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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鬼氣森森

女生寢室1 沈醉天 21702 2018-03-22
2004年9月15日,南江醫學院足球場,陽光明艷。 這天是南江醫學院開學報到的最後一天,足球場上整整齊齊擺了兩排長長的桌椅,每張桌前坐著一位老師,負責相應的班級學生報到的手續事項,當然,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學費。 方媛走進南江醫學院時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門口上面的金字招牌,上面懸掛著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南江醫學院”。從這一刻起,她就成為南江醫學院中的一名學生了,這也意味著她將告別貧窮的農村,正式邁進南江這個城市,並且要在這求學、生活、奮鬥,爭取通過五年的學習與努力,在南江這個城市里扎根、發展,成家立業。 此時,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一起湧上方媛心頭。回想起高考前的那段艱苦日子,方媛不禁有些感慨。但她並不想在醫學院門口浪費時間,徑直走了進去。十分鐘後,方媛在足球場新生報到處找到了負責自己班級報到的老師——她的班主任秦月。

秦月年齡並不大,三十歲左右,化淡妝,氣質文雅。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把她當做醫學院裡的大學生。她是南江醫學院畢業生中留校任教的,性格開朗,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此時,她正皺著眉頭幫方媛辦理入學手續。今天是最後一天,可她的班上還有好幾名學生沒來報到。 “方媛?” “嗯。” “怎麼這麼晚來報到?” “我……”一時之間,方媛也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秦月看著方媛遲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沒再追問,說:“唉,算了,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 方媛小心翼翼掏出錢,一沓百元大鈔,三十四張,三千四百元,這是她第一學年的學雜費。就這些錢,也是她好不容易東拼西湊的。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僅剩下五百多元,這就是她所有的家當了。以後的學費、生活費,都要靠自己想辦法。

入學手續辦完後,秦月把學生證發給方媛,叫她去後勤處領學校配備的生活必需品以及安排寢室。 後勤處離足球場並不遠,沒幾分鐘,方媛就走到了。 接待方媛的是一名身體發福的中年婦女,似乎只是一名普通的校工,態度倒也不錯,看了一眼她的學生證,馬上配齊被子、毯子、熱水瓶等生活用具,並且找出一個小本子翻開慢慢查找寢室舖位。 “新生?” “是的。” “只能和其餘的新生一樣住在前面幾幢了,稍等下,我找找。” “嗯。” “奇怪,怎麼全住滿了?”中年婦女喃喃自語。 在她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提醒她:“今年擴招啊,尤其是女生特別多。要不,安排她住441女生寢室好了。” 中年婦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白了,“441女生寢室?這……劉處長,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醫學院的學生,哪有那麼多迷信思想。” “但是……” “沒什麼但是,就這樣定了,如果她班主任不同意,叫她來找我好了。” 劉處長的官腔十足,中年婦女不敢再多說了,瞄了一眼方媛,眼神怪怪的,似乎做了虧心事般。 “那就……441女生寢室吧。” 中年婦女從抽屜裡找出一支筆,翻到登記本上面的441寢室那頁。今天是新生入學的最後一天,裡面八個舖位竟然全是空的。她的手有些顫抖,慌張中,竟然用紅色筆填寫了“方媛”兩個字。紅色的字跡鮮豔奪目,讓人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中國素有“丹書不祥”的說法,古時衙門用來記錄罪犯的名籍才用紅筆,民間流傳閻王爺勾畫生死簿也用紅筆,被紅筆填寫名字的人無疑被判了死刑。即使在現在,除了教師改卷、會計更正外,很少用紅筆記錄事項,尤其是一個人的名字,更是忌諱用紅筆。

中年婦女顯然沒有註意到這點,方媛善意地提醒她:“老師,你筆芯的顏色用錯了。” “啊……對不起……我幫你改掉!”中年婦女益發慌張了,換了藍色筆芯將紅色的“方媛”名字塗掉,一邊塗一邊說,“唉,年紀大了,做事就糊塗了,姑娘你莫怪。” 塗好後,中年婦女在原來位置上角重新用藍色筆芯寫好“方媛”兩個字,然後開了一張入住證明,叫她交給班主任。 拿好證明,方媛走出後勤處,才走出門口,就听到中年婦女發出一聲感嘆:“可憐的姑娘!” 方媛心中暗自好笑,這個後勤老師,倒也有趣,現在什麼時代了,怎麼還那麼迷信。雖然她不知道441女生寢室是什麼地方,但好歹也是醫學院的寢室吧,怎麼會怕成那樣? 方媛回到足球場報到處,將中年婦女發給她的入住證明給班主任秦月老師看。沒想到的是,秦月竟然比那中年婦女更加失態。

“有沒有搞錯,叫你去住441女生寢室?!”秦月當著其他老師學生的面在公共場合幾乎叫了起來,一下子把她溫文爾雅的氣質全破壞掉了。 “秦老師……” “你跟我來,去後勤處。找他們把事情說清楚!” 秦月氣勢洶洶地走進後勤處,對著中年婦女叫了起來:“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安排我的學生住441女生寢室!” 中年婦女只是個校工,屬於臨時工性質,不敢接嘴,眼神轉向坐在另一邊的劉處長。劉處長在後勤處工作多年,早就見怪不怪了,咳嗽了兩聲,說:“我說秦老師,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有修養的女教師,為人師表,注意點形象。有什麼事,冷靜下來,慢慢地說,不要急嘛。” 秦月知道劉處長不是好對付的人,而且他畢竟是學校的中層領導,不好直接頂撞,語氣軟了下來:“劉處長,你看,今年是我第一年當班主任,就遇上這種事,你叫我怎麼做下去?”

劉處長皮笑肉不笑,“秦老師,你也要多考慮學校的難處。按規定,新生都住南面新生樓。今年學校擴招,我也是有苦難言。你看,誰也不願意住441女生寢室,我也不敢安排誰住進去。安排哪個老師的學生哪個老師都跟我急。但是現在其他寢室都已經安排滿了,你總不能調別人出來吧?何況,這個441女生寢室,遲早要住人的,要怪,只能怪你的學生報到時間晚了。” “話不能這麼說,如果出了什麼問題……” 劉處長馬上打斷秦月的話:“有什麼問題?你也是學校的老師,不利於學校的話少說,不利於學校的事少做!總不至於像你這樣的知識分子,也會相信那些流言飛語吧。你要知道,那可是毫無根據的迷信思想,不但不能傳,還要正面引導學生去看待這個問題!”

秦月的行政工作經驗畢竟少,比不得劉處長在官場混了多年,幾句官腔一打出來,把秦月噎得沒話說。 秦月還想分辯,劉處長的語氣一變,似乎推心置腹極為體諒她般,說:“秦老師,我也知道你第一次當班主任,想要把班級帶好,做出成績給學校的領導看。作為一名年輕老師,你有這份心情,我很能理解,畢竟,我也是從你這種年齡過來的。但是,我們工作,不僅僅只能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大局,考慮整體利益嘛。這樣吧,我代表後勤處向秦老師你保證,一定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幫你搞好後勤工作。在工作中需要什麼儘管向我們開口,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嘛,都是想把南江醫學院這塊牌子做好,對吧?” 說到這,劉處長停了一下,眼光轉向方媛,態度和藹地對她說:“方媛同學吧,我問你,你膽子大不大?”

