勝。

顴骨高隆的人壓低嗓音說:“大家看著我的旗幟走,別落下,拿了錢不去是要受懲罰的,誰來懲罰你們?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骷髏殺手。”說著,舉起一把骷髏刀搖了搖,又舉起一面白旗搖了搖。 黑壓壓一片流浪漢匯入了人流,哲蚌大道更加擁擠了。 哲蚌寺坐落在根培巫慈山懷裡,它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又與甘丹寺、色拉寺合稱“拉薩三大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佛教寺院,全盛時期僧侶達到一萬多。它興建於公元1416年,明永樂十四年。全名叫“貝曲哲蚌卻唐門傑勒朗巴結瓦林”,意思是大米一樣堆積起來的十方吉祥尊勝洲。藏族人喜歡比喻,哲蚌寺便是一個比喻的典範。從天上以神的眼睛看,那些白牆金頂的寶殿剎房,就是一堆傾撒在山坡上的大米,白的是米粒,金的是稻殼。所以這個名字不是人起的,是天神起的。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走停停,終於來到了哲蚌寺旁邊面向東方的曬佛山前。這是一座大石累累的山,青灰的氛圍裡,斑斕的六字真言旗幟一樣招搖在經石之上。角鐵焊接的支架依山而鋪,偌大一片斜坡都被覆蓋了。 數万人眾集合在這裡,而山谷依然寂靜。 太陽就要出現,東方天際漸漸金紅。在一處喇嘛簇擁的地方,響起了法號的轟鳴,升起了柏葉的煙嵐。這是佛出世的前奏,掩蓋了人群的肅穆。谷口那邊,七八十個喇嘛蜿蜒排隊,扛著望不見頭的巨型捲軸,長龍一般游弋而來。人群紛紛讓開。 不一會兒,喇嘛們就站到了鐵支架的上端,把巨型捲軸沿著鐵支架的坡面滾了下來,瀑布似的嘩啦啦一陣響,白浪飛瀉。噢唷——滿山谷都是整齊洪亮的喊聲,彷彿就為了這一聲喊,他們沉默了九千年。

但是大佛並沒有露面,一層潔白的紗絹覆蓋在上面,朦朧了華彩的聖像。靜雅與肅穆、沉浸與歡喜,依然是等待。等待的時候仰望著東方,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說:出來了,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只露出曙紅的一綹。與此同時,四根繩子把那白紗拉了起來,大佛徐徐開幕,先是法身,再是法容。似乎太陽的金光是受人控制的,恰到好處地照射而來,鋪滿了山坡,輝煌燦爛。好像升起的不是太陽,而是大佛。不,升起的既是太陽,也是大佛,太陽和大佛同時照亮了哲蚌寺的山谷,山谷里人山人海。有人試圖爬上去頂禮大佛的身子,一隊喇嘛立刻魚貫而來,守衛在了大佛下面。 一陣如雷貫耳的歡呼,再也不需要沉默了,經聲大作,所有人都發出了聲音,激動得無以言表。哈達展開了翅膀,飛翔的是鳥,落地的是河。哈達之河流淌在大佛座前,信徒們跪下了,然後是五體投地。膜拜既是身形的,更是靈魂的。許多人希望用自己的頭碰觸到佛像,你爭我搶地擁擠著,一批下去了,一批又上來。人群和信仰都處在淹沒中,淹沒之後就是昇華,是內心的歡喜。

那些不是信徒的,大都站著,舉起了照相機,還有些朝著香波王子擠過來。 香波王子回頭望著他們,反感地說:“擠什麼擠?為什麼不跪下?你們除了搶鏡頭還會什麼?就知道獵奇。” 有人邊擠邊喊:“你不是也沒有跪下嗎?” 香波王子正要跪下,梅薩一把拉住了他:“這麼擠的地方,跪下就起不來了。” 香波王子前後左右看看,拉起梅薩離開了靠近大佛的地方。他想離遠一點,看清楚大佛的全貌,而在剛才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局部——聖潔的佛衣飄帶。 這是一幅用彩絲編織的巨大的釋迦牟尼像。 香波王子問:“看清楚了吧?” 梅薩說:“這還用問,長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 香波王子說:“我問的是看沒看清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既然塔爾寺的'授記指南'暗示我們關注'哲蚌雪頓',與'哲蚌雪頓'有關的一切就都有可能顯示'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道理是這樣,但伏藏是根據掘藏者的天然佛性和佛緣來顯現的,我的天然佛性沒你好,別人看不見的我也看不見。” 香波王子搖搖頭:“可我的佛性在哪裡呢?”說著,撲通一聲跪下了。他覺得虔誠才能帶來靈感和好運。沒想到剛一跪下,一隻結實的靴子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哎喲”一聲趴在地上,想回頭看看是誰踩了他。突然湧來一堆人,用好幾隻腳踩住了他,也踩倒了另一個穿著絳色氆氌袍的漢子。漢子正好倒在他身上,為他承受著踩踏。他喊叫著,朝前爬去,漢子也朝前爬去,越來越多的靴子和皮鞋跺在了漢子身上。 梅薩撲過去,推搡著那些人:“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骷髏殺手用經幡包了頭,只露出眼睛,舉著白旗指揮一些人拉起手,把更多的人圈過來,迫使他們從香波王子和那漢子身上踩過去。一個喇嘛模樣的人在前面撒起了打著吉祥結的紅絲繩,大家爭搶著,人越來越多,擠得水洩不通。

