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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2節

伏藏 杨志军 4700 2018-03-23
一個小時後,牧馬人來到了多巴鎮。多巴鎮是青藏公路的必經之地,往東三十公里是西寧,往西就是一些壯闊豪邁的地方:湟源縣、日月山、青海湖、柴達木、崑崙山。牧馬人往西駛過國家高原體育訓練基地的大門時,香波王子看起了翻譯過來的塔爾寺“光透文字”。這次他看進去了,神情僵痴,兩眼發直,思維在歷史深處串聯,能發現腦門子上倉央嘉措的影子在如水的時間裡趟來趟去。 智美放起了音樂:《懷念班禪大師》。他對“光透文字”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淡漠,似乎他習慣這樣:在別人顯示智慧時,他顯示愚笨,在別人顯示興趣時,他顯示無趣。但他不是真的愚笨和無趣,一旦別人忽略了他,他的智慧和興趣就會突然爆發。 香波王子說:“塔爾寺'光透文字'的形式跟前面的一樣,先是作為'授記'的倉央嘉措情歌,然後是'指南'。”

梅薩說:“這不用你說。” 不用我說,那我就唱。 ”似乎塔爾寺“光透文字”的情歌格外抒情,香波王子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寫在紙上的黑字, 雨水浸後看不清了, 寫在心裡的情意, 怎麼擦也擦不掉了。 印在紙上的圖章, 不會傾吐衷腸, 請把情愛的印戳, 打在各自的心上。 ” 香波王子睜開眼睛,盯著梅薩的肚子說:“這是一首情歌的兩段,產生這首情歌的唯一理由是瑪吉阿米懷孕。” 梅薩說:“瑪吉阿米懷孕?” 許多崇敬倉央嘉措的人都會震驚我的話,瑪吉阿米居然會懷孕,因為在他們看來,倉央嘉措是個純情主義者,他的情愛與傳宗接代無關,就像人們說的:“沒有女子做伴,從來未曾睡眠;雖有女子做伴,從來未曾沾染。”

但是我要說,瑪吉阿米的確懷孕了,'印戳'就是證明,我採訪到一首古老的門隅民歌:'公馬對母馬說,馬駒就是我的印戳。 '門隅青年倉央嘉措知道,他已經給瑪吉阿米留下了自己的印戳。所以在瑪吉阿米失踪後,他一再給攝政王桑結說,如果不是強迫挾持,這種時候的瑪吉阿米決不會離開他。 '這種時候'就是懷孕的時候。但我要說的還不是懷孕本身,而是瑪吉阿米失踪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懷孕。 “倉央嘉措試圖跟瑪吉阿米保持純潔專一的愛情,其實就是把自己放逐到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裡。遠遠近近的眼睛,很多很多,明里暗裡盯著他,也盯著瑪吉阿米。他們比倉央嘉措,比她本人,還要仔細地觀察到了她的身形的變化。又開始了押寶,各個政治勢力和宗教勢力把整個西藏的命運押在了瑪吉阿米隆起的肚子上。”

在攝政王桑結這邊,他可以允許倉央嘉措的放蕩,但決不允許他跟任何女人做麗影常雙的打算,尤其不能容忍瑪吉阿米的懷孕。在他看來,薩迦派、噶舉派、寧瑪派之所以漸次衰落,不能匹敵格魯派而成為整個西藏的權威教派,就是因為這三派持戒不嚴,允許僧人娶妻生子。或者說,是偏重男女雙修的密宗風氣導致了薩迦、噶舉、寧瑪的衰敗。而格魯派的強盛關鍵在於,它拒絕僧人對女人的興趣,哪怕是必須擁有修法女伴的密道修煉,無妄至上的教傳也要求修煉者摒除性慾,禁絕精液與卵子的結合所留下的任何痕跡。精液是轉世的根本,密宗修煉就是要把精液變成不滅的精神和飛翔的靈識,在浩茫的虛空裡尋找安駐之地,進入天界或者登上須彌。如果還想發菩提之心教化眾生,就要找到寄居的依托,也就是凡身肉胎,這就是轉世。可要是倉央嘉措有了精液變成的後代,那後代就是靈童,是真正的轉世,它將否定所有從別處選來的靈童和任何別處的轉世,這就等於達賴喇嘛的傳承以及權力機制,由轉世制變成了世襲制。而活佛世襲,在格魯派祖師宗喀巴的教言裡,幾乎就是教派滅亡的同義語。所以禁絕結婚生子,嚴格轉世傳承,這是格魯派的命脈。從這個理由出發,倉央嘉措當然可以認為瑪吉阿米的失踪與攝政王桑結有關。

