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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神廟

地下有耳 陈渐 11123 2018-03-22
車輪碾在神農大街泥濘的雪地上,發出均勻的刷刷聲。彎月照積雪。視野像壓著一塊重鉛,滿目灰白暗淡,長安車向鎮外駛。也許真是那條狗鞭,李澳中覺得渾身火燒火燎的,強烈的渴望佈滿全身的每一根毛孔,哧哧地向外噴射著熱浪。不過奇怪的是出現在腦海中的形像不是妻子康蘭,而是白思茵。媽的,這是怎麼回事?李澳中急忙把這種念頭壓下。 車子駛過魯一刀門前的巷口。他心裡一動,魯一刀的死一定和那本筆記有關,否則他不會因為自己那麼一問而嚇成這樣,匆匆躲避自己而遭了毒手。兇手如果不是於富貴,那就是筆記中出現的另一個人。那筆記所記載的事已經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有關的人和事都在三十年前,而人到現在也有五六十歲以上啦!對,問問魯狗剩,魯一刀以前是否常和什麼老人來往!

冬天的十二點已經很晚了,但自己這一回去只怕三天后才能回來,案情一日千轉,還是把他從熱被窩裡揪起來吧。李澳中調轉車頭,回到那條巷口。巷子太窄,進不去車子,他把車子橫在巷口。來的仍是後門,他一直搞不清魯家前院的門到底在那兒,每次都從這兒進去,倒也輕車熟路。剛一進巷子,兩側的院落裡就響起汪汪的狗叫聲。他幹慣了警察,最討厭狗叫,別彆扭扭地來到後院門口,剛想拍門,裡面想起咯吱咯吱的腳踩積雪聲,響聲此起彼伏,還不止一個人。彷彿是職業習慣,他閃身橫移,躲在了一堆柴垛後。 門開了。魯狗剩的聲音響起:“彪哥,兄弟我全照實說了,回頭你得讓他老爺子照顧我點兒生意才行。” “放心吧!我董大彪的話還是有點分量的,不然這麼要緊的事能讓我來嗎?”名字耳熟,聲音也耳熟,好像鼻孔裡塞了兩塊破抹布,“哎,我再問你,你給我吃得到底是啥豬肉,我怎麼老感覺不太對頭?”

“嘿嘿!彪哥,咱自己兄弟能小氣嗎?給你吃的是比較好的了。” “什麼!”那人慘叫起來,“你他娘的!還兄弟!小心我揍你!” 一聽這一個“揍”字,李澳中想起來了,董大彪!圍攻打假隊那天他曾向自己叫嚷來著。是他! “嘿嘿嘿!”魯狗剩發出憨厚的傻笑。董大彪也不再說了,踢了他一腳,捂著肚子往巷子深處走去。李澳中本想等他往自己這邊來時當場逮住他問個究竟,見他往裡走,心想正好跟去見見那二叔是誰,於是遠遠地吊在他身後。民房裡密集的狗吠掩蓋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李澳中不敢緊跟,憑著遠遠的微微可聞的踏雪聲,跟著他轉了兩三個彎兒,聽見砰砰砰的拍門聲。李澳中心中狂跳,向前躥了幾步,貼在一家大門的門板上。吱呀,門開了。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問。 “是我,大彪。七叔,你給開點兒藥,剛才吃了點病豬肉,吃壞了肚子。”董大彪說。 李澳中氣的眼前發黑,心想這小子怎麼這麼怕死!一點壞肉就嚇成這樣,你他媽整天造假害人就不替別人想想。那老頭和董大彪一塊進去了,李澳中對院內地形不熟,不敢貿然進去,忍寒受凍縮在門墩上候著。董大彪一進去就不見出來,李澳中等了半個鐘頭,凍得臉都沒了知覺這才聽見門響,董大彪熱氣騰騰地走了出來。門在身後掩上。 “這回該去找你二叔了吧?”他暗暗嘀咕。 董大彪又往前走了。這回走得挺快,也挺遠。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直到鎮子最南端一座兩層小樓前,他拍響了一家的大門,李澳中放下了心。這回跑不了了,這樓挺氣派,也只有這種人才能照顧魯狗剩的生意。

門還沒開,董大彪也不管深更半夜,就扯著脖子喊:“小娥,快給我倒洗腳水,扒開煤球爐,我快凍死啦!” 原來是他家!李澳中恨不得踹得他兩腳取取暖。門一開,董大彪剛閃身進去,李澳中快步衝進去插上了門,不由分說擰著董大彪的胳膊把他推進了屋。那女人剛想驚叫,他一把也扯了過去推進了屋,自己進屋反手關上了門。好暖和。 董大彪夫妻兩人驚恐地瞪著他:“你……你是誰?” “把煤球爐給我搬過來。”李澳中摘下帽子、手套,呵出一道白氣。 “你……李……李澳中!李所長?”董大彪認出來了,神情更慌了。 “小子,知道我跟你多久了?差點沒把我凍死。追捕殺人犯也沒這麼痛苦。”李澳中抽了一眼那女人,“你老婆?”

