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地下有耳

第8章 第八章最後一次交易

地下有耳 陈渐 10023 2018-03-22
李澳中向山神廟走去。這裡緊貼著山腳,全鎮最破落的地帶,十幾年來,騰空的房舍牆倒屋塌,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和沒膝的荒草。偶爾有野兔和黃鼠狼在磚縫間一閃而過,留下奇臭無比的氣息。 幾百年前這裡真的在一夜之間平地湧出一片原始森林嗎?神秘的傳說引得李澳中浮想聯翩。那個經常在大街上遇到的瘋子竟然有如此離奇的一生。他十七年的山中逃亡歲月又是如何度過的?他到底認不認識魯一刀?他跟於富貴會有什麼關係? 山神廟聳立在眼前,像一個傷殘而威猛的巨獸。線條柔和的山影遠遠地沉落在它身後,結成連綿不斷的墳丘,這巨獸便似一座字跡漫漶的墓碑,在陰界與人間的交界處把持著。此刻正是黃昏,落日枕在西面的山脊上,睜著一隻昏昏欲睡的醉眼。李澳中看見神廟的圓形方格窗裡似乎有青煙飄出,一飄出便稀薄起來,淡淡地升上屋頂,與天上的煙霞相接。

這不是幻覺,難道廟裡真有看不見的神靈居住?他戒備起來,手指搭上了腰間六四手槍的皮套。鋼鐵入手,冰冷的感覺使他鎮定下來,伸手去推門,門晃了一下,飄下一片灰塵。他使勁推,腐朽的木門無聲無息地整扇栽倒,嚓的一聲趴在地上,眼前立時塵土飛揚。塵灰落盡,身裹豹皮手拄蟒蛇的山神猙獰地出現了。神像下是一張供桌,桌上鋪著一張斑斑點點的豹皮和落著棉絮的被褥,桌下的地上生著一堆火,三根松枝達成的架子撐著一口破鍋,鍋裡熱氣蒸騰,吱吱吱地向著。只是不見有人。 神殿裡無比陰暗,只有火堆在一閃一閃地亮著,照見山神詭異的面容,忽隱忽現。有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給人的感覺似乎大殿里相當寬闊。李澳中走進火堆,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吸聲,一回頭,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正凶狠地盯著他。那張臉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散亂的長髮披下來遮住了大部分面積,他只看見一雙冷眼和一排白森森的牙齒。是瘋子。

李澳中手按槍柄,冷冷地和他對視著。門外擠進的亮光照見了他,神殿裡的火光照見了瘋子的臉,兩張臉定格一樣對峙著。瘋子的臉色慢慢地改變,猙獰、鎮靜、欣慰、平靜,然後似乎露出了一種冥冥的思考。李澳中從沒想到一個瘋子的表情竟然如此生動,他看慣了常人麻木和毫無內容的臉,早已習慣了從麻木入手去觀察人,這一剎那,他感到很自然,又有一種久違的熟悉。 “華子,你回來了。”瘋子說起話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那裡根本不是人的世界,你遲早會回來,陪著我們……你知道嗎?他們都染上了疾病,太可怕了。鬼……鬼啊……我逃出那個地方後,就漫山遍野地找你。我很寂寞,真得很寂寞,很孤獨。我一個人站在荒山上,大雪覆蓋了山坡,全世界都是一種顏色。白得讓人發瘋。我怕自己瘋了,想說話、想唱歌、想找個人傾訴,可是我連個鳥獸也看不見。只有風吹過來,他們才和我說話,風一走,他們就死了。我把石頭推下山坡,它們很妙,一動就會說話,我不停得把他們往山下推,聽著它們發出的笑聲,我也笑……”

李澳中靜靜地聽著,他說得很輕、很慢,但並不連貫,敘述的對像也常常顛三倒四,顯然他的記憶也隨著思維分裂成了碎片。他把我當成了華子,華子是什麼人?這個華子難道是白長華? 一種冰涼的恐懼爬滿了李澳中的脊背。這本40年前的筆記,那個未完結的故事,似乎在他的生活中繼續上演著。 “我找不到你,就一個人在大山里遊蕩。我不知道去哪裡,也害怕知道去哪裡。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太陽,翻過一個又一個山梁。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不殺人。他們笑我,他們偷偷躲在暗中窺視我。” 李澳中聽得莫名其妙,心想听到天亮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你認不認識魯一刀?”他問。 瘋子露出深思的表情。火光幽幽地閃著,忽明忽暗。 李澳中耐心地問:“你認識於富貴嗎?”

