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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車輪戰

鬥宴 周浩晖 23630 2018-03-22
雖然“暫停營業”的告示早已掛出,但從傍晚時分開始,來到“一笑天”酒樓的人便絡繹不絕。與往常不同,他們今天來此的目的不是為了一享口福,而是為了觀看薑山與揚州名廚在晚上的那場會鬥。 遺憾的是,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失望而歸了。同幾天前聲勢浩大,來者不拒的名樓會不同,今天的比試只有收到徐叔邀請的人才能入內觀看,這些人為數不多,都是揚州廚界的成名人物。 被拒之門外的看客們多少有些不滿,不過一向樂謙好客的徐叔做出這樣得罪人的決定也是不得已之舉。薑山與揚州廚界的賭局已成了全城近日來最熱的話題,如果對入場者不加限制,小小的“一笑天”酒樓只怕屆時會擠成一鍋亂粥。此次比試關係著揚州廚界的臉面,一切當然以慎重為上,絕對不能出現混亂的局面。

這可苦了當天負責接待客人的凌永生。名為接待,他的主要任務其實就是為了在門口攔下那些沒有接到請柬的來客。大部分人倒還通情達理,聽兩句解釋,也就回去了;可一些性子燥的免不了心有不甘,口出怨言,或說徐叔不通人情,或云“一笑天”店大擺譜,更有甚者言語不敬,直言徐叔莫非心知技不如人,所以不敢公開比試?多虧凌永生個性憨厚實在,即使受了些委屈,仍是心平氣和,笑著臉解勸,這倒反而讓對方抬不起勁來,憤懣幾句後,也就散了。 可現在出現在門口的這個人,卻讓凌永生頭痛不已。 “為什麼剛才那個人可以進去,我卻不可以呢?”這已經是他一分鐘之內,第三次問同樣的問題了。 凌永生彎下腰,又解釋了一遍:“因為他有請柬,而你沒有。”

“請柬是什麼?”來人眨了眨眼睛,“是和門票一樣的東西嗎?” “對對對。”凌永生連忙點點頭,如果不是對方自己提出來,他一時還真不出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來人高興地拍起了巴掌:“那我是可以進去的呀,我去哪裡都不需要門票,因為我還不夠一米二呢。” 凌永生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確實是一個到哪裡去都不需要買門票的小孩。他撓了撓頭,費力地解釋說:“這,這是不一樣的……門票是花錢買的,請柬不是,請柬是送給好朋友的。” “為什麼不送給我呢?我也可以和你們做好朋友啊。”小孩汪著眼睛,似乎委屈極了。 “可是……我們還不認識你啊。”凌永生看著小傢伙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話的底氣弱了很多,到似自己理虧一般。

“我的朋友都叫我大頭。”小孩晃著他的大腦袋,“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凌永生。” “我們現在認識了,可以做朋友了吧?” “可……可以。”凌永生髮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繞進了小孩的言語圈子裡。 小孩咧嘴笑了起來,顯得甚是得意:“那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這個……”凌永生無奈地苦笑著,看著眼前的這個“大頭”,他覺得自己的頭也在越變越大。 “唉。”有個人在他身後嘆了一口氣,說:“你還是讓他進來吧,否則,你整個晚上都不會清靜的。” 凌永生轉過頭,正看見沈飛那張戲謔的笑臉,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說:“讓他進去可以,但是你得幫我看好他,不能讓他調皮搗蛋。” “嘿嘿,交給我吧。”沈飛走上前,把那個小孩抱在懷裡,一邊向大廳走,一邊捏著他的鼻子說道:“你小子要敢在這裡搗亂,我就打你的屁股。你怎麼一個人跑來了,你爺爺沒來嗎?”

這個大腦袋的小傢伙正是彩衣巷中的浪浪。他不安分地扭著身體,嘴裡嘟囔著:“我爺爺來就不好玩了。哎呀,你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你自己走?嘿嘿,你這一撒丫子,不定跑哪兒惹禍去了,等你爺爺來了我再放開你。”沈飛得意洋洋地用鬍子茬去扎浪浪的臉蛋,逗得小傢伙一邊大笑一邊躲閃。 徐麗婕早已坐在大廳中等候,見到兩人過來,笑吟吟地迎上前,說道:“沈飛,你怎麼欺負起小孩來了?” 浪浪眼珠骨碌碌一轉,立刻衝著徐麗婕伸出雙手,嚷嚷著:“徐阿姨,我要你抱,我不要飛哥抱。” 徐麗婕臉上樂開了花,衝著沈飛一挑眉毛:“你看看,我多有親和力,來,浪浪,到阿姨這兒來。” 沈飛無奈地咽了口唾沫,把浪浪交到徐麗婕懷中,口中不滿地嘀咕著:“徐阿姨?飛哥?你這都是什麼輩分?”

浪浪沖沈飛做了個鬼臉,挑釁似地又連叫了幾聲“飛哥”,沈飛做勢要打他的屁股,徐麗婕卻一轉身,用身體擋住了他。 大廳中間空出一個小小的擂台,正對擂台空著三個主座。此時受邀前來的客人已陸續到達,各自入座。沈飛和徐麗婕也在緊靠擂台的兩個位置上坐好,浪浪伸長了脖子,東瞄西看,甚是興奮。 “時間差不多了,我爸和薑山他們怎麼還不來啊?”徐麗婕看看空蕩蕩的擂台,有些奇怪地問道。 沈飛卻不著急,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悠閒地摸著下巴:“他們應該還在後廚。這樣重要的比試,保持平和的心態是非常關鍵的。所以不到最後一刻,他們決不會出現在擂台上。” 浪浪突然把嘴湊在徐麗婕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個字。徐麗婕臉一紅,把他放在了地上,還沒等沈飛反應過來,小傢伙已經在座位間泥鰍般地穿了幾下,向著大廳另一側跑去了。

“哎,你怎麼放他一個人走了?”沈飛睜大眼睛看著徐麗婕。 “他說要撒尿,我又不能跟著他去。”徐麗婕白了沈飛一眼,“反正現在比賽還沒開始,你就先讓他玩會吧,等薑山他們出場了再把他看好。” 沈飛看著浪浪離去的方向,倒的確是衝著衛生間而去,他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跟過去,忽聽得人眾中起了一陣輕輕的騷動,轉頭一看,卻見徐叔、馬雲和陳春生三人魚貫從後堂走了出來。 三人都是表情嚴肅,一言不發地來到正對擂台的主座前。徐叔身為東道主,自然在中間一張椅子上坐下,馬雲和陳春生分居兩側,一旁自有服務員奉上上好的綠茶。三人坐定後,徐叔揮了揮手,五六個小伙計走上擂台,搬的搬,扛的扛,七手八腳地在中央位置搭起了兩個爐灶。

幾個小伙計年歲不大,但動作卻利落得很,十分鐘不到,不僅爐灶搭得整整齊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一應用具佐料也都擺放妥當。此刻大廳內的眾人全都自覺地安靜了下來,場內的氣氛亦隨之凝重,近百雙眼睛全都齊刷刷地盯著後廚通往擂台的出口,一場激烈的名廚對決呼之欲出! 不多久,從後廚方向依稀傳來“踢塌”的腳步聲。只是這腳步聽起來又急又浮,片刻便已到了出口處,全然沒有頂尖刀客的沉穩氣派。就在眾人微微有些詫異的時候,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晃,浪浪從後廚跑了出來。他一邊“咯咯咯”地笑著,一邊不時地回頭觀望,似乎身後跟著什麼非常有趣的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場內緊張的氣氛霎時間蕩然無存,人眾人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沈飛和徐麗婕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奈。