“不……不是。”董大彪和小娥合力把巨大的煤球爐抬到他的沙發前,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她……她男人出車禍死了,我們就……就有時呆在一塊了。” “嘁。”李澳中撇撇嘴,“不是你老婆你三更半夜在街上咋呼什麼?怕別人不知道?” 董大彪苦笑了:“我就怕別人不知道。她一方面跟我好,一方面跟劉石柱明里暗裡的,都這樣了還不肯嫁給我。所以我就常常嚷嚷幾句,傳到街坊鄰居耳朵裡她就不好意思不嫁我了。” “你個死鬼!”小娥憤憤地罵道。 “哈!”李澳中烤著火忍不住笑了,“你這傢伙真他媽有趣。說吧,你知道我找你幹嗎!” 董大彪冒了汗,連連作揖:“李所長,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沒辦法,死的那個是小娥的外甥女婆家的二姨,我一聽小娥嘮叨能不表現一下嘛!那劉石柱罵您更狠,當眾罵,要不要學學?”

小娥聽他給自己和劉石柱栽贓,忍不住罵他:“你這死鬼,那死老婆子是你二姨呢!撒謊也不撒點兒好聽的!” 李澳中一擺手:“你那筆賬我先放下。我問你另一件事,今晚你幹嗎去了?” “在馮建設家打麻將……哎,不是,看別人打麻將。” “我問你後來。”李澳中不耐煩地打斷他。 “後來……後來……”董大彪看看小娥,欲言又止。李澳中冷笑一聲,他連忙說:“和馮建設他們去小桃紅那兒洗桑拿去了……我啥都沒幹,馮建設他們乾了。”小娥杏眼圓瞪,揪住他的耳朵上發條似的狠狠擰了三圈。他鬼叫幾聲,還忙著辯解:“沒幹!沒幹!哎吆吆,乾了!只一會兒!” “夠了!”李澳中吼了一聲,心裡窩火,今天怎麼淨碰見這爛事兒,“我問你正事,後來!”

董大彪揉著耳朵:“後來,去找魯狗剩喝酒。” “都談了些什麼?” “也沒談啥,就說些今天賣豬多少錢啦啥啦的。” 李澳中盯著他:“你別以為我凍得骨頭髮硬是白凍的。你不想在這兒說也好,車子就在前面停著,咱到所裡說。” “不去!不去!我說!”董大彪哭喪著臉,“確實談的這些,不過我還問了他爹魯一刀的事。” “沒到正題。繼續說。” “我問他爹的死洛陽那邊怎麼看的,開始查案了沒……”他偷瞥了李澳中一眼,“還問了你和他一塊兒去一塊兒回,路上你問的啥說的啥……沒了。真沒……還有,我告訴他有你的動靜馬上告訴我。真沒了。” “魯狗剩的原話。” 董大彪詳細重複了一遍,連嗓音也惟妙惟肖。李澳中聽得好沒意思,心想魯狗剩這小子真是狗吃剩的,沒一點記憶力。李澳中摘下腰間的六四手槍,用桌布擦了擦,漫不經心地問:“是誰讓你去問的?”