瘋子一呆,眼睛裡忽然噴出了怒火,瞪著他尖叫:“他們都是你害的!”他一頭撞向李澳中。毫無徵兆。兩個人的臉相距極近,李澳中躲閃不及,正好撞在鼻樑上,立時淚水迸出,鼻血長流,火辣辣的酸難當。 他這才領教到什麼是瘋子,一腳踹了過去,卻踹了個空。瘋子撲過來抱住他滾倒在地上,齜著白森的牙齒,嘴裡嗬嗬大叫,臉上露出白痴般的呆板和狠毒。他全身上下無處不是武器,抓、撕、啃、咬,霎那間李澳中滿臉傷痕,鮮血淋漓。李澳中也急了,使勁掙開一隻手臂,在地上亂摸。外面已經暗下來,大殿裡漆黑一片,只有神案下的那堆火悠悠閃著光。他手一劃,碰到一根木棍,一棍砸向瘋子的脊背。瘋子叫了一聲,一口咬在他肩頭,死也不放。李澳中連砸了四五棍子,瘋子漸漸鬆開了手。李澳中拋下棍子捏住他的下巴一使勁,瘋子張開了嘴。李澳中掙脫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聽見瘋子在哭,伊伊嗚嗚的。他知道自己砸的力度和部位,瘋子傷得併不重,但再問什麼肯定是問不出來了。

臉上和肩上火辣辣的痛著,他垂頭喪氣地罵了一句,爬了起來。這時候瘋子也爬了起來,瞪著李澳中,長髮披散,在火光幽暗的光芒裡像個厲鬼一樣。李澳中全身戒備,一步一步退出了大殿。他一想,還是過幾天再來吧!瘋子是很容易記仇的,得罪他不是好事。 走出缺了一扇的大門,外面已經是濃暮遮天,遠處的神農大街燈光閃爍,星星點點如盛開的煙花。他轉身要走,忽然聽見瘋子的哭嚎從殿裡來:“華子,你又要走了嗎?又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陰森恐怖的地方……” 李澳中電擊般站定,在人世間的第一個記憶潮水般湧來,那個陽光鮮豔的日子,被裹在襁褓裡丟棄在山道上的孩子……記憶裡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顫動,柔軟而溫暖的感覺輕輕擠壓著他的嘴唇,然後便是一條膽怯的灰狼,遲疑地嗅著山道上的孩子……我到底是誰?李澳中心中劇烈地跳動,他為什麼叫我華子?

“華子……華子……你回來呀!神農鎮已經瘋了,他們會殺了你!”瘋子淒厲的大叫,“他們會殺了你!” “華子”真的是白長華嗎?他真的死在了神農鎮?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已經是晚上九點,宿舍樓裡空無一人,只有兩個值班民警小劉和小馮在電腦房裡玩遊戲。一問烏明清,小劉笑了:“烏所長帶人抓賭去了,據說油水非常大。李頭,你的臉咋搞的?” 李澳中苦笑,回自己宿捨一照鏡子,眼睛烏青,額上橫著三道,鼻樑一道,順著臉頰滑到下巴上,鼻血沒有擦盡,臉上血糊糊的。他洗了洗手,抹了點紅藥水,上床去睡覺了。 好夢正酣,手機響了,烏明清打來了電話:“老李,睡了麼?小劉那兩個王八蛋跑到哪兒去了!我往值班室、辦公室、門衛室打了幾個電話也沒人接。我們一連撲了幾家,抓了七八個賭棍,已經讓小馬送了過來。你找找小劉他們,讓他們看牢點兒。”

李澳中打了個哈欠:“他們倆在電腦房,你把電話打過去吧。” 烏明清應了一聲,罵罵咧咧掛了電話。李澳中看了看表,一點四十五分。接著睡吧!被瘋子揍的地方隱隱作痛,他揉了揉,又躺下了。 他的夢中下起了雨,一個孩子在雨中奔跑,飛揚的雨線沖刷著他光潔的身體……後來,雨停了。他聽見烏鴉的叫聲,叫聲急促而密集,呱呱呱的匯集成無邊無際奔騰的大海…… 那一夜,所有神農鎮的人全聽見了烏鴉的叫聲,叫聲從四面八方而來,匯集在神農鎮的上空。人們全被吵醒了,披上衣服出來觀看,只見冰冷的明月下,天邊湧來密密麻麻的烏鴉,烏鴉們扑棱扑棱揮動著翅膀,一聲一聲淒厲地大叫著,叫聲此起彼伏,填滿了耳朵裡的每一個間隙。 十幾年前可怕的記憶流回了每個人的大腦,遮天蔽日的烏鴉和烏鴉們覆蓋了全鎮的屍體,像一場黑色的夢魘沉重地壓著他們的視線。鎮上的人全被驚醒了,家家戶戶哭喊聲不斷,鎖緊了屋門緊縮成一團哆嗦個不停。一片末日降臨的恐慌。慌亂中有一家絆倒了電暖氣,電線頓時燃燒起來,火苗順著腐朽的線路四處遊走,剎那間濃煙滾滾烈火熊熊,火焰燒紅了半個天空。人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

