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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史上最陰森恐怖的壁畫《地獄變》

唐朝詭事錄 魏风华 11371 2018-03-22
在唐朝,除武宗皇帝一度滅佛外,其他時期佛教盛行。這方面的繪畫也十分發達,閻立本、吳道子、盧楞伽、王維等人都是大家。至於周昉、張萱、韓幹、張璪等以畫仕女、駿馬、松石著稱的畫師,也經常畫點跟佛教有關的作品。當時,這類畫作已呈現出世俗化的傾向,比如長安道政坊寶應寺中的釋梵天女,就是唐代宗時宰相王縉家的歌妓小小的寫真。 佛教繪畫在當時主要包括卷畫和壁畫,這就不能不提到我們所熟知的盛唐畫家吳道子。 道子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幼年喪父,生活貧寒,少為民間畫工,曾跟書法家張旭、賀知章學狂草,半途而廢。學書法不成,改學繪畫,習張僧繇。後在山東一個小縣做了幾天縣尉,不耐俗事,拂衣而去,流浪東都。在洛陽,幾年過去了,畫技已精,但仍無名聲,前途渺茫。正在這時,有個人給他出主意:何不去長安碰碰運氣?

長安? 從東都到西京的路有多遠?那的確是吳道子的人生轉折。 到長安後沒兩年,吳道子便名滿京師,成為當紅的皇家畫師,與仕女畫第一高手張萱並稱畫壇雙星。 任何時代,偉大的藝術家都有其作為開創者的一面。吳道子也不例外。盛唐畫壇雖然隆盛,但在人物畫方面,沿襲的依舊是東晉顧愷之的“游絲線描法”,吳道子天縱其能,首創“蘭葉描”,用狀如蘭葉的筆法表現人物的衣褶,畫面遒勁有力,凝神觀之,有飄動之勢,人讚之曰“吳帶當風”。 吳道子能畫人物,亦能畫山水。跟卷畫比起來,他更愛作壁畫。這跟性格有關。道子原本就是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人,畫壁需要的就是這個。他曾在皇宮大同殿畫《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圖》,洶湧激盪,叫玄宗皇帝也沒法不在身後扯著嗓子喊好。

作為皇家畫師,吳道子經常跟隨玄宗出遊。有一年,他們去了洛陽。道子故地重遊,當然感慨萬千。一日,與舊相識聚會,座上有將軍裴旻、書法家張旭。張旭自不必說,乃當時第一狂草大師,裴旻則是劍術高手。所以,在那個局上,裴旻舞劍,張旭揮毫,眾人撫掌。喝到痛快處,吳道子振衣而起,當眾畫壁,一筆而就,有若神助,觀者嘆道:一日中獲睹三絕,真人生之幸事! 說到這裡,插一句——中晚唐之際,文宗皇帝以朝廷名義下了道詔書,內容很有意思:封張旭的草書、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術為“唐三絕”。也就是說,通過政府公文的形式,明告全國和域外——記住了,這三樣是我們大唐的驕傲。不過,這只是一個版本,“唐三絕”還有另一份名單:吳道子的繪畫、裴旻的劍術、張旭的草書。在這個名單上,吳道子取代了李白。

吳道子的壁畫多是佛教題材。裴旻喪母,在洛陽守孝期間,請吳道子為其在天王寺畫《鬼神圖》。吳道子前段時間一直在休假,所以對裴旻說:“將軍!我很長時間沒作畫了,若你有意,在我畫壁前,為我舞劍一曲,以助靈感,不知可否?” 裴旻劍術,大唐無雙,李白曾跟其學劍,其人亦豪爽,脫去孝服,叫人奏樂,隨後飛身上馬,長劍在手,奔馳往返,所舞之處,青光閃寒,又拋劍入雲,高達數十丈,凌空飛旋,一如電光下射。一曲既罷,裴旻手持劍鞘,當空接承。此時天王寺外觀者如雲,見此情景,無不驚悚。而那劍,卻直插入鞘,一時間掌聲雷動。吳道子隨即起身,凌身畫壁,俄頃之際,鬼神森然現於壁上,時有風吹來,諸像生動,勢若脫壁,一面傑作由此誕生。