方媛望了一眼秦月,猶豫了一下,說:“老師,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但我從小在老屋獨居,沒什麼害怕的。” 劉處長繼續問:“那你信不信鬼狐神怪的事?” 方媛搖了搖頭。 劉處長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嘛,學醫的目的是為了濟世救民,怎麼能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呢。實話告訴你吧,441女生寢室裡曾有個女生自殺,所以一直沒人住,如果安排你住在那裡,你有什麼意見嗎?” 方媛回答得倒也爽快:“沒有意見,我聽從學校的安排。” 劉處長笑了,“秦老師,你看,多懂事的孩子。我看這件事也只能這樣安排了,你就不要想太多。我叫校工幫你們把441寢室好好整理一下,打掃打掃,重新粉刷,水電衛生間該修的就修該換的就換,這下你總滿意了吧?”

秦月沒辦法,雖然心中恨死了這個官腔十足的劉處長,但不得不承認,他做思想工作的確有一套,軟硬兼施,從大道理到小恩惠,講得頭頭是道,讓你無法反駁。 “那你先叫兩名校工把441寢室整理下吧,這麼久沒住人了,裡面肯定臟得很,她一個女孩子,怕是忙不過來。” “這就對了,我就說,秦老師畢竟是明事理的知識分子嘛,怎麼也能體諒我們後勤處的難處的。叫兩名校工,沒問題,你等等。” 當著秦月的面,劉處長叫來兩名校工,特意叮囑他們兩人要聽從秦月老師的吩咐,把441寢室整理好,保證水電衛生間暢通無阻,寢室內全部重新粉刷。幾人走出後勤處,秦月對方媛說:“我還要去足球場等待報到的同學,你就隨他們去441寢室好了,有什麼要做的儘管吩咐他們幫你做,有事就來足球場找我。”

方媛應了一聲,隨兩名校工來到新生宿舍樓。此時,在第四幢女生樓下,正站著七八名新生,圍在那裡嘀嘀咕咕。 “你們知道嗎?第四幢女生樓,邪門得很,聽說這裡經常死人!” “你說的是441寢室吧,聽學姐們說,這裡曾經有個女孩跳樓自殺,當晚同她一起住的女生髮瘋了,其餘女生誰也不敢住在那間寢室裡了。聽她們說,她們晚上能聽到死去的女生的冤魂在哭泣……” “我打聽過了,441寢室裡其餘的女生也是噩運難逃,有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有的疑神疑鬼精神恍惚,有的情緒失控性情大變,還有的曾試圖自殺呢,據說還是搶救及時才沒有另外鬧出人命。總之,441寢室裡的八個女生,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退學的退學,失戀的失戀,留級的留級,誰也不肯再住在那裡。” “這可怎麼辦?我可是被分在451寢室啊,就住在441寢室上面啊。”一個嬌滴滴的女生被嚇得差點哭了起來。 “你叫什麼,我還想哭呢,我被分在442寢室,和441寢室門對門呢,真不知應該怎麼辦。” 這時不知是誰發現方媛與兩名校工走了過來,好奇地問:“這位同學,你帶著兩名校工來做什麼?不會是幫你開小灶做小別墅吧?” 其中年輕一點的校工笑了,“你們這些小女孩,在城市長大,獨生子女,嬌生慣養,膽子就是小,和這位農村出來的女孩沒得比。告訴你們,她被安排在441女生寢室!” 時間彷彿凝固,幾個女孩似乎被施了定身法般目瞪口呆。 幾秒鐘以後,不知是哪個女孩發出聲尖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尖叫過後,所有的女孩都唧唧喳喳煽動起不滿的情緒。 “不行,這怎麼行,如果這樣,我寧可退學!”一個女孩憤憤不平地叫了起來。 “走,去找學校領導說清楚,這擺明了是不管我們的死活!” 有個女孩好心地勸方媛:“我說這位同學,你也太不懂事了,知道441寢室是什麼地方嗎?聽說過沒有,那裡是個凶宅,去年有女生在那裡跳樓自殺,其餘沒死的也好不到哪裡去,瘋的瘋,傻的傻,沒一個有好下場。” 方媛對著那女孩笑了,“沒事的,那些只是傳說,再說,哪家屋子不死人?我們農村,祖輩幾代住在一幢老宅,死幾個人平常得很。” “唉,你怎麼這麼笨,這和你們農村的老宅不同,我要怎麼解釋你才懂?” “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看,我還要和他們去把寢室整理好,我先上去了,謝謝你了。” 在一片驚魂未定的目光中,方媛平靜地和兩名校工走進第四幢女生寢室,一直走到441女生寢室門口。 441女生寢室就這樣呈現在方媛面前,當時的方媛還不知道,自己將在這寢室度過很多驚心動魄的日子,會眼睜睜地看著新結交的好友們在自己面前一個個香消玉殞。 此時,她所詫異的是,441女生寢室不但被鐵門鎖著,門上與窗戶上還釘滿了木板,將寢室釘得嚴嚴實實的,如一具封閉的棺材,感覺就像——生怕什麼東西從裡面溜出來。 在這一刻,她有種奇異的錯覺,彷彿自己早就來過441寢室,在裡面生活居住過,此時的情景不過是時間倒流自己再度重複這一片段而已。她被自己這種可怕的錯覺震驚了。 以前,她也曾有過這種類似的錯覺,但沒有一次錯覺有今天這樣強烈。而且,那些錯覺只是似曾經歷,並不像現在這樣有一種心驚肉跳的不祥感。 “這些人啊……”年老的校工搖著頭笑笑,吩咐年輕的校工從隨身攜帶的工具袋裡拿出老虎鉗,兩人慢慢地把木板拆了下來。 木板釘上去有些時日了,不少鐵釘生鏽得粘在木板上,這讓兩名校工拆起來比較費力,把木板擊打得“咚咚”直響,聲音迴響在第四幢女生樓裡,異常刺耳。沒過多久,附近幾個寢室的女生被這聲音驚動,圍了過來。 “你們在做什麼?” “不會吧,你們竟然要打開441寢室的門?” “住手!不准打開這道鐵門。” “對,不經過我們同意,誰也不能打開這道鐵門!” “大家團結起來,抗議學校這種慘無人道的做法。” 說著說著,女生們情緒激動,膽子大點的女生竟然拉住了兩名校工的手,搶奪他們手中的工具。 年輕的校工顯然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臉皮比較薄,顯得有些窘迫,漲紅了臉沒敢用力,手上的工具輕而易舉地被女生們搶了過去。年老的校工“呵呵”一笑,倒是很有經驗,把工具收起來,掏出一支煙來,自得其樂地吞雲吐霧起來。 “你們別這樣,有什麼事,去找後勤處的領導反映啊。我們也是沒辦法,拿人錢財聽人使喚,不做不行啊,你們不要砸了我們的飯碗。”年輕的校工苦著一張臉勸說。 沒有人聽他的勸,他還太年輕,不知道去說服女孩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何況是說服這麼多意見統一的女孩。 年老的校工根本就不著急,朝年輕的校工擺了擺手,意思叫他不要爭辯,瞇著眼“呵呵”直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方媛站在人群中沒有發言,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如果不抓緊時間在天黑前把寢室整理好,自己的住宿就成問題了。這時,女生們越說越氣,群情激奮,相互煽動,441女生寢室的問題被上綱上線,把南江醫學院使用441女生寢室的行為列為殘害學生身心健康、只要經濟利益不顧學生人身安全的可恥罪行,大有一起上校長室去遊行示威的味道。 這時,一個尖銳刺耳的女高音如晴天霹靂般在女生中炸了起來:“吵什麼啊!膽子小就不要來南江醫學院讀書!不服氣就退學,在這裡唧唧喳喳叫什麼!都給我滾開!” 話音剛落,一名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婦女從樓梯口走了上來,一臉煞氣,臉上盡是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如一個被風乾的核桃。