天亮後,人們看清了,只見鋪天蓋地的烏鴉遮沒了神農鎮的天空,像蝗蟲一樣覆蓋了鎮上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屋頂、每一寸天空。烏鴉們旁若無人的低空飛翔,在一米多高的地面上潮水般推進。太陽出來之前,烏鴉們紛紛聚攏,像一股龍捲風盤旋到山神廟的上空,其他地方一隻烏鴉也不見了。人們正在驚詫,忽然天上地下一片肅穆,烏鴉們全都停止了鳴叫,只見一股黑暗的漩渦圍繞著山神廟的頂端無聲無息地盤旋,渦流粗約數十米,下抵廟頂上接天穹,彷彿天神在大地上不斷攪動的手臂。其景尉為壯觀。 太陽出來了。鎮東土屋起伏的山脈彷彿突然斷裂,大地裂出一道口子,噴薄的熔岩呼嘯而出,瞬間染紅了天空,人人都在屏氣凝神,烏鴉們無聲地飛旋,神農鎮死一般寂靜。就在太陽的光芒剛剛爆發,烏鴉們忽然同時發出靜天動地的哀號。

淒厲的哀聲滾滾而來,神農鎮的人被嚇得抱頭鼠竄,卻找不到可以躲避這種恐懼的地方。叫聲過去,人們抬起頭來,只見山神廟上空最頂端黑色的鴉群突然爆炸,宛如一顆光禿禿的筆直的樹幹頂端盛開了一朵黑花。黑花劇烈的膨脹,逐漸稀薄,爆開的烏鴉們四散而飛,然後花朵一節一節向下爆開,圓錐四分五裂,碎成一團張牙舞爪的怪獸佈滿了天空。怪獸越來越大,越大越稀薄,逐漸融入剛剛泛白的天空,再也見不到一點痕跡。 神農鎮上再也沒有一隻烏鴉。整個過程像是黎明夢醒前殘留在眼前的一個夢的碎片。 天亮了。 李澳中接到報案在中午十二點半,烏明清昨夜抓賭忙了個通宵,正在隔壁宿舍裡酣睡。李澳中拍醒他,他揉揉眼睛,滿不樂意的問:“這麼早,啥事啊!”

李澳中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說:“山神廟裡的瘋子死了。” 發現瘋子死亡在十二點二十五分。全鎮人都對烏鴉天亮前在山神廟頂盤旋感到驚詫,有幾個膽大的青年以董大彪為首提著棍棒摸進了廟中。他們踩著滿地的羽毛和烏鴉屎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階,廟門一扇關著,一扇卻躺倒了地上。他們踏著門板走進大殿。大殿裡空無一人,神案翻倒在地上,旁邊的火堆已經熄滅,大殿鄭重的山神形象猙獰,面目栩栩如生,只是脖子上卻勒著一截繩子。眾人順著繩子望去,這才發現繩子的另一頭吊在瘋子的脖子上。瘋子掛在離地近三米的大樑上,一動不動,已經死了。 眾人發出一聲驚叫,嘩的一聲屁滾尿流地跑出了神殿,有人帶著手機,鎮定了半天抖抖索索地掏出來撥了110。 李澳中和烏明清等派出所的人趕到半個多小時,縣公安局的人也來了,三輛警車同時閃著警燈呼嘯著衝進人群。雖然死的是個無人過問的瘋子,但這個案子實在離奇詭異,一個副局長領隊,刑偵大隊的楊隊長、葉揚等人來了二三十個。眾人進去一看,全都傻了眼。現場保護得挺好,發現現場的人根本沒進去多遠就跑了出來,李澳中為了保護現場連屍體都沒解下來,仍舊原樣掛著。死者呈右側位型吊在距地面三米的樑上,下顎微微上揚,花白的亂髮長長地披了下來遮住了半個面孔。頭面部淤血,紫青腫脹,嘴巴微張,舌尖微微露出齒外,眼珠無神地睜著,幾乎瞪裂了眼角。面容極其恐怖。背後的山神脖子上勒著同一根繩子,經過大樑將他們吊在了一起,山神怒目圓睜,露著參差的獠牙,臉色青紫,一條毒蛇般的長蛇探出口外。其形如瘋子,彷彿也被勒死。慘烈的對比給人以強烈的震撼。 警察們強忍著心裡的噁心和瘋子拉出來的屎尿臭味,開始拍照,檢查現場,分析原因。 李澳中找了個機會把楊隊長和葉揚拉到了一邊,說了自己昨天傍晚來找瘋子的過程。兩人一听就呆了。 “你怎麼會來找他?”楊隊長問。 “因為魯一刀的案子。”李澳中說,“我一直懷疑魯一刀是被本鎮的人誘騙到洛陽殺了的。這個瘋子是魯一刀的兒子魯狗剩提供的線索。” 葉揚在一旁做了證實,魯一刀的死的確有這種可能性,不過這是洛陽同行的案子,我也就沒匯報那麼詳細。 楊隊長眉頭皺了起來:“你這麼一來這個案子就更複雜了。你確信昨晚你們動手時沒傷他要害?” “沒有。我下手的準頭你清楚。我只是朝他脊背上抽了幾棍子,踹了他一腳,他隨後就站了起來。只怕他傷得還沒我重。” 