董大彪臉都黃了,苦著臉嘟囔了半天:“禿頭四。” “嘿!”李澳中冷酷地一笑,“再給你三秒鐘。” “不!不!不!是於渤海!” “好啦!”李澳中站了起來,“你不想說就跟我去所裡吧!那兒可沒爐子。”說完把槍口瞄准他腦門,緩緩扣動扳機。 董大彪嚇得差點尿了褲子,聲音散成一團沙:“是……是……於……於……於渤海!” 啪!撞針擊空。 李澳中收起槍:“別以為我拿槍嚇唬你,對付你——”他伸手拿起掛在火爐上的火鉗子,單手一握,粗厚的鐵質半圓手柄向內陷了進去,“呆在這兒好好想想吧!”他放下鉗子,戴上帽子、手套,走了出去。好冷。 董大彪像根木樁一樣戳著,連頭也沒敢回。很久,他才回過神,問小娥:“他走了?”小娥點點頭。 “真走了?”他仍不放心。小娥說:“真走了。”

“我的媽呀!”董大彪鬆了口氣,腳一軟,虛脫下來,“好玄呀!這臟栽給了於渤海……不妙……回頭得給老爺子解釋一下。” 車裡開著暖氣,悶熱的空氣在冰冷的擋風玻璃上凝成薄薄的白霧,前面的馬路和楊樹在雪亮的車燈下模模糊糊地晃動。李澳中拿抹布摸了一下,玻璃上出現了一個透明的區域,楊樹的顏色重了起來。天快亮了。 到了縣城已經六點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清潔工和賣早點的人影在晃動。車窗外閃動著鏟起的積雪和通紅的火爐。李澳中眼睛盯著路面,腦袋裡盤旋著董大彪的供詞。他在一個賣稀飯油條的攤點前停下車,要了一份早飯,在清潔工的垃圾車和通紅的火爐間坐了下來。 這條線索應該怎樣入手呢?烏明清?不行。此人極其善變,雖然消息靈通,但弄不好又會被他賣了。葉揚?也不行。畢竟丹邑縣並沒有接手魯一刀的案子。自己調查太引人注目……他躊躇了半天,掏出手機,在電話薄上查了半天,找到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 “澳中,是你嗎?”白思茵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昨晚夢見你在天上飛,朝南飛。” “吵醒你了?” “我寧願一個晚上不睡覺,等你的電話。” “希望你幫個忙。”李澳中說。 “真的?我能夠幫你嗎?”白思茵欣喜地說,“你說吧!” “你讓馮士貴查一下於富貴的行踪,11月28日上午他在哪裡……” “11月28日?”白思茵驚詫了,“不用查,從27號到29號,他一連三天都和我在一起。” 李澳中更驚詫:“和你在一起?”聲音裡透著濃濃的疑心。他昨晚逼問董大彪,董大彪招出於渤海後他就沒再問下去。因為答案明擺著,絕不可能是於渤海,他的年齡還不配稱做“老爺子”,而神農鎮能使董大彪敢嫁禍於渤海也不敢出賣的人,只有一個——於富貴。如果非逼董大彪招出於富貴,讓他早一步知道了自己對他懷疑,只怕還沒有行動就會被他給算計了。白思茵居然和於富貴在一起呆了三天!這是為什麼? 白思茵在電話裡笑得極其爽快:“哈!你吃醋了嗎?真希望你為我吃醋。不過我更怕你誤會。那三天是他邀請我到鄭州談生意,他想買我的香城。” “那麼……28號晚上十一點到一點呢?”他問,這是法醫鑑定出來的魯一刀的死亡時間。 “這我就不知道了。”白思茵說,“那天我們在一起吃過晚飯,然後談一些具體生意,談到十點,以後我就不清楚了。你在調查於富貴?澳中,你能夠想起我,並且相信我……我很高興。” 李澳中沉默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相信你。” “你現在在哪兒?”白思茵問。 “回家的路上。” 白思茵沉默了。 李澳中慢慢的掛掉電話,扔下一塊五毛錢。剛站了起來,一塊五毛錢又回到他手裡。一回頭,他看見一雙眼睛。康蘭的眼睛。只有一雙眼睛,其它部位裹在一片白色的大褂裡。 “你……怎麼……怎麼會這樣?”他呆了,隨後看見自己的小姨子和侄女,“你在賣早餐?” “五天前剛剛開始乾。”康蘭沒摘下口罩,聲音有些發悶,“反正在家也是閒著。你已經五天沒回家了,當然不會知道。” “小天呢?”他閉上了眼睛。 “在家裡。我們賣到上午就回去。那八萬塊錢我不忍心動一分。”