陰森森的眼神如吐著芯的毒蛇般,冷酷狠毒,對著在場的女生一個個地掃視過去。凡是接觸到她目光的女生心裡發虛冷氣四溢,其中一個硬生生地打了個激靈。 年老的校工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的發生,熄滅煙頭,對著婦女打哈哈:“張大姐,你來了啊,我就知道你會來。你不來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可要被這群小丫頭吵死。” 張大姐是女生樓的管理員,一個不苟言笑的孤僻老女人,而且,只能叫張大姐,不能叫張大媽——因為她從來沒有結過婚。 由於張大姐的到來,女生們停止了議論,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多說了,誰也不想去和張大姐這種陰冷的眼神交鋒——在南江醫學院裡,女生宿舍管理員張大姐是絕對不能得罪的人物,不然,在你以後的五年寄讀生涯中,她有的是辦法讓你後悔。 女生們把工具還給了年輕的校工,兩名校工繼續拆木板,一陣“劈裡啪啦”聲後,木板被拆除掉了,露出淺綠色的鐵門。 張大姐翻出441女生寢室的鑰匙,反复扭了半天都沒有把門扭開。 “這門,邪了……我就不信打不開……”張大姐的頭上滲出了細微的汗珠。 “是不是,鑰匙弄錯了?” “不可能的,我對這些鑰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會弄錯的。” “要不,鎖孔裡面生鏽了?” 年輕的校工找出一些機油,倒了進去,總算把門打開了。 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股濃濃的腐朽氣味撲面而來,熏得眾人掩鼻散開。 校工與方媛走進441女生寢室。裡面和其他的女生寢室也沒什麼兩樣。大廳裡並排齊放一列書桌,臥室裡上下兩層八個床鋪,每個床鋪邊上有個床頭櫃。陽台上架著一條枯黃的竹竿,一些空的衣架懸掛在上面輕輕晃動。除此之外,就是安裝有一排四個水龍頭的水房與雙衛生間。 一切都顯得平淡無奇,現在的441女生寢室裡面只是灰塵多了些,沉沉的,似乎壓在心上,讓人抑鬱難受。方媛在441女生寢室轉了一圈再回到大廳,沒發現異常的地方。 但當她再次站在大廳裡時,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窺視著她。她愣住了,女生們都在寢室門外沒有進來,張大姐繼續忙自己的事去了,兩名校工正在她前方打掃衛生,441女生寢室裡應該沒有人,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後背開始癢了起來。 她能肯定,背後肯定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女人的直覺通常比較敏銳,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方媛轉過身來,什麼也沒發現。 又是錯覺? 不知為什麼,方媛的心突然沉重了起來。短短十幾分鐘,她就產生了兩次錯覺,難道,這僅僅是巧合? 她嘆了口氣,有些累了,墊了張報紙坐了下來。她從火車上下來還一直沒有休息過。 被窺視的感覺又出現了,就在附近! 方媛抬起頭,看到一雙奇異的瞳孔——那是貓的瞳孔。 這是一隻通體漆黑的野貓,捲著尾巴蹲在441女生寢室牆壁的夾層裡,淺藍色的瞳孔瞇成了一根針,幽幽地盯著方媛。 一陣戰栗襲上方媛,她打了個哆嗦,怔怔地望著這雙貓眼。在所有的動物中,貓眼是最神秘的。你可以從其他動物的眼中看到它們的內心,如恐懼、興奮、憤怒,但在貓眼中,卻看不出這些情緒,有的只是一種神秘而奇怪的色彩,清澈透明,幽幽地閃著迷人的光芒,令人心醉。 門窗分明關著,黑貓是從哪裡進來的?難道,它被關在441女生寢室一年了? “喵”,黑貓似乎感到某種不安,突然間躍了起來,倏忽不見了。 隨著黑貓的怪叫,不知從哪裡吹來一股冷風,寒意徹骨,方媛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與此同時,她聽到“撲通”一聲,然後是年輕校工緊張的聲音:“師傅,你怎麼了?” 轉過臉去,方媛看到,年老的校工暈倒在了地上,渾身顫抖不停,嘴巴直哆嗦,已經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這樣?老校工怎麼會突然暈倒? 方媛用手摸了一下老校工的額頭,十分燙手,這樣的溫度,最少也有三十九度。年輕校工扶著老校工,似乎在想什麼,愣在那裡發呆。 “好像發高燒了,趕快送醫院!”方媛大聲地提醒年輕校工。 “哦,是的,發燒了。”年輕校工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摸了一下師傅的額頭,然後把他背在肩上。 臨出門時,他忽然轉過身來,遲疑了一下,問方媛:“剛才,你有沒有感覺一股特別陰冷的風吹過來?” 風?是的,在黑貓躍起的一剎那,方媛的確感覺到有股冷風拂過。 9月的南江並不冷,相反,陽光明媚暖風習習,怎麼會起那麼冷的風?而且,來得是那樣怪異,似乎是從441女生寢室的某個角落裡吹過來的。 顯然,年輕的校工也感覺到了那股冷風,年老的校工是否就是因為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冷風侵入而發燒暈倒呢?畢竟,他的身體比不得年輕人,本身的抵抗力就要弱些。 但此時,方媛不願意和年輕校工解釋這件事情,當務之急是送老校工去醫治。方媛沒有回答年輕校工:“別問那麼多,快送老師傅去治病,去晚了會病情加重的。” 年輕校工這才沒有多問,背著老校工一步步地走下樓梯。南江醫學院辦了一個附屬醫院,就在醫學院門口,離女生宿舍並不遠,只有五六百米。 在兩名校工後面,一些女生幸災樂禍地竊竊私語。 “我就說441女生寢室邪氣沖天,現在看吧,才進去就遭殃了。” “依我看呢,女生寢室裡面全是女生,本來就陰氣重,再加上441女生寢室裡面冤魂不散,男人進去當然受不了。那年輕人算是跑得快,不然,他也一樣要倒霉。” “哈哈,我看學校怎麼安排人住441女生寢室,現在裡面亂七八糟,看誰敢住!” “咦,那個膽大的鄉下女孩怎麼還沒出來,難道她也出事了?” “才沒呢,你看清楚,她現在居然一個人在裡面打掃衛生,看來是鐵了心要住在裡面了。” “切,這種人,害人害己,看她能堅持多久!” 雖說是竊竊私語,音量卻不小,根本就不在意別人聽到。方媛雖然在寢室裡,卻聽了個清清楚楚。她知道那些女生的想法——她們巴不得她因恐懼而離開441女生寢室。但她們又怎會知道,自己為了進入南江醫學院讀書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怎麼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而輕易放棄呢? 為了這三千多元的學費,她找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親戚,流過多少淚受過多少白眼跪過多少人才湊到這些,而這些,僅僅能維持她第一年的學費和第一個月的生活費而已,其他的,現在根本沒有著落。但她從沒有想過放棄,她一直牢記著父親的叮囑:“無論前方的路如何曲折艱辛,一定要走下去,永不放棄!” 校工雖然走了,但她自己有手有腳,自己動手整理441女生寢室也是一樣的,不過是累了點而已。女生寢室的牆壁只是有些臟,不必粉刷,打掃乾淨也可以將就。至於其他的事,沒有水,可以去其他寢室先提些使用。沒有電,可以點蠟燭。