吳道子好酒,每欲揮毫,必須酣飲。有一次,在長安興善寺畫《天王圖》,士民圍了個水洩不通。道子半醉,“立筆揮掃,勢若旋風”,人們驚訝未平之際,壁上已是佛光閃耀。對很多畫師來說,畫佛頂上的圓光時,必須使用規尺,但道子卻一揮而就。很多時候,與其說吳道子是在畫壁,不如說他打了一趟拳,一氣呵成的精妙即在於此,以致每次畫壁時都觀者如雲,稱為京都盛事。 作為皇家畫師,吳道子的官方身份是“內教博士”,又為“寧王友”。寧王是玄宗的哥哥。這是個“從五品”的官。按規矩,皇家畫師是不能接私活的。但無論是玄宗還是寧王,都比較寵愛吳道子,所以在這方面比較放得開。只要吳道子想去寺院畫壁,他們並不阻攔。幾年下來,吳道子在長安、洛陽的名寺畫壁三百面,不但廣播了聲名,還收入了不少銀子。

吳道子在著名的慈恩寺所繪文殊、普賢像以及降魔盤龍圖曾轟動一時。尤其是龍鬚蒼勁如鐵,臨近後頓覺刺感。此外,很多人還驚奇地發現:壁畫上菩薩的目光隨著參觀者的移動而轉動,流波欲語。這太不可思議了。後來人們才知道,畫菩薩眼睛時,吳道子使用了曾青和壁魚。 曾青呈藍色,用現在的說法,主要成分是鹼式碳酸銅,在當時是一種丹藥原料;壁魚就是書蟲了。將這兩種東西搗碎混入顏料,繪出的菩薩目光明亮閃爍,彷彿在放光,極其生動。曾青產於蔚州、鄂州兩地,吳道子為獲取這種材料,不惜出重金叫人去採;至於書蟲,雖然不難找,但由於太微小,故而需要的數量非常龐大。不過,這些對吳道子來說都不是問題,因為他有錢而且肯出錢。 吳道子怎麼研究得曾青、壁魚可入畫增光,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這個秘密最終被走漏風聲,於是很多畫師都紛紛效仿,一時間捕捉書蟲成了很多人的新職業。

在長安,吳道子畫壁最多的寺院集中在平康坊。比如,在坊內菩提寺就留下多面壁畫:食堂前東壁上畫有《色偈變》,破例題字,“筆跡遒勁,如磔鬼神毛髮”,又畫有《禮骨仙人圖》,畫技精湛,天衣飛揚,漫壁風動;佛殿後壁上畫有《消災經》,樹石古險,令人稱奇;佛殿東壁上,畫的則是《維摩變》,亦不落俗套。 吳道子之所以喜歡在菩提寺畫壁,一是因為它位於作為娛樂區的平康坊,又緊挨著熱鬧的東市,即使夜里長安城宵禁時,這裡的酒樓歌館依舊營業。還有一個原因,出現在《酉陽雜俎》裡,就是寺裡的會覺上人自“釀酒百石,列瓶甕於兩廡下,引吳道玄觀之。因謂曰:'檀越為我畫,以是賞之。'吳生嗜酒,且利其多,欣然而許”。

不過,吳道子一生最傑出的壁畫,跟上面提到的那些沒什麼關係,而是出現在常樂坊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的一幅白描作品。 趙景公寺為隋文帝皇后獨孤伽羅所建,為的是紀念其父也就是南北朝時西魏大將獨孤信(封趙國公,諡號景)。所以,有相當一段時間,這座寺院在長安是排前幾名的。寺院西廊下,有知名畫師范長壽畫的《西方變》,畫面中的寶池尤其妙絕,凝神視之,感覺水入浮壁;院門上白描樹、石,頗似更知名的畫師閻立德的風格(段成式曾攜帶自己收藏的閻立德的繪畫稿本當場對照)。寺內華嚴院中的盧舍那大佛像,用金石雕成,高六尺,風格古樸,其樣精巧,為鎮寺之寶。據說下面有盧舍那大佛的真身舍利三鬥四升。此外,寺中還有小銀像六百餘座,大銀像和大金像各一座,均高六尺多;又有鑲有各種寶珠的佛經屏風一架,以及黃金鑄成的經書一部。

按理說,這個寺院的實力夠強大了。但到了盛唐時代,很多寺院迅猛崛起,比如慈恩寺、青龍寺、薦福寺、西明寺、禪定寺、菩提寺、大興善寺。這些寺院,不少都是李唐的皇家寺院,而具有隋朝皇家背景的趙景公寺,自然被冷落了不少。尤其是進入玄宗時代後,這家寺院每況愈下,在長安只能勉強排在中游的位置了。一段時間以來,關於該寺最有名的新聞居然帶有八卦色彩:其寺前街有一古井,俗稱八角井,水特別的甜。唐中宗時,淫逸驕奢的安樂公主路過,叫侍女用金碗在該井取水,結果碗墜而不出,一個多月後,現於長安城外的渭河。 以上傳聞是真是假不好說。 因為玄宗時,長安各個寺院間的競爭已趨白熱化。為了招攬香客,諸寺使出渾身解數。比如,京西的持國寺為吸引香火,聲稱他們砍伐寺前槐樹時發現奇事:每片木頭上都有一名天王的形象。儘管人們指責是假新聞,但該寺還是火了一把。