楊隊長仔細打量一下現場:“這個神案是你們弄倒的?” “不是。”李澳中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只有那扇門是我進來是推倒的。搏鬥時我們在火堆前面,離神案挺遠。” “你昨天來找瘋子有誰知道?”楊隊長盯著他的臉。 “如果路上沒人看見的話……”李澳中越來越琢磨出他話裡的意味,回答越發謹慎,“……只有烏明清。我白天曾問過他瘋子的事。” 楊隊長不再問了,臉色鐵青。葉揚則憂心忡忡。 兩天后,檢屍結果出來了。死亡時間在當日凌晨一點至兩點。死者身上沒有其他致命傷,只是脊背上有三個條狀皮下出血,為棍棒所傷。索溝由最低點起對稱地向外側上方傾斜,壓痕呈馬蹄形,上口不交叉。為縊死徵象。根據屍檢血液中甲狀腺球蛋白含量增高,可以確定為頸部受壓引起的機械性窒息而死。 這樣一篇報告一出來,警隊的人全犯了愁;無法判定是自殺還是他殺!這一點在內部立刻引發了極大的爭論。在楊隊長的安排下,負責此案的人實現已經聽了李澳中關於事前經過的陳述,一部分人了可判斷為他殺。理由是一個瘋子不太可能有自殺的意識,而且設計得這麼巧妙,簡直有些變態。 另一部分人反駁:正因為吊死的方式變態才有可能是自殺,瘋子本來就是神經失常的變態者。 他殺論者據理力爭:癲狂和變態在精神分析學中有嚴格的區分,根本是兩碼事。變態有正常的思維能力,而精神分裂或瘋狂根本就不可能正常思考。 自殺論者嗤之以鼻:這瘋子活著的時候你又沒見過,你怎麼知道他是癲狂還是變態?他殺論者啞口無言。在座的誰也不是神經科醫生,根本不懂這方面的知識。 偵查了七八天,也沒有絲毫有用的線索,他殺論者也漸漸洩了氣。正這時局領導指示,此案暫時就以自殺結了吧!縣城東頭又出了個兇殺案,騰不出人手,你們上吧! 刑警們面面相覷。有人小聲嘀咕:“那一大群烏鴉或許是個知情者。” “滾你媽的罷!”眾人哈哈一笑,散了。 李澳中這些日子除了回家照顧兒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緊緊盯著這件案子,他根本不相信瘋子會自殺。最近鎮子裡開始流傳,山神已經死了,徹底的死了。和那個瘋詩人一同上吊死亡。 瘋子就是山神在人間的化身,是烏鴉們率先知道他的死訊。李澳中對這些傳聞付之一笑,不過聽到公安局以自殺結案後的消息,他憤怒了,在電話裡對著葉揚大罵:“那幫傢伙全他媽糟蹋國家糧餉!他殺明擺著的,上吊的繩子哪兒來的?把繩索套到山神脖子上怎麼沒有攀爬的痕跡?瘋子上吊後踢倒的神案怎麼會倒向那個方向?那幫豬頭怎麼也不想想!” 葉揚苦笑:“你把我也罵進去了!問題是調查剛剛展開上頭就壓下來要結案,誰有辦法!” 李澳中深感意外:“上頭壓下來的?誰?” “你別問了。”葉揚沉默了半天,“總之是大過我和楊隊長的。我是將在內不得不奉命。有本事,你自個兒查去吧!” “查就查!”李澳中二話不說,“我就不信邪。” “哎……你可悠著點。咱局長都罵你好幾次了,說都是你擅自查魯一刀的案子同出來的麻煩。” “我心裡有數。”李澳中掛了電話。 眼前是一張蛛網,自己、這樁案子、公安局,所有人都被粘在蛛絲上。我要找到這只織網的蜘蛛。烏明清,你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烏明清正在辦公室裡品茶,眨著滑溜溜的小眼睛窺測著李澳中,似乎被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所震懾。 “我不想再死人了。我也不想說得太明白。”李澳中盯著他,“你什麼也不要問,立刻給我通知於富貴,我要見他。” “你——”烏明清做出驚詫的神情。剛要說話,李澳中的槍口指向了他腦門:“烏所長,希望你保持一點男人的風度。”他淒慘一笑,“一場戲總是要有結局的。對吧?” 烏明清盯著槍口,一言不發抓起了電話:“老於,李澳中要見你。立刻。我現在正被他用槍對著腦袋。” 烏明清放下了電話:“去吧,十分鐘後他的車在門口接你。哎,你說得對,每一個故事最後都會有結局,好人和壞人分出了勝負,該上天堂的上天堂,該接受審判的接受審判。”