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爺走近看,箱子是用厚木板釘成的。祖爺把通條串進木板縫兒裡,費了好大力才把箱子撬開,裡面是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捆得很有技術,兩隻手綁在一起,兩隻腳也綁在了一起,然後從中間引一條繩,把手和腳用力收,這樣四隻“爪”就捆在一起了,整個人就像個蝦米球兒,躬著身子臥在裡面,一動都動不了。
祖爺把他們口中塞的布團掏出來,那兩個人一陣咳嗽後,千恩萬謝,“謝謝小兄弟救命之恩!”藉著燈光,祖爺看這兩個人,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另一個估計有六七十歲了,臉上都是褶,但沒有鬍子。
祖爺開始幫他們解繩子,都是死扣,用牙咬都咬不開,最後還是那個年紀較大的人說:“小兄弟,你把這油燈的燈罩摘下來,把燈端過來,直接燒。”
祖爺一拍腦袋,“對啊,我怎麼沒想起來!”趕忙取過油燈,那兩個人支著空隙配合著,很快就燒斷了。驀地,祖爺頭皮一陣發麻:剛才這老頭這一嗓子怎麼跟正常人不一樣啊,陰陽怪氣的?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此時也說話了:“小兄弟,敢問何方人士?怎麼會來到這兒解救我們?”
他這一問,把祖爺問愣了,祖爺心想:我本是來尋找線索找仇人報仇的,沒想到捎帶著還救了兩個人,這怎麼說呢?要不要跟他們說實話?不能說!沒準兒他們是一伙的,搞不好還會弄出麻煩!
家庭的劇變對祖爺打擊太大了,他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祖爺笑著說:“我……其實是一個亡命江湖的人,去年家裡因為交地租,與地保起了衝突,我一怒之下打了那個黑心的地保,從此告別家鄉,浪跡天涯。方才路過這裡,正巧看到幾個人抬著你們進了這宅子,我這個人就愛打抱不平,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忍不住,就冒險來救你們了!其實也沒什麼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好漢都是這麼做的。”
那兩人聽完後,面面相覷,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膽量和俠義心腸,佩服啊!”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一抱拳,說:“在下周震龍。”然後指著那個六七十歲的老頭說:“這位是我師父,張丹成。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祖爺也一抱拳,回道:“不敢當,小的姓王,名一行,取一心修行之意。”
張丹成點點頭:“嗯,好名字啊,好名字!”
祖爺又是一陣頭皮發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老頭的嗓音太特別了,細細的,像綿羊叫,弄得人渾身發冷。
其實祖爺在撒謊,自從父親得罪了軍閥被滅門後,他再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這個名字是他隨機想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一行,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行走。
周震龍說:“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祖爺本不想跟他們走,但一想到這兩個人能跟那幾個壞蛋攪在一起,要么他們是仇人,要么是一伙的,總之有關係,何不趁機打探一下?那天在大街上設套騙走祖爺和弟弟妹妹的一共三個壞蛋,現在死了兩個了,還有一個戴眼鏡的沒找到。
於是,三人頂著月色匆匆離開了。趟過一條小河,轉了幾個巷子,來到一個宅子跟前,周震龍掏出鑰匙把門打開,此時天剛濛濛亮,三人進屋後,周震龍並不著急讓大家就坐,而是把炕上的席子掀開,下面竟露出一塊木板,再把板子掀開,是一個洞,洞裡豎著一個梯子,周震龍對張丹成說:“師父,我們下去說吧。”
張丹成點點頭,周震龍攙扶著他,讓他先下去。然後轉身對祖爺說:“王老弟,請。”
祖爺驚愕地看著炕上的這個大洞,都呆了,心想這什麼機關啊,大炕中間挖個大洞,隨即也俯身下去了。周震龍最後一個下去的,下去後又用手撐著,將木板和炕席復位。
周震龍將油燈點燃後,祖爺才看清,這是個地窖,用四根柱子撐著,中間有個茶几,右側有一個黑洞,一直往裡延伸,不知道通到什麼地方。
三個人落座後,張丹成又開嗓了:“王老弟救命之恩老朽無以回報,大壩頭啊,一會兒你多拿一些金貨,請王老弟笑納。”
周震龍點頭說:“是。”
這是祖爺第一次聽到“壩頭”這個字眼。祖爺一心惦記著線索和報仇,總想從這兩人身上套出點信息,對金子的事並不太在意,於是說:“大丈夫生在天地間,本應肝膽相照,張先生這樣打發在下,實在是折殺小的了!”
