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37章 第3節

伏藏 杨志军 4858 2018-03-23
塔爾寺的佈局最早是村落式的,街巷串連著殿堂,給人的感覺是殿殿臨街,寺寺成巷。現在修起了圍牆和大門,儼然一個大庭院,差不多是中南海的風格。不過這庭院是沿山錯落、依勢參差的,少的是方圓和規整,多的是氣勢和巍峨。香波王子和梅薩沿著塔爾寺外圍到處走了走,白天的商舖林立、金碧輝煌藏匿在黑燈瞎火裡,萬籟俱寂。兩個人幽靈似的移動著,給夜晚的塔爾寺平添了許多詭譎和不安。 香波王子曾經用步行的方式研究過塔爾寺的地形,如同蓮花排列的八谷八川他是熟悉的,知道那圍牆再高再長,也不可能去綿亙不絕的山脈上起起伏伏。宗喀蓮花山的山坳裡,花蕊般的塔爾寺,它的東、西、南三方,是以山為牆的。香波王子帶著梅薩先來到東山,後來到南山,藉著月光摸來摸去,沒摸到下山的途徑。最後來到西山,忽上忽下地走著。也不知怎麼走的,等他們停下來喘氣時,發現已經來到了半山腰的大拉讓門前。

香波王子高興地小聲說:“我們能到達這裡,說明已經進入了塔爾寺。”又告訴梅薩,大拉讓是俗稱,正規的名字是紮西康賽,漢人稱它吉祥宮,過去是達賴、班禪以及歷任法台的寢宮。乾隆皇帝曾派人為大拉讓修建了宮牆、華門和牌坊等,並賜名“永慧宮”。 “你看,這是一個可以俯瞰塔爾寺全景的地方。” 濃濃的夜色就像層次分明的塗抹,天是淺黑,山是濃黑,樹是墨黑,萬間僧捨一片灰黑,而那些挺著的高殿和臥著的矮堂,因為紅牆而變成了紫黑。還有些白牆的庭院、灰瓦的樓閣,則是煙黑的一溜儿。不黑的是金頂、寶瓶、法幢、法輪、祥麟、吉鹿、銅鏡,它們在黑色的層次裡,顯現出風格各異的金色來:柔和金、太陽金、白熾金、星光金、耀斑金、紅銅金,而且是漂浮著的,就像一群群黑浪裡的金色魚、一道道黑雲裡只閃不逝的天雷電。

梅薩看呆了,連聲說:“好地方,好地方。” 香波王子帶著她,沿著“之”形的德吉路,朝下走去,剛走到長壽殿跟前,就見一隊拿著禪棍的護寺喇嘛從管家活佛院出來,匆匆忙忙走進了前面一座大庭院。香波王子拉住梅薩躲了起來,小聲說:“前面就是大吉哇,半夜三更調兵遣將,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吉哇?大吉哇是什麼?” “大吉哇曾經是全寺的行政管理機構,負責全寺的放債租田、布施分配、對外聯絡、審理案件等。過去大吉哇老爺在審理寺屬部落的各種案件包括人命案時,當地縣衙無權干涉。大吉哇內設有班房、刑堂以及皮鞭、鐵索等刑具。對判定有罪的百姓和僧人,輕者罰款,責令出錢為全寺僧人熬茶煮粥以贖罪;重者處以肉刑,鞭打、上鐵絆、罰苦役等。也會把欠租欠債的人投入班房,讓其親友花錢贖出。什麼叫'政教合一',這就是啊。'政教合一'既是精神對政權的統馭,又是政權對精神的統馭。當權力開始罰罪肉刑時,精神的肌理就是無敵而被創,自己戕害了自己。現在大吉哇已經沒有這些權力了,但威嚴和慣例還存在,關鍵時刻,他們依然可以得到管理委員會的授權,組織經堂大會和承擔護教護法的責任。”

香波王子拉著梅薩,貓腰靠近著大吉哇,突然停住,蹲在了黑黢黢的石牆下。 大吉哇的門開了,那隊手提禪棍的護寺喇嘛從雙開的木門裡魚貫而出,在一個裸臂活佛的帶領下,直奔大經堂。香波王子呆愣著:大經堂後面就是“臍帶之紅、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的地方,就是供養著菩提大銀塔的大金瓦殿。那裡有萬瑪活佛的踪跡,有聖門的誘惑:“七度母之門”——“最後的伏藏”——“倉央嘉措遺言”——“幸福的伊卓拉姆”,一層層的迷霧,一重重的風景,每一重都是天堂。他憑感覺意識到:如果大金瓦殿出現眾多護寺喇嘛,就一定是衝著他香波王子和梅薩的。 “怎麼辦?”他問梅薩。 “我怎麼知道?靠你了,快想辦法。” “千萬別說靠我,我得靠你。我現在把你想像成了無死佛母和智慧空行母,只要你加持我,我們就可以闖過去。”