任何寺院都希望香火旺盛。在唐朝時,香客多也就意味著施捨的銀子多,進而能翻蓋更宏偉的寺院。如此一來就會受到權貴乃至皇家的關注,僧人在長安佛界的地位也就越高。住持們為了叫自己的寺院上水平而冥思苦想。 一向以修行高深著稱的趙景公寺的住持廣笑禪師也未能免俗,欲花重金請吳道子為其畫壁。給廣笑出主意的是其貼身弟子玄縱。玄縱的原話是:“師父,據我所知,您與那吳道子在洛陽時就認識,何不拉一下關係?否則,我趙景公寺就越來越冷清啦。” 對弟子的建議,廣笑是有些遲疑的。他確實跟吳道子是舊相識。當年吳道子落魄洛陽,正是廣笑給他出的主意:何不去長安碰碰運氣?那時候,廣笑剛在白馬寺出家。有一次,吳道子沒飯吃了,到白馬寺混飯,閒聊時點了吳道子那麼一下。這條道兒是如此重要。但就兩個人來說,卻沒什麼深入的交往。

面對師父的遲疑,玄縱說:“何必顧慮?該多少錢,我們給吳道子多少錢,一筆買賣而已。據弟子所知,吳道子的官價,是每面壁畫三千兩銀子,這點錢我們寺院還是出得起的。當然,如果他念舊情,打點折,我們也樂於接受。” 廣笑道:“為師擔心的不是這個。那吳生雖為皇家畫師,但卻喜歡在寺中畫壁,從東都到西京,很多寺院都請過他了,據我掌握的信息,他已畫壁至少三百面,這長安城裡就有二百多面,我們再請他畫壁,跟其他寺院相比,又如何有獨特的優勢?” 玄縱是個聰明小子,想了想,說:“弟子以為那些寺院只是追風而已,他們僅僅停留在擁有吳道子的壁畫,而沒有深究其中的奧秘。” 廣笑一皺眉。 玄縱繼續說:“香客們入寺朝拜,施捨錢財,大約分兩類:一是真心向我佛門;二僅僅是為求今生平安富貴,志得意滿,死後不墮入地獄。後一類占了大多數,而且多是達官顯貴。所以,畫壁的內容非常關鍵。而那些寺院,往往隻請吳道子畫些平常的題材,如菩薩、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懾凡夫俗子。如果我們能獨闢蹊徑,請吳道子畫一面特別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勸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現輝煌,何樂而不為?師父博聞廣知,深諳佛法故事,所以……” 廣笑點了點頭,閉目思忖,突然睜開眼,道:“?” 按佛教說法,生靈分六道輪迴: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羅道(阿修羅即界於人、鬼、神之間的精靈)和地獄道。作為六道之一的地獄,是最苦的。在佛教中,地獄是用來勸誡別人的。佛教典籍通過對地獄的黑暗與恐怖的描述警告人們:活著時,不可作惡,否則死後當下地獄,受盡折磨。 就在玄縱要請吳道子的時候,廣笑一把拉住他,說:“規模宏大,人物繁複,耗時必長,僅憑我和他的一點交情以及三千兩銀子是不夠的,要想叫那吳生全身心地創作此畫,還需要一樣東西……” 廣笑在玄縱耳邊低語幾聲,後者聽完後,說:“師父畢竟是師父啊。” 廣笑清朗的笑聲響徹趙景公寺。 玄縱聯繫吳道子時,後者剛剛在永安坊永壽寺完成《變形三魔女》的創作。 對吳道子來說,不是隨便哪個寺院請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對該寺的感覺。前面說了,玄宗和寧王給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吳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內完成的活兒,超過這個天數的題材根本不畫。 此日,當玄縱小和尚出現在吳道子麵前時,道子正帶著王耐兒、釋思道、李生、翟琰、張藏、韓虯等眾弟子在平康坊的一個酒樓喝酒。道子帶徒苛刻,經常揍徒弟。出師前,這些弟子跟隨吳道子只幹兩件事,一是臨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吳道子畫完後負責填染色彩。也就是說,只有真正出師後才可以自己創作。 見到吳道子,玄縱的第一句話是,我是趙景公寺廣笑禪師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師父有好酒。 最近一段時間,吳道子心情不佳,苦悶難以向人表白。所以當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時,就顯得很煩躁。