而擂台上的好戲卻還只是剛剛開始。浪浪跑出幾步後,出口處搖搖晃晃,竟跟出了一隻的大白鵝。那白鵝膘肥體碩,昂起頭比浪浪還要高大一些,它扑棱著翅膀,“呱呱”叫著追在浪浪身後,繞著擂台兜起了圈子。 “一笑天”作為淮揚名樓,用料自然求鮮求新,從後廚跑出隻白鵝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只是在這莊重的關頭,突然出現白鵝追頑童的一幕,令人在莞爾之餘,不免會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徐叔皺起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沈飛,帶著三分責備的語氣問道:“怎麼回事?” “這小傢伙,看我一會怎麼收拾你。”沈飛一邊板起臉嚇唬浪浪,一邊跑上擂台,伸開雙臂去逮那隻白鵝。白鵝左右閃了兩下,突然一個踉蹌,倒在地上,掙扎了兩下,竟起不來了。

“哈哈哈……”浪浪用手摀著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它喝醉了!” “什麼?”沈飛俯身湊近白鵝,果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那香味還非常熟悉。沈飛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伸手在口袋中一摸,自己中午和金宜英對飲的那一小壇陳年佳釀果然已不見了踪影。 那白鵝雖然已經醉倒在地上,但兩眼仍睜得老大,緊盯著浪浪的腹部,那裡隆起一個小包,似乎藏著東西。沈飛略一思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呵呵一笑,說道:“好調皮的小孩,偷了我的酒不夠,是不是又去後廚偷了大白鵝下的蛋?” 沈飛的猜測一點不錯,剛才浪浪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便偷偷拿走了他藏在口袋中的小酒壇子,本來是想躲在廁所裡的嚐一嘗,誰知喝了一口,又嗆又辣,那滋味比起自己平時愛喝的酸奶簡直是天差地別。沮喪之餘,他又想起沈飛說過薑山等人都在後廚,於是決定去窺探窺探。

到了後廚,幾位名廚沒有找到,卻發現了一隻關在籠中的大白鵝。小傢伙玩心大起,捏住白鵝的脖子,把壇中剩下的酒都給它灌了下去。這還不算完,看著白鵝搖搖晃晃地折騰了一陣後,他又打開籠子,抱走了籠中的一隻大鵝蛋。白鵝雖然酒醉,但天性護犢,於是便跟著他一路追到了擂台上。 浪浪被沈飛識破了把戲,眼睛眨了兩下,辯道:“你的酒難喝死了,我才不要呢。鵝蛋嘛……我可沒見過。” 沈飛用手指著他的肚子,笑問:“你那裡鼓鼓囊囊的,是什麼東西呀?” 浪浪見抵賴不過,索性撇了撇嘴,大咧咧地說:“這大鵝蛋留在這裡也沒有用,你們又不會做,還不如給我帶回去,讓爺爺做成幾樣小菜呢。” 台下眾人本來都在笑嘻嘻地看熱鬧,此刻卻心中愕然,面面相覷:這小孩好大的口氣,敢在揚州名廚匯集之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沈飛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逗著浪浪的話頭繼續說道:“哦,那你說說看,你爺爺都能做成哪幾個小菜啊?” 浪浪也不客氣,神氣地一揚脖子,說:“太厲害的你們也不懂,我就說幾個簡單的吧。這蛋白做一道'玉樹瓊花',蛋黃做一道'長河落日',蛋殼嘛,做一道'銀碗蓴菜羹'好了。” 這下連坐在主座上的三位名樓老闆都禁不住微微變了臉色。要知道,鵝蛋質粗而味腥,素來極少入菜。這“玉樹瓊花”和“長河落日”相傳是清代揚州八怪之首鄭板橋所創。其時鄭板橋處世清貧,一日朋友拜會,家中除了一隻鵝蛋外,別無它物。鄭板橋無奈之下,靈機一動,將蛋白和蛋黃分開,配以少量新摘的野菜,做出了這兩道菜餚。雖然簡陋了些,但境意優雅,朋友大加讚賞。鄭板橋自己也頗為得意,便把這件事寫入了文記中。這兩道菜並未流傳於菜譜,所以廚界知道的人並不多,現在卻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信口拈來,自然令人側目。 更奇的是,聽這小孩所言,這隻鵝蛋的蛋殼也可入菜,一蛋三吃,竟比當年的鄭板橋更勝了一籌。這種做法,便是博學多識的馬雲也沒有聽說過,他捋了捋長須,繞有興趣地問道:“小朋友,你倒說說看,這'銀碗蓴菜羹'該怎麼做啊?” “也沒有難的。”浪浪晃著大腦袋,大大方方地說道,“將那鵝蛋的上端去除,倒出蛋液,然後將蛋殼邊緣磨光,這樣就做成了一個小小的'蛋殼碗'。然後將蓴菜和配料放入碗中,加入少許湯液,隔水蒸熟,蛋殼中的微量元素和特殊清香就溶入了湯羹,你如果沒有吃過,下次我讓爺爺做一個給你嚐嚐吧。” “是嗎?好,好!”馬雲哈哈大笑了兩聲,然後看著這個機靈可愛的小傢伙,親切地問道:“你爺爺是誰呀?” 不光是馬雲,現在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這小孩談吐不俗,尤其是剛才談到“銀碗蓴菜羹”的做法,構思巧妙,令人讚嘆,料想必定是出身不凡的名廚後代。甚至已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測,他說的“爺爺”,是否就是三十年前一去無踪的“一刀鮮”呢? 浪浪對馬雲的提問卻不正面回答,只是頑皮地一笑,說:“我爺爺一會要來,你見到他,不就知道了嘛?” “嗯,那樣最好。”徐叔此時點了點頭,對沈飛說:“比試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先把這個小朋友帶到台下玩一會吧。” 浪浪沖沈飛擠了個鬼臉:“你老欺負我,我才不要你帶呢。”說完自顧自地跑下擂台,撲到徐麗婕身邊,歪著腦袋撒嬌道:“阿姨,你陪我一塊玩吧。” 徐麗婕摸摸他的頭:“好啊,不過待會比賽的時候,你可得乖乖的,不許搗亂。” 沈飛此時也跟了過來,在徐麗婕身邊坐下,嘆了口氣:“唉,你想讓他乖乖的,除非能把他的兩隻腳捆起來。”說完這話,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把嘴湊到浪浪耳朵邊,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剛才那隻大白鵝為什麼玩命地追你嗎?” 浪浪看到沈飛神秘的樣子,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睜大眼睛反問:“為什麼呀?” 沈飛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你剛才拿的那隻鵝蛋,馬上就快孵出小鵝了。” “真的嗎?”浪浪把鵝蛋從懷裡拿出來,惋惜地說,“早知道我就不拿它了,看老鵝孵出小鵝多好玩啊。” 沈飛嘆了口氣,看起來比浪浪還要遺憾:“我本來有一個更好玩的計劃,可惜被你破壞了。” “什麼好玩的計劃啊?快告訴我。”浪浪迫不及待地追問。 “根據我的計算和觀察,今天應該是這隻鵝蛋孵化期的最後一天。我本來準備趁母鵝不注意,悄悄地把鵝蛋偷走,然後自己孵最後的一兩個小時,這樣小鵝出世以後,就會把我當成它的媽媽,整天跟著我跑,你說好玩不好玩?”