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52章 第5節

伏藏 杨志军 3505 2018-03-23
還沒走到昌都鎮,天就亮了。進入昌都鎮區時,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過昂曲橋,來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掛著“康巴人”招牌的商店買了早點,一邊充飢,一邊謹慎地朝汽車站的方向走去。他們意識到玉樹結古方面已經通報昌都,汽車站肯定有警察設伏,希望能在離汽車站遠點的地方攔到一輛去拉薩的長途車。但是沒想到他們一過昂曲橋,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輛麵包車在一百米外跟踪著香波王子和梅薩。車內,一個老警察吩咐幾個年輕部下:“不要急著動手,先看看他們來昌都準備幹什麼,最好能在作案現場實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還是跟得太緊了,香波王子一回頭髮現了慢慢走動的麵包車,拽起梅薩,加快了腳步。警察意識到已經暴露,加速追來。香波王子和梅薩拐進一條街道,在一些騎馬和步行的人群裡穿來穿去。六七個警察跳下麵包車在後面奔跑。他們熟悉環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薩發現路已到盡頭,必須左拐或右拐時,路口已經被堵住了。

警察們吼叫著,撲過來甕中捉鱉。 這時從香波王子後面跑來一隊騎馬的喇嘛,用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個跳下馬,把韁繩塞到香波王子手裡說:“快去強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從小騎過馬的,先扶梅薩上去,然後自己躍上馬背,馳騁而去,把警察和他們的喊叫遠遠甩在了身後。快到高高的第四階地了,參差巍峨的強巴佛殿、宗喀巴殿和護法神殿撲面而來。忽然,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喇嘛閃出來攔住了他們:“下來,下來,把馬給我。”又指指兩排白牆僧舍的中間說,“你們快走吧,想去哪裡去哪裡。” 香波王子和梅薩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驚:“牧馬人?湟源縣城丟失的牧馬人怎麼會在這裡?” 他問小喇嘛:“誰把這輛車停在這裡了?”

小喇嘛說:“你自己。”說罷,拉著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搖晃著頭,雲裡霧裡。 牧馬人行駛在昌都鎮的街道上,路過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無事。在結古警察給昌都警察的通報裡,只有白色卡車,沒有牧馬人。牧馬人從容不迫地離開昌都鎮,朝著拉薩駛去。 但是香波王子並不高興,覺得有人不僅盯著他,還想操控他。這個人是誰?他是一個特立獨行慣了的人,從來都是自己支配別人,現在竟要受到一個隱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這個人的意志拗著來:丟棄牧馬人,偏不開,坐長途汽車去拉薩。他說:“梅薩你說過,伏藏一現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會自動消失。怪不得到現在我們還沒有打開'七度母之門',就是因為不良分子一直伴隨著我們。”

梅薩說:“你指誰呢?” 香波王子說:“我不知道是誰,所以我鬱悶,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們要來昌都。” 梅薩說:“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還少嗎,你應該習慣,應該把牧馬人的歸來看成是神的幫助,有了它總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還是悶悶不樂,路過公路邊一片平坦而開闊的沖積扇時,他把車開上去,停了下來。他靜靜地坐著,她也靜靜地坐著,都不說話。 突然,香波王子從駕駛座上下來,打開後排車門,把梅薩拉下車,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梅薩呆若木雞,沒有任何回應。她感覺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慾望,而是灰心、孤獨、脆弱和迷惘。她內心一痛,慢慢張開雙臂,抱住了他。這時候,她聽見了他的心跳,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聲說:“你媽媽是怎麼告訴你的?'你可以拋棄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拋棄你的等待。你一輩子都會等待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一旦出現,你的心就會咚咚咚地跳……'”

梅薩推開他,臉紅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憤怒或激動,悔罪好像更確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長期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終於實現了。 “不不不。”她反應激烈地說,“我不想听你說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門',你什麼也別說。”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們共同的需要是發掘伏藏。” 香波王子說:“這個沒問題,我以生命發誓,掘藏到底。” 梅薩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聲說:“別作踐了生命,你連煙、酒、肉都捨不得戒,還侈談什麼掘藏。你根本沒有接近'七度母之門'的資格。我早就說過,戒除一切不清淨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偉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學告訴我們的真理。”

香波王子睜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菸,戒肉呢?” “那就預示著掘藏失敗,預示著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預示著你將離我而去?” “一定會的,因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愛情並不取決於自己,痴迷於誘惑和屈從於強迫有時並沒有嚴格的界限。這裡是西藏,到處是荒山野嶺……” 梅薩轉過身去,毅然從腰里拔出藏刀,像熟練的護士扎針一樣迅捷地紮向自己的胳膊。鋒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開始是搖晃的,漸漸不動了。 香波王子大驚失色,喊道:“你別這樣。”又無奈地搖搖頭,從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用最大的力氣扔向了寬闊的沖積扇。他痛惜地看著梅薩的胳膊說:“戒戒戒,我向你發誓,什麼都戒。現在可以了吧?”