康蘭的目光移向了李澳中背後的空盤子。李澳中的眼角漸漸濕潤。康蘭抽出他的手機,打開通話記錄:“是白思茵嗎?她的確很喜歡你。” “你又見過她?”他問。 “她現在就在丹邑縣,昨天來過咱們家,還給我兩萬塊錢。”康蘭盯著他,“我沒要。”她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一滴一滴地潛入口罩之下,“我多想要那兩萬塊錢。你知道嗎?我多想要!有了兩萬塊,咱們就有20萬了。可以帶著明天去北京、去上海,讓咱們的兒子站起來!可是我不能要!因為她想要我的男人!我恨她!即使咱們要分手,就讓咱們平平靜靜地分手多好!可是她為什麼非要我選擇?讓我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在一個母親的痛苦和一個女人的恥辱之間選擇!我恨她!澳中,我恨她——”她摘下口罩,聲嘶力竭的喊著,撲進李澳中的懷中號啕大哭。 冬日的凌晨,冰冷的街道。一聲嘶哭劃破了冷硬的空氣,行人遠遠地望著,旁邊吃早餐的人放下了飯碗。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立刻去找魯狗剩。李澳中有種直覺,魯一刀之死和於富貴絕對有關係。難道是為了保守筆記本中所記載的那樁殺人慘案?可是一則已經過了追溯期,二則,這兩個老傢伙幾十年相安無事,於富貴怎麼會在這時候殺他?難道是因為自己得知了真相? 李澳中沉思著走在神農鎮大街。吱——一輛黑色奧迪停在他身邊,玻璃窗搖下,白思茵向他招手:“上來。” 李澳中猶豫了一下,鑽了進去。奧迪迅速駛出了鎮子。白思茵見他沒有為自己的出現感到驚詫,不禁感到心虛:“你到家裡去過了?你聽我說,我那次去你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送點錢給明天看病,真的。”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的兒子我會給他治。”李澳中冷冷得說,看也不看她,“我替你追回的那批捲菸機價值四五百萬,收你兩萬塊錢也不算過分,除此以外我不會要你一分錢。把我送回去。” “不!”白思茵倔強地說,車速越來越快。 “你要拉我去哪裡!” “不知道。我只想這樣拉著你走,永遠地走,越遠越好。” “你瘋啦!”李澳中眼看著速度表越攀越高,在這種鄉間二級路上已開到了一百六十碼,再玩下去不是別人死就是自己死。他伸手退下了擋位:“快停車。” 吱——,白思茵一踩剎車,奧迪發出長長的尖叫,猛地停止,橫著劃出兩米遠停在了路中央。兩人重重向前栽去,又給安全帶拽了回來。白思茵猛地撲進他懷裡放聲痛哭:“不!我不放你走!二十七年了,我嚐了二十七年的艱辛,原來就是為了你這樣一個男人!你這個早已成了家有了孩子,比我大上整整十歲的男人!你以為我想愛你?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愛上了你!我好痛苦!真的好痛苦!可你卻在增加我的痛苦!你知道嗎?我來丹邑已經很多天了,可我不敢去找你,不敢給你打電話,甚至不敢讓你知道我已經來了。因為只要和你呆在同一片天空下我就會覺得你在我身邊,我怕你知道我在這裡,我就又要假裝離開。澳中,你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一種感覺!” 李澳中找出餐巾紙,托起她的臉,擦去她的淚水:“我已經三十六歲了,老婆、孩子,什麼都有了,已經不可能再擁有什麼了。到了我這種年齡,今後的生命中面臨的只能是一樁樁一件件地失去,而不是擁有。你還年輕,人生中還有很多東西等著你去拿,去爭取。別盲目,別讓感覺欺騙了你。這個小小的世界就是一個放大的神農鎮,到處製造著虛假,你要懂得去分辨它。”白思茵仰著臉,淚眼婆娑。 “我這一代人是最不幸的一代。我們經歷了七十年代因為信仰的瘋狂,僅僅一眨眼,又在經歷著八九十年代因為沒有信仰的瘋狂。