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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2節

伏藏 杨志军 3822 2018-03-23
阿若喇嘛以為已經來到塔爾寺搶先掘藏的競爭對手香波王子,這時候還在青海省的省會西寧市。 他們住下了,住在新概念大酒店,照例開了兩間房,香波王子一間,智美和梅薩一間。三個人在餐廳吃了飯,然後回房間休息。 香波王子洗了個澡,穿著睡衣,幹乾淨淨、大大方方、哼著情歌走出自己的房間,走向同伴的房間。他希望智美現在就兌現他的承諾。 門虛掩著,香波王子推門進去,正要叫一聲梅薩,猛然感覺眼前一片繚亂,一股氣浪洶湧而來,自己頓時被淹沒了。 有一種聲音只屬於性愛,那是無意識的嬰童之聲,是人發自肺腑的原始古樸的快樂之音。但到了梅薩口中,就成了情歌的餘韻,是倉央嘉措情歌的裊裊古音從藝術天堂來到了性愛天堂,遙不可及的想像在現世的歡喜中驟然成為呢喃的天籟,被兩個鮮活動感的肉體激情澎湃地演繹著。香波王子心說我們只會唱倉央嘉措情歌,看不到倉央嘉措性愛,這就是倉央嘉措性愛,所有人的美妙快樂都是倉央嘉措的性愛。倉央嘉措是一個標準,情愛與性愛的標準,是一種意境,詩與情、歌與愛的意境。但此刻意境不屬於香波王子,他興沖沖走來,卻只能嘆息著離開。

這時智美回頭看見了他,突然起身,沖他招了招手。 香波王子愣住了。智美披上衣服過來,微笑著,雙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裡面推,似乎馬上就要兌現離開梅薩的承諾。驚愕中,香波王子已經站在了梅薩面前。 迷迷離離的,梅薩睜開眼,看見了香波王子,以為是幻覺:她剛才閉著眼睛把智美想像成了香波王子,智美就真成香波王子了。她心裡一陣淒涼,心說對不起智美,我能夠支配我的身體,卻不能支配我的心。你肯定發現了,發現我的心思已不在你身上。但是智美你也不必就此離開,畢竟是你而不是香波王子在和我做愛,畢竟我在肉體上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來啊,再來啊,你可以停下,我停不下來,智美我保證,保證再也不把你想像成香波王子了。 梅薩勾起頭,急切地招手。

智美一聲驚詫:“香波王子你來幹嘛?” 梅薩猛然驚醒,瞪眼細看,眼前是真的香波王子,他身後才是智美。她忽地坐起,本能地把自己縮成一團,喊起來:“你怎麼進來了?出去,出去。” 智美小聲對香波王子說:“你看到了最不該看到的,她有嚴厲的家教傳承,最討厭,不,幾乎仇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個男人看見她的裸體。” 香波王子回身,注視著智美臉上的微笑。 “出去,出去,智美你把他打出去。”梅薩聲嘶力竭地喊著,拿起床上的衣服,胡亂往自己身上套,怎麼也套不好,乾脆拉開被子蓋住了自己,滿臉悲哀地說,“媽媽呀,我今天差一點,差一點下地獄、做畜生。” 香波王子朝外走去。智美送他出來,笑道:“我沒有食言,是你自己失敗的。你已經看見了,她從骨子裡反感你,你還是死心吧。”

香波王子搖搖頭,轉身走開,胸腔裡酸酸的,酸酸的不是情緒而是情歌。高興是情歌,悲傷也是情歌,失望、無奈、驚訝、不解、懊惱等等說不清的複雜感覺還是倉央嘉措情歌。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來,好像此刻他真成了倉央嘉措,又好像倉央嘉措在數百年前就已經用情歌替他替所有人表達了熱戀和失戀的全部感情。 一百棵樹木里頭, 選中了這棵楊柳, 少年我從不知道, 樹心早已經腐朽。 杜鵑從門隅飛來, 為了思念的神柏, 神柏她變了心意, 杜鵑傷心又徘徊。 他一直在唱,毫無睡意,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失戀的悲歌,都是傷心的傾訴,好像他挺拔高大的身軀比別人更多地儲存了敏感和脆弱,讓他越來越深地沉浸在倉央嘉措的語境裡頭,清瑩而淒涼地蕩漾出一股股的傷逝之水。他不知道梅薩一直在聽,他和她的房間只有一牆之隔,聽得清清楚楚。