梅薩看出他們是故意的,大聲說:“你們這是殺人,大佛面前竟敢殺人,惡道!魔鬼!” 香波王子馱著漢子吃力地爬向腿與腿的縫隙,卻引來更多更狠的踩踏。正無計可施,就見漢子從他身上翻下來,用頭頂著他,猛力把他頂向了一個石頭坑窩。他慘叫著,蜷縮到坑窩裡,臉面朝下,凝然不動。 依然是猛踩狠跺。漢子躺倒在香波王子身上,滿臉滿身都是血。 有人大聲說:“他死了,已經死了。” 這彷彿是信號,拉手圈人的人不圈了,拋撒吉祥結的人不撒了,他們混在擁擠的人群裡拼命朝四下鑽去。 梅薩撲過去撕住了拋撒吉祥結的喇嘛,喊道:“兇手,兇手。” 喇嘛驚怕得縮起了身子。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髏殺手大步過來,一個耳光扇得梅薩左歪右晃,等她回過神來時,所有凶手都不見了。

許多人簇擁在那漢子和香波王子身邊祈禱著。梅薩擠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漢子的肩膀,漢子呻吟坐了起來。 梅薩喊道:“快把他送到醫院去。” 幾個維持秩序的喇嘛過來,扶起了漢子。梅薩看到,從漢子的絳色氆氌袍裡露出了明晃晃的鋼板,驚想這人居然早有防範。漢子被幾個喇嘛架到哲蚌寺藏醫院包紮去了,趴臥在石頭坑窩裡的香波王子感到背上一陣輕鬆,蠕動著轉過身來,驚恐地望著人群。 梅薩慶幸地說:“我以為你死了。” 香波王子說:“差一點,要不是有人保護我,我今天恐怕就要血祭哲蚌寺了。那漢子呢,他怎麼樣?”他坐起來,搖晃著肩膀,疼痛得直吸溜,咬著牙說,“肯定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他們無處不在。”抬頭望了一眼超然物外卻又悲憫人間的大佛,眼前突然一陣熠亮,愣了:是什麼,能比大佛還要吸引他的眼球呢?他揉了揉眼睛,閉上,睜開,再次矚望大佛時,發現此刻在他眼中熠亮無比的竟是大佛襯景上斑斕的雲彩。

一瞬間他忘了疼痛,指著雲彩數起來。他數了九十八朵。 “梅薩,你也數一遍,大佛後面的雲彩,仔細數。” 梅薩數起來,數到三十就擺手:“不行不行,我眼花了。” 香波王子說:“我再數一遍。”他是小時候放過羊的,每晚都要清點跑動的羊群。而面前絲繡的雲彩是不動的,數起來好比酥油裡抽毛,太容易了,結果還是九十八朵。 “你再看看九十八朵雲彩像什麼?” 梅薩看不出來。 “像不像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 梅薩呆痴地望著:“太像了。” “快,扶我站起來。” 還好,沒有踩折香波王子的骨頭,皮肉之傷雖然痛苦,咬咬牙還能走動。他被梅薩攙扶著,擠擠蹭蹭穿行在人群裡,走向大佛下面那排守衛的喇嘛。 香波王子在一個戴眼鏡的老喇嘛面前匍匐在地,用極其虔敬的口吻說:“請問上師,'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是什麼?”