不過,聽到是廣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時,便道:“莫非那廣笑也庸俗了,要請我畫壁?” 這時候,王耐兒等眾弟子齊聲道:“我家師父最近不接活兒!” 玄縱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這次大師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師父為您準備的是一大壇崑崙觴,而且請您畫的是……” 吳道子一愣:“?'崑崙觴'?” 當年在洛陽時,吳道子一度追隨被稱為“醉中八仙”的書法家張旭學狂草,雖然沒學成,但卻在張那裡學到不少美酒的知識,其中就包括玄縱說的“崑崙觴”。 關於此酒,《酉陽雜俎》中有記載,北魏時,有重臣賈鏘,他家有一僕人,尤善辨別好水,“常令乘小艇於黃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過七八升。經宿,器中色赤如絳,以釀酒,名崑崙觴。酒之芳味,世中所絕”。也就是說,造酒的水,取自於黃河源頭,極為珍稀。 “崑崙觴”在北魏時誕生後,即被認為是酒中的絕品,由於量小而極為珍貴。到唐朝時,其造酒秘術仍不外傳,而被賈家的後人獨享,按照開元元年的記錄,在整個帝國范圍內,只供應長安、洛陽、成都、揚州四大城市。其中,長安只供應九十壇而已。這裡面有一半會被皇家買斷,其餘的流落市面,亦多為權貴所搶。一年前,這種酒,一壇子已炒到紋銀八百兩。當然,對長安的很多人來說不缺這點銀子。但問題在於,由於數量極少,有錢也沒處買。在一次寧王的夜宴上,吳道子曾品得一杯“崑崙觴”,味道至今叫他難忘。這種酒市面上很少見,那廣笑老和尚又怎麼會弄來?吳道子打了個問號。 玄縱說:“大師不要生疑,作為酒中仙人,您自知這'崑崙觴'非常人所有,這壇酒乃家師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於寺中,看來倒是與大師有緣了。緣,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吳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廣笑的徒弟,他愛酒,多年前在洛陽白馬寺我即知。” 玄縱說:“大師答應了?那三千兩銀子……” 吳道子湊近玄縱,壓低聲音說:“場景盛大繁複,三五日內如何完成?三千兩銀子遠遠打不住吧?” 玄縱說:“您與家師畢竟是故人啊!” 正在這時,幾名美女簇擁著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樓。見到吳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並不說話。道子亦不語,只是擺了擺手,隨後繼續跟玄縱說話:“可我並非為廣笑私人畫壁,而是為你家趙景公寺啊。” 說罷,吳道子放聲大笑,帶著王耐兒等眾弟子呼嘯而去。 走到樓下時,吳道子突然止步,回頭大聲道:“告訴我那故人,我三日內即入寺去畫!” 吳道子本不是愛財之輩。雖然他要價很高,那隻是彰顯身份而已。這些年,皇家贈予加上私活兒所得,吳道子收入頗豐,但也只是在長安、洛陽買了兩處房子,在終南山修了處別墅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濟了窮人。有一次,在長安東市,吳道子一次發放給貧民十萬兩銀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紛紛議論。但吳道子依舊我行我素。因而,銀子不是一個問題,何況與廣笑還是舊相識。如此說,是那壇“崑崙觴”起了作用?但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吳道子愛酒,可不是個渾人。從這個角度說,真正吸引他的還是這個題材。關於地獄,《酉陽雜俎》“貝編”一門中專門作過介紹: 地獄分生地獄、黑繩地獄、八寒地獄、八熱地獄等十八層。其中,生地獄即活地獄,又分三種:在人間罪過輕的,入活地獄後依舊為人形;罪過稍重的,則化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為一個個肉塊,預示將遭受無邊的痛苦。