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弗洛伊德禁地

第15章 第十三章畫布里的童年

弗洛伊德禁地 陈渐 16799 2018-03-22
郎周靜靜地站在這座英國普通民居的門前,彷彿是一個歸來的孩子。 這座房子紅磚砌成,紅瓦鋪頂,雙坡的屋頂上豎著一座磚結構的煙囪。房子有兩層,底下是半層地下室,房子的柱式門庭下是幾級台階,延伸到大街上。郎週走上台階,手按在了雕花的木門的門鈴上。杜若等人走到台階下,緊張地註視著這座大門,卻不敢踏上台階,彷彿怕驚動什麼。他們聽見門鈴在房子裡叮咚叮咚地響了好久,心臟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門開了,一個肥胖的黑人婦女走了出來,她一眼看見了郎週,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親熱地抱住他,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她說的是英語,鐘博士和杜若、蘭溪、小萌都能聽得懂。她說:“我的寶貝,你終於回來了。你的艾莉媽媽想死你啦。”

郎週呆滯地望著她,眼睛裡露出迷惑的神色,忽然慘叫一聲,抱著頭慢慢歪倒。艾莉吃了一驚,杜若急忙衝上台階扶住他:“郎週,你怎麼樣?” 艾莉幫著杜若把郎週扶了起來:“我的孩子,他怎麼了?” “他失憶了。”杜若告訴她,“能幫我把他扶進屋子裡嗎?” “我的上帝!”艾莉念叨著,幫杜若架起他,穿過僕人房和門廳,把他攙進了起居室,橫放在壁爐旁的沙發上。艾莉從旁邊的橡木酒櫃上取了一瓶白蘭地,拔開瓶塞倒了小半杯給郎週灌進去。郎週嗆得咳嗽了一聲,臉色恢復了紅潤,躺在沙發上喘息。 “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艾莉問,“怎麼會失憶?” 杜若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據判斷,他從這裡離開後就失去了記憶,只想找到他父親。我們幫著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了這裡。”

“可憐的孩子。”艾莉憐惜地註視著郎週,然後望著杜若,“小姐,非常感謝你們把他送回來,他已經兩年沒有回來了。我想,他父親一定很想念他的……” “他父親?”杜若和鍾博士等人同時驚叫起來。杜若急促地問:“艾莉,告訴我,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怎麼跟郎週這麼熟悉?他……他父親在哪裡?” 艾莉不解地望著他們,舔了舔厚厚的嘴唇,說:“這裡是黃教授的家,我是教授先生的僕人。郎周是教授先生失散多年的兒子,兩年前,這個孩子為他父親僱用了我,讓我替他照顧父親。他在這裡住了一個月。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兩年前這孩子突然離開了家……” “那麼說……”杜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喊叫,“那麼說……黃教授……他就在這裡?”

“當然。”艾莉說。 杜若正想說話,突然郎週慢慢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抱著頭,兩隻腳在花格子地毯上慢慢地拖動,彷彿一具殭屍。杜若急忙站了起來:“郎週,你怎麼了?” 郎週沒有說話,抬起了頭,目光呆滯地望著起居室對面的一間書房,走了過去。杜若、蘭溪、鐘博士和小萌都跟了過去。他們看見郎週走到了書房門口,輕輕地推開房門,然而門一開,他似乎被人用大鐵鎚猛擊了一下,身子陡然停住,怔怔地望著屋子裡,臉上現出絕望的神色。杜若站在郎周身後,也是一臉震驚,彷彿傻了一樣。 這個房間是個寬大的書房,書架覆蓋了整整一堵牆壁,靠窗橫放著一張大書桌,書桌後應該放著英式扶手椅的位置,卻挺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

這個老人半躺在輪椅上,滿臉皺紋,頭髮已經灰白,蓬亂,眼睛呆滯地睜著,卻彷彿什麼都看不見。嘴角微微張開著,亮晶晶的唾液從嘴角淌了下來。他的身體裹在一件大棉袍裡,裸露出來的手臂乾癟褶皺,瘦骨嶙峋,彷彿一段枯樹枝。 這個老人的模樣,曾經無數次地出現在杜若的夢裡,她辛辛苦苦地找了那麼多年,幾乎為之付出了一切。她曾經無數次地想過,當找到他之後,會依偎在他的懷裡,受到他的寵愛,受到他的嬌慣,他會撫摸著她的頭髮,和她講述自己稀奇古怪的念頭…… “教授先生的第四、第五頸椎受傷,已經癱瘓了兩年了。”艾莉在後面說,“四肢和頭部都喪失了運動功能,連語言功能都喪失了。但我想,他的思維功能還在,大腦並沒有壞,因為我跟他說話,他能夠通過眨眼來表達。”