他兩眼無神的望著電話,“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李澳中沒理他,徑直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外他又回過頭來:“我有個感覺,這是你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送你一句話:好人有原則,壞人也是有原則的。你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他盯著烏明清滾溜溜的肚子,“你已經被神農鎮搓成球了。” 十分鐘後,李澳中坐上了於富貴的黑色奔馳,車裡只有一個司機,一言不髮帶著他駛出神農鎮,方向是茫茫的大山。奔馳車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左盤右繞,方向盤打動的角度變化劇烈,時而轉過一個山峰,汽車吱地滑向山壁,時而前方的峭壁突然中斷,吱地一聲窗外已是無底的深淵。李澳中默默坐著,不停溜走的山徑帶來前塵往事連綿不斷的閃爍……杜道夫、明天、康蘭、白思茵……一個個人物飛過眼前。他知道這是向神農鎮乃至丹邑縣的主宰攤牌,一生中再也不會有另外一次機會了。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死的只有魯一刀和瘋子,一個是兒孫們巴不得他早早死的,一個是死了也無人過問的。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們根本毫無價值,而自己還有著最需要自己的兒子,自己所深愛的妻子和深愛著自己的美麗少女……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命運、前途和所擁有的一切去挑戰這個根本不可能被打敗的神一樣的對手? 他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自己是一個普通人,但絕不能受到一個自以為是主宰者的嘲弄。 奔馳深入大山近百里,繞著一個狹窄險峻的盤山小道上了一座山峰,停了下來。 “順著小路向上一走,一直走,你會見到總裁。”司機說。 李澳中望著腳下的小路,古松相夾,青石墊道,兩側是雲氣奔騰的深淵。山道宛如一條線沿著山脊纏上前面的峰頂。他踏上山道,平靜地走了上去。就要見到於富貴了,他這才想起自己竟然還沒和他見過面,只是這個名字和權勢聽得太多。頭顱一點一點的在山道上升了起來,繞過一座山石,峰頂出現在眼前,一覽無餘。 這裡是一座平台,傲立於諸峰之頂,一覽眾山小。平台的石縫里長出一顆枝幹蒼勁的古松,一個老人坐在松下凸起的石面上。 於富貴! 這一剎那李澳中平靜得似一潭死水,什麼也沒做,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於富貴彷彿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眼睛平靜地望著腳下起伏無邊的山巒,似乎痴迷了。李澳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有山脈天空。 “這個地方叫做'望斷崖'。”於富貴依然望著腳下,像在自言自語,“是我命名的,我第一個發現它。王國維說人生有三種境界,第一個就是:昨夜西風凋敝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就在那個年代的徬徨中,我發現了這個懸崖,於是我命名它為:望斷崖。” 李澳中剛要說話,於富貴打斷他:“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你的來意我清楚,你的心情我也明白,你在神農鎮所作的一切我瞭如指掌,你還年輕,說話的機會多,我卻不多了。十幾年來,值得我對他說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因為絕大多數人只需要拿出一疊鈔票就擺平了,根本不需要我說話。你是1991年以來惟一的例外。