八寒地獄也非常恐怖。墜入八寒地獄,將會遭遇極度深寒的折磨,皮膚、唇舌、骨頭將盡被凍裂,痛苦無比。與八寒地獄相對的是八熱地獄。而最深一層,則為阿鼻地獄,即無間地獄,也就是我們說的無間道。凡入無間道的人,將受盡一切苦難,永世無有間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輪迴。 作為佛教壁畫中最宏大最具挑戰性的題材,的內容就是這厲鬼諸魔、刀山火海、冷熱煎熬,以及最殘酷的刑罰,為的是警告人們生前必須向善,否則死後即有慘烈的場面在前頭等待。不僅涉及鬼怪眾多,而且地獄類型也非常繁複,整個場景陰森恐怖,是常人所難畫出的。在當時,即使經驗豐富的老畫師碰這個題材,也只是試探著作作卷畫而已,在廣闊的壁上作大規模描繪,整個帝國范圍內還沒有人敢於嘗試。而且,想畫成這個題材,從構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連軸轉,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吳道子已決定向皇家請假,破除萬難帶著弟子們入住趙景公寺,畫這。他急需要這樣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天午後,在看到廣笑禪師時,吳道子說的第一句話是:“故人!'崑崙觴'何在?” 廣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吳生啊!” 廣笑問吳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後者答:“多則半月,少則十日。” 廣笑說:“半月後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偉大的?” 吳道子說:“這有何難?拿酒來吧,先喝上兩天再說。” “崑崙觴”確是美酒,兩天過後,吳道子已把一大壇子喝光,而意猶未盡。雖然酒喝得不錯,但作畫時出了些問題。具體地說,喝了兩天酒,當第三天畫壁時,吳道子居然手足無措,靈感全無。這種情況在以前是沒有過的。王耐兒等眾弟子在道子身後竊竊私語,站在一旁的廣笑禪師和玄縱亦交頭接耳,最後老廣笑笑道:“吳生啊,酒喝得還不到位麼?” 吳道子搖搖頭,擲筆於廊下,疾步走出趙景公寺。 如果說開始時廣笑禪師還笑得出來,那麼幾天過後他就有點揪心了。因為這樣的擲筆而去在隨後幾天又發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憂慮起來:如果吳道子的在七月十五中元節不能按時出現在香客面前,那麼喪失信譽的趙景公寺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一轉眼,時間過去了一半,離中元節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仍空空如也。開始,擲筆後,吳道子出去轉悠一圈兒就回來,一頭扎進禪房裡。但自上一次出去後,已連續兩天沒露面了。而弟子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最後,找了幾圈兒,玄縱才在長安郊外曲江別墅旁發現昏睡於花樹間的吳道子。 吳道子呆呆地望著滿頭大汗的玄縱,後者說:“不是我家師父著急,只是這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佈,到時候如果完不成,我趙景公寺必遭重創!” 吳道子盤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數。” 玄縱說:“實不相瞞,由於這兩天找不到您,我家師父非常著急,為保萬全,已有意邀請皇甫軫在寺院西壁另作了。” 吳道子徐徐抬起頭:“皇甫軫?”他揪住玄縱的領子,像是自言自語,隨後又緩緩地放開。 玄縱說:“正是畫壇新銳皇甫軫。據這小子說,他五日內即可完成。不過,我家師父還未最後答應,因為需要跟您作最後的確定。” 