我們沒有一個人明白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沒有目標,也沒有未來,甚至沒有自己的生命。我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但什麼也做不了。像一塊從歷史的爐火里扔出來的一塊爐渣,拼命地把自己燒掉,好燒壞那雙扔掉我們的手。思茵,我們這代人完全是個悲劇,活著與死了沒什麼不同,只想把希望給你們,留給你們的下一代……思茵,別讓我作孽了,好嗎?你要幹乾淨淨地走,別踩上我們的腳印。” 白思茵停止了哭泣,仔細地聽著。她搖搖頭:“你說的我不懂。澳中,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和我爸爸有種很相似的東西,眼裡藏著一種很深沉的痛苦。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同樣的神情我還在於富貴的眼睛裡發現過。” “於富貴?”李澳中猛然清醒過來,“你了解他嗎?” 白思茵點了點頭,躊躇片刻,又搖了搖頭:“那個老人很有智慧,也很深沉。有時候我想我是明白他的,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為了事業不擇手段。可不久我就會發現我並不明白他,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追求什麼。這十幾年來他通過造假所獲得財富是個天文數字。說他是中國大陸第一富豪也不過分。通過錢財,他控制了相當一大批官僚,在本省的能量幾乎沒有人可以相比。但是他一直這麼低調、沉默,根本不打算去運用這些能量。我真不明白。” “他想購買你的香城大酒店?”李澳中問。路上駛來一輛大型機動三輪車,黑色的濃煙突突突地盤繞在積雪的林稍。 “是的。”白思茵把車駛到了路邊,“但是我還沒有答應,因為我怕失去了香城大酒店就失去了神農鎮、失去了和你惟一的聯繫。”她深深瞥了他一眼,見他無動於衷,暗暗嘆了口氣,“於富貴目前最大的問題是洗錢,酒店、餐廳之類的服務性企業現金流量最大,資金周轉快,定價標準也有很大彈性,很適合洗錢的需要。於富貴正在全國范圍內積極投資,想做個合法的億萬富翁。” 白思茵好奇的望著他:“你為什麼查他?肯定不是製假和洗錢,這不是你這個刑警感興趣的事。刑事案件?” 李澳中沉默了片刻,心裡一動:“快送我回去,我要找魯狗剩。” 白思茵垂下了頭,默默地發動汽車,輪胎揚起路上的積雪,印下兩道晶瑩的痕跡。一路上兩人沒說一句話,把他送到魯家所在的那條巷口下了車,她問:“以後……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李澳中點點頭。 “可以……見你嗎?”她小心地追問。 李澳中張張嘴,沒能拒絕。白思茵現出一抹微笑,隨即黯然下來,垂下頭,倒回了汽車,慢慢遠去。李澳中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走進了小巷。 魯狗剩正在熏制臘肉,大鐵鍋燒得正旺,豬肉翻騰,松柴噼劈啪啪地在爐灶裡爆響。牆邊的鐵牆上掛著幾十塊已經發黑的豬肉,另有一頭剝好洗淨的豬瘦骨伶仃地躺在泥濘的地上。年關將近,魯狗剩幹得熱火朝天,左腳踩住死豬的一條後腿,手裡的砍刀正在砍另一隻後腿。看見李澳中,他做出一副想哭的表情,無可奈何地放下砍刀。 “我說李所長,你還讓不讓人家過個好年!警察是人民的守護神,我看你怎麼想個陰魂不散的索命鬼!” “別他媽放屁。”李澳中一見他就躥火。很多人抱怨警察喜歡罵人,可有些人你不罵他簡直對不起他父母。偏偏警察總是跟這種人打交道。 “我問你,你老爹在世時經常和哪些老頭打交道?五六十歲以上的。” “老頭?”魯狗剩奇怪地翻起眼睛,“我爹從來不和老頭打交道,一見老頭他就躲。” “什麼?”李澳中越來越震驚,“你知道他見到什麼人時有特殊的表現沒?” “嘁!”