一瞬間,杜若的眼淚滾滾而落,衝到老人的面前,托起他的臉嗚咽著哭了起來:“爸爸,你能看見我嗎?我是蘇兒啊!對不起,爸爸,你寫信給我,我直到現在才看見,直到現在才找到你……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黃教授呆滯的眼睛裡似乎湧出了一絲晶瑩的淚花,但是他卻無從表達,任這些淚花在眼眶裡凝聚著。 鐘博士和蘭溪都沒有想到最終尋找到的結果竟然會是這樣子,默默地嘆息了一聲,湧出一股難言的失落。鐘博士首先想到:“完了,一個偉大的心理學發現被封閉在了這個大腦中了。”而蘭溪摸著背包里馬駿、劉漢陰的骨灰盒,心裡卻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小萌的感情則比較樸素,無論黃教授出於什麼目的,但是他把她從喪夫的悲傷中拯救了出來,讓她移民國外,並且為她買了一座別墅。看見三年前那個精明睿智的老人成了這種模樣,她也深感哀痛,眼眶發紅。

“不!”郎週忽然跪倒在地,大吼一聲,“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他說的是漢語,艾莉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低聲問鐘博士,鐘博士翻譯了過來。艾莉嘆了口氣:“孩子,如果你的記憶無法恢復,這個問題恐怕我很難回答。我是在教授先生受傷之後才被你僱用的,你突然失踪後,我就一直在這裡照顧他。所幸教授先生有一大筆錢,僅僅是利息就足夠支付他醫療的費用和每月開銷……” “不要說了!”郎週痛苦地抬起頭向艾莉哀求,“不要再說了……”他爬起身來,忽然像野獸一樣狂叫一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郎週!”小萌急忙追了出去。 蘭溪嘆了口氣,默默走到黃教授身邊,把馬駿和劉漢陰的骨灰盒平放在黃教授面前的地上:“這是你的兩個兒子,或者說白老鼠的骨灰。你如願以償地殺死了他們,他們臨死前希望能夠見到你,向你懺悔,於是我就把他們帶來了。”說完捂著臉嗚嗚哭著跑了出去。

杜若的目光從骨灰盒上移到了父親的臉上,她看見淚水從父親的臉上滾落,她輕輕替父親拭去了眼淚,溫柔地說:“爸爸,你寫信找我來就是為了讓我照顧你嗎?爸爸,您放心,我會一直呆在您身邊的。以前您常常對我說:父親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你的身上了。您還問我:有朝一日,當我再也無法思考或言語時,該怎麼辦?爸爸,這一切您都不要擔心,我再也不會任性,再也不會倔強,再也不會惹您不高興了。從今天開始,我就留在這裡陪著您……” 鐘博士心裡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為了夢想的破滅還是為了黃教授而難過。 “郎週,停下來。”樓下響起小萌追趕郎週的喊聲。 原來郎週跑下樓後,像發瘋一樣沖向門外,現在正是黃昏時分,街上車流量大,小萌追不上他,眼看他衝上大街,急得連連呼喊。

可是郎週眼睛通紅,根本就不理睬,邊跑邊喊:“為什麼?為什麼啊!我到底忘了什麼……忘了什麼……” 他一頭撞開房門連滾帶爬地跌倒在街上,爬起來就跑,忽然一輛汽車狂衝過來,郎周正好一頭撞了上去。就在小萌和蘭溪的失聲驚叫中,那輛汽車猛然剎車,輪胎與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郎週驚恐地看見那輛汽車由小變大,轟的一聲灌滿了他的視野…… 巨大的慣性使汽車幾乎橫著向郎週撞了過來,所幸這輛本田商務車製動性能極好,在路面上滑出幾米後,緊貼著郎週的衣襟戛然而止,帶起的強風吹得郎週頭髮向後飄飛。郎週呆呆地站了幾秒鐘,往事彷彿潮水般湧回,彷彿好多年前,他就是狂喊著跑過倫敦的大街,然後一頭撞上了一輛汽車,那輛汽車巨大的影子瞬間灌進了他的視野……郎週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恐懼,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後面,警笛嗚嗚鳴叫著飛速接近…… “郎週!”蘭溪和小萌驚叫一聲,不顧一切地奔跑過去。 本田車的車門嘩地拉開,三個歐洲人跳下汽車連看也不看郎週,紛紛拔出手槍躲在車後,緊張地註視著飛速接近的警車。小萌和蘭溪都認識他們,居然是馮之陽僱用的黑幫殺手,克里尼和尼爾森等人!車裡有人喊:“讓我下來!” 尼爾森憤怒地咒罵著,將車上的人抱了下來,隨手拎出一把輪椅,將那人塞在輪椅裡,竟然是馮之陽!原來馮之陽被克里尼他們強制帶著逃跑之後,馮之陽眼見終於找到了父親的隱居地,這些黑幫殺手卻貪生怕死,只顧逃命,一路上不停地咒罵。克里尼等人毫不理會,馮之陽無奈,只好又支付給他們五百萬美元,並且許諾只要帶他到弗洛伊德紀念館後面的那座房子裡,每人再支付一百萬美元。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克里尼等人知道中午的槍戰之後,警察仍在那裡戒備,但抵禦不住美元的誘惑,便豁了出去,又帶著馮之陽回來了。不料剛到了附近,他們就被警察發現了,克里尼等人想逃之夭夭,但馮之陽已經陷入狂熱狀態,堅決不允許,聲明要將他們貪生怕死不守合約的劣跡向全歐洲宣揚。克里尼等人無奈,只好硬闖過來,打算到了門前,將馮之陽扔下去就跑,沒想到卻被郎週給擋住了道。這麼一耽擱,他們立刻就被警察給攆上了。