吳道子說:“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壁畫,否則當投曲江而死!” 玄縱嘿嘿一笑,說:“多謝大師。” 打發走玄縱,吳道子長嘯一聲,引得尋花野步的仕女們紛紛轉頸回望。吳道子整了整衣冠,沖她們微微一笑。 沒錯,皇甫軫就是那日在酒樓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關於皇甫軫,我們知之甚少。同樣,對吳道子來說,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細,只曉得他出身寒微,但極具繪畫天分,是長安畫壇最近冒出的新星。此人不但技藝精湛,而且年輕英俊,已有人預言:不出三年,此子當為領一代風騷者。 當晚吳道子即返回趙景公寺,恭敬地拜訪了廣笑禪師。 廣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說:“吳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華夏一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難得住你?” 吳道子唯笑而已。 但轉天畫壁時依舊沒感覺。吳道子怪叫一聲,跌坐於壁前,胸口如被人重擊,隱隱地作痛。王耐兒等諸弟子驚呼著擁上前,圍住他們的師父。吳道子望著手中的畫筆,那筆如枯枝一般。這叫他想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年華也如手中的筆一樣枯萎了。這一年,吳道子已整整五十歲。所謂年過半百,大好青春跟他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不久前,在永安坊永壽寺和光宅坊光宅寺畫壁,他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 離中元節只有三天了。 這天晚上,長安天空,明月高懸。吳道子打坐在禪房,陷入無法擺脫的迷思。但無論他想什麼,皇甫軫那張俊秀的臉都盤旋不去。去年年底,一個令吳道子討厭的文藝評論家就斷言:皇甫軫取代吳道子而成為長安第一畫師已經進入倒計時。據說,一向以搜羅文藝名士為己任的寧王也有意把皇甫軫網羅門下。某座上客甚至提議寧王,叫吳道子和皇甫軫當場比畫…… 說起那皇甫軫,成名作是一年前繪於宣陽坊淨域寺南壁上的《鬼神圖》。這個題材吳道子曾在洛陽天王寺畫過,這些年來被認為是他第一代表作。所以,當皇甫軫崛起後,人們便拿兩幅《鬼神圖》作對比。多數人還是認為吳道子的更勝一籌,但也有人認為皇甫軫的作品在神韻上超過了吳道子。寧王曾專門問到過這個問題,叫吳道子說一下這兩幅畫哪個更好。吳道子能說什麼呢?皇甫軫的《鬼神圖》他是偷偷去看過的。雖然畫的是鬼神,但靈氣十足,飄逸灑脫,別有韻致。最後,吳道子說:“那後生叫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正走在從洛陽到長安的大路上。”這不能不說是個巧妙的回答,所以當時寧王仰天大笑。 但吳道子明白,皇甫軫異軍突起已然是個事實。因為自給淨域寺畫《鬼神圖》後,該寺香客大增。在此前,因有蛇妖作祟的傳聞,該寺的香火已是很冷清了。隨後,皇甫軫又在吳道子的地盤平康坊菩提寺畫了《淨土變》,引起巨大轟動,被認為是年度最佳壁畫。壁畫完成之日,平康坊的歌妓紛紛停業而湧向菩提寺,為的是一睹這絕佳的作品和帥氣的皇甫才子。 在趙景公寺,白衣皇甫彷彿一堵風動的牆壁,壓得吳道子喘不過氣來。當然,身後的弟子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三年前,師父在崇仁坊資聖寺秉燭醉畫《維摩變》,震驚了長安。 可是現在呢? 在午後寂靜的禪房裡,一個想法的輪廓終於慢慢清晰起來。它的出現,是一個偶然的遭遇,還是在內心深處蓄積已久?吳道子睜開眼,一時不能明白。隨後,他溜出趙景公寺,一個人往各色人等會集的東市溜達而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節了。 