魯狗剩不理他了,轉身又踩住豬腳揮刀砍了起來,這小子對洛陽之行仍是懷恨在心,“我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李澳中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爹死的時候帶著一筆巨款?” “知道。”魯狗剩頭也沒回,嚓嚓地砍著,“他把他的私房錢全帶跑了。這老東西,一分錢也沒留給我。” 李澳中不禁大罵魯狗剩豬腦:“那你知不知道他死後身上沒一分錢?” “啊?”魯狗剩一呆,扔下刀,使勁一拍腦袋,轉回身換上一張笑臉,像剛覺察到他的存在,“李所長,哎吆!來來來,您快屋裡坐!”他殷勤地伸出油膩膩血糊糊的髒手拉他,李澳中連忙躲了開去,“李所長,快過年了,我也沒啥孝敬的,待會兒我割下豬頭您帶去,豬耳、豬舌、豬頭肉,好東西。” 李澳中瞥了那兩眼潰爛的豬頭,噁心地想吐:“別別別,我是公事,只要你好好合作就行了。” “合作!合作!”魯狗剩瞪大了眼睛以示誠懇,“我最喜歡跟您這位神探合作。” 他說到做到,果然合作得很,有問必答,不問也答,回答囉嗦而詳盡,枝節橫生,離題萬里。不過對於李澳中而言,其中的信息量也挺豐富。據他說,魯一刀有個怪癖,不喜歡與人交往,尤其是年紀相當的。十幾年前,魯狗剩還小,他不得以操刀賣了幾年肉,待兒子一大,他立馬就把賣肉的事交給了兒子,自己躲在家裡只是宰豬,幾乎從不出門。 “他和於富貴認不認識?”李澳中問。 “可能認識。”魯狗剩翻起眼皮望著天,用大腦思考了起來,“都一個鎮子的,五六十年了,不至於不認識。不過從沒見他倆打過交道,也從沒聽我爹提起過他。不過有一次,我倒向他提起過於富貴。那次我說啥來著?”魯狗剩啪啪啪地拍著腦門,“對,那陣子他剛開始造假,我眼紅他,對我爹說,你看人家於富貴發大了,咱啥時候也跟他學學?我爹說,你光殺豬,再宰一千頭也夠不上他手狠。” “光殺豬……”李澳中陷入了深思,“言下之意是說於富貴殺過人?” 魯狗剩嚇了一跳,跑到門口瞅了瞅,關上門,低低地聲明:“這我可沒說!是你說的……不,是我爹說的。你可別冤枉我。” 魯狗剩的兩個小女兒扯著一根臘腸,一人拽一頭,廝打著從屋裡跑了出來,李澳中為他們讓開路,問:“你爹見了什麼人有特殊表現沒有?” “特殊表現?我想想。”魯狗剩坐到凳子上托著腦袋去想。小女孩們廝打中哭了起來,他騰地跳起來,跳到兩人跟前嘭嘭兩腳把她們踹出兩米遠:“滾,別攪老子興!”話音剛落,他老婆倒提掃帚衝出來,偷襲般地朝著他的後腦勺啪啪啪就是三下,然後扶起兩個女兒:“你個狗不吃豬不啃的,再打我女兒我拿刀閹了你。” 魯狗剩臉都黃了,見李澳中看得目不轉睛,不禁忸怩地摸著後腦勺苦笑:“嗨,沒辦法,就這麼個瘋婆子——哎!我想起來了!對,是那個老瘋子!咱鎮子上整天扎小孩兒辮子又哭又唱的那個老瘋子!” “老瘋子!”李澳中皺眉。 “對,就是他!”魯狗剩興奮地說,“我爹好幾次在街上碰見他,一見他就跟見了鬼似的,不是調頭跑就是趕緊鑽胡同。他不再上街賣肉大部分就因為這個瘋子。這傢伙老湊到他肉攤邊兒,我爹一砍肉他就一低頭,我爹一抬刀他就一仰頭,我爹的刀一起一落,他的頭一抬一低,弄得我爹手臂抽筋,有一次差點剁掉手指頭。” “這瘋子哪里人?” “山里來的。十五年前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鎮子裡。那是冬天,他光著兩條腿,渾身上下裹了一塊全是斑點的豹皮,頭髮長得盤到了腰上,身上臟兮兮的。大冬天,他光腳踩著一尺多深的雪走在街上,凍得縮成了一團。有人可憐他,給了他一身棉衣,讓他到鎮東山神廟裡避雨。他倒好,來了就不走了,十幾年一直呆在破廟裡。餓了就出來討吃的,吃飽了就跑到大街上唱歌,唱乏了就回去睡覺。真他媽的舒服。這日子!” 李澳中陷入了迷惑。 “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這個鎮子上只有幾十戶人家,有一多半的房子都無人居住?”他換了個話題。 “知道。”魯狗剩說,“那時候我還小,我爹說他們都遷走了。這陣子風水不好。他不讓我到那些空屋區,一去就揍,揍得我現在想起來屁股還疼。我就從那時候起開始恨他的。” 