還是做愛,是重新開始的做愛。彷彿智美要用奮勇和耐久證明自己,梅薩也要用重新燃起的慾望釋放自己和安慰智美,但是最終他們發現失敗了,做愛引出的不是情水欲浪,而是眼淚。梅薩哭了。 是倉央嘉措情歌讓梅薩流淚不止,而且它影響的還不僅僅是心理和情緒,更是生理和本能,就像無法控制的飢餓和睡眠。隨著香波王子唱了又唱的倉央嘉措情歌,一種條件反射出現了,不由自主的感情和眼淚成了情歌的影子,它在你在,它走你走,挺拔著,流淌著,就像靈魂之間無形的狂愛,覺得是存在的,卻永遠是摸不著的。智美和梅薩只好匆匆結束。 智美衝著隔壁房間大吼一聲:“別唱了。” 然而沒有停止。香波王子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干涉而停止倉央嘉措情歌,似乎也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和條件反射,他醒著他就必須唱。

梅薩哭出了聲。智美不知所措地圍著她轉來轉去,突然意識到,他刻意給香波王子挖了一個陷阱,但真正陷進去的卻是自己。他盯著梅薩,感覺她眼中和淚水攪在一起的不僅僅是悲傷,還有深深的哀怨和對他的疏遠,這是他最最受不了的。他心裡一陣絞痛,跑出去揮拳猛砸香波王子房間的門。 情歌終於停止了。香波王子打開了門。兩個男人對峙著,智美不斷把拳頭攥起來又伸開,眼裡的怒火騰騰地燃燒,都可以看到藍色和紅色的焰苗了。而在香波王子臉上,也堆滿了堅定和勇毅:要打誰不會打,來啊。一場惡鬥就在眼前。 突然,香波王子笑了。幾乎在同時,智美也笑了。 香波王子說:“我記得倉央嘉措從來沒打過人,他的武器就是情歌。” 智美說:“倉央嘉措唱死了自己,你也會唱死自己的。”

“這只是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的期待,你為什麼要跟烏金喇嘛穿一條褲子?” “不是我,是我跟梅薩。” “你等著,我一定要把梅薩從你和烏金喇嘛手里奪回來。” “不可能,'七度母之門'不是情歌,是輓歌,是唱給佛教的輓歌,到時候連你都得回到烏金喇嘛這裡來。” “想愛的人唱情歌,想死的人唱輓歌。我們還在這裡說什麼?既然睡不著,不如連夜出發去掘藏。我相信'七度母之門'和倉央嘉措會讓梅薩愛上我。” 智美冷笑一聲:“'七度母之門'只能撕碎愛的謊言,倉央嘉措遺言一定會把'聖徒醜聞'進行到底,不信走著瞧。” 香波王子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只好放棄了,不是梅薩,是生命。”

三個無法入眠的人,連夜離開了新概念大酒店。 西寧的夜晚讓香波王子大喜過望:居然一盞燈都不亮。原來那天晚上一輛汽車撞倒了高壓線桿,引起城市東部大面積停電。香波王子以為,這就是天神的暗助,即便後面路虎警車和喇嘛鳥追踪而來,黑暗也會掩護他們安全離開。他來過幾次西寧,對這個城市的主要幹道記憶猶新。他讓智美從寬闊的城東新路往西再往南,直奔通往湟中塔爾寺的高速路,突然又大喊一聲:“停車。” 這裡已是城南,城南是有電的,燈光照亮了前方,也照出了高速路收費站的警車和警察。牧馬人轉身就跑。警車追了過來。 智美說:“我們現在往哪裡跑?” 香波王子說:“原路返回。” 牧馬人原路返回到沒有燈光的城東,關了車燈,胡亂走了一陣,突然發現走進了死胡同。好在尾巴已經甩掉了,他們在死胡同里休息了一會兒,然後由香波王子開車,再次往西走去。香波王子的意思是,必須搞清楚警察僅僅堵住了去塔爾寺的路,還是堵住了所有走出西寧的路,如果是後者,就說明人家並不知道他們要去塔爾寺,不過是四面圍堵,甕中捉鱉。他們走向城市西頭通往青海湖的高速路口,遠遠看到那兒也有警察警車。