張丹成和周震龍又是一陣對視,他們被眼前這個小子搞暈了,“那……你……我們怎麼報答你?”
祖爺一笑:“我能遇見二位先生,也是緣分,換句話說,也是二位命不該絕,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充當了救命人的角色,二位先生要謝,就謝老天爺吧。”
那兩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覺得眼前這個小子太可愛了。
聽著張丹成游絲一樣的尖笑聲,祖爺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祖爺等不及了,說:“二位先生緣何被那些賊人所綁?難道是得罪了他們?”
那兩人收斂了笑容,周震龍說:“爬香了!”
祖爺不明白什麼意思,“什麼香了?”
周震龍看了張丹成一眼,請示是否可以接著說,張丹成點點頭,“王老弟是救命恩人,我們的命是他給的,但——說——無——妨。”
張丹成說最後四個字時,聲音拉得長長的,祖爺一皺眉頭,真想把耳朵堵上,這幽靈般的嗓音實在是太刺耳了。
張丹成察覺了這個細節,微微一笑:“小老弟,你是不是嫌我說話聲音難聽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祖爺一看被識破了,笑著說:“沒,沒,就是不太習慣。”
張丹成嘴一撇,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要是換做旁人,我早就讓他掌嘴了!哼哼,別人也不敢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小老弟啊,你知道我為什麼陰陽怪氣,不男不女嗎?”
祖爺低聲說:“不知道。”
張丹成說:“因為我一顆蛋。”
祖爺一聽,耳朵差點炸了,“一顆蛋”在當地是罵人的髒話,這老先生怎麼這麼說自己。
隨著張丹成的講述,祖爺才逐漸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是一個騙子團伙,號稱“江相派”,這個張丹成是當地的頭兒,也就是“大師爸”。早年因為行騙,騙到宮裡的一個貝勒,那是個大局,張丹成布了三年,那個貝勒一直拿張丹成當至交,毫無防範,不料最後收網時,中間有人貪贓,“跳反”了,騙局被揭穿了。張丹成被那個貝勒抓到後,當時抱著必死的念頭了,不料那個貝勒還挺念舊情,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膽子這麼大,我就殺殺你的銳氣吧。”
結果張丹成被幾個清兵摁住,一個小太監用刀把他的睾丸割了一顆,當時血流了一地,差點死過去。從此張丹成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一顆蛋”,說話也逐漸變得陰陽怪氣。當時還是大清的天下,沒辦法,只好回到鄉下隱姓埋名度日。辛亥革命後,滿清政府被推翻,張丹成又跳出來了,劈裡啪啦地放了三天炮仗慶祝,而後重組隊伍,繼續行騙。
張丹成的隊伍不大,手下四個壩頭,周震龍是大壩頭,和張丹成一同出道,另外三個都是後來慢慢發現培養的。這次那三個壩頭聯手“爬香”,張丹成不是沒嗅到氣息,只不過動手晚了。
據張丹成和周震龍描述,那三個壩頭中,牽頭造反的是四壩頭,這小子早就不服了,嫌張丹成不夠狠,嫌堂口的銀子越來越少,去年開始就慫恿張丹成“殺富”!