“怎麼加持?” 香波王子朝她湊了湊,拉住她的手:“親我一下。” 梅薩甩開他的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流氓。” 香波王子認真地說:“我親你一下也行。” 梅薩朝後躲開,卻見香波王子貓腰前去,趕緊又跟上。 香波王子停下來說:“其實你已經加持過我了,我剛才拉住了你的手,發現它滑滑的綿綿的燙燙的,我於是就把它想像成了你的心。就像女人有兩隻手一樣,女人也有兩個心,一個是跳動的產生思想的心,一個是流水的產生愛情的心。一個心在身體裡頭,一個心在身體外頭。外在的心是身體的中心,內在的心是思想的中心。兩個心都是女人最隱秘也最誘人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兩個心是相通而一致的,無論你得到哪一個心,都意味著兩個心皆屬於你。希臘神話中說丘比特之箭射中誰,誰就會產生愛情,其實講的是男性的生殖運動。男人雖然射中的是女人外在的心,真正俘虜的卻是內在的心。倉央嘉措就是我們藏族的丘比特大神,他用情歌射中了所有女人的心,包括你的心。”

“什麼心不心的,你抓住的只是我的手。”梅薩嫌惡似的把手在自己身上蹭蹭。 香波王子說:“不是這只是那隻。”看她又蹭蹭那隻手,他笑道:“沒用的,你知道,佛教最大的貢獻就是開啟了人類的想像,想像它是什麼,就是什麼。這需要虔誠和功夫,我天生具備這樣的功夫。你已經在我白天黑夜的想像中了,想像是蹭不掉的。” 梅薩恨得咬牙切齒:“我要是會殺人,首先殺了你。” 香波王子說:“殺一個愛你和你愛的人?” 他們沿著石牆往前移動,來到大經堂的院門外,門是半掩著的,聽了聽,瞅了瞅,一片啞靜,什麼也沒有。抬腳跨過門檻,咚的一聲,梅薩的頭碰歪了突出的門栓,疼得她“噝噝”直叫。有個喇嘛從院子西北角的小門裡出來,往前幾步,又疾步返回,好像沒看見他們。他們從右首的廊簷下靠近著大經堂。

大經堂裡,酥油燈的光閃就像一團團滾燙的火球,火球集中的地方就成了火流。喇嘛的身影在火流前搖晃,經聲穿過黑暗,讓午夜更加寂靜。風在勻速迴盪,殷勤地把那些真誠的經咒托送到天上去了。 香波王子依在大經堂的門柱上,探頭張望了片刻,拉著梅薩的手走進西北角的小門,來到那條著名的大廚房巷道。巷道的西端連接著釋迦殿和依怙殿,依怙殿的旁邊,正對著大經堂的後牆,就是大金瓦殿。 香波王子發現,他們根本無法穿越大廚房巷道,巷道西端的燈光裡,挺立著一排手提禪棍的護寺喇嘛。不像是防盜,而像是足球運動員正在自家門前堵擋近距離的任意球。他們迅速後退,剛退到大經堂的院門外,就听一聲喊叫:“抓賊。” 兩個人渾身一顫,幾乎抱在一起。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抓,才意識到跟他們無關,就听大廚房巷道裡,腳步雜沓,不時傳來護寺喇嘛們的吆喝。他們對視著,眼裡的疑問是:誰呢?在這個深藏若虛的黯夜裡,難道還有人跟他們一樣怀揣了掘藏的野心,正在偷偷靠近大金瓦殿裡的菩提大銀塔?

不管是誰,這個“賊”已經先於他們來到這裡,並且走了一條跟他們同樣的路。他們四下里探尋著,看到身後的大吉哇裡,又走出幾個護寺喇嘛,趕緊離開,向南跑去,一頭扎進了跳神院。 他們躲藏在跳神院的暗角里。香波王子觀察著院子裡的動靜,不失時機地告訴梅薩:“塔爾寺每年都會在這裡舉行四次大型法會和兩次小型法會,盛會的法事之一便是跳法王舞,俗稱'跳神'或'喇嘛社火'。” 梅薩問:“好看嗎?” 香波王子說:“當然好看,在藏族文化中,只要跟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沾上邊的,都是既好看又好聽。倉央嘉措不僅情歌唱得好,也是金剛舞的能手,精通'一楞金剛'、'三楞金剛'、'五楞金剛'等各種金剛步伐和舞姿。他的繼任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有感於先世的以歌弘佛、以舞傳法,授意塔爾寺第二十任法台建起了神舞學院和跳神院,並賜贈了許多文武護法面具和舞衣、法器等。現在的塔爾寺有男女武士舞、男女怒神舞、和靜舞、教內舞、密咒舞、專一舞等三百六十種舞蹈,其中有不少來源於倉央嘉措最初的創造,還有幾種舞蹈是有背景音樂的,是當年倉央嘉措情歌的調子,非常珍貴。”

梅薩不解:“喇嘛們為什麼要跳舞?” “為了消除來自心靈和外部世界以及密宗不良修習法的邪見,驅散危害聖教的外道魔障,用舞蹈來詮釋堅固、光明、鋒利而又空空如也的金剛不壞之身。可以說,藏傳佛教的舞蹈是娛樂宗教化和藝術宗教化的典範。” “還有你口口聲聲的倉央嘉措,恐怕也是典範。” “不錯,娛樂、藝術、宗教,愛情、生命、信仰,沒有誰比倉央嘉措更懂得它們內在的聯繫。它們實際上沒有區別,至少在倉央嘉措看來是這樣。” 香波王子突然閉嘴,拉著梅薩蹲在了暗角最暗的地方。兩個喇嘛從不遠處經過,說著話,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 “這個加洋博士,喊'抓賊'是為了給賊提個醒兒,誰不知道呢。抓住了一個賊,卻原來人家也是來防賊的。”