沈飛一邊說,一邊用眼睛不時地瞟一瞟那隻鵝蛋,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真的假的?”浪浪將信將疑地看著手中的鵝蛋,“人怎麼孵蛋呀?” “只要盤腿坐在地上,把蛋壓在屁股和腿下面就可以了。”沈飛比劃了兩下,又說,“你想,剛出生的小鵝怎麼會知道它媽媽長什麼樣子呢?當然是第一眼看見誰就把誰當成它的媽媽了。你要是不相信,讓我孵給你看。” “不行不行。”浪浪立刻地叫了起來,“我自己來孵,我要做小鵝的媽媽。” “你不會孵,還是我來吧。”沈飛說著,伸出手,做勢要去奪那隻鵝蛋。 “我會的!”浪浪大急,連忙找了張椅子,在上面盤腿坐好,然後把鵝蛋塞到屁股下面,得意地說道,“不就是這樣嘛。” 沈飛看著他咽了嚥口水,做出一副羨慕無比的表情,然後用懇求的口吻說道:“好浪浪,你如果坐累了,就換我來孵一會好不好?” “不行。”浪浪把頭搖得像個波浪鼓一樣,“萬一你孵的時候,小鵝出來了,那我就當不成鵝媽媽了。” 沈飛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唉,我這麼好的計劃,卻被你搶了去。沒指望,我只好去看無聊的比賽了。浪浪,等你孵出小鵝,一定要叫我來看呀。” “知道了,知道了。”浪浪生怕沈飛惦記自己屁股下的鵝蛋,滿口應承,“你專心看比賽吧,到時候我會叫你的。” 沈飛點點頭,然後轉身看著徐麗婕,壓低聲音說:“這下我們可以安生一陣了。” 徐麗婕強忍著笑:“騙小孩子,真沒出息。” 沈飛“嘿嘿”地輕笑兩聲:“不是這樣,他怎麼能老實呢。快看台上,薑山他們出來了。” 徐麗婕抬眼望去,果然看見薑山和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從後廚出口走上了擂台。場內立刻安靜了下來,剛才的那一幕插曲已被眾人拋於腦後,大家都拭目等待著這場名廚對決。 徐叔呡了口茶,潤潤喉嚨,然後朗聲說道:“諸位,今天的比試即刻開始。這兩位我想大家都認識了,這個年輕人便是與淮揚廚界定下賭局的薑山薑先生,另一位更不用多說,是城南'妙味居'的朱曉華朱師傅,他素來以選料精細聞名於揚州廚界。” 薑山和朱曉華均微微欠身點頭,向眾人致意。 徐叔略做停頓後,繼續說道:“今天雙方比試的菜目是:大煮干絲!” “揚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千絲堆細縷,熟銅煙袋臥長苗,燒酒水晶餚。” 這是清代惺庵居土所作的《望江南》,這首詞描繪了舊日揚州的食客在茶社中一邊抽煙,喝酒,吃肴肉,一面品嚐“加料干絲”的情景。這“加料干絲”即是今日淮揚菜中“大煮干絲”。 這道菜相傳原為乾隆皇帝下江南途徑揚州時御宴上的一味菜餚,當時叫做“九絲細縷湯”,即用豆干絲、火腿絲、雞絲、筍絲、木耳絲、口蘑絲、紫菜絲、銀魚絲、肉絲燴製而成的湯。後來傳到民間,又經過了一系列的變化和改進。現在的做法是將豆腐乾批片後切絲,先在清水中烹過,瀝去鹵水,然後在雞湯中煮過,瀝去雞湯,再倒入新雞湯重煮,並加入配料如蝦仁、火腿絲、海參絲、肫肝絲、雞脯絲等,入味後拌好香油、淮鹽,裝盤上桌,其特點是乾絲高壘、入口綿軟、清鮮爽口,葷素相得益彰,歷來是淮揚菜系的看家名菜。 擂台之上,比試已經開始。 做“大煮干絲”所用的豆腐乾,俗稱“方乾”,高七分,長寬各兩寸有餘。雖然看起來不大,但切成細細的干絲後,卻能壘起高高的一盤。所以要做一道大份的“大煮干絲”,其主料用兩份豆腐乾也就足夠了。 可現在薑山和朱曉華的面前,卻各擺著一隻大大的竹籃,籃中整整齊齊地碼滿了層疊的方乾,足有上百塊之多。一名小伙計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說道:“這些都是產自七里鄉的上好新鮮豆干,請兩位選用。若不合適,後廚尚有足量的方乾備選。” 台下徐麗婕好奇地問道:“七里鄉在什麼地方,那裡的方乾很有名嗎?” “這你可算問對人了。”沈飛抱著胳膊說,“要做一份出色的'大煮干絲',普通的豆腐乾可不行,一定要用長江下游一帶出產的豆腐乾,其中又以揚州南界七里鄉地區的為最佳。” “可是豆腐乾和豆腐乾之間會有什麼區別呢?” “那區別可大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於水土間的差別造成的。首先,只有長江下游肥沃的土地才能夠長出肥大細膩的上好黃豆。其次,在製作豆腐乾的過程中,對水質的要求非常高。北方的水硬度大,制出的豆腐乾不僅僵硬,而且色澤發黃,這樣的品色,江淮一帶的廚子只怕都不屑去看上一眼。而七里鄉毗鄰邵伯湖,水質清澈柔和,那裡出產的豆腐乾總是又白又嫩,惹人喜愛。”沈飛說得興起,舔了舔嘴唇,又繼續侃侃而談:“即使是同一個地方出產的豆腐乾,品質也不盡相同,有的質緊細膩,有的則粗糙疏鬆,這和製作時所用黃豆的老嫩,點鹵時配料的構成,以及加水量的多少都有關係。所以要想做出一道令人叫絕的大煮干絲,首先你得知道怎麼挑選上乘的豆腐乾。” 徐麗婕吐了吐舌頭,贊訝道:“沒想到一塊小小的豆腐乾,竟也藏著這麼大的名堂。” “那當然。這烹飪中方方面面的學問可謂博大精深,我雖然只是一個菜頭,嘿嘿,所知所學也是小看不得的。”沈飛開始略帶陶醉地揚揚自得起來。 徐麗婕笑了笑,不再搭他的話茬,轉過頭,且看擂台上的兩位如何選料。 薑山就像在市場上買菜一樣,伸手在竹籃中翻看兩下,然後揀起了一塊豆腐乾,在眼前仔細端詳片刻後,覺得不太合適,便又放回了籃中,同時抬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瞅了瞅身旁的朱曉華,可這一看,他的眼神就像被定住了一樣,一時竟無法離開。 不僅是薑山,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現在都被這個貌不驚人的朱曉華吸引了過去。只見他閉著眼睛,右手伸入竹籃中,幾根胖胖的手指上下翻動,每動一次,便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塊豆腐乾,然後幾不停頓,兩指一彈,那豆腐乾便從籃中飛出,穩穩地落在小伙計腳下的一隻闊口大盆中。他手上的動作甚是迅捷,豆腐乾一塊接著一塊,接連不斷地被拋了出來,劃出道道白色的弧線,煞是好看。也就僅僅兩三分鐘的功夫,原先滿滿一籃的豆腐乾便全都轉到了大盆之中。朱曉華睜開眼睛,輕輕搖搖頭,顯得非常失望,對小伙計說道:“去後廚,重新換一籃。”小伙計答應一聲,拎起空籃直奔後廚,片刻後,又提回一滿籃的方乾。 台下眾人開始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聽了朱曉華這話,才回過味來。原來這短短的幾分鐘內,朱曉華僅憑兩根手指,就已經把滿籃的豆腐乾挑了個遍,而結果竟是沒有一塊能讓他滿意。 薑山心中了然,不免有些暗暗吃驚。朱曉華兩指一夾,便可了解豆腐乾的品質,已是神乎其技,令人自嘆弗如;這一籃子的豆腐乾,無一不是平常難得一見的上品,而對方卻全都看不上眼,其選料時的精細苛刻,更是聞所未聞。此人在廚界中尚算不上響噹噹的人物,卻有如此本領,這煙雨淮揚,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 不過對手越強,薑山倒越是興奮,當下他便凝住心神,在自己的那籃豆腐乾中細細挑選。反复斟酌之後,終於選定了色澤最為潔白,質地細膩又不失韌性的兩塊方乾,輕輕地放在了案板上。 不遠處的徐麗婕卻在暗自為薑山著急。這當口,朱曉華已經挑完了三籃豆腐乾,才選定了其中的一塊,而薑山卻如此草率,只在一籃中挑選,豆腐乾的質地自然會處於下風。