李澳中又詳細地問,可魯狗剩的記憶力實在差,二十年前的事除了挨打記憶猶新,其他全是一片空白。 “真他媽的白活。”他氣得大罵一句,魯狗剩笑嘻嘻地坦然受之。李澳中無可奈何,只好叮囑他今天之事嚴格保密,魯狗剩點了點頭。 “否則那筆錢你永遠也拿不到。” 魯狗剩連忙詛咒發誓。 神農鎮的山神廟始建於明成化年間,神農鎮初創之時,寧王后裔五百餘人翻山越嶺逃亡至此,正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面對雄奇而神秘的群山,無不充滿了敬畏之感,只覺天道無常,人力有窮,一個人、一個家族、甚至一個社稷都只是這橫流的滄海中一葉無力自主的小舟,載滿了不可知的恐懼與不可為的無奈。因此便欲求得大山的庇佑。他們合全族之力,在當時全鎮的製高點東山丘上建起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山神廟,廟中塑了一尊披甲執銳腳踏猛虎的山神法相。 神廟落成後,他們驚奇地發現,每日黃昏,廟頂便飛來無數的烏鴉盤旋亂叫。風一樣地捲來卷去,雲一樣的忽散忽聚,在廟頂的天空盤旋不息,叫聲響徹周圍數十里。每當月出東山之時,烏鴉們這才散去,鎮民以為有神靈居住,每日的香火便更加旺盛。漸漸的,山神的職能開始混淆,求子的、求財的、求富貴的、求姻緣的、求未來吉凶的盡皆朝拜。消息傳出,四方善男信女紛紛而至,廟前終日人生喧囂、污穢滿地。忽然有一日,神廟周圍的一里方圓平地湧出千萬顆大樹,樹與樹之間枝杈交錯遮天蔽日,樹林間又長起千年的古藤沒膝的荒草,將神廟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方圓一里,被化為了神的禁地。其間不時傳來虎豹的怒吼、狼蟲的嘶叫,眾人嚇破了膽,再也沒人敢進去了。 神農鎮開始逐漸西遷,一百年間向西移動了五六里,從此,這一帶荒廢了下來。其後幾百年,外地人口大量擁入,對土地的渴望戰勝了他們對神靈的恐懼,一點一點地蠶食掉了周圍的參天密林,山神廟像個光屁股的孩子一樣暴露在人們的視野中,與凡人的民房和宅院混雜在一起。一代又一代過去了,它的傳說漸漸失傳,神秘也漸漸消失。 文革初,北京一幫年輕的紅衛兵號召全國各地目不識丁的農民“大破四舊”,堅決砸爛自己祖宗的狗頭。神農鎮的農民們燒掉了牌位,挖掉了祖墳,沒收了古墓,焚毀了族譜,拆掉了祠堂,以示自己是新一代的農民,和祖宗八代誓不兩立。就在這個瘋狂的時代,一個農民,生產隊長魯宗望想起了山神廟,認為這是典型的封建加迷信,一合計,率領一幫農民一頓鐵鎬把它砸了個稀巴爛,而後一把火付之一炬,烈火不可思議的旺盛,幾塊門窗、檁子、屋樑和神廟裡的木材竟然燒了三天三夜。火焰沖天而起,濃煙滾滾,籠罩了整個神農鎮。 異變就在大火熄滅前的最後一天發生。無以數計的烏鴉從四面八方如濃煙般滾滾而來,叫聲淒厲,一到神農鎮上空,它們毫不猶豫成片成片地撲進大火之中葬身火海。一時間神農鎮的天空下起了烏鴉雨,燒死燒焦燒傷的烏鴉像冰雹一樣劈劈啪啪地往下掉。幾天時間烏鴉的屍體黑壓壓地舖滿了神農鎮的土地,焦臭腐爛的氣息足足飄蕩了一年方散。 鎮里人被這種異象驚得目瞪口呆,更使他們感到恐懼的是,領頭扒廟的隊長魯宗望一年後額頭長了一個大瘤子。瘤子倒不痛,無知無覺,僅僅讓人看起來又長了一個小腦袋。問題在於長了瘤子之後魯宗望開始說起了胡話,凡是人民所擁護的,他就反對;凡是人民提倡的,他就打倒。而且經常在批鬥會和憶苦思甜會上發表對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的攻擊性語言。與此同時,魯宗望的家裡突然有蟲蛇出沒,時而還有野狐的悲鳴。縣革委會主任曾親眼目睹。他帶人來抓這個現行反革命,一推屋門,猛地發現屋樑上盤繞著一條水桶粗的大蟒蛇,一見人,那蛇哧的一聲,倏忽不見。眾人魂飛魄散,全籠罩在徹骨的恐懼之中。 “山神居住在我腦門的瘤子裡。因為我扒了它的廟,它沒處去了。”魯宗望逢人便說。 革委會也躊躇起來,畢竟人民的力量再偉大,這種神異的事還是無法理解,更別提什麼戰而勝之了。況且,得罪了人,有人民替自己共討之,得罪了神,那就只有自己去面對了。