梅薩把扎著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視著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還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動,而你並沒有感動我。” “說吧,怎麼才能感動你。” “你能用倉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嗎?如果能……” “你就屬於我。你等著,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來: 和我相愛的情人, 已經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積鬱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調的悲傷是前所未有的,彷彿香波王子經歷了所有的痛徹、所有的愛情悲劇,讓人感覺他胸腔裡有一冬的冰涼、一秋的淒慘。 淚水慢慢在梅薩眼眶裡聚集,緩緩流出。 香波王子高興地驚呼起來:“你哭了,我感動你了,你屬於我了。” 他熱烈地擁抱梅薩,想吻去她眼中的淚。

梅薩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勁往後推,拒絕著香波王子的擁抱和親吻。她淚水後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過去:“你不懂,我是為智美難過。” 香波王子鬆開了手,似乎這才想起,智美屍骨未寒。 又聽梅薩說出更加冰冷徹骨的話來:“我更為倉央嘉措難過。” 香波王子愕然。梅薩接著說:“一個自稱倉央嘉措轉世的人,一個整天把倉央嘉措情歌掛在嘴邊的人,其實是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擁有愛情的人。” 香波王子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死僵僵地瞪著她。 成年以來,香波王子以情聖自居,風流倜儻,情場上漫天撒網,遍地開花。用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比喻,也不過分。天下只有他拒絕姑娘,哪有姑娘拒絕他的。就算遭受一次挫折,也不至於挫敗他的信心,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緣分而已。如今天大的遺憾出現了:最不該拒絕的梅薩拒絕了他,拒絕的理由竟是他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擁有愛情。

香波王子後退一步打量梅薩,這個他深愛的姑娘,讓他看不懂了。一貫口若懸河的他這時出現了口吃:“你,梅薩,你,剛才說,說的是什麼?” 梅薩說:“我再也不想听你唱倉央嘉措情歌了,不是怕被你感動,是怕倉央嘉措情歌被你糟蹋。” 香波王子窘得臉色通紅,細瞅過去,發現梅薩遠了,彷彿跟他已不是同類了,中間橫亙著整個西藏,用心用手都是抓不住的。但畢竟他禀賦是爭強好勝,是有強烈自尊心的,不甘與征服依然左右著他。他什麼也不想乾了,追求暫停,情慾罷休,就想著一件事,把倉央嘉措情歌唱好,唱出最銳利的鋒芒,刺痛她,感動她,讓她的眼淚醃漬她。 忽然,他望著天空大聲說,“今天,此刻,當著我心中的'七度母之門',當著身前身後、天空大地西藏所有的神靈,我想跟梅薩有個誓約:如果我用倉央嘉措情歌唱不出她的眼淚,我香波王子就不是男人,就說明倉央嘉措遺棄了我,我不配擁有愛情,我將離開梅薩和所有女人。在誓約兌現之前,如果我對梅薩有任何妄念妄動,佛不佑,神不保,天誅地滅!”

梅薩也仰望天空高聲說:“我也發誓,只要我身邊這個叫香波王子的人,為我唱的倉央嘉措情歌能夠感動我,讓我流淚,我就屬於他,包括我的肉體、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靈魂!” 又上路了。香波王子說:“你現在可以摘掉你的牛絨禮帽了,它雖然漂亮,但戴著不方便。再說,你有一頭這麼濃密漂亮的頭髮,用帽子壓住多可惜啊。” 梅薩說:“伏藏學告訴我,對那些衣冠整潔的人,神靈會格外關照。”不過她還是摘掉了牛絨禮帽,把它扔到了座椅後面。 香波王子迅速回頭看了她一眼:“你怎麼可以對自己用刀呢,而且那麼狠?” 梅薩捂著胳膊上的傷口說:“伏藏學還告訴我,對那些用自殘發過血誓的人,神靈的關照將成倍增加。” 香波王子緊打方向盤,繞開了一塊從山上滾落的石頭。

大概是香波王子戒菸、戒酒、戒肉的緣故,接下來的幾天出奇的順利。他們路過了八宿、波密、林芝、工布、墨竹,都是些風光無限的地方,讓香波王子低落的情緒漸漸高漲起來。雖然他以前不止一次地來過,但這些地方每一處都是來不夠的,多看一眼就多一種福分。他又開始唱倉央嘉措情歌,卻沒有了以前的洋洋自得。梅薩的話嚴重損害了他一貫的自信,讓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真的我不懂倉央嘉措和他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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