如果薑山此戰失利,雖然父親可贏得賭局,但“一刀鮮”的風采恐怕就無緣見識了,那可是一個大大的遺憾。 不過徐麗婕有所不知,薑山這麼做其實也是無奈之舉。他所挑出的兩塊豆腐乾,從品質上來說,已是自己所識的極限,再多做選擇,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便如同兩人同遊,能看見一千米外景色的人,自然不會在五百米處止目;而另一人視力有限,只能看到五百米內的景色,五百米的風景即使再美,對其來說也是枉然無用。 那邊朱曉華毫不停歇,一口氣又挑了四籃,最後終於在第七籃中找到了另一塊令自己滿意的豆腐乾。兩塊豆腐乾都選好後,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用手擦了擦額頭,那裡已沁出一層細小的汗珠。他的那番動作,別人看似輕鬆悠閒,但其實要分辨那麼多豆腐乾中的細微差別,精神狀態需高度集中,極費心力。朱曉華休息了片刻,待氣息略定後,衝薑山抱拳行了個禮,說道:“姜先生,這次比試,在下的任務已算完成,下面由'福壽樓'的李冬李師傅向姜先生討教刀法上造詣。” 立時,場下的看客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眾人交頭接耳,一片訝然。揚州城酒樓林立,刀客如雲,大大小小的廚藝比試數不勝數。今天能有幸受邀前來的,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此道高手,可這種中途換人的做法,眾人都是聞所未聞。 廚藝上的學問,雖然紛繁複雜,一道菜的出爐,中間也要經過諸多工序。但對某人技藝高低的評價,最終還是要落在菜餚的“色、香、味、意、形”五個字上,僅在製作時的某道工序上判定優劣,並無太大的意義。這朱曉華只不過剛剛在選料上占得先機,便要退場換人,確實令人有些不解。 薑山初時也是一愣,但隨即便明白了其中奧妙,淡淡一笑,說道:“我與徐叔定下的賭局,是要挑戰整個揚州廚界。你們即使是合多人之力,只要最後做出的菜餚能勝過在下,我也一樣服賭認輸。” 薑山的一席話點醒了台下眾人,兩三個年少浮躁的看客更是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車輪戰!” 今天到場觀戰的客人,雖然都是受邀前來,但先前並不知曉徐叔等人的計劃。剛才看到朱曉華出戰薑山,不少人還心存疑慮:這朱曉華選料雖是一絕,但烹飪上的綜合造詣並不突出,薑山的廚藝令三大名樓都束手無策,朱曉華又怎會是他的對手?現在其中的原委終於揭開,原來徐叔已安排好“車輪戰”的方式,把多人的所長綜合起來與姜山一搏。這種方法在個人的比試間當然不可能出現,但薑山言明挑戰的是整個揚州廚界,出現此局面,倒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這種比試的方式不僅新穎,而且大大增加了揚州廚界獲勝的可能,眾人的情緒和好奇心都被調動了起來,大家拭目以待,且看薑山會如何應付。 這邊朱曉華不再多言,退後幾步。一旁早有小伙計準備好座椅,朱曉華在椅子上坐好,目光看向後廚的出口處。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健碩的男子穩步走出,正是“福壽樓”的主廚李冬。 李冬沉著臉走到案台前,上下打量了薑山兩眼,瓮聲瓮氣地問道:“你就是薑山?” “不錯。”與李冬倨傲的態度不同,薑山的回話顯得謙謙有禮,“早就听說李師傅的刀功造詣不凡,本該專程登門拜訪,可惜行程倉促,未能如願。沒想到今天卻有機會同台競技,必定會讓姜某人受益匪淺。” 李冬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說了句:“好!”然後從案板上拿起一塊豆腐乾,端詳片刻,又讚了一句:“好!”這兩句“好”一前一後,語氣神態大有分別。說第一個“好”時李冬神情嚴峻,算是對薑山言辭簡短而強勢的回應;說第二個“好”時則臉露喜色,卻是對朱曉華所選方乾品質的由衷讚美。 兩句“好”說完,李冬右手手腕一翻,掌中已一口廚刀。只見這口刀刃體極薄,雖然通身烏黑,但遠遠看去,卻是寒光閃閃;刀柄是用紅木包固,露出掌外的一小段柄頭已被磨得精光鋥亮,顯示出這口廚刀的歷史。 看台上的沈飛輕聲讚了句:“好刀!” 徐麗婕好奇地問:“這刀黑不溜秋的,其中有什麼名堂嗎?” “當然有名堂。”沈飛侃侃說道,“這把刀是用玄鐵製成的。對於廚刀的製作來說,有兩個矛盾看起來是很難協調的,即刀刃的厚度和廚刀的質感。刀刃越薄,廚刀使用起來就越靈動,但此時刀的質量不夠,在進行快切和劈斬的時候難以發力。所以一般來說,廚刀會分為輕刀和重刀兩種,用處各不相同。而玄鐵比重比普通精鋼要大了很多,用它為原料製刀,可以將刃薄和質沉兩大優點融為一體,達到一刀多用的功效。” “什麼玄鐵刀呀?我還沒見過呢。”不遠處的浪浪坐在椅子上,伸長脖子往擂台方向張望,無奈身形矮小,除非跑到擂台邊,否則只能看見前排看客的背影。 沈飛看著他,笑嘻嘻地說:“那你快到前面去看吧,這隻鵝蛋讓我來替你孵一會。” 浪浪趕緊盤腿坐好,撇了撇嘴說道:“我才不上當呢,一柄廚刀有什麼好看的。” 徐麗婕抿嘴暗笑,心想:沈飛這一招還真是管用,否則浪浪見到這麼柄稀奇的廚刀,不定又會做出什麼頑皮搗蛋的事情來。 擂台上的李冬輕撫刀刃,看著薑山說道:“我雖然不是什麼名門的後代,但這口刀代代相傳,也有了上百年的歷史。這上百年來,我們李家就憑著這口刀,在揚州廚界混口飯吃。今天姜先生如此看輕揚州廚界,還得先看看它答不答應。” 薑山來揚州之後,對各個酒樓的知名大廚都略有了解,知道李冬素來倨傲耿直,頗難相處。因此對方雖然言辭不善,他倒也不以為意,淡然地揮了揮手,說:“既然如此,李師傅,你先請!” 李冬不再多言,拿過一塊豆腐乾置於案板正中,左手手掌平攤,按在豆腐乾的頂部,右手微微一翻,手中刀面與案板水平,然後緩緩平推,刀刃緊貼著左手手掌的下沿切了進去。 只見那刀刃從手掌下平平地劃過,去勢極穩極緩,但卻絕無一絲停頓。李冬右手手腕發力,推著刀身而動,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像入定了一樣,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這時場內一片寂靜,眾人全都屏息凝視,目光隨著那黑黝黝的刀鋒移動,在座的都是內行,知道這刀法上的比試,在這一刀下去後,便可見了分曉。 廚藝中的刀功的用法,可分為切、劈、斬三大類,其中以切法最為精細複雜,也最能顯出技藝的高下。從運刀的手法上說,切法可分為推切、拉切和鋸切;從運刀的方向,則可分為直刀切和橫刀切。 橫刀推切,俗稱“片”,是所有刀法中最難的一種,而這正是把豆腐乾切成乾絲時必須的第一步。這一步能否成功,除了要看右手推刀時的力量和穩定性外,左手手掌上的配合也至關重要。進行橫刀切時,豆腐乾全靠左手上的壓力被固定在案板上,這壓力小了,豆腐乾會在刀刃的推力下移動,壓力大了,又會阻礙刀刃的推入,這就要求施力手能隨刀刃的推進程度靈活控制力量的變化。兩手配合稍有不諧,便有可能發生頓刀或者移料的現象,自然也就切不出完整均勻的方乾片來。 在諸多目光的注視中,李冬手中的刀終於穩穩地劃過了整塊方乾,當鋒利的刃口從豆腐乾的另一側冒出頭之後,李冬收住刀勢,然後移開左手,把廚刀直直地舉了起來。 只見烏黑髮亮的刀面上,緊貼著一片極薄的豆腐乾,雖然刀體已成垂直,但那片豆腐乾仍能粘在刀面上,可見其不僅又輕又薄,而且刀口必然是異常的平整光滑。 李冬似乎有心賣弄,把廚刀舉得老高,待眾人全都看個清楚之後,這才將右手手腕輕輕一抖,那方乾片受了震動,脫離刀面後,竟如一頁白紙般從高處飄然而下,悠悠蕩盪,剎是好看。