“車是開不出去了。”香波王子說,“再說牧馬人目標太明顯,即使開到塔爾寺,也很危險。” 他們又一次原路返回,把車開進了地處八一路的青海民族學院。 這是個香波王子熟悉的地方。五年前調查倉央嘉措事蹟時,他就住在民院招待所裡。離招待所不遠,是一片家屬區,他把牧馬人停靠在一個隱蔽的夾角,望著招待所說:“智美你算算,繼續走,還是暫時躲起來?” 智美手進斜背在身上的勝魔卦囊,摸出一個水晶珠看了看說:“走吧,離開西寧前不會有大事兒,不過還是要小心。” 但是他們剛剛走出民族學院大門,就听有人大喊一聲:“抓住他們。”十幾個警察嗖嗖嗖撲了過來。 香波王子大喊一聲:“快跑。” 三個人朝三個方向跑去。

香波王子跑出去十多步就被抓住了。六七個警察摁倒他,反扭著胳膊,咔嚓一聲上了背銬。等他被拉起來,押向警車時,他發現梅薩也被上了背銬,在警車門口痛苦地彎著腰。兩個警察跑過來,喘著氣告訴同伴,見鬼了,那人像是影子,感覺抓住了,眨眼你手裡又是空的,再抓,連影子也沒有了。 智美跳脫了,這個被烏金喇嘛蒙蔽了頭腦的傻瓜蛋,逃跑起來居然比誰都快。 香波王子和梅薩被押到了西寧市刑警隊。審訊是分開的,問題卻一樣:為什麼跑?既然你們沒做什麼,怎麼見警察就害怕?這樣的問題讓香波王子和梅薩頓時醒過來:警察要抓的根本不是他們。好像是商量好了的,香波王子和梅薩的回答差不多:我們是藏民,草原上生活慣了,城裡的規矩不知道,加上有男有女,心虛,擔心誤解,所以就跑。香波王子還著意加了一句:我們是正派人,男女作風上什麼問題也沒有,不信你們檢查。很快就放了,警察告訴他們,兩小時前發生了一起特大搶劫殺人案。

香波王子說:“照你們這樣隨便抓,肯定會冤枉好人。” 警察說:“照你們這樣見警察就跑,不冤枉才怪呢。” 香波王子和梅薩坐上出租車,連夜趕往距離西寧二十五公里的塔爾寺。 香波王子說:“你給智美打電話,讓他自己去塔爾寺找我們。” 梅薩低著頭說:“我已經打了,關機,大概沒電了。” 一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都好像有些彆扭。尤其是梅薩,只要面對香波王子,臉就會發紅,頭就會低下。好像被香波王子看到了一次裸體,她在他面前就只會是裸體,就永遠是裸體。香波王子耐不住寂寞,唱起來,當然都是倉央嘉措情歌,唱著唱著就听梅薩說: “請你不要再唱了,我很難過。” 香波王子再也唱不出來,心說這就是倉央嘉措情歌的效果,它會讓一切有情人難過。或者說,聽了倉央嘉措情歌難過的,都是濃濃淡淡、深深淺淺的有情人。 好在路已到盡頭,塔爾寺迎面撲來,彆扭和難受自動退讓著,當掘藏的神聖和緊迫溘然而來時,兩個人頓時自然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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