“殺富”是阿寶圈中的大忌,犯了這條行規是要受到阿寶群體集體追殺的。所謂“殺富”就是把肥得流油的狍子給“切”了,直接就把錢搶空。
行騙不同於搶劫和偷盜,講究細水長流,否則就斷了堂口的財路,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不請示就把人給“切”了,也是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殺富”。
張丹成明白,四壩頭所謂的為堂口利益著想而“殺富”,都是藉口,說到底還是色迷心竅。他那點花花腸子,張丹成早看明白了,去年因為給一個大財主上門調風水,看上了人家的美妻,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法子把這美人弄來,就以堂口財源緊張為藉口,多次要求“殺富”。殺了那個財主,他就有機會了。
這段時間張丹成感覺到四壩頭越來越不對勁,正要與周震龍商量對策,不料人家聯合其他兩個壩頭先下手了。就把你綁起來,先不殺你,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他擁著美人“登基正大位”後,再殺你,讓你帶著羞辱去死,才痛快!
講到這兒,張丹成恨得咬牙切齒,不停地罵娘!
祖爺徹底明白了,原來是窩裡鬥,祖爺問:“那前幾天仙童託夢,逆水行屍的事……”
周震龍呵呵一笑:“什麼仙童託夢啊,都是假的,都是我們做的局。這個局就是四壩頭實施的。這也是他的障眼法,造反之前好好表現了一下,我和師父都被麻痺了。”
祖爺身子一震,心中隱隱作痛,隨即又恢復了平靜。線索有了,張丹成是主謀,他手下造反的幾個壩頭中肯定有殺害自己弟弟妹妹的兇手。張丹成和周震龍雖沒有親自下手,但他們也有份,祖爺大腦急速運轉:難道把剛剛救的這兩個人再殺了不成?現在手裡沒傢伙了,打他們兩個恐怕不是對手啊……不能殺!殺了他們就找不到那個謀害弟妹的壩頭了,要先借他們的手,把那個壩頭乾掉,再收拾他們不遲!
各種主意像流星一樣在祖爺腦海中碰撞,祖爺一陣沉思。
張丹成看到祖爺發楞,問:“王老弟怎麼了?”
祖爺忙回答:“這個……這個四壩頭真的太不是東西了!我也替兩位氣憤!”
張丹成和周震龍相互看了看,張丹成說:“小老弟啊,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現在我們兩個沒法露面了,堂口的兄弟大部分都被策反了,靠我們自己是殺不回去了,我馬上修書一封,你坐輪渡去趟上海,把它交給一個叫九爺的人,具體地址我會告訴你,他會幫我的。有勞老弟了!”
祖爺當時還不知道九爺是誰,後來歷史回答了他,九爺就是震驚中外的江淮大俠王亞樵。三天后,祖爺第一次見到了王亞樵,祖爺當時才15歲,王亞樵31歲,王亞樵摸了摸祖爺的腦袋,說:“娃子,好膽識,好氣魄!”
王亞樵是張丹成的舊交,最重江湖義氣,很快差遣了十幾個帶槍的手下隨祖爺趕回來。那些殺手與張丹成、周震龍秘密商議後,決定在四壩頭“登基”那晚對堂口發起總攻。
阿寶們畢竟不是殺手,堂口有幾條槍也都是清政府造的仿德國毛瑟1898型步槍,槍托都糟了,還總卡殼,結果十幾個殺手手持左輪手槍,翻牆而入,槍火大開,沒過半個時辰,阿寶們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都抱著腦袋蹲牆根兒了。
張丹成有口諭:“一定要活捉這幾個壩頭!”他要親自切了這幾個雜種!
結果除了二壩頭一看事兒不好自己抹了脖子外,三壩頭和四壩頭都被活捉了,用繩子綁了,捆在柱子上。
祖爺躲在人群後偷看,一眼就認出了四壩頭,正是當初在街上騙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那個人,當晚雖然沒戴眼鏡,但那輪廓,那下巴,還有嘴角那顆大黑痣,化成灰祖爺也認識。
祖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不敢輕舉妄動,他擔心四壩頭認出他,人家雖然窩裡鬥,但畢竟是一家人,自己還是個外人,萬一他喊一嗓子,“這就是跑掉的那個小雜種!”誰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變數。
張丹成坐在堂口的大院裡,問四壩頭:“服不服?”