但倉央嘉措不知道的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已經掌握了這樣一些信息:遠在新疆的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決定保護瑪吉阿米,目的是以她為誘餌,讓倉央嘉措靠攏自己,以便滲透西藏,瑪吉阿米很可能被隱蔽在拉薩的準噶爾密探控制供養起來了。而駐紮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和他的小兒子拉奘汗,卻把注意力轉向了瑪吉阿米即將出世的孩子。就像攝政王桑結擔憂的那樣,他們認為達賴的孩子也是達賴,達賴可以轉世,更可以世襲。在孩子降生的同時,殺掉倉央嘉措,世襲的達賴自然就會掌控在自己手裡。所以他們更有可能綁架瑪吉阿米。此外,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也想利用瑪吉阿米,他對瑪吉阿米的懷孕抱了慫恿期待、幸災樂禍的態度:你格魯派不是持戒清淨、超凡脫俗嗎?現在你們的領袖連孩子都生下來了,你們跟我們薩迦派有什麼兩樣?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訴全西藏和諸蒙古的薩迦信徒:堅持世襲制的薩迦派又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而噶瑪噶舉派的頭面人物噶瑪珠古,則抱了更為直接的目的,他希望從瑪吉阿米的懷孕中抓到倉央嘉措的把柄,以便廢除他,從而有機會在自己的教派裡推出轉世靈童,像摻沙子一樣摻進格魯派,改造、控製或替代格魯派。他們,八思旺秋和噶瑪珠古,都有可能以保護的名義綁架瑪吉阿米。至於寧瑪派就更有可能把麵臨危險的瑪吉阿米藏起來了。這個西藏最古老卻從來沒有取得過政權的民間教派,正在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所有的寧瑪巴可以自豪地說:格魯派的領袖是我們的人,領袖的明妃也是我們的人,領袖和明妃的孩子更是我們的人。

攝政王桑結派出藏兵在拉薩到處搜尋懷孕的女人,未果,命令傳下去,所有的路隘、關卡、莊園、宗本,都要嚴格盤查。這個舉動似乎表明,即使攝政王跟瑪吉阿米的失踪有關係,那也是此後而不是此前。 '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顯示出至少有十三個孕婦死於藏兵之手,說明當時的搜尋盤查已經到了濫殺無辜的瘋狂程度。六月,是瑪吉阿米預期生養的月份,攝政王召見乃瓊大護法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仍然不知道誰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走向陰謀的叛誓者。但現在可以斷定叛誓者已經把強大的毀教之力伏藏在了女人的肚子裡,七人使團的死亡不是仇恨的完結而是開始,我已經預感到了危機,危機。請你趕快祈神降旨,瑪吉阿米在哪裡,她的孩子在哪裡? '降神的結果不得而知,瑪吉阿米及其孩子的死活更不得而知,攝政王桑結從'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裡獲取了這樣的信息:

“準噶爾密探正在拉薩街市密訪瑪吉阿米; 和碩特將軍拉奘汗帶領騎手前往藏南搜尋瑪吉阿米; 薩迦派的八思旺秋參拜大昭寺,打聽瑪吉阿米; 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走進色拉寺,大呼瑪吉阿米; 寧瑪派領袖久米多捷約會小秋丹,詢問瑪吉阿米。 ” 好像所有的政治和宗教勢力都沒有得到瑪吉阿米,不然怎麼還在尋找呢?又像是掩人耳目——有一股勢力已經得到了瑪吉阿米和她的孩子卻還在裝樣子尋找,但它是哪一股呢?來不及搞清楚,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離宮出走了。 “瑪吉阿米一失踪,倉央嘉措就罷工了,不學經誦經,不拜佛念佛,情緒跌入深谷。就像黑暗中受傷的馬,在不知方向的奔跑中,開創流血。出走是唯一的選擇。往哪兒出走?所有的地方都很陌生,都有敵人。只有家鄉門隅措那還有熟悉的村落、溫馨的記憶——他的家鄉,瑪吉阿米的家鄉,措那,措那,澩下,澩下,夢中的清河大山、森林草原。但是他被制止了。侍衛喇嘛鼎欽飛報攝政王桑結,桑結親自帶人,在拉薩河邊攔住了他。都跪下了:'尊者,你不能這樣。'倉央嘉措淚雨紛飛,蒼涼而悲痛地喊道:'我為什麼不能這樣?我連我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還留在達賴喇嘛的位置上做什麼?瑪吉阿米,瑪吉阿米。'”