你知道嗎?你借助墨爾森·杜道夫被搶案和我對抗時,我痛快極了,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大杯酒來慶祝這個節日。終於有個人讓我感到了抵抗,而且一度打敗了我。” 於富貴興奮地把頭轉了過來,李澳中終於看見了這個人,瘦削、蒼老、目光混濁,就像一塊斑駁崩裂的榆樹皮,純粹的一個農村老人,沒有絲毫特殊之處。一個現代的城市就被這樣一個老人在幕後統治者。 “我發覺我又活過來了。”於富貴說,“是你讓我活過來了,你的抵抗讓我認識到了我還沒有老,還有挑戰在等著我。就像我發現'望斷崖'的過程。三十年前,我跟著一幫追捕隊進入大山搜捕一個反革命分子。我們整整在山中游蕩了兩個多月。那是一段艱辛的日子,大山的魅力你無法抵擋,讓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這個逃犯奪走了一支步槍,山林裡變得危機四伏,沒有人再是純粹的狩獵者,在子彈的面前,每一個人都成了獵物。但是自此以後我們再也沒有遇上,只有看不見的危機感和恐懼感是我們的敵人。後來,我來到了這個地方,登上這座峰頂。那時候我就像今天這樣坐著,所不同的是手裡拿著一支殺人的槍。我看著腳下變幻莫測的雲海,發覺自己竟是如此虛弱,對於別人來說,我只是一支槍或者是一支殺人的手,在人與人平等的較量下,我根本沒有任何優勝的力量。我開始思考那種力量。” 於富貴站了起來,向李澳中走去:“你信不信,我當時思考的深度幾乎穿透了那個時代。首先我看透了政治,發現那隻不過是權力的絞肉機,為了達到均衡狀態,任何弱者都會被它無情地絞碎。我只有置身事外,以一種力量操縱著它,才能避免這種毀滅而獲得最大的利益,於是十幾年後我成了億萬富翁。”於富貴哈哈大笑。 李澳中冷冷地打量著這個大約一百平方的平台,問:“那麼說你和死去的瘋子真的有關係了?” “我不想騙你。”於富貴誠懇地說,“我欣賞你,我們應該以誠相待,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他是不是你殺的?”李澳中逼視著他,“你到底想掩蓋什麼?” 於富貴不置可否,眼裡透出悲哀。 “魯一刀是不是也是你殺的?你到底犯過什麼罪孽?” 於富貴嘆了口氣:“只要你走下這座山後還能好好的活著,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真相的。現在……你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個筆記本?” “筆記本?”李澳中搖搖頭,“我沒有帶。” “可惜。”於富貴搖了搖頭,“也許不見會好一點。這本筆記我珍藏了36年也沒敢銷毀,因為我一直有種感覺,它可以為我帶來一個對手。嗯,它沒有令我失望。好了,你走吧。車子的後備箱裡有一百萬現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李澳中笑了笑,轉身便走。 於富貴望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地站著。山間的雲氣更濃了,一縷縷地飄了過來,轉眼已經吞噬了他。 李澳中坐著那輛奔馳車回到神農鎮,自始至終也沒看一眼後備箱。車子到了派出所門口,他下來,望著後備箱笑了笑,伸手拍了兩下箱蓋,走進了派出所。 院子裡停了幾輛縣里的警車,他認得,有一輛是楊隊長的寵物,自己曾經開過,撞掉了一個大燈。 “楊隊長來了?”他快步走進所長辦公室,屋裡坐了七八個人,由公安局的、有檢察院的、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全都低著頭悶悶地抽煙。他一進去,身後的門吱的一聲給上了鎖,隨即腰間一動,手槍給卸掉了。 “老楊,什麼意思?”李澳中變了顏色。 楊隊長捏掉煙頭,望著他:“你涉嫌謀殺,經局裡同意,已經被拘捕。別讓兄弟們為難。這種場面我也不願見到。” “我謀殺!”李澳中失去了冷靜,大叫,“謀殺了誰?” “山神廟的瘋子。” 李澳中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們:“我他媽的是不是在做夢?