相距五六十米,警方的兩輛警車在街上一字排開,五六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躲在車後,槍口對準了他們。馮之陽剛下車就看見郎週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小萌和蘭溪正蹲在地上呼喊。馮之陽從懷裡掏出兩把科爾特大口徑手槍,瘋狂地揮舞著,朝房子里大喊:“老頭子,你在嗎?給我出來!再不出來我將你這個兒子的腦袋轟成碎片!”但臉上的表情卻像是犯了錯的孩子,充滿恐懼和膽怯。 對面警察立刻喊:“你們已經被警方包圍了!放下武器,不要傷害人質!” “滾你媽的!”馮之陽抬手就是兩槍,“砰砰”兩聲,將一輛警車的玻璃轟成了碎片。警察立刻還擊。十幾把手槍隔著五十多米的距離展開激烈的對射,槍聲、玻璃碎裂聲響成了一片。 蘭溪和小萌護著郎週緊緊貼在地上,呼嘯的子彈嗖嗖嗖地從頭頂上飛來飛去,兩人嚇得臉色蒼白,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杜若聽到了槍聲也從樓上跑了下來,剛剛到了門口猛地一顆子彈射到了門柱上,打得碎石飛濺,杜若驚叫一聲趕緊躲到了門後。 激烈的槍戰整整持續了五分鐘,馮之陽等人憑藉著汽車“工事”和警察展開激烈的槍戰,他那瘋狂的目標人格已經完全壓制了童年人格,眼睛的深處雖然潛藏著恐懼和膽怯,但臉上的表情卻彷彿嗜血的惡魔,那種歇斯底里,令所有人恐懼。 幾分鐘後,大批的警察蜂擁趕到,從後面一包抄,他們立刻喪失了優勢,首先是一名殺手被接連兩槍擊中胸口,倒地斃命。接著馮之陽被一槍擊中了左肩,巨大的撞擊力將他打得從輪椅上跌了下來,撲通趴在了大街上。 克里尼和尼爾森知道抵抗不了,想溜進弗洛伊德紀念館的後門,剛一露頭,就被亂槍打成了蜂窩。槍聲戛然而止。地上一片血腥,屍體橫七豎八。被包圍的四個人,只剩下馮之陽還在地上蠕動,但警察卻沒敢開槍,因為馮之陽的槍口抵在了郎週的腦袋上。 此時郎週已經慢慢甦醒,他彷彿做了一場夢,醒來後,整個人都不同了。蘭溪趴在他身上用身體保護著他,兩人臉對臉。蘭溪的感覺很清晰,這個醒來的郎週,精神與氣質與昏迷前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也許是剛剛甦醒的緣故,他的臉上帶著一絲茫然,一絲憂鬱,可是那眼神裡卻散發出強烈的孤獨與孤獨中的堅毅,彷彿是一條行走在沙漠中的野狼。與從前那個有些懦弱,有些膽怯,也有些天真的郎週判若兩人。 他睜開眼,就看見了馮之陽抵在他腦袋上的手槍。馮之陽滿臉是血,猙獰可怖,咬著牙說:“讓父親出來!我找了他一輩子,就是死,也要見到他!”隨即又朝對面的警察喊,“不要過來,否則我打爆他的頭!” “放下武器!手抱著脖子!”警察喊。 這句話讓馮之陽憤怒起來,大聲喊叫:“我再也不會受別人控制!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上帝,是主宰!我要將你們這些人統統消滅!” “小羊羔,你放過他吧!”小萌護著郎週,祈求地望著馮之陽。 這聲“小羊羔”讓馮之陽一愣,臉上浮起溫柔的表情,隨即又清醒過來,憤怒地搖搖頭:“放過他!你難道不知道我童年時所遭受的痛苦嗎?我成年累月被鎖在那間小屋子裡,像白老鼠一樣,供他研究,供他試驗,我有多少次祈求他放我出去,去看看外面的街道,看看外面的天空,去和你一起在街上玩耍,可是結果是什麼?是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毒打和折磨!難道你聽不見嗎?聽不見我在夜晚的慘叫,聽不見我拽著窗子哭喊?我籌謀一輩子,為的就是找到他,報復他!殺死他!讓他悔恨!讓他崩潰!現在我眼見就要成功,你要我放手?” “不是這樣的!”小萌哀傷地搖搖頭,“你的童年我都知道……” “誰說不是這樣的?”