在人和神一對一的壓力面前,革委會的領導一個個地崩潰了。幾經研究,發出公告,念魯宗望三代貧農根紅苗正,改槍決為無期徒刑。 魯宗望撿了一條命。 文革結束後他獲釋出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山神廟。獨自籌資,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三間磚石結構神廟,伐木為梁,燒瓦鋪頂,一切按照當時原樣。只是廟裡的山神卻迥然不同,魯宗望說他在獄中看見了山神的形象:虎牙、狼眼,渾身長毛,狀如猿類;手腳趾爪尖利,有如鷹隼;腰上圍著豹皮裙子,手裡拄著一條蟒蛇。山神的本相就是照這個樣子塑了出來。 神廟剛一落成,魯旺宗額上的瘤子不藥而癒了,平復如初。只是這個新廟,卻再也沒有人願意進去了。鎮上的人蓋房,也遠遠避開這個地方。十幾年來,廟宇周圍又成了破落的場所。 “魯旺宗還活著嗎?”李澳中問。 “死了。睡覺時死在了床上。無疾而終。”烏明清說。 破落的山神廟後來被那個瘋子佔據了。 瘋子的來歷曾經是個謎。他留給神農鎮人的第一印象,是十五年前一個下雪的冬天,他披著一張破爛不堪的豹皮赤腳走在雪地上,長長的亂發在雪地裡飛揚。沒人能看清他的本來面目,他的臉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污垢,胳膊、小腿甚至脊樑上也長了一層濃密的毛髮,偶爾咧嘴,人們便看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閃閃發光。他的到來帶回了鎮里人對於已經忘卻的古老傳說的記憶——山神豈不就是這副模樣?難道他嫌山神廟破落又想重返人間? 惶惶不安的恐懼瀰漫了全鎮。這時候鎮上的製假業剛剛形成,農民們也頗有一些錢,有人提議從修山神廟,讓“它”回去繼續住著。但是不久後他們發現,這瘋子並沒有什麼危險的舉動,也沒有引來長蛇與猛虎,見了人僅僅討些東西吃而已,吃飽了就唱,唱一些誰也聽不懂得歌。 瘋子昂首闊步,兩手交替拍著屁股,聲音嘶啞地唱著。那聲音像是碎裂的砂石,一路磨擦碰撞著滾滾不息地流過大街小巷。 鎮民們暗地裡觀察著,雖然聽不懂,也不太像歌謠,可是和自己熟知的歌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說到底“它”還是個人吧?只不過討些吃的而已。他們放下了心,也不再熱衷於修神廟,瘋子討要食物就盡量滿足他,一些老婆子老頭子還托小孫子送給他一些舊衣裳,讓他到山神廟里安身。瘋子住下後便不走了,和鎮民們開始了長達十五年的漫長而奇特的交往。 他對鎮上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首先是摩托車。那時候鎮裡能見到的只有於富貴和鎮長、書記等乾部們所騎的50型小嘉陵,他對這種屁股竄黑煙、怪叫連連、跑起來飛快的小動物感到著迷。鎮政府他不敢進去,便每天守在於富貴酒廠的門口,一見於富貴出來或進去。他便一路狂奔攆在後面呵呵大笑。有一天小嘉陵停在了廠門口,終於讓他給逮住了。在眾人的注視下,他遲疑了十幾分鐘大著膽子去摸,車子沒有熄火,他摸在了不斷顫動的灼熱的排氣筒上,立時慘叫一聲,在眾人的開心大笑中捂著手指逃之夭夭。 很多年以後,制假髮了大財的於富貴對這個瘋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通過耗資巨大的深入調查,終於知道了他的來歷。可是他似乎很不願意讓人知道,立刻就將消息封鎖了起來。 “他叫什麼名字?”李澳中問。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烏明清說,“也許只有於富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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