“千里迢迢來我們塔爾寺防賊,防什麼賊?” “大僧官不是已經說了,來塔爾寺打探'七度母之門'的人都是賊,要嚴加防範嗎?整個佛教都在防範。” “那抓住的這個防賊的人呢?” “放了,加洋博士不想放,大僧官說'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惹不起,他想去哪裡就讓他去哪裡。” 香波王子望著兩個喇嘛消失而去,回味著他們的話,彷彿看到骷髏殺手正在舉刀走來。忽地站起,穩了穩神才說:“世界上聰明的人很多,好人聰明,壞人也聰明,我恐怕逃不脫危險了。你覺得期待危險和麵臨危險哪個更可怕?” 梅薩說:“別問我,問你的倉央嘉措。” 香波王子說:“對倉央嘉措來說,只要有歌喉,就能唱情歌,只要有情歌,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你也可以唱嘛。” “你請求我不要再唱,你說你難過。” “是的,你不應該讓我難過,但你必須讓你的對手難過。” 香波王子拽拽梅薩,朝前走去。 他們踏上台階,走過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靈塔殿和大嘛呢輪亭,右拐來到文殊菩薩殿門口,穿行在迴廊裡。著名的九間佛堂、十根八楞紅柱擦身而過,內藏宗喀巴自畫像和舍利骨的文殊菩薩大像透過板壁平靜地望著他們。文殊菩薩代表大智大勇,又是文化藝術、百工智巧的總司神。喇嘛立宗考辯,文人濟世經國,不拜文殊便一事無成。香波王子邊走邊拜,不時用額頭碰碰板壁和紅柱,一再念著“南無文殊師利菩薩”。 “南無”為梵語,讀音“那摩”,是皈依頂禮的意思。他知道九間佛堂裡還有觀世音、大勢至、千尊釋迦牟尼小銅像、獅子吼佛、金剛尊勝母、白傘蓋佛母、妙音天女、二聖六莊嚴、被教界稱為“師徒三尊”的宗喀巴及其高足弟子賈曹杰和克珠傑、三世四世達賴喇嘛等等,就把所有的佛名尊號統統“南無”了一遍。 “南無”的祈請似乎立刻靈驗,他和梅薩沿著九間佛堂,順利通過了東北角的小門,來到了彌勒寺跟前。 彌勒寺緊挨著大金瓦殿,環繞寺殿巡邏的護寺喇嘛剛剛走過去。香波王子和梅薩閃出他們的視域,在廊柱間繞了一個S,又繞了一個S,隱沒到大經堂後牆前那幾棵著名的菩提樹下。這是從大金瓦殿的地下蔓生出來的菩提樹,在這個枝繁葉茂的季節,正對大金瓦殿正門上方乾隆皇帝的題匾“梵教法幢”,籠罩出一大片黑暗的藏身之地。匾額下是門廊,門廊前一排黑影此起彼伏,嚇得香波王子和梅薩轉身就跑,突然又停下,仔細看看,才發現那是些徹夜磕長頭的信徒。 香波王子左右看看,一把攥起梅薩的手,撲過去,擠到了信徒們中間。他們趴下了,也成了黑影,也開始念著六字真言磕起了長頭。香波王子一邊磕頭,一邊觀察大金瓦殿,看到裡面沒有人影,只有層層繡幡、條條哈達在酥油燈的照耀下斑斕如花;看到巍峨如山的菩提大銀塔珠光橫溢、寶氣瀰漫,沉厚的基座一片堂皇。但是他沒有看到聖門的存在,更無法想像塔內居然有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的珍藏。 裸臂活佛帶著幾個手拿禪棍的護寺喇嘛從他們身後走了過去。 磕頭,磕頭。香波王子默想著“授記指南”:“聖門之內,萬瑪之踪,伊卓拉姆吉。”也不知磕了多少個頭,更不知那個裸臂活佛帶領護寺喇嘛從他和梅薩身後路過了多少次。當最後一個長頭噗然響過之後,他仰起的臉上出現了驚訝和歡喜:天亮了,晨光從後面斜斜地流灑著,菩提大銀塔沉厚堂皇的基座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窄門。他以為看花了眼,揉了揉,眨巴著,再看,三看,黑洞洞的窄門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可以看到裡面的東西,那是一隻白花花的手,彎起來朝他勾引,不,是一個喇嘛,正在朝他招手。 聖門?終於臨照而來,擁有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的聖門,通往“七度母之門”、留下萬瑪活佛踪蹟的聖門,已經開啟,似乎馬上就要關閉。 他說:“梅薩,梅薩,快看。” 梅薩看見了。兩個人翻過大金瓦殿的高門檻,一前一後撲向了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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