快飄落至案板時,李冬伸出左手,將方乾片平平穩穩地接在了手心。眾人看得如醉如痴,到此刻才回過味來,齊齊讚了聲:“好!” 沈飛見徐麗婕一副專注的樣子,在她耳旁解釋到:“大煮干絲是非常考驗刀功的一個菜,一塊方乾,能切成多少片,直接反映了操作者的刀功水準。能把方乾切到三十片以上的,就算達到了特級大廚的標準。照李冬的切法,這塊方乾只怕最終能到四十片以上!” “啊,他真是好厲害。”徐麗婕感慨地說,心中暗想:卻不知道薑山又能切出多少片來? 此時薑山也已經持刀在手,他所用的是一口嶄新的上好鋼刀,刃口處寒光閃閃,一看便是出自老字號的精品,但和李冬所持的那口傳世玄鐵刀相比,終究是差了一籌。 同樣是穩穩的一刀之後,薑山切出的方乾片卻明顯比李冬切出的要厚了一些,他自己似乎也不甚滿意,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在懊惱刀具不佳,還是在嘆息確實技不如人呢? 隨後兩人各不停歇,擂台上刀光閃動,直到每人案板上的豆腐乾都成了一堆薄薄的方乾片。 “這兩塊豆腐乾,李冬一塊切出了四十五片,一塊切出了四十四片,薑山則是兩塊都切出了三十六片。”徐麗婕認認真真地說道,言語中對薑山的技遜一籌多少有些失望。周圍的看客聽到她的話,有好幾個都輕輕地點著頭,看來像她一樣數出每塊方乾所切片數的人還不在少數。 切片完成之後,緊接著便是切絲。這一步所用的刀法屬於直刀推切,難度比切片時的橫刀推切要小了很多。兩人都完成得乾淨利索,只聽得刀刃與案板相碰發出的“篤篤”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不消片刻,他們面前的案板上便都聳起了一堆小山包似的方乾絲。從台下看去,李冬案上的干絲堆明顯比薑山的要大了一號,眾人心中都清楚,這正是因為李冬切出的干絲更為纖細,所以堆在一起時,能顯出更大的體積。 擂台上二人互相比對,心中更是如明鏡一般。薑山放下手中的廚刀,誠摯地說道:“李師傅刀功精湛,確實名不虛傳。在這一點上,我心服口服。” 李冬翻了翻眼睛,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不必客氣。你的言下之意我明白。我也承認,我只是在刀法上能勝過你,說到綜合廚藝,今天在座的能勝過我的只怕就有不少。我不管你這次來揚州究竟說什麼目的,不過你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憑一個人就想撼動整個揚州廚界,哼,可不是那麼容易。”說完,他往下退了幾步,坐在朱曉華身邊的一張空椅上。 不遠處的徐叔衝台上的小伙計點點頭,小伙計會意,來到後廚出口處,朗聲說道:“請'水華軒'金宜英金師傅上台!” 話音甫落,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已從後廚走出,他身材不高,圓圓的臉龐上戴著一副黑框的近視眼鏡,一眼看去,不像個大廚,倒更像是個讀書人。 眾人認得此人正是城西“水華軒”的主廚金宜英。大家心中都很明了,素來以火候掌控能力聞名揚州廚界的金宜英此時上擂台,顯然是作為車輪戰中的一環,來完成這道“大煮干絲”最後的烹飪步驟。 金宜英不緊不慢地走到灶台前,看了一眼案板上高高聳起的那堆干絲,脫口稱讚道:“好!這干絲的質地好,切得也好!” 一旁的薑山接口說:“'妙味居'朱曉華和'福壽樓'李冬的手筆,自然不會差的。我來到揚州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聽說金大廚已對菜品火候妙至巔毫的掌控,同朱大廚額選料能力,李大廚的刀功並稱揚州烹飪界的'三絕',今天三位齊聚'一笑天'酒樓與在下共同切磋廚藝,必定會讓我受益匪淺。” “哎,今天高手雲集,這樣的謬讚怎麼敢當。”金宜英笑瞇瞇地看了看薑山,“你就是從北京來的御廚後代?這兩天淮揚廚界因為你的到來風起雲湧啊,言語倒是謙虛得體。嗯,年輕有為,敢想敢做,不錯,不錯。” 金宜英素來雍容大度,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因此他在擂台上公然稱讚對手,大家倒也不以為意。只見他頓了一頓,話題一轉,又繼續說道:“這廚藝比試,向來是一對一的單挑,我們這次合三人的技藝與你比試,對你確實有些不公。不過聽徐老闆說,你的廚藝確實厲害,要單打獨鬥,現在揚州很難有人是你的對手,為了獲勝,我們也只好這樣了。你如果不服氣,也沒關係,那本菜譜,我們不要你的就是了。” 薑山見他如此坦蕩,禁不住莞爾,不過口中卻毫不示弱:“這廚藝上的比試,需到最後菜餚出鍋才能分出勝負。最後若是我贏了,打賭時定下的條約你們可是不能抵賴的。” “哦?好好好。”金宜英倒不著惱,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那我們就先分出勝負再說。只是前兩陣你已落了下風,在火候上想要扳回來只怕不容易啊。” 徐叔輕咳一聲,插話道:“兩位不用多說,勝敗還得看手上的功夫。”說完,他衝那小伙計使了個眼色,小伙計對著後廚方向呼喝了一句:“上雞湯!” 不一會,兩名女服務員從後廚出口款款走上了擂台,把各自手中端著的一隻大砂鍋分別擱在薑山和金宜英面前的灶台上,隨即又退了回去。 小伙計清了清喉嚨,向眾人解釋說:“由於時間所限,這次比試所用的雞湯,由'一笑天'後廚為雙方准備。這兩隻砂鍋中的雞湯源於同一鍋,是用地道的農家老母雞熬製而成,味道鮮香濃郁。各色輔料也已切好加入湯中,計有脆鱔絲、竹蟶絲、火腿絲、筍絲、木耳絲、青椒絲、口蘑絲、海參絲、燕窩絲九味。這兩隻砂鍋中的湯料完全一致,兩位盡可放心,在烹飪技法上比個高下。” 這雞湯若是涼了,再回熱時,便會失了鮮味,薑山和金宜英都把爐灶打起小火,維持著砂鍋的溫度,然後開始料理各自面前的那堆干絲。 兩人分別拿了一口鐵鍋,加上清水,開大火加熱。沒幾分鐘,鍋中的水已然沸騰。只見他們把乾絲倒入鍋中,略抄一下後,立刻又用漏勺撈出。 “這是在幹什麼?”徐麗婕不明就裡,只好又去請教沈飛。 “干絲入鍋之前,先要用沸水瀝一遍,這是為了出去干絲中的土腥味。這是'大煮干絲'烹製時一個比較關鍵的步驟,在去處土腥味的同時,又要保留清新的豆香,所以一定要控制好過水的時間。” 徐麗婕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只見台上的二人在干絲瀝完水後,把鍋中的沸水倒盡,卻從砂鍋內舀出少許雞湯置於鐵鍋中,然後又將乾絲倒了進去。 “知道這道工序是為什麼嗎?”沈飛有意考一考徐麗婕,“這裡面的道理並不復雜,你猜猜看?” 徐麗婕歪著腦袋略想了會,一拍手說道:“我明白了。這干絲剛才瀝水後,沾上了不少清水,直接下入鍋中,自然會沖淡雞湯的鮮味。所以要先在少量的雞湯中過一遍,然後再下到鍋中,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了,對嗎?” “不錯不錯。”沈飛笑著打趣,“這幾天跟著我混跡,總算長了些知識。” 徐麗婕“哼”了一聲,顧不上和他鬥嘴,轉過頭來,繼續關注擂台上的比試。 此時兩人都已將乾絲下到了砂鍋中,這意味著這場比試已經到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階段:雞湯汆味。這個步驟對火候掌握的要求非常高,火小了輔料和雞湯的鮮味難以浸入乾絲,火大了會把乾絲煮爛,失去口感。 而這一點,正是金宜英的強項。 “水華軒”靠他打了十多年的招牌,自然也不是浪得虛名。只見他身體微微前傾,左手始終放在爐灶的火力控制開關上,右手則虛抬於腹前,與砂鍋保持著約一寸的距離。 