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淡淡的光亮揭開了拉卜楞寺的又一個白天。鐘聲響起,信仰以廟宇的形式漸漸清晰著,精神的輝煌塗抹在寺頂廟牆上,用沉默的熱情擁抱著天地世界。香波王子在獅子吼佛殿找到一個下夜的喇嘛,隨便一打聽,就打聽到了木匠扎西。
木匠扎西是一個出家的手藝人,負責修理拉卜楞寺的所有木器,木製的轉經筒自然歸他管。因為要更換軸承,前幾天他叫了幾個喇嘛幫他把轉經筒卸下來,用馬車拉到了木工院裡。香波王子看到他時,他剛剛起床,正要去參加早殿誦經。
“吉祥的木匠請你不要走,我找了你一夜才找到你。”香波王子張開雙臂,把木匠扎西堵回到院子裡,又說,“我從北京來,聽說你正在修理轉經塔里的轉經筒,如果我能用額頭碰碰裡面的'嘛呢',福氣就會隨著轉經筒的旋轉源源不斷了。”
每個轉經筒裡都有一個木匣子,裡面裝著“六字真言”又叫“六字大明咒”,“六字大明咒”的藏語略稱便是“嘛呢”。
木匠扎西客氣地說:“好啊好啊,你就碰碰吧。”
香波王子問:“轉經筒是不是經常壞,你們經常修?”
木匠扎西說:“也不經常,五六年壞一次,就是換軸承,別的不會壞。”
“裡面的匣子也不會壞嗎?”
“匣子是封死了的,沒有蓋,沒有縫,囫圇一個,幾百年幾千年不會壞。不過這次全裂開了,就像開出了一朵八瓣蓮花。”
香波王子心說那是因緣時節已經成熟,伏藏現世的徵兆出現了,又問:“蓮花里的'嘛呢'呢?”
木匠扎西迷茫地說:“奇怪,沒有'嘛呢'。”
“不可能吧,轉經筒裡怎麼會沒有'嘛呢'?”
木匠扎西指了指院子當中像貝殼一樣打開的轉經筒說:“就一張白紙,上面什麼也沒有,大概當初裝藏的時候忘了寫吧。”
香波王子一怔:說對了,離開了陽光的“光透文字”就應該是一張白紙。他撲向轉經筒,仔細觀察裂成蓮花狀的木匣子,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
“你說的白紙呢?”
木匠扎西從經筒一側拿出一塊印有黑色“嘛呢”的黃綢子,放到木匣子裡說:“我去印經院請了一個新'嘛呢',你就碰碰這個吧。”
“白紙跟著轉經筒轉了幾百年,我就碰白紙,白紙呢?對不起,我做了個夢,夢見轉經筒裡的'嘛呢'是白色的,這不就是白紙嗎?我一定要碰碰這白紙。”
“那你昨天為什麼不來?今天來就沒有白紙了,白紙我寫信用掉了。”
“寫信?信呢?寄給誰了?”
“昨天寄給了哥哥,塔爾寺居巴札倉的加洋博士。”
香波王子瞪起眼睛半晌無話,突然說:“那我去郵局找你寄出去的信。”說罷就走,走出木工院幾步又停了下來,驚恐地尋思:完了,我掉到陷阱裡了。
他看到長長的胡同那邊,許多人朝這裡走來,有當地派出所的警察,有阿若喇嘛一夥,還有幾個身材魁梧的拉卜楞寺護寺喇嘛。走在前面帶路的,是那個昨天晚上扭住他的胳膊大喊“抓強盜”的胖喇嘛。
他轉身回到木工院裡,對木匠扎西說:“有個胖喇嘛告訴了我你的名字,然後又帶著人來這裡抓我,出世的喇嘛陷害起人來怎麼這麼熟練?”
“是宗喀巴佛殿裡的胖喇嘛嗎?這個人,哼。”
“他們把我當成了強盜,我想逃跑,有路嗎?”
“好人行世,到處都是路。”木匠扎西到院門口看看來人,回身拍了拍打開的轉經筒說,“躺進去試試,要是走不出去,你就真個是壞人了,那就不能怪我不救你。”
香波王子將信將疑地蜷腿躺了進去。木匠扎西咬著牙使勁抬起另一半,砰的一聲扣下去,把一個巴掌大的榫頭用拳頭打進了卯眼。
胖喇嘛帶著人走進了木工院,一見木匠扎西就問:“強盜呢?”
木匠扎西說:“你們怎麼才來?快快快,幫我把轉經筒抬到車上,轉經塔里幾天都沒有轉經筒了,管家說今天再不把轉經筒安上,就讓我還俗去。”
胖喇嘛四下看看說:“看樣子強盜還沒來。”
木匠扎西說:“來了呀,你不是嗎?快搭手啊,愣著幹什麼?”