玄縱大罵吳道子。廣笑禪師則不動聲色,似乎已死心,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傍晚時分,弟子王耐兒闖進吳道子所在的禪房,說皇甫軫在跟人打架鬥毆時,被人失手打死,現兇手在逃。 吳道子緊閉著眼,說:“知道了。” 王耐兒說:“這真是天佑師父啊!” 吳道子睜開眼,說:“你什麼意思?” 王耐兒說:“如果那皇甫小子不死,定是師父最強大的對手!” 吳道子大吼道:“一派胡言!” 王耐兒嚇得連連說是,在轉身退出時,又被吳道子叫住,問:“你也覺得皇甫軫以後會超過為師麼?如果你要覺得不是的話,就開口告訴我吧。”吳道子喜歡王耐兒的鬼馬聰明,不久前曾破例叫他在菩提寺內雕塑了一尊神像。他的這些弟子,往往是繪畫和雕塑全能的。 王耐兒一陣沉默後,笑道:“當然是師父最厲害。” 吳道子擺了擺手,說:“你下去吧。” 中元節俗稱鬼節,又稱盂蘭盆會日。這一天的下午,長安萬眾都奔向了趙景公寺,吳道子一夜之間畫成工程巨大的的傳奇僅僅在半天的時間裡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作為一幅沒上色的白描作品,所展現出的陰森恐怖震驚了長安士民。 壁畫中,吳道子並沒有刻意地去描繪厲鬼的猙獰,更無刀林、沸鑊、牛頭、阿房,而是以新死之人復雜傳神的表情傳達所受的煎熬和各種地獄的陰慘,“使觀者腋汗毛聳,不寒而栗”。多少年後,玄縱已變成老僧,有訪問者看到這面壁畫,問當時的情景,玄縱說:“吳生畫此成之後,都人咸觀,皆懼罪修善,兩市屠沽,魚肉不售。”(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也就是說,很多整日殺生的屠夫漁戶,看到那畫後也嚇得為之改行了。 正因為這面,趙景公寺一下子成為長安最火爆的寺院,前來上香施捨的平民、權貴絡繹不絕。他們在吳道子的畫面中領略到地獄之可怕,施捨金錢為的是死後不墜入這恐怖的幽冥。 一百多年後的晚唐時代,深諳佛法的段成式亦曾參觀趙景公寺,在南中三門東壁上親睹。在壁畫面前,見多識廣的段成式也豎起了寒毛,《酉陽雜俎》裡作了這樣記載:“常樂坊趙景公寺,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焉。南中三門里東壁上,吳道玄白畫地獄變,筆力勁怒,變狀陰怪,睹之不覺毛戴……”又詩如下:“慘淡十堵內,吳生縱狂跡。風雲將逼人,鬼神如脫壁。”當時段成式的摯友張希复亦在,張則稱:“冥獄不可視,毛戴腋流液……” 由於段成式本人信奉佛教,跟長安各寺院的高僧關係又頗佳,所以《酉陽雜俎》“寺塔記”中的吉光片羽,甚是可讀,其中不乏珍聞:“崇義坊招福寺。本曰正覺,國初毀之,以其地立第賜諸王,睿宗在藩居之,乾封二年(公元667年),移長寧公主錦堂於此,重建此寺……景龍二年(公元708年),又賜真容坐像,詔寺中別建聖容院,是玄宗在春宮真容也。” 唐玄宗真容的塑像,如果能流傳到現在就好了。 宣陽坊靜域寺。本太穆皇后宅。寺僧云:三階院門外,是神堯皇帝射孔雀處……東廊,樹石險怪,高僧亦怪。佛殿東廊有古佛堂,其地本雍村。堂中像設悉是石作。相傳云隋恭帝終此堂。三門外畫,亦皇甫軫跡也。金剛舊有靈,天寶初,駙馬獨孤明宅與寺相近,獨孤有婢名懷香,稚齒俊俏,常悅西鄰一士人,因宵期於寺門,有巨蛇束之俱卒。 太穆皇后,即唐高祖李淵的皇后,北周大將竇毅之女。當時比武招親。竇毅在宅門上畫孔雀兩隻,兩箭皆射中孔雀眼的,即招為女婿。李淵射術精湛,兩箭全中,傳為一時的佳話。後面的巨蛇纏吞戀愛男女,故事亦恐怖。 宣陽坊奉慈寺。開元中,虢國夫人宅。安祿山偽署百官,以田乾真為京兆尹,取此宅為府,後為郭曖駙馬宅。今上即位之初,太皇太后為昇平公主追福,奏置奉慈寺,賜錢二十萬,繡幀三車,抽左街十寺僧四十人居之。今有僧惟則,以七寶木摹阿育王舍利塔,自明州負來。此寺先後是虢國夫人、安祿山、郭子儀之子郭曖和昇平公主的宅子,可謂多位名人故居。而僧人自浙江明州負塔到長安,也算得上是奇聞了。 招國坊崇濟寺。寺內有天后織成蛟龍被襖子及繡衣六事。曼殊堂有鬆數株,甚奇。