不久前那笑瞇瞇的表情在金宜英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了。他緊鎖著眉頭,面色凝重,雖然隔著厚厚的眼鏡片,但他雙目中的精光仍然犀利地射了出來,落在面前的那隻砂鍋上,似乎不會讓其中每一分細小的溫度變化逃過自己的監察。此時此刻,他全身上下的氣質已經完全是一個刀客,一個聚集著一百分精神的頂尖刀客! 沈飛把嘴附到徐麗婕耳邊,輕聲提示道:“注意看他的右手。” 徐麗婕凝神仔細看了片刻,不禁輕輕地“咦”了一聲。原來每隔幾秒鐘,金宜英右手的中指便會倏地彈出,與砂鍋壁輕輕接觸後旋即收回,動作極快,若不特意留神觀察,很難發現。 “他這是在幹什麼?”徐麗婕好奇地詢問。 “測試砂鍋中的溫度。”沈飛回答到,“每測一次,他就會相應地調整一下火力的大小。因為調整的幅度很細微,所以你看不出他左手上的動作。不過從火苗的變化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果然,如果認真觀察可以發現,金宜英的右手手指每彈出一次,灶頭上的火苗便會相應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徐麗婕在驚嘆金宜英神乎其技的同時,也暗暗佩服沈飛敏銳的觀察力。 這一切當然也逃不過薑山的眼睛。這手觸壁調溫的功夫,沒有對溫差感覺上的過人天賦和二十年以上的經驗積累,是絕對無法做到的。薑山心中驚異的同時,也只能自嘆弗如。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輕輕地揭開砂鍋蓋,根據目測的沸熱狀況來調節火力大小,從手法上來說,這自然遜色了許多。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兩人灶頭上的火苗都是越來越小,後來僅是在送氣口處微微可見一圈藍光。台下眾人屏氣凝神,知道這意味著烹煮已到最後的關頭,這場比試的結果也是呼之欲出! 果然,一直靜若處子的金宜英突然雙手齊動,左手徹底關了灶火,右手則揭開了砂鍋蓋,一股奇妙的鮮香立時隨著熱騰騰的蒸汽噴薄而出。那香味在大堂中迅速瀰漫,似乎是一把把看不見的鉤子,鉤住所有人的鼻息。幾個定力稍差的年輕人情不自禁地向著擂台方向傾過身體,那姿態動作就像要隨著香氣飄去一般。 台上金宜英的動作毫不停歇,他抓住砂鍋的泥耳,雙手迅捷無比的一翻,把滿鍋的干絲和湯湯水水全都倒入了一旁早已準備好的青花大瓷盆中,同時大喝一聲:“大煮干絲,出鍋!” 砂鍋中的熱湯進了瓷盆,餘熱未歇,仍在發出“咕咕”的輕微沸聲。只見盆中細細千萬根銀絲雪縷般的干絲蓬鬆高聳,如潔白的花團,簇簇喜人,其中更點綴著或黃或黑或青或紅的各色輔料,同浸在一汪清澈濃郁的雞湯中,鮮香四溢,霎時間將人的耳、鼻、眼、口、心,所有的感觀全都抓了過去。 這一切完成之後,金宜英拍拍手,立在一旁,一身的銳氣慢慢褪去。他笑呵呵地看著薑山,又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和藹中年人。 薑山不動聲色,輕輕滅了灶火,把砂鍋端到桌上,卻不揭蓋,只淡淡說了句:“我的也完成了。” “嗯。”主座上的徐叔此時發話道:“既然雙方都已經完成,那就該判出個高下。對於評判者的人選,不知姜先生有什麼建議?” 徐叔這一問,薑山倒也躊躇起來。按理說,這種級別的比試,在座的眾人中除了主座上的這三位名樓老闆外,誰還有資格擔任評判?不過自己的賭局就是和這三位訂下的,自賭自評,實在是有違常理。 不僅是薑山,在場眾人此時都被同樣的問題所困擾:這比試已到最後時刻,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評判者。 就在此時,忽聽得大廳外一人高聲說道:“這次比試,就讓我來做一回評判,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聲音雖然蒼老,但卻中氣十足。眾人紛紛循聲看去,只見酒樓門口處身形一晃,走進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只見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桿挺直,行走間步履沉穩,步伐開闊,一副精神爍爍的模樣。 這老者手中並無請柬,但言談神態間無處不透露出一種儒雅尊貴的大家氣質,當他長驅而入時,包括凌永生在內的所有人均未產生阻攔詢問的想法,只是在心中猜測著他的來歷。 薑山、沈飛和徐麗婕三人見到這個老者,眼中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爺爺,您也來啦!”原來此人正是彩衣巷中的那位老先生。 老者循聲看見浪浪,停下腳步,略帶詫異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跑來的,有沒有調皮搗蛋?” “嗯……沒有,我來看他們比試的……”浪浪生怕被爺爺知道自己偷鵝蛋的事情,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鵝蛋在兩腿間藏好。 沈飛有心逗他,湊過去說:“浪浪,你爺爺來了,你還不趕緊過去,這鵝蛋,讓我先幫你孵會兒。” 浪浪大急,連連擺手:“什麼鵝蛋?哎呀,你們別和我說話了,快看比賽吧。” 老者見此情景,雖然不明就裡,卻也猜出了一兩分。他一時無暇細問,微微笑著說:“沈飛,這孩子你先幫我照看著,別讓他惹出什麼亂子,我先去處理擂台上的事情。” 沈飛還未答話,徐麗婕瞇瞇一笑,已搶先說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只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攆都攆不走呢。” 老者與沈飛等人說話的同時,台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議論紛紛。先前浪浪在擂台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對他爺爺的出現充滿了期待。此刻見到真人,果然是氣度不凡,頗具大家風範。只是一番交頭接耳之後,幾個資歷頗深的年長者一致認定,此人並非三十年前失踪的“一刀鮮”,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不過眾人對其來歷的好奇心卻因此有增無減。 老者自己對耳旁的議論聲卻似充耳不聞,他徑直走上擂台,衝徐叔等人點頭施禮,說道:“三位老闆,我今天不請自來,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禮。馬雲捋著鬍鬚,心中甚是詫異,以自己在揚州的資歷和見識,竟也看不出這老者的來歷,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老先生不必客氣。只不知你是從何處而來?” 老者微微一笑,說:“我早已淡出廚界,一點微名,無須再說出來了。只是前日受了一個好朋友所託,因此想來化解姜先生和揚州廚界之間的這段糾葛。姜先生,我雖然也是揚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沒有了什麼功利之心,由我來做評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不但廚藝精深,而且氣度高雅,您若做這個評判,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薑山說到這裡,轉頭看看徐叔等人,“只是不知道三位老闆有沒有什麼異議?” 