胖喇嘛和幾個護寺喇嘛把轉經筒抬到一輛架子車上,又幫著木匠扎西推到了院門外。木匠扎西拉起來就走,大聲說:“來兩個人,幫我推到轉經塔里。”
胖喇嘛厭煩地說:“快走吧,快走吧,我們要守在這兒抓強盜呢。”
木匠扎西說:“我一無財寶二無錢,強盜是瓜子嗎,能往我這裡跑?”
穿街走巷,兩個護寺喇嘛幫著木匠扎西把轉經筒推到了轉經塔里。木匠扎西說:“快去吧快去吧,抓你們的強盜去吧,這裡我找別人幫忙。”兩個護寺喇嘛巴不得聽到這句話,轉身走了。
木匠扎西打開轉經筒,放出香波王子,無言地揮揮手。
香波王子欲走又止,問道:“你怎麼敢救我這個強盜?”
木匠扎西說:“人心掛在眉毛上,是不是強盜一望就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先去郵局查你的信,要是查不到,就去塔爾寺找你哥哥加洋博士,你有事兒嗎?”
木匠扎西說:“我今年念了十萬個'嘛呢',送給他五萬,祝他健康平安。”
香波王子說:“也送給我幾個'嘛呢'吧,我也需要平安。”
木匠扎西說:“我和你沒關係,為什麼要送給你?個人的功德要個人積累,你自己不會念嗎?不過既然你已經開口,我也不能吝嗇,就送給你兩萬吧。好歹我是個喇嘛,喇嘛念'嘛呢',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平安。”
香波王子鞠躬致敬,連聲“謝謝”,領受了兩萬“嘛呢”,心存感念地走了。
早晨的拉卜楞寺遊客很少,看不到出租車。香波王子沿著經輪房快步走向人民西街,再順著大夏河往東,來到縣郵局,告訴1號櫃檯裡的人,他要查一封信,收信人的名址是:青海西寧塔爾寺居巴札倉加洋博士。
櫃檯裡的中年男人告訴他,查信要有單位介紹信和個人身份證。香波王子又是懇求又是解釋:“我一個外地人,沒帶單位介紹信。”中年男人一再表示不行。香波王子急了,跟人家吵起來,引來很多顧客圍觀。有人提議叫警察。香波王子知道這個小地方吼一嗓子警察就會趕來,趕緊離開了郵局。
他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再次走進郵局,來到7號櫃檯前,對裡面一個眉清眼秀的姑娘提出了查信的要求。
姑娘撩他一眼說:“不行。”
“你還沒問我有沒有證件呢,怎麼就不行了?”
“你剛才和我們主任吵架了,肯定不行。”
香波王子捋了捋自己的長發說:“我一開始找你就好了,我知道姑娘越漂亮就越好說話,但是我太著急了,沒看見你,現在後悔來不及了。”
姑娘再次撩他一眼:“信很重要嗎?”
“是寫給女朋友的情書,我初戀,沒經驗,愣是把缺點寫進去了。我說我這個人大大咧咧,喜歡單刀直入,熱情奔放。可是有人提醒我說,現在的姑娘都喜歡含蓄委婉、不動聲色的。最重要的是我把地址寫錯了,我寫給了一個喇嘛,喇嘛懂什麼愛情,又不是倉央嘉措,他要是不轉交她怎麼辦?”
姑娘笑了:“看來真的很重要,你等著,我去給你看看。”
“謝謝,謝謝,我說漂亮的姑娘好說話嘛,萬一我跟女朋友吹了,我來找你怎麼樣?”
幾分鐘後香波王子拿到了那封信封上寫著“青海西寧塔爾寺居巴札倉加洋博士收”的信,他立刻打開,拿出信瓤看了看,果然是一張白紙,但上面沒有木匠扎西寫給他哥哥加洋博士的任何內容。
顯然木匠扎西騙了他,為什麼?
姑娘說:“其實這封信是寄不出去的,沒貼郵票,也無法退回去,沒寫發信人的地址。”姑娘譏諷道,“你真是大大咧咧啊,還不知道信裡面忘了什麼。”
既寄不出,又退不回,那就只能是有人來查來取。他恍然大悟:木匠扎西,木匠扎西,原來你也是“七度母之門”的鏈條上傳遞“光透文字”的一個使者。你肯定不知道轉經筒裡的這張白紙是乾什麼的,但你堅信,你的使命就是在一個早已被祖先確定的日子裡,把白紙交給一個尋找白紙的人。
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我呢?
交給我是危險的,在我離開拉卜楞寺之前,我行動的自由其實非常有限,決不能在抓住我或者殺掉我的同時,也毀掉“光透文字”。但如果我能來郵局,就說明我已經擺脫了危險,“光透文字”就可以十分保險地跟我走了。
出租車風馳電掣。香波王子回望跟昨天一樣明媚的紮西旗原野,告別著龍山和鳳嶺護衛下的兜率天宮吉祥右旋洲,心情愉快地離開了夏河縣城。
前方,蘭州,是梅薩,還有智美。最重要的是智美,因為已經打過賭了。他的成功將使智美離開梅薩。梅薩就要歸他了,只要唱著倉央嘉措情歌肆無忌憚地追求,哪個姑娘不能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