衛生間倒是個問題,目前只能等人來修理,好在她從小就在農村生活慣了,這問題也變得不是問題了。 方媛可不想去住招待所,一個晚上五六十元,她捨不得。何況,自己遲早是要住進441女生寢室的,寢室遲早是要打掃維修好的。她從小就在家做家務、做農活,這些小事對她來說並不在話下,做起來得心應手,不一會就做得熱火朝天起來。 半個小時後,方媛遇到了她在南江醫學院的第一個室友——徐招娣。 徐招娣走進441女生寢室時,方媛戴著個紙帽拿著根綁了掃把的竹竿正一蹦一蹦地跳著打掃天花板,用徐招娣的話來說,她當時的樣子,簡直就是個馬戲團的小丑。 不過徐招娣的形像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當時穿著舊花布衣服,身材魁梧,粗手大腳,說話中氣十足,活脫脫一副農村婦女的樣子,再加上“招娣”這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連同樣出自農村的方媛都覺得她土得掉渣。 徐招娣是秦月派遣來的。她怕方媛一個人居住在441女生寢室害怕,而徐招娣是新生中年齡比較大、處世經驗比較多的農村學生,特意讓徐招娣來陪方媛。沒想到,到這一看,徐招娣才知道校工因為突然生病而沒來得及幫她們整理好寢室。 簡短的自我介紹後,爽朗的徐招娣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整理寢室。兩個人一起打掃就輕鬆多了,一邊打掃一邊聊天,很快就使441女生寢室的形像大為改觀。 “我說方媛,看不出你一副柔弱無力的樣子,做起事來可不含糊。” “自己做習慣了。” “是嗎?你經常做家務啊?” “嗯。” “我也是,我在家是老大,下面三個妹妹兩個弟弟,不做不行啊。你呢?” 方媛默不作聲,只是使勁地擦拭桌椅。 徐招娣一頭霧水:“方媛,你怎麼了?” “沒什麼。”方媛坐了下來,轉移話題,大叫一聲,“耶!總算做完了,好累啊。” 徐招娣沒有再問,笑道:“還沒有做完呢,陽台的窗戶還沒有擦。” “啊……”方媛剛露出的笑臉馬上變成了苦瓜臉。 “呵呵,你休息一會,我來。” 徐招娣看到方媛的怪相笑了,把椅子搬到陽台上,站在椅子上擦窗戶。 方媛也確實累了,靠在陽台一側觀賞風景。 9月的南江依然熱浪滔天,籃球場上一群男生在赤膊打球,似乎在賣弄肌肉,旁邊一些觀看的男生女生不時鼓掌尖叫幾聲。月亮湖里微波蕩漾,在日光的反射下熠熠發亮,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旁邊的小樹林裡,各種清脆的鳥鳴交織在一起,似乎在對林中雙雙對對的學生情侶評頭論足。南江醫學院裡呈現出一片明艷平和的氣象,方媛看得有些痴了。 然而,一陣寒意把她驚醒,她竟然全身發起抖來。徐招娣也注意到了,關切地問:“方媛,你怎麼了,怎麼在打擺子?” “打擺子”是農村的俗稱,學名稱之為“瘧疾”,發作時渾身發冷,即使在酷熱無比的仲夏也會如墜入冰河中戰栗不止。 “不是……”方媛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打擺子”是會傳染人的,她不想讓徐招娣誤會。 “那你……” “沒事的,過幾分鐘就會沒事。” 果然,幾分鐘後,方媛漸漸平靜下來,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方媛清楚,要發生的終究要發生,冥冥中彷彿有種神秘的力量操縱她一生的際遇。她戰栗,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對未來發生的可怕事件的恐懼。這種情形,在她過去的日子裡出現過好幾次,每一次都靈驗了,每一次恐懼的戰栗過後接踵而來的是令她心悸的悲傷事件。現在,這種詭異的戰栗再度出現,那些死灰色的往事一幕幕湧了出來,如深不可測的黑洞般吸引她進去。但她抗拒,竭力想擺脫這種可怕的心緒——她不想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中。 這時,她突然想到一年前的441寢室陽台,據說那個女生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女生樓樓下的水泥道路現在看上去潔淨無比,誰也不曾在意,曾經有一個芳華正茂的年輕生命在這裡消失。她彷彿看到一個青春而朝氣蓬勃的女生身體摔落在水泥道路上的情景——鮮血四濺、骨斷頭裂,從美麗到噁心只是短短的一瞬。女生臨死時在想什麼? 方媛感到自己的無聊,又有些好笑,這些,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只不過機緣巧合先後住在同一間寢室而已。雖然這樣安慰自己,方媛還是有一些莫名的悲傷,或許,她從那名自殺女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徐招娣還在擦拭窗戶,悶著頭,不言不語。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不例外,只是無人傾訴而已。 方媛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結束自己的胡思亂想,回到現實中來,轉身想叫徐招娣休息。 此時大約是上午十一點,徐招娣站在椅子上,辛辣的陽光映射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拖進陽台的角落裡。在這個角落裡,陽光遮住了,留下一片半圓形的陰影。 那個女人就出現在徐招娣身後的陰影裡,全身籠罩在一襲黑色的風衣中,風衣晃動著,她隨著晃動的風衣移動,沒有一點聲息,如同一個幽靈般。方媛看不清女人的臉,她的臉前飄浮著一層淡淡的薄霧,從黑色的衣袖中伸出兩隻枯瘦的爪子。之所以說是爪子而不是手,是因為那上面除了骨幹外只有一層蒼老而乾癟的皮。雖然看不清女人的臉,但她知道女人在笑,彷彿獵人發現獵物般陰冷的笑。 女人的目標不是她,而是徐招娣。 徐招娣站在椅子上,如果將椅子掀翻,她重心不穩的話很容易摔倒,如果摔向陽台的外側,等待她的將是堅硬結實的水泥道路,一年前女生跳樓的悲慘情景就會重現。方媛的心懸了起來。 女人靠近了徐招娣,臉上的薄霧忽然間散開。她的頭顱也如一個骷髏頭,所不同的是她有一張可以覆蓋的老皮、一些雜草般的亂發、一雙惡毒的眼。方媛害怕那雙惡毒的眼,女人的身軀雖然飄向徐招娣,眼睛卻一直在望著她,凸了出來,洞穿了方媛的心臟,吞噬著她脆弱的靈魂。 方媛想要叫,但叫不出來。她想衝過去扶住徐招娣,卻動不了。她大腦中樞的神經已經指揮不了她的身體。在這一刻,她彷彿中了定身法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鬼氣森森的怪女人靠近徐招娣。 怪女人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她飄得雖然慢,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她的手指已經接觸到椅子,她的黑氣已經滲進徐招娣身體內。方媛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徐招娣停止了擦拭窗戶的動作,全身僵硬地佇立在椅子上發呆。 然後徐招娣的臉上明顯出現了害怕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物般,手指有些顫抖,咬了咬嘴唇,忽然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身軀重合在怪女人身上,緊接著全身一哆嗦,腳有些站立不穩,眼看要摔倒,卻終於穩住了身體。