陳春生從薑山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詢問到:“聽口氣,你和這位老先生是認識的?” “也是今天剛剛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沈飛和徐麗婕徐小姐也都在場。老先生烹製的'神仙湯'和'蛋炒飯',技藝精巧,美味無窮,我們三個都是大開眼界。” 薑山此言一出,眾人間又起了一陣騷動。要知道,這“神仙湯”和“蛋炒飯”都是揚州市井民間極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嫗,下至剛剛能夠持鍋端勺的少年,無一不會。越是普通的東西,要想做好,做出彩,那就越難,這個道理人人懂得。而這老者憑藉這一湯一飯,竟能得到薑山“技藝精巧,美味無窮”的八字評語,其在烹飪上的造詣,可見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廚老闆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鵝蛋三吃的做法時,他們也僅是略感驚訝而已,此刻卻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說道:“既然老先生廚藝如此高深,又是為了揚州廚界而來,那就有勞老先生受累,做今天這場比試的評判。姜先生,請開鍋吧。” 薑山卻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鍋蓋上,右手對老者做了個手勢:“請您先品嚐這幾位大廚的手筆。” “好!”老者走上兩步,來到金宜英這邊的案台前。此時朱曉華和李冬也都起身離座,圍攏了過來。 老者從一旁服侍的小伙計手中接過筷子,從盆中夾起一撮干絲,只見根根銀絲整齊完整,細如纖發,當下便讚了句:“好刀功!” 李冬自走上擂台後,一直板著臉龐,此時總算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揚首,手指輕挪,將那撮淋漓帶汁的干絲送入了口中,細細品嚐之後,評價說:“嗯。豆干細嫩爽滑卻又不失韌性,火候的掌握妙到巔毫。這一份'大煮干絲',足以稱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評價如此之高,不僅操作的三位大廚面露喜色,台下的眾人也忍不住一陣竊竊私語:看來這場比試的勝券,已有七八分落在淮揚廚界的囊中了。 老者轉過身,又來到薑山面前:“姜先生,現在可以了嗎?” 薑山點點頭,揭開砂鍋蓋,把乾絲倒入盆中:“老先生,請!” 老者從盆中夾起一筷子乾絲,在半空中晃了兩晃,微微皺眉道:“從刀功上來看,姜先生似乎要遜色了一些,所用的方乾似乎也不及對手的細嫩。” 這一下,連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並沒有看到這道菜烹製的全過程,但一句話便點出了己方的兩大優勢所在,可謂目光犀利,見識老到,照此態勢,己方幾乎已是必勝無疑。 但既是斗菜,自然要等雙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後,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眾人眼看著老者將薑山所烹的那筷干絲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靜待他的下文。 老者品評良久,忽然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嘆息了一聲,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等待中的眾人全都一愣,不知他這聲嘆息是什麼意思。徐叔和馬雲、陳春生面面相覷片刻後,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樣,老先生?有結果了嗎?”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這樣吧,在我發表意見之前,你們不妨也嚐一嘗這兩份'大煮干絲'。” 徐叔點點頭:“也好。”機靈的小伙計立刻小跑著去了後廚。不一會,三個女服務員走出,各自拿著托盤和小碟,從兩份“大煮干絲”中分別夾出少許,送到了三位老闆面前。 徐叔等人先後嚐了兩份干絲後,相互間交換了眼色,卻都是默不作聲。場內一時間靜悄悄的,眾人心中隱隱感覺到:這場比試的結果只怕是有了出人意料的變故。擂台上三位揚州大廚臉上先前的喜色此刻也消失了,代之以緊張焦急的表情。 果然,良久之後,徐叔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黯然說道:“姜先生,是你贏了。” 大堂內頓時一片嘩然,三位揚州大廚更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朱曉華不服氣地喃喃說道:“不可能的……我的選料,李師傅的刀功,金師傅的火候,這都是最出色的,我們怎麼會輸呢?” “你說得不錯。我原先也希望你們能獲勝的。”老者的目光從三人身上依次掃過,話鋒一轉,“可惜啊,在你們所做的這道'大煮干絲'中,無論是選料、刀功還是火候,都已經達到了極至,不過這也正是你們落敗的原因。” “什麼?”三位大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神色,實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場下徐麗婕也像大多數人一樣摸不著一絲頭腦,她用手托著腮,嘟著嘴說:“什麼啊?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沈飛做了個“噓”的手勢:“先別問,繼續往下聽。” 只見台上老者把目光轉向李冬,說:“李師傅,你的刀功確實令人嘆為觀止,我活了七十多歲,也從未見過切得這麼細的干絲。不過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把乾絲切到這麼細呢?” 李冬想也不想,脫口便答:“這干絲切得越細,烹製時便越容易著味。” “嗯。你說得不錯。”老者點了點頭,“在淮揚菜中,對乾絲有兩種做法,這兩種做法對刀功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其中原因卻並不相同。第一種做法叫做'燙干絲',這是一道涼菜,就是把切好的干絲用開水滾過,然後拌入香油、淮鹽、薑絲、蝦仁等配料食用。這燙干絲吃的就是豆干的本味,因此過水的時間越短越好,自然,干絲也就是切得越細越好。第二種做法就是今天你們比試的這道'大煮干絲'。豆干自身的滋味很薄,用來製作涼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為大菜,那就遠遠不夠了。因此在'大煮干絲'製作過程中,並不講究豆干的本味,這道菜的關鍵,是藉用滋味鮮醇的雞湯,將多種輔料的鮮香味通過煮製的過程複合到豆干絲中。古語云烹調之理,曰:'有味使之出,無味使之入'。這煮干絲的過程,說白了,就是一個'入味'的過程。