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 “沒人瘋。”楊隊長說,“人證物證都有,這要不是一個鐵打的案子,沒人願意這樣去對付一塊兒出生入死的兄弟,何況你還是我的老上級。走吧!” 眾人怏怏地站了起來,給他戴上手銬:“李頭,不好意思。這是形式,別讓兄弟們為難。” 李澳中忽然想起了於富貴,苦苦一笑:“反擊終於來了。”他沒有再說什麼,跟著他們走了出去。烏明清追了出來,遞給他一件衣服,蓋在他的手腕上。李澳中後來才知道,所謂的人證也包括了烏明清。 事件的起因是一封舉報信,舉報人署名:董大彪。董大彪說,在瘋子死亡當晚一點半他看見李澳中向山神廟走去。這個時間實在驚人,公安局重視起來,對案件重新進行了偵查,經過暗訪,又找到一個目擊者。神農鎮無業青年劉石柱凌晨兩點多打牌回家,看見一個人從山神廟方向過來,極像李澳中。兩人對於當晚李澳中的衣著描繪非常一致,灰夾克、看不清顏色的深色褲子,聽見了皮鞋的聲音。派出所裡的人都證實李澳中有這樣一身衣服,褲子是鐵灰色的。 在李澳中對當晚的陳述中,只說自己傍晚時去過,沒提凌晨一點半到兩點多的行為。他成了首要嫌疑人,由於李澳中身分特殊,也沒有充分的證據,公安局對他的宿舍進行秘密搜查,找到一雙白色精紡手套。經過化驗,上面沾的灰塵與山神廟裡的灰塵成分相同,最關鍵的,在手套上發現了大量的纖維,和吊死瘋子的繩子構成完全一樣。毫無疑問了,是李澳中半夜再一次到山神廟殺死了瘋子。 至於動機,目前還不得而知,事實上李澳中到山神廟找這個瘋子的動機也並不明確——魯一刀死在幾百里之外,跟一個瘋子有什麼關係?這恐怕只是一個藉口,深層的原因恐怕只有李澳中才清楚。而把現場佈置成那樣恐怖的景象,只能是李澳中藉著瘋子不正常的思維佈置成的自殺假象。 面對這樣的證據,葉揚等刑警隊的兄弟們也沉默了,證據是推不翻的,而這種推理出來的動機必須藉助審訊才能證實。除了把李澳中拘捕,他們又能怎樣呢? 李澳中也沒想到於富貴設計的圈套如此天衣無縫,一下子就把自己往死裡整。但明知是陷害卻無法辯白,說是於富貴陷害也沒有證據,反而會給上頭的官們帶來更大的壓力,適得其反。在第一次審訊中,他提出一個“不在現場證明”:當天晚上烏明清曾往宿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他在外面抓賭,讓我找值班的兩個民警看守抓來的賭徒。雖然他打的是手機,不能證明我在哪裡,但我告訴他小劉他們現在在電腦房。時間凌晨一點四十五分,我記得很清楚。這個時間我還在宿舍,而瘋子的死亡時間實在一點到兩點間,如果是我作案,在時間上根本不成立。 審訊者雖然不認識,但畢竟是同行,李澳中有大名鼎鼎,一聽有“不在現場證明”,也暗自鬆了口氣,說到底誰也不願蓄意去整自己人,不料找來烏明清一問,烏明清一顆圓頭搖得像搖浪鼓“不是!不是!我給他打過電話,但他說他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小劉他們在哪裡,讓我打電話到電腦室找找看。他是不是睡迷糊了,把原話忘了?” 非但如此,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也證實,李澳中晚上八點多回到所裡就沒再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出去沒有。 李澳中終於明白白思茵一提於富貴為何喜歡用兩個字:智慧。那就是洞悉了任何一種可能性,算無遺策。智慧加上金錢不是他能抵擋的,於富貴已經替他做好了殺人的每一個線索和細節,估計也安排好了他殺人的理由,扳回來的希望太渺茫了。 “難道我就這樣被陷害、審判、然後槍斃?”他忽然想起了兒子明天,“我最終也沒能盡到一個人生命中值得付出生命的義務……我死了,他還能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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