被請回布達拉宮的路上,倉央嘉措邊哭邊唱: “草尖上的霜掛, 寒風凌厲肅殺, 為什麼,為什麼, 拆散了蜜蜂和鮮花。 ” 唱了一首又一首,那一種哀婉悲痛隨著荒風飛翔,整個西藏都在淒號感傷: “危岩上的風暴, 摧毀了鷹的羽毛, 那些詭詐和偽善, 讓我憔悴難熬。 ” 倉央嘉措的歌聲是詛咒也是預言,駐紮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突然去世了,他的小兒子拉奘汗繼位。拉奘汗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公開宣布風流放蕩的倉央嘉措是假達賴,和碩特部不予承認。倉央嘉措知道後只有冷笑,心說你不承認正好,這個達賴喇嘛我還不願意當了,我要的是自由,是瑪吉阿米。我要去尋找瑪吉阿米,天涯海角。 攝政王桑結立刻意識到,倉央嘉措的愛情和瑪吉阿米的懷孕,已經成了政敵進攻的有力武器,威脅攝政王地位和格魯派統治的不僅有敵對勢力,更有格魯派自己的領袖。桑結知道拉奘汗接下來的動作:一是向朝廷禀報所謂假達賴的種種乖謬行狀,二是聯合各派勢力,擴大不承認的範圍。而他作為六世達賴喇嘛最可靠的擁立者,首先要做的就是嚴加管束倉央嘉措,在這位新達賴身上迅速培養出符合教德教規的模範舉止讓政敵們閉嘴。為此他安排倉央嘉措前往後藏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在班禪大師面前接受比丘戒。攝政王親自陪同前往。

“比丘戒有二百五十三條,條條都是受戒僧人的座右銘。倉央嘉措問攝政王桑結:'受了比丘戒,還能有我的自由嗎?'攝政王知道他指的是愛情自由,毅然決然地說:'不能。'倉央嘉措又問:'要是我不受戒呢?'攝政王生氣地說:'哪有達賴喇嘛不受戒的。'倉央嘉措默然無語。半個月的路途顛簸結束了,輝煌的紮什倫布寺迎面而來。隆重的歡迎儀式之後,倉央嘉措被安排在了堅贊團布寢宮休息。第二天,倉央嘉措來到日光殿,拜見了曾在浪卡子給他剃度受戒(沙彌戒)的師傅、無量光佛的化身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喜。班禪大師建議倉央嘉措在大經堂為全體僧眾講經,倉央嘉措斷然拒絕;又提到授受比丘戒事宜,倉央嘉措說:'我不受比丘戒。'又說,'違背上師的旨意,實在慚愧。'一連說了好幾遍。班禪大師還要勸說,倉央嘉措決然站起,走出了日光殿。他仰頭望著天空,彷彿壓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發,撲通一聲跪下,向班禪大師三叩首,然後哭著說:'你給我的法衣我還給你,你授予的沙彌戒我也還給你,達賴的位置我不坐了,教主的桂冠我不頂了,我是一個自由的門隅人,我不想成佛,我只要瑪吉阿米。'說罷,擦著眼淚站了起來。這個場面是如此得驚心動魄,讓在場的攝政王桑結和所有活佛喇嘛都像面臨著雷霆的轟炸。五世班禪後來在他的自傳《明晰品行月亮遃》中說:倉央嘉措'把那些話交替說著,揚長而去,弄得我束手無策。以後的幾天裡,我多次呈書,懇切陳詞,但毫無效驗。他反而說,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沙彌戒,我就面朝扎什倫布寺自殺。收回沙彌戒,或者讓我自殺,二者當中,選擇其一,請你明確告訴我。就這樣他把未授的比丘戒和已授的沙彌戒都無法阻擋地拋棄了。最後,以我為首的眾人都請求他不要換穿俗人服裝,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轉法輪,但終無效應。'”

“倉央嘉措以無比沉重的悲傷,在日喀則的山野裡游逛了十多天后,帶著難以遏止的思念,走向了拉薩。” “拉薩郊外,有一片女人等待著倉央嘉措。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她們居然知道今天日照中天的時候,六世達賴喇嘛會路過這裡。一片女人,都是失去孩子的女人,她們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搶走了,是誰?是誰?女人們在問,倉央嘉措也在問:是誰搶走了孩子?她們趴伏在地,你爭我搶地吻著倉央嘉措的靴子。倉央嘉措潸然淚下,盡其所能地給她們摸頂祝福。他想,就因為我沒有幸福,這麼多人都要陪伴我失去幸福,就因為我想得到愛情,這麼多人都掉進了苦難的深淵。我呀我,我不是達賴喇嘛,我是罪人、罪人。攝政王桑結湊過來小聲懇求道:'這些都是你的人民,看她們多麼可憐啊,做一個好達賴,幫助她們渡過苦海吧。'倉央嘉措問道:'為什麼要搶走她們的孩子?是誰讓她們陷入了苦海?'桑結說:'不是我,是他們。'倉央嘉措再問:'他們是誰?'桑結咬牙切齒地說:'格魯巴的剋星、那些試圖毀滅政教和西藏的叛誓者。'倉央嘉措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咬了咬嘴唇說:'不,是我,是我給西藏帶來了不幸。'他說著,俯身從一個枯瘦女人腰里拔出一把藏刀,反握在手,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窩。”

“哎呀。”梅薩渾身一顫,喊起來,“倉央嘉措自殺了?” 香波王子不說了,點著一根煙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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