她伸手扶住了陽台。 一切都消失了。怪女人消失了。方媛不能動彈的感覺也消失了。 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唯一不同的是徐招娣現在站到了方媛的對面。她的眼神,與方媛一樣疑惑不解。 兩人靜靜地對望了幾分鐘,各自從對方的眼中察覺到了恐懼。 彷彿有風,輕輕拂過。 兩人手心中全在冒汗,冷汗。 徐招娣終於開口:“你看到了?” 方媛點了點頭,她不想欺騙徐招娣,至少,在方媛心中,已經將徐招娣當做值得依賴的好友。 徐招娣的臉色更加沉重了,“我也看到了,窗戶上的玻璃反光。” 方媛這才明白,徐招娣為什麼會及時從椅子上躍下來。 “那個人……消失了?”徐招娣的語氣不太肯定,原來她並不知道,自己躍下來時身體覆蓋在那怪女人身上。 “嗯,那女人消失了。”方媛怕她恐慌,沒有具體解釋。 “你說什麼?女人?”徐招娣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般幾乎跳了起來。 “是的,女人,怎麼了?”方媛不明白她的反應怎麼會那麼大。 “你能肯定?” “肯定。” “但是……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啊!”徐招娣痛苦地呻吟一聲。 “啊……” 方媛能肯定那個怪人是女人,不僅是因為她的長發、她的衣著,還有她的眼神,那種惡毒幽怨的眼神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有。 方媛定了定神,問:“你能形容下你所看到的男人模樣嗎?” 徐招娣的臉色驚疑不定,“一個很英俊的男人,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他的臉上似乎籠上了一層薄霧,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笑。他的笑很邪,令我心驚肉跳,本能性地想逃離他。” 徐招娣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思維有些錯亂,根本不符合邏輯。如果她沒看清男人的臉,又怎麼能說他很英俊,感覺到他在笑? 方媛卻相信徐招娣的話。剛才,她何嘗不是如此?徐招娣說的,是直覺。女人的直覺通常比男人要敏銳得多,可靠得多。 十一點二十分,秦月走進441寢室,兩個女孩還在面對面默默無語。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之前她也聽說派來維修的校工突然發急病住院了,現在兩人的臉色又這麼難看,她隱隱猜到441女生寢室里肯定發生了什麼怪事。當然,她不會主動開口詢問,也不想對此追根究底,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事件是現在的科學所不能解釋的,何況她只是一個普通醫學教師。現在,她只想沖淡441女生寢室裡這種壓抑沉悶的氣氛。 “喲,兩位美女,怎麼傻站在那裡啊,是不是發現帥哥了?”秦月的笑容還真可愛,她就是這種人,清爽活潑,很容易和女生們打成一片。其實,她的年齡比這些女生大不了多少,她把這些女生當做自己的妹妹般。 “秦老師……”徐招娣看了一眼方媛,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沒事。”方媛搶先回答。這種事情,就算和秦老師說也說不清楚。徐招娣看到了一個男人,她看到了一個女人,究竟讓秦老師相信誰的話?而這裡除了她們兩人外明明沒有其他的人在場,難道要對秦老師解釋說剛才都是幻覺?還是看到了鬼魂?兩種解釋都難以令人信服。這種事情,還是不說的好。 “沒事就好,肚子餓了吧?走,忙了一上午,我請你們去吃飯!” “那怎麼好意思?秦老師,我們自己去食堂吃飯,你不用擔心我們。”徐招娣急忙反對。 “是啊,秦老師,你去忙吧,我們都這麼大的人了,能自己照顧自己。”方媛也不想讓秦月破費。 “忙什麼啊,沒想到你們還難為情啊。我是孤家寡人一個,住在學校教師宿舍,冷冷清清的,懶得去買菜做飯。今天算你們倒霉,抓到你們兩個,陪我一起去吃飯。走吧,再不走的話我可真生氣了。”秦月佯嗔。 兩人無奈,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好陪秦月下樓去吃飯。 這年頭,什麼都講究經濟效益,南江醫學院也不例外,幾個食堂被學校後勤處對外承包給個人經營去了,好處是明顯的,學校每年都有一份不錯的額外收入。當然,也有一點點壞處,學校裡的大學生們對此怨聲載道。 市場經濟,付出了就要求回報,因此,食堂的承包者特別吝嗇,一般的素菜裡面根本找不到油花,就幾個好點的菜還限量供應,去晚了就沒了,只能等著吃別人剩下的青蟲炒青菜、土塊燉牛丁、西紅柿蒼蠅湯、八仙過海炒雜燴這些“特色菜”了,把食堂搞得像個菜市場,亂七八糟,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大學生就爭先恐後地往裡面衝。當然,食堂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免費供應蘿蔔排骨湯,雖然那湯裡面幾乎看不到蘿蔔,而幾塊超大的排骨據說也是服役幾星期的老員工。所以,在南江醫學院BBS調查你離校後最想做的是什麼,排名第一的是炸了這破食堂,排名第二才是到一家有名的醫院做一名傑出的醫生。由此可見,南江醫學院的食堂在這些大學生的心目中地位何等“重要”。 秦月對於南江醫學院食堂的水平早就有所領教,她是從這所醫學院畢業的,所以,也沒打算帶兩人去食堂吃飯,而是另開小灶領她們到學校裡面的小餐館。這裡雖然貴了點,卻也值得,飯菜的味道與食堂相比可是天壤之別。 小餐館的老闆老遠就和秦月打招呼:“秦老師,你又來了,又請自己的學生吃飯?” “是啊,今天有什麼拿手菜?” “茶樹菇燒豬手、瓦罐墨魚湯、蓮花血鴨、廬山石魚炒蛋、鄱陽湖獅子頭……” “得,你別吹了,我還不清楚你?蓮花血鴨是上過國宴的菜餚,就你那鴨子,也敢冒名頂替?還有廬山石魚,你那石魚是廬山進的嗎?我怎麼瞅都不像。至於鄱陽湖獅子頭,你就更別提了,我在南江市吃過幾回,哪回都比你的正宗。” 餐館老闆是個發福的中年男子,特能侃,臉皮也厚,“我說秦老師,就你認真,現在這年頭,誰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我這好歹還是掛羊頭賣羊肉呢,至於這羊肉火候差點,你也得原諒啊,如果我有那水平,怎麼能屈就在這做這種小買賣呢?” 秦月說不過他,做投降狀,“得,我沒那工夫和你瞎侃,來個茶樹菇燒豬手,再來個瓦罐墨魚湯,嗨,你們兩位美女喜歡吃什麼?” 徐招娣連連擺手,“不要那麼多菜,我們隨便就可以了。” 方媛也在勸:“是啊,秦老師別破費了,我們不挑剔的,家常便飯就可以了。” “什麼破費啊,你們不來,我自己一個人也要吃的,我才不輕易下廚房呢。進多了廚房的女人,老得特別快。” 三人正聊著,小餐館門外走進來一個女生,瓜子臉,細長眉,嘴唇緊抿,長髮飄飄,亭亭玉立,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配上她白玉般的肌膚,讓人有種驚豔的感覺。 女生走到秦月面前,問:“你是2004臨床醫學1班的秦月老師嗎?” “是的。” 女生的臉上很平靜,“我是來報到的,我叫蘇雅,來晚了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吃飯了嗎?