馮之陽眼珠通紅地瞪著她,“那時候,我是個膽怯、愛玩的平凡孩子,可他非要讓我像那個'馮之陽',那個'馮之陽'是個富家少爺,殘忍自私,他把青蛙撕成兩半,老東西就讓我也去殺死青蛙;他把小貓的眼睛摳出來,我就被逼著去摳出小貓的眼睛……嗚嗚……”馮之陽痛哭失聲,“你知道那隻小貓我養了多少年嗎……我恨死了那個老東西!” 小萌心中慘然,沉默了下來。當初,她不也是因為同情這個可憐的孩子才總是陪著他嗎? “我一定要讓那個老東西痛苦!”馮之陽的面孔猙獰地幾乎要撕裂,凶狠地瞪著地上的郎週,“他不是最疼郎週嗎?他不是最疼杜若嗎?我要將他這對兒女全部殺光……你讓他出來,我要當著他的面將郎週打成馬蜂窩!” 小萌喃喃地說:“可是……他出不來了……他就在這座房子裡,卻永遠也無法走出來了。” 馮之陽呆住了:“為什麼?” 郎週慢慢地從地上坐了起來,馮之陽斜臥在地上,槍口一直指著他。馮之陽的左肩已經被子彈擊碎,鮮血淌了一地。他居然就用這只已經殘廢的肩膀支撐著整個身體。這時,警察已經將他們四麵包圍,但馮之陽的槍口一直對準了郎週,情緒陷入暴亂之中,警察也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就這樣陷入僵持狀態。 郎週直視著馮之陽的槍口,慢慢地說:“因為他已經全身癱瘓,成了植物人。” “什麼?”馮之陽的手一抖,一股強烈的絕望讓他面孔充血,憤怒地喊,“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郎週盯著槍口,說,“兩年前,是我將他打成了這樣。我用一根球棒,打碎了他的第四、第五頸椎。” 馮之陽呆若木雞,小萌和蘭溪也驚呆了。這時,因為槍戰平息,杜若從門後走出來,剛好聽到這句話,感覺眼前一黑,伸手扶住門柱,慢慢萎頓在了地上。 郎週臉上肌肉翻滾,顯然在努力遏制著心中的情緒,但聲音卻在顫抖:“就在你的汽車撞上我的一剎那,兩年前的往事突然像洪水一樣湧進了我的大腦,我就在那一剎那恢復了記憶。”他平靜地說,“兩年前,我憑著那封寄到龍巖的信,一路找到了維也納,我幾乎查閱了弗洛伊德所有的著作和生平,破解了一條又一條的線索,拉瓦羅內、聖·克利斯朵夫、弗萊堡……我統統去過。我背著一隻睡袋,幾乎睡遍了歐洲的大街。直到後來,我找到了倫敦,在弗洛伊德紀念館尋找了幾天后,看見了這座門廳上嵌著石膏雕像的房子……” 兩年前的那個秋天,剛剛二十歲的郎週背著畫夾和睡袋,慢慢走上了這座台階。他已經在歐洲各地流浪了一個多月,頭髮蓬亂,鬍子拉碴,身上還沾滿著昨夜攝政公園的青草,完全就是倫敦街頭的流浪漢。 他按響了門鈴,片刻之後,黃教授打開了門,驚訝地望著他。 “你找誰?”黃教授說。 “爸爸……”郎週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卻沒有他所意料中的狂喜,他平靜地說,“爸爸,我是郎週。” “郎……週……”黃教授陌生地望著他,念著他的名字,彷彿在仔細回憶。 郎週的心裡漸漸湧起了哀傷,父子倆在這個黃昏里相互凝望,過了好久,黃教授才恍然大悟:“郎週?你是百吉鎮的那個郎週?”他臉上沒有一點驚喜,不解地問,“你怎麼找到了這裡?你來幹什麼?” 那時郎週的感覺彷彿是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全身都冰冷了。他渾身顫抖,哀求著說:“爸爸,您……您能讓我進去嗎?我……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過東西了……那張機票,花光了我所有的錢……” 黃教授點點頭,帶著郎週走進了起居室,給他拿了幾塊麵包和一碟果醬,看著郎週把果醬往麵包片上一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黃教授皺著眉,饒有興致地瞧著郎週的吃相,郎週吃了十幾片麵包,摸了摸嘴,問:“爸爸,有水嗎?” 黃教授為他沏了一壺茶,郎週猛灌了七八杯,這才心滿意足地喘了口氣,喃