干絲切得越細,便越易入味,這個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 老者這番話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就連徐麗婕這樣的外行也聽得連連點頭,只是包括三位大廚在內的眾人此時尚不明白:如果這樣的話,那這次比試獲勝的一方,更應該是揚州廚界才對呀? 那老者停頓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後,這才把話語切向正題:“不過姜先生這次之所以獲勝,卻恰恰是因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這道菜,各種輔料的鮮香已完全滲入到干絲的最裡層,吃來異常美味;相較之下,你們做出的干絲,雖然切得纖細,但輔料的鮮香只是浮於表面,終究還是遜了一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究其淺層的原因,便是剛才在烹煮時,姜先生的干絲在砂鍋中多燜了十分鐘左右,這才揭蓋裝盤,因此能夠入味更透。” 眾人回想起剛才的情形,都暗暗點頭,心想:照此看來,這次失利的責任卻要算在最後負責烹煮的金宜英頭上。脾氣一向不太好的李冬更是斜斜地看了金宜英一眼,不滿地說:“金師傅火候掌控的能力名聲在外,不想到了關鍵場合,也不過如此!”金宜英憨著笑臉,頗有些尷尬,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老者搖搖頭,對李冬說道:“李師傅,如果你認為這是金師傅一個人的責任,那就大錯特錯了。如果金大廚像姜先生一樣,在最後烹煮時多燜上幾分鐘,確實可以更加入味,但那時這份干絲恐怕連夾都夾不起來了,全都煮爛了。你們選用了質地最鮮嫩的方乾,而乾絲又切得如此纖細。金大廚能將這樣的干絲煮得不膩不爛,恰到好處,對火候的掌握確實令人佩服。” 老者這幾句話說得簡短,但其中包涵的烹飪道理卻並不簡單。李冬三人乍聽之下,似乎有些明白,又尚未完全想通,一時間都有些發楞。 卻聽那老者繼續說道:“這'大煮干絲'能否很好地入味,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乾絲是否切得夠細,二是烹煮的時間是否夠長。而這兩點卻又互相矛盾,干絲切得細,烹煮時間便不能長;想延長烹煮時間,干絲便不能細,這兩者互相制約,其中自然會有一個最佳的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位於何處,又同所選方乾質地的鮮嫩程度大有關係。因此'大煮干絲'這道菜,雖然對選料、刀功和火候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必須是一個整體上的恰當把握,而絕非在每一個環節都做到極致這麼簡單。” 朱曉華苦笑了一下:“如此說來,我們確實是輸了,而且三人都有責任。” 許久未曾開口的薑山此時露出勝利的微笑,說道:“做一道菜,所有的工序組合起來,形成的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個出色的廚師,他在最初選料的時候,後續的刀功、輔料、火候該是什麼樣,就應該全部想好了。你們三人在各自的環節上雖然做得無可挑剔,但因為想法並不一致,即使搭配在一起,也做不出上好的菜餚。踢足球時,十一個最好的球星並無法組成一支最好的球隊,這兩件事雖然隔行甚遠,但道理卻是一樣的。” 此時不光是台上三位大廚,台下眾看客也是頻頻點頭,自感受益非淺。李冬三人雖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對自己的廚藝一向都頗為自負,認為憑藉一門獨學專長,完全可以在廚界中贏得一席之地,今天才知道這種想法是多麼可笑,這烹飪中的學問,絕非一葉障目者所能吃透。 主座上的徐叔三人原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短短的幾分鐘內,形勢卻急轉直下,且自己一方輸得無話可說,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在“車輪戰計劃”出爐的那一刻起就已埋下了敗根。 以三人合力出戰本來就不光彩,現在又輸得一敗塗地,在場的淮揚眾廚全都有些臉上無光。場內的氣氛一時間也沉悶至極,就在這時,忽聽得“哇”的一聲,人叢中響起一聲響亮的號哭。 大家的注意力頓時全被轉移了過去,只見浪浪盤坐在椅子上,攤開雙手,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胯部,嘴張得老大,淚流滿面,神情悲傷之極。 擂台上的老者心憂愛孫,連忙快步趕來,關切地詢問:“浪浪,怎麼了?” 浪浪哭得連連抽噎,話不成聲地說:“我……我把……鵝蛋坐……坐破了……” 不遠處的沈飛和徐麗婕湊過去一看,果然,小傢伙胯下的衣褲和座椅上淋淋漓漓,盡是破碎的蛋汁。兩人對看了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 原來浪浪見比試已快結束,可屁股下的鵝蛋還是毫無動靜,不免心中焦急,便想著把鵝蛋往屁股下塞得更緊一些,或許能夠加快速度。誰知一個不慎,用力過大,竟把鵝蛋給壓破了。小傢伙想著即將出生的小鵝被自己給一屁股坐死了,心中既惋惜又悲痛,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老者不明就裡,替孫子擦擦眼淚,勸解道:“一隻鵝蛋破了就破了,你要是喜歡,明天爺爺就給你再買一隻來。” 浪浪努力止住抽噎,抬頭問老者:“買來的鵝蛋也能孵出小鵝,把我當成它媽媽嗎?” 看著浪浪那天真的模樣,周圍不少人已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來。老者則甚是詫異:“孵出小鵝,這是誰告訴你的?” 浪浪抹了把眼淚,指著沈飛:“是……是飛哥說的。” 沈飛看著眾人的目光,尷尬地摸摸下巴,嘿嘿笑了兩聲。浪浪雖然年幼,但聰明伶俐,見此情景,知道多半是上了沈飛的當,心中一酸,眼淚又奔湧而出,哭叫著說:“我……我要小鵝,我……我要……要做小鵝的……的媽媽……” 老者對事情的原委已估了個八九不離十,無奈地看著沈飛:“你說吧,到哪裡給他弄隻小鵝?” 沈飛撓撓頭,愁眉苦臉地思索片刻,走上前把浪浪從椅子上抱起:“好浪浪,乖浪浪,別哭了,小鵝有什麼好玩的,整天跟著你要吃的,煩都煩死了。我告訴你一個又好玩又好吃的東西……” 沈飛在浪浪耳邊低語一陣,浪浪止住哭聲,汪著眼睛問:“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爺爺在這兒,我還能騙你嗎?” 浪浪破涕為笑:“那我們現在就去。” “好。”沈飛爽快地答應了一聲,然後轉頭看看老者,說道:“老先生,我帶浪浪去外面玩會,回頭把他送回家。” 老者深知自己的孫子一向頑皮難纏,沒想到在沈飛手裡卻被治了個服服帖帖,心中既詫異又欣慰,當下便點點頭說:“去吧,不要玩得太晚了。” “等等。”徐麗婕見沈飛轉身要走,忍不住問道,“你們是要去哪裡玩?” 浪浪沖她扮了個鬼臉:“保密!”沈飛也是嘿嘿一笑,並不正面回答,只是說了句:“反正你是不會感興趣的。”說完,便自顧自地抱著浪浪走出了酒樓。 “還挺神秘。”徐麗婕略帶賭氣地嘟囔了一句,心中卻是更好奇了。暗想:“等沈飛回來,一定要問個明白。” 那老者見比試結果已見分曉,孫子也離開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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