四壩頭仰天大笑,“你個閹人!要殺便殺!”
張丹成一听就火了,一顆蛋的人準確地講還不算閹人,但最忌諱聽到“閹人”這倆字,其實四壩頭之所以能造反成功,也是一直私下宣揚:“老頭子自己是個閹人,卻限制堂口的兄弟找女人?!”阿寶們多是利欲熏心、淫欲旺盛之人,聽四壩頭這一煽乎,全都性起了,一個個支著褲襠,鐵了心地跟著四壩頭乾。
張丹成一揮手,“大壩頭,給我把他的舌頭割了!”
周震龍說了聲“是”,操刀上前。其實,割人舌是最難的,這和割豬口條不一樣,豬的口條大而長,豬被宰殺前都嚎叫,放完血後,豬嘴還半張著,卸下豬頭,掰開豬顎,一手抻著豬舌,另一隻手揚刀一剁,口條就有了。而活人的咬合力是很大的,兩個小腳使出吃奶的勁兒都掰不開四壩頭的嘴,最後周震龍掄起一根鐵棍子,把四壩頭的嘴巴打豁了,門牙打掉了,然後兩個小腳,一個掰上顎,一個掰下顎,周震龍才把他半個舌頭割下來。四壩頭滿嘴是血,但能聽得出,他還是在罵,但聲音已經模糊不清。
張丹成冷冷地發笑,“服不服?”
四壩頭歪著腦袋,血流不止,表情中透露的還是不服。
張丹成怒了,抄起一把槍,站起來,對准他的腦袋就要崩。祖爺一直默默地註視著這一切,心想報仇的時候總算到了,他走向張丹成,說:“您一槍崩了他反而便宜他了!他現在是求死,巴不得你開槍呢!”
張丹成一愣,“老弟,你什麼意思?”
祖爺滿腦子都是弟弟妹妹的樣子,沉寂了片刻,惡狠狠擠出幾個字:“點——天——燈!”
他這一嗓子,把張丹成嚇了一跳,這小子怎麼這麼狠?他哪知道,祖爺這是恨!
此時四壩頭已經認出祖爺了,張張嘴想說什麼,但滿嘴血肉模糊,啥也說不清了,最後,搖搖頭,竟然笑了,他認栽了。
“點天燈”和“凌遲”是古代兩種最殘酷的刑罰,凌遲是一片片割肉,點天燈是把人泡在油缸裡,然後撈上來,頭朝下,腳朝上,綁在一根柱子上,從腳上點燃,受刑人可以看著火苗從自己腳底燒起,能聽到自己肉皮滋滋的燒焦聲,能感受到燒化的肉油滴落在臉上,最後在無比的痛苦和驚恐中死去。
祖爺要點他的天燈,是因為他親手弄死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又把他們燒成灰,還把灰和進泥裡,塑成泥人。此時此刻,報應來了,分毫不差。
很快,四壩頭被扒光衣服,渾身澆滿油,倒綁在柱子上,由於失血過多,他的意識已經模糊了,祖爺將火把搭在他腳丫子上,火苗騰地一下就起來了,伴隨著滋滋的燃燒聲,肉皮開始鼓起大泡,四壩頭竟然呵呵笑起來,然後發出“呃——呃——”的聲音,很爽很銷魂的樣子,好像燒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驚呆了,祖爺默默地看著騰騰的煙火。突然,他拿起一把槍,嘭的一聲,將四壩頭打死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放下槍,祖爺仰天長嘆,心中說:“阿弟,小妹,你們安息吧。哥哥不可能殺死所有的人!”
突然,張丹成指著祖爺,大喊一聲:“把這小子給我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