戴眼鏡的老喇嘛倏地睜圓了眼睛,打量著他,小聲說:“終於有人來打聽九十八把銅壺了。你是乾什麼的?你連袈裟都不穿,居然也知道'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 香波王子說:“固然佛是穿袈裟的,但穿袈裟的又有幾個是佛?我不穿袈裟是因為我是俗人,而佛是俗人的佛。” 眼鏡喇嘛說:“你的意思是佛在佛門之外、俗人之內?不去管他了,反正我們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頓節這天,要是有人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一定是驚天動地的預兆。好呢,是佛光再現,壞呢,是滅教之災。幾百年了,我們一直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說:“請教上師,佛光已是如日中天,怎麼還能再現?聖教本是免災之教,怎麼還能自己有災?” “就算佛光等於太陽,太陽也會隕落。昨天的太陽屬於昨天,我們需要新的燦爛。等著我的回話。”眼鏡喇嘛說罷,望了一眼香波王子身邊的梅薩,走了。 眼鏡喇嘛一去不歸,那回話不過是風的語言。從噶丹頗章那邊送來了藏戲開場的鼓樂。香波王子仰頭望著大佛,發現已經看不到九十八朵雲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了,只有蓮花座下七朵抽象的浪花以最醒目的方式漂浮在眼前。 香波王子說:“佛經上講,有八朵浪花,八種妙諦。可這裡的浪花為什麼是七朵?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 驟然一陣轟鳴。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躲開,躲開。” 一塊鍋大的石頭從上面滾下來,碾過大佛的身體,砸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著彩絲大佛上的浪花一動不動。梅薩就像一隻鷹,飛過去撲倒了他。許多人奔跑著,一片驚叫。 人們看到大石騰地跳起來,越過香波王子和梅薩,落在地上砰然一聲碎了,地上一個大坑,天上一圈飛揚的土塵,誰也沒砸著。一陣釋然的嘆噓,表達了人們的喜悅:眼看要砸上的石頭,突然跳過了人,本來不可能粉碎的石頭,突然就碎了,這就是佛法。滾下來的石頭,一經過釋迦牟尼的身子,就變成了棉花,而且是長眼睛的棉花。 驚奇讓人們忘了追究:誰把石頭滾下來了?目的何在? 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髏殺手站在不遠處,愣愣地想:還有人也想殺死香波王子,他們是誰?他拿出手機,真想打給無形密道的大護法黑方之主:“你不相信我,你在責怪我,你又派了別人,或者你在親自動手。”但是他忍住了,黑方之主總會在恰當的時候,讓他消除那些不斷產生的疑惑。 香波王子和梅薩爬起來,互相拉扯著離開了那裡,突然又停下了。 香波王子回頭說:“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那尊護法女神的頭上,有一個藏文詞'阿姐拉姆'。” 梅薩瞪起眼睛說:“是啊,是'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說:“怪不得大佛蓮座下的浪花是七朵,因為它們代表了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和藏戲的起源。”看梅薩愣怔著,他又說,“大約十五世紀中葉,噶舉派僧人唐東杰波看到人們渡河困難,發誓要在藏地各條大河上架起橋樑。為募化經費,他四處奔波。有一天,他來到山南的瓊結,看到白娜家的七姊妹美貌出眾,能歌善舞,想到度母曾經有過下凡的夢示,就靈機一動,以僧人的權威組成了一個戲劇班子。唐東杰波搬來佛經故事,又為故事中的人物編創了唱段,以歌舞劇的形式流動演出,籌集修橋經費。最後橋建起來了,藏戲同時也產生了。所以在西藏,藏戲的稱呼是'阿姐拉姆',意思是'仙女大姐'。'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以七姊妹的形式來到人間,造就了最初的藏戲。” 梅薩沉吟著:“七姊妹的藏戲?七度母的化身?” 香波王子說:“既然'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就肯定和'七度母之門'有關係。我們從彩絲大佛上看到了九十八朵雲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又得到了去觀看'阿姐拉姆'也就是藏戲的啟示。更重要的是,在兩種啟示出現的同時,我們躲過了兩次暗殺。這也許是好的緣起,說明'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唯一的法門'離我們已經很近了,有可能就在哲蚌寺。” 兩個人朝著哲蚌寺的噶丹頗章走去。 骷髏殺手跟了過去,沒走多遠,手機響了。黑方之主?他趕緊掏出來放到了耳邊。 黑方之主說:“香波王子還活著,你發動了那麼多遊手好閒的人,並沒有達到目的。”他頓了頓,“不過目前,你還是我最信賴的人。” 骷髏殺手心裡轟的一熱,馬上又冰冰的。他聽出來了,這是督促也是威脅,“目前”總會過去,如果他還不能殺了香波王子,血淋淋的使命和伴隨使命的修行圓滿就將和他擦肩而過。他戰戰兢兢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會讓你滿意,會讓你滿意。” 黑方之主說:“有人想用石頭砸死香波王子,你看見了吧?其實比賽早已經開始,誰都在修煉,誰都在追求圓滿,誰都想領先。” “不會是你和你的助手鷲頭病魔吧?” “不知道。”黑方之主掛了。 和以往一樣,黑方之主的電話之後,骷髏殺手總是鬱悶,總讓他更加思念格桑德吉。他和以往一樣撥通了格桑德吉的電話,格桑德吉也和以往一樣拿起了話筒。兩個人又像以往一樣沉默著,傾聽對方的呼吸聲。 快到格桑德吉掛斷的時候了,她聽不見他“你回家,我也回家”的呼喚,又該失望了。骷髏殺手心底里湧出綿綿悲傷,到達嘴邊,變成了一串會拐彎的詞: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 骷髏殺手愣住了,自己在唱歌,自己居然還會唱歌,而且是他追殺的香波王子唱過的倉央嘉措情歌。而且——已經過了時限,格桑德吉仍然聽著話筒,沒有掛斷。 骷髏殺手要接著往下唱,卻發現下面的不會了。趕緊返回來重唱,就兩句,一遍又一遍,直到格桑德吉一聲長嘆後,電話那頭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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