說的是武則天親手織的衣服和長安最怪的松樹。 晉昌坊楚國寺。寺內有楚哀王李智雲等身金銅像,哀王繡襖半袖猶在。長慶中,賜織成雙鳳夾黃襖子,鎮在寺。中門內有放生池。太和中,賜白氈黃胯衫。寺牆西,朱泚宅。李淵第五子在起兵反隋時被害,後追封為楚哀王。寺內猶留存他的繡襖半袖。朱泚,中唐叛臣,在後面要提到的“涇原兵變”中自立稱帝。 靖善坊大興善寺。不空三藏塔前多老松,歲旱,則官伐其枝為龍骨以祈雨。蓋三藏役龍,意其樹必有靈也……于闐玉像,高一尺七寸,闊寸餘,一佛、四菩薩、一飛仙,一段玉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著名梵僧不空居住並圓寂於此。不空,經書翻譯家,中國密宗創始人之一,傳說中深具法力。 道政坊寶應寺。今寺中釋梵天女,悉齊公妓小小等寫真也。寺有韓幹畫下生幀彌勒,衣紫袈裟,右邊仰面菩薩及二獅子,猶入神。有王家舊鐵石及齊公所喪一歲子,漆之如羅幹羅,每盆供日,出之寺中。彌勒殿,齊公寢堂也。東廊北面,楊岫之畫鬼神。齊公嫌其筆跡不工,故止一堵。寺中天女為歌妓的寫真,由此看出當時佛教繪畫的世俗化。這裡的齊公,指代宗時宰相王縉。後一句記載則頗為詭異:王縉夭折的一歲的兒子,似被漆成某種人偶…… 安邑坊玄法寺。鑄金銅像十萬軀,金石龕中皆滿,猶有數万軀。東廊南觀音院,盧舍那堂內槽北面壁畫《維摩變》。屏風上,相傳有虞世南書。西北角院內有懷素書,顏魯公序。十萬金銅佛銅遍及寺內。此外,更有書法大師虞世南的真跡。 段成式遊此寺院時,開始不相信屏風上的書法是虞世南的。後與友人撤障登榻讀之,才知道不誤。這還不算,另兩位書法大師懷素和顏真卿的作品,這座寺院裡也有。 平康坊菩提寺。寺之製度,鐘樓在東,唯此寺緣李右座林甫宅在東,故建鐘樓於西。寺內有郭令玳瑁鞭及郭令王夫人七寶帳。該寺在宰相李林甫宅旁邊,內藏郭子儀平息“安史之亂”使用過的玳瑁鞭及其婦人的七寶帳。 長樂坊安國寺。紅樓,睿宗在藩時舞榭。東禪院,亦曰水塔院,院門北西廊五壁,吳道玄弟子釋思道畫釋梵八部,不施彩色,尚有典刑。禪師法空影堂,佛殿,開元初,玄宗拆寢室施之。 這裡是唐睿宗為藩王時的故居,後兒子玄宗拆寢室取木修繕佛殿。此外,這裡還有吳道子弟子的作品。 懷遠坊光明寺。鬼子母及文惠太子塑像,舉止態度如生。工名李岫。山庭院,古木崇阜,幽若山谷,當時輦土營之。上座璘公院,有穗柏一株,衢柯偃覆,下坐十餘人。成式與友人張希复聯句成《穗柏》詩:“一院暑難侵,莓苔可影深。標枝爭息鳥,餘吹正開衿。宿雨香添色,殘陽石在陰。乘閒動詩思,助靜入禪心。” 這是長安植被最茂密、環境最幽深的寺院。無名雕塑師李岫的名字,也因段成式的記載而流傳後世。 但最後叫吳道子鬱悶的是,段成式筆鋒一轉,又記載了這樣一段:“又,宣陽坊淨域寺……院門裡面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軫與吳道玄同時,吳以其藝逼己,募人殺之。” 就在萬眾拜向的時候,吳道子正在廣笑禪師的房中。一旁侍立的玄縱嘴角似乎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廣笑終於睜開眼,說:“吳生!我知道,沒有在心中下過地獄的人,是不會畫出這樣的傑作的,對嗎?” 吳道子心如刀絞,無法抬頭。 禪師繼續道:“大千世界,萬眾芸芸,唯心最靈,心中有道,則必有義,有義者,必向善。此次我請你畫,盡展地獄之恐怖圖景,就是勸惡靈向善。人活著,需崇道、尚義、重善,只有這樣,死後才不會下地獄,遭受那無盡的煎熬與痛苦。也只有這樣,才不枉費這一世人生啊!” 吳道子衝出趙景公寺。 他浸泡在郊外的曲江池。清澈的水流沖過他身上的每個角落。在這並無變化的世界裡,吳道子的恐懼之情一點點緊縮,是想到了那後生英俊的面容,還是年輕時向長安進軍的自己?是啊,正如廣笑禪師所言,他所要畫的不正是要勸人向善以免死後墮入地獄幽冥嗎?抑或正因為深深的悔恨,才靈感突來而在一夜間畫出這曠世的傑作?吳道子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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