過來一起吃吧。” “不了,我習慣單獨吃飯,你慢吃,我另外叫。” 方媛與徐招娣都沒想到,蘇雅會拒絕秦月,秦月可是她的班主任。秦月也有些尷尬,她還沒遇到過這麼不近人情的學生。 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穿著牛仔褲的男生,眼眸黑亮,短爽的髮型顯然是經過精心呵護的,渾身透著一股子機靈勁。男生一手提一個大旅行箱,滿頭大汗,累得直喘氣,靠近蘇雅坐了下來,望著她直笑,似乎在討好她。 男生對蘇雅說:“你這兩個旅行箱好重啊,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裡面放了些什麼?” 秦月認識這個男生,他是醫學院有名的花花公子,仗著自己是南江人,有幾分長相,家裡環境不錯,能說會道,在醫學院談過N次戀愛。說談戀愛,其實不過是藉這名義來玩弄女性感情,只是這年代,誰也管不了這種事情,學校拿他也沒辦法。難道蘇雅一進來就被他瞄上了? 果然,蘇雅對著男生莞爾一笑,如滿天的櫻花盛開,燦爛無比,把男生看呆了。 然後,蘇雅對男生一字一字地說:“現、在、你、可、以、給、我、滾、了!” 小餐館裡原本喧嘩的聲音倏地全消失了,一片寂靜,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射向那男生。他顯然沒有心理準備,臉漲得通紅,目瞪口呆,不相信蘇雅會對他說出這種話來,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麼?” 蘇雅冷笑一聲,“我叫你滾!還要我說第三遍嗎?” “你……”男生氣極反笑,“好!你有本事,你給我記著……” 他還想大罵挽回面子,抬眼看到秦月一臉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狠狠地盯著他。他認得秦月是醫學院的女教師,於是那些髒話硬生生地吞了進去,跺了跺腳,無可發洩,把兩個旅行箱重重地扔在地上,恨恨地走出去了。在餐館門外,幾個與他相熟的男生哈哈大笑,原本,他們是來見識他的男性魅力的。 蘇雅是他們以歡迎南江醫學院新生的名義從火車站接來的,他們以前就用這招追過新入學的女生。那男生以為她初出家門不諳世事,向同伴誇下海口一定能夠追到手,一路上諂笑獻殷勤,又買飲料又打的士又提旅行箱送她來南江醫學院。蘇雅人生地不熟,樂得讓他自我感覺良好地護送她來醫學院。其實,她怎麼可能看上這種油頭粉面的小男生?他如一隻蒼蠅“嗡嗡”地圍著漂亮女人轉,笑容熟練而虛偽,令人厭惡。既然現在已經到了醫學院,班主任老師也找到了,他的利用價值也沒有了,她實在討厭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在眼前晃動,也沒必要再委屈自己了,此時不趕他走,更待何時? 看到那男生被她羞辱的戲劇性場面,餐館裡的食客們一陣爆笑,一些年輕人吹起了口哨為她叫好。 蘇雅卻毫無笑意,依然緊繃著張臉,根本沒把這件事往心上去。她尋了個空桌,獨自坐下,叫來伙計點菜。 秦月皺了皺眉,略想了下,走了過去,和藹地對她說:“蘇雅,過來吧,我請你吃飯。那邊還有兩個同學,如果請不動的話就慘了,老師我也要和那個男生一樣被人笑話。” 蘇雅遲疑了一下,“那……” 秦月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強行拖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蘇雅不好拒絕,半推半就。方媛與徐招娣幫她把旅行箱提了過來,四人坐在一起,秦月繼續點了幾個素菜,一陣炒菜香氣後,餐館老闆親自把菜端上桌來。 “喝點什麼?啤酒?”秦月半開玩笑地問。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一人響應。 “那來點飲料吧,鮮橙多?百事可樂?王老吉涼茶?我看蘇雅應該喝王老吉涼茶,消消火。” “不了,謝謝秦老師,我喝點白開水就好了,我從不喝這些刺激性飲料。”蘇雅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一臉肅穆。 “哦,那就上鮮橙多,我們喝。”秦月也不好勉強,心裡想:這女孩太聰明,也太敏感,恐怕難以合群。她似乎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我行我素,並不想與其他人交往,情願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封閉起來。如此美麗聰慧的女孩,怎麼會有這種性格呢? 接下來的事情證明了秦月的判斷。蘇雅吃飯,根本不願意用餐館的餐具,而是用自己帶來的碗筷吃飯夾菜,至於用餐館的杯子裝的白開水,她一口也沒喝。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即使別人故意和她說話,也是一副很不願意回答的樣子。估計,因為秦月是她的班主任,她才敷衍幾句。 吃過飯後,秦月幫蘇雅辦了入學手續,她成了441女生寢室的第三名入住女生。那時,誰也不曾想到,在蘇雅這個性情古怪的美麗女生身上會發生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她的存在,為441女生寢室平添了許多神秘的傳說。 下午一點四十分,三名女生回到441女生寢室,各自整理床鋪。床鋪按進門後的順序分別標明了1號床到8號床,徐招娣選擇了進門左首的下舖1號床。 1號床是一定要有人住的,進出方便,晚上眾人就寢時負責關好門。蘇雅選擇了靠近窗戶的上鋪8號床,在寢室的角落裡,比較幽靜。方媛選擇的是7號床,蘇雅的下舖。 方媛把床上用品放在7號床時無意中看到蘇雅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猶豫了一下,猜測蘇雅的性格可能不喜歡別人鄰近她。不過,作為一個寢室的室友,要一起度過五年的求學生涯,怎麼也能成為知心好友。想到這裡,方媛還是決定睡在7號床鋪。 蘇雅僅僅是有幾絲不快,並沒有說什麼,自從她出現後,一直很少說話。雖然方媛和徐招娣上午把寢室打掃過了,她還是自己動手用洗潔精將8號床重新抹了一遍,然後打開旅行箱,拿出被單、墊被、毯子、小被子等床上用品鋪好,至於學校發放給她的床上用品,她看都不看,隨手扔在寢室衣櫃裡。 三人整理床舖時,臥室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聽聲音至少有三四個人。此時,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441女生寢室? 臥室的門被推開了,一位精神奕奕的老婆婆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找到中間的6號床,大聲叫著:“就是這裡了,441寢室,我就選擇這張床!” 三人被老婆婆的大嗓門嚇了一跳。雖說現在高考改革,對於參加高考的人群年齡不限制,報紙電視也宣傳過其他學校的高齡學生,畢竟她們沒有親眼所見,難道老婆婆也是南江醫學院的新生?她的年齡,也太大了點吧。 正猜疑間,門外又閃進一位鶴髮童顏的老爺爺,拉著老婆婆的手,對著6號床鋪轉了一圈,口中嘖嘖稱讚:“不錯、不錯,還是你的眼光好,這床位好,既通風透氣,又乾淨舒適。冷也冷不著,熱也熱不著。” 緊隨著老爺爺身後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雍容華貴,手上提著一大堆東西,扔在6號床上,說:“爹,媽,你們就不要瞎摻和了。” “怎麼叫瞎摻和?這是我們寶貝孫女第一次出遠門,要在外地住五年,不來看看,我們哪能放心?” “就是,你這個當媽的根本就不知道疼女兒,她年齡這麼小,在家生活慣了,突然讓她到外面住宿舍,水土不服,要吃多少苦啊。” 中年婦女苦笑,不願意頂撞長輩。此時,她的女兒,一個嬌小玲瓏的少女滿面愁容地走了進來,手上只拿了瓶百事可樂。在她的身後,她的父親扛著一堆行李,滿頭大汗。 方媛心中暗自好笑,不過是新生入學,竟然全家出動,搞得比嫁人還隆重。那少女怎麼看都有種嬌柔的味道,彷彿一個精心烘烤的麵包,輕輕觸摸都會損壞。 少女的奶奶忙著幫她鋪床;少女的爺爺忙著向三名女生打招呼要她們多多關照孫女;少女的母親一個勁地叮囑她小心身體好吃好睡,沒事多往家裡打電話;至於少女的父親,則坐在那裡呼呼喘氣,一路上他肩扛手提累壞了。 通過少女爺爺的介紹,方媛知道少女叫秦妍屏,獨女,六歲讀書,所以年齡比醫學院其他新生小一歲。平時在家彷彿小公主般眾星捧月,這次考入南江醫學院,要在這裡寄宿五年,讓全家人擔心不已,生怕她不能適應寄讀群居的生活方式。如果她父親母親不是都有工作在身,一定會留在南江市租房陪讀。她爺爺奶奶倒是想陪讀,被她父親母親勸住了,老人們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不行,雖然大病沒有,小病卻從來沒有間斷過,到時還不知是誰照顧誰。 一家人在441女生寢室喧嘩了一個多小時,後來又一齊跑去百貨商場購物。方媛趁著有空閒時間與徐招娣在醫學院轉了一圈,本來還想叫蘇雅一起去的,但她顯然喜歡單獨行動,整理好床鋪後就不見了。 南江醫學院也是全國知名的醫學院,佔地兩千多畝,在校學生數万人,裡面設施眾多,如果不熟悉想在這裡生活倒也不易。食堂、圖書館、微機房、實驗大樓、教學大樓,還有月亮湖、小樹林、蘑菇亭、石橋、草坪等,兩人逛得不亦樂乎。 唯一讓兩人感到不快的是,不時有人在身後指指點點,隱隱約約聽到“441女生寢室”這些字眼。看來,在南江醫學院,441女生寢室的故事路人皆知。這讓她們有些奇怪,不就是一個女生自殺一個女生髮瘋,這種事情,並沒有什麼可怕,她們怎麼怕成那樣?難道,僅僅因為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說? 方媛不信鬼。農村里流傳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傳說,荒誕不經,如妖狐拜月、女鬼畫皮、借屍還魂、殭屍復活等等,這些形形色色的古老故事在農村的老人間相互流傳。對於這些恐怖故事,她從不相信,也不曾害怕。從小,她就是一個膽大的人。只有小時候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至今令她後怕不已。 她記得那時她才七歲,剛上學的年齡,家裡一個長輩去世了。這個長輩與她爺爺同輩,他叫八爺,就住在她家隔壁,平時喜歡小孩子,經常拿些花生、玉米、芝麻糖等零食給附近的小孩吃。八爺死後,按照家鄉風俗,他兒子要在家守靈七日,廣招親朋好友前來祭拜,第七天晚上要大擺酒宴驚天動地鬧通宵,直到天亮才讓請來的“八仙”抬棺送山埋葬。 七歲的方媛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對於死亡並沒有太深的恐懼。她記得很清楚,那晚八爺家特別熱鬧,光飯桌就擺了十幾桌,全村的老老小小幾乎全到場了。吃完飯後,還有許多人沒有走,留下來陪八爺的子孫通宵鬧夜。所謂鬧夜,不過是大家一起打打麻將玩玩撲克賭賭牌九過個通宵。方媛家與八爺是近親,家人都沒有走。她一個人感到無聊,又不願意一個人回去睡覺,索性跑到大廳裡玩耍。 大廳裡空無一人,原本守在這裡的兒子們都賭博去了,人都死了,那些儀式虛有其表。大廳的正前方擺著黑亮的靈柩,是八爺的靈柩,他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裡面。靈柩的上面,掛著八爺的遺像,大幅黑白照,早就準備好了的。遺照裡的八爺神情呆滯,皺紋疊起,如風乾的核桃。方媛原來也很喜歡八爺,他總是對她態度和藹,給她的零食特別多些,不時誇她是個好孩子。那時的方媛,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思索,只知道八爺要躺在黑亮的靈柩中很久很久,埋進土中,再也看不到了。 那時的方媛竟然有些傷感,對,是傷感。她第一次感到世界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完美。靈堂外很吵,賭博的人總是喜歡大呼大叫,把氣勢擺足。靈堂裡卻十分安靜,紅色的火燭“刺刺”地流著淚,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八爺的遺容嘴角現出一條奇異的弧度,似乎在冷笑什麼,他的眼睛,灰沉而深邃,彷彿看透了世間的人情世故,冷漠決絕。 忽然,吹來一陣怪風,花圈上的白條被怪風撕咬斷裂散開,如飄蕩的精靈般在靈堂裡盡情飛舞。方媛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奇幻的世界,飛舞的白紙碎片全是八爺,八爺的眼、八爺的耳、八爺的臉、八爺的鼻、八爺的嘴…… 此時,方媛開始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切都靜止了,整個世界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人,所有的喧嘩與紛繁全消失了,只有她。 方媛終於感到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錯覺。她竭力奔了起來,跌跌撞撞,碰到了靈柩。 幻景消失了。 然後,她聽到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哎喲,誰撞到我?” 聲音源自靈柩中。是八爺,八爺的聲音。 方媛竟然忘記了八爺已死,或者,她當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死亡的含義。她如往常做錯了事般,怯怯地回答:“對不起,八爺,是我,小媛媛。” “是小媛媛啊,你怎麼還沒有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裡沒人。” “是啊,家裡沒人。”八爺的聲音裡有著深深的嘆息。 “八爺,你在裡面,悶嗎?” “悶啊,所以,你陪我說說話好嗎?”八爺的話中終於有點笑意了。 “好啊,可是,這裡,我害怕。” “沒什麼害怕的,孩子,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另一個家?我不明白,每個人,不是只有一個家嗎?” 沒人回答。八爺沒有再說話了,因為有人進來了,是八爺的大兒子。 “小媛媛,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陪八爺說話。”方媛奶聲奶氣地回答。 八爺的大兒子怔住了,臉色大變,幾乎叫了起來:“別瞎說!八爺已經死了,你怎麼能和他說話?” “我是在和八爺說話!”方媛口氣堅決。 “亂講!”一個嘴巴甩了過來,方媛臉上火辣辣地痛,哭了起來。 聽到方媛的哭聲,她的父母慌忙走了進來,問:“他大伯,怎麼打孩子啊?” 八爺的大兒子臉色鐵青,眼睛瞪得凸了出來,“小孩子撒謊,亂講話。” “我沒有!我是在和八爺說話!”從小父親就教育她說真話,她堅持認為自己沒錯。 多年以後,方媛經過一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如青蟲化蝶般成熟自立後,她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能說真話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競爭過程。 此時的方媛堅信自己的聽覺,她還是個孩子,父親的寵愛令她倔強。 八爺的大兒子氣急敗壞地怒吼:“小丫頭,你說什麼胡話,是不是見鬼了!我爹已經死了!死了七天了!” 八爺的小兒子也湊過來說:“不錯,這小孩子肯定是見鬼了。今天是第七天,父親的回魂夜。” 據說,人死後的第七夜,死者的鬼魂會沿著燭香回到家中,以了結他們生前沒有了結的心願。據村里的古老傳說,回魂的鬼魂會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出現,如陰風、飛蛾等。所以,這裡的風俗要將死者的靈柩擺上七日,並在前面供奉瓜果飯菜等祭品。 方媛對此一無所知,依然不服:“我沒有見鬼,我是聽到八爺的聲音,他還和我說話呢。不信,打開棺材瞧瞧。” 話音剛落,屋子裡一片死寂。十幾個人擠在屋子裡,面面相覷,沒有一人發言。方媛雖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但她一向是村里的乖孩子,從不說謊。現在,她的態度又是如此堅決,大家不得不信。難道,真是八爺的鬼魂回來了?他又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或者,他來自地獄,要勾人魂魄同去幽冥? 忽然,屋裡的燈光暗了一下,屋外飄進一陣冷風,竟將閃爍不定的燭光吹滅了。屋子裡響起了古怪的“咯咯”聲——幾個膽小的村人牙齒在打戰。 還是方媛的父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拉住方媛的手,輕聲說:“孩子,我們走吧。” 兩人慢慢走出靈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融入漆黑廣袤的夜色中。夜風很冷,方媛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身子還在不停顫抖。 “爸爸,八爺真的和我說話了,他躲在棺材裡面和我說話。” “爸爸聽到了。” “那村里的人為什麼都不相信我?” 方媛聽到父親長長的嘆息聲,握她的手有些戰栗,佇立在陰影中一言不發。 方媛不敢打擾父親。 良久,父親才低下頭來,把臉靠在方媛的臉上。方媛能感到父親臉上堅硬的鬍子,還有溫暖的液體——那是父親的淚水。 小小的方媛似乎明白了什麼,此刻父親的心情比她還悲傷。 “記住,方媛,無論將來生活怎麼樣,你都要做到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這四個字,是父親對她的唯一要求。 八爺的死,是方媛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的殘酷。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她總想起八爺對她說的話:沒什麼害怕的,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她固執地認為,自己與八爺的對話不是幻覺,也不是八爺的鬼魂回來——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遇到回魂的事,哪怕是她故意在回魂夜守在靈柩面前。除此之外,只有一個可能——八爺沒死,他就在棺材里和她說話。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一切都可以解釋,父親的淚,對她的告誡,都是有感而發。她不清楚,八爺的假死是故意還是無意造成的,但他的兒子沒有勇氣面對活著的八爺是不爭的事實。她寧可將這件事想得美好些,八爺的假死是無意的,他原本已經死了,一個老人,原本隨時就會“睡著”醒不過來。後來,他在棺材裡又活過來了,知道自己的處境,不願意再給兒子們添加負擔,乾脆就這樣了結一生。她不敢再往更壞的方面去假設,即使往美好的方面去聯想也令她寢食不安。她總是擺脫不了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字眼——“死亡”。 七年之後,她遇到了一生中最難以接受的死亡。她的父親,她精神上的偶像、生活上的依靠毫無徵兆地離開了她。父親是鄉里的教師,學校的校舍早就破爛不堪被列為危房,學校多次打報告要求上面撥款維修,卻杳無音信。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中,瑟瑟發抖的校舍終於撐不住轟然倒塌。她的父親,就這樣離開了人世。挖掘出他的身體時,他的身體下面還遮擋著一名年幼的學生——學生獲救了,這是他為自己的教育事業所盡的最後一份心意。 父親死後的那年,方媛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她幾乎天天做夢,夢到父親如往昔一樣撫摸著她的頭,對著她笑逐顏開。在夢中,她問過父親,你死了沒有,父親回答說,沒有,我一直陪伴你左右。溫馨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再美的夢境都會破碎,醒來後的方媛在夜深人靜中慢慢咀嚼到悲傷的滋味。 想到父親,方媛的眼角濕潤起來。父親,我考上了大學,考上了你所希望的南江醫學院,你可曾看到?你說過,一直陪伴我左右,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的話,你是否看到了這一切,在浩瀚的天空中為我高興? “怎麼了,方媛?”徐招娣察覺到方媛的異樣,低聲地問她。 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兩人在醫學院第五食堂吃晚飯。食堂的飯菜雖然難吃,但對兩名來自農村的女孩來說還可以將就。 “沒事。”方媛擦掉眼角的淚水。 “不是吧,你不會看這種言情劇被感動得流淚吧?” 此時,第五食堂裡懸掛的彩電正在播放瓊瑤阿姨的《還珠格格》,紫薇一本正經地對乾隆說:“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卻仍然感謝上天,讓我有這個可等、可盼、可怨、可想的人,否則,生命就會像是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方媛笑得差點噴飯,這個對白,也太假了。一個女人,將一生都寄託在一個幻想中,還自以為情深意切,要感謝上天,在現實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無論那個男人有多麼優秀。 方媛從不喜歡看這種言情劇,人生有許多事情遠比所謂的“愛情”更重要,那些言情劇中的男女主角都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從不曾為衣食住行煩惱,一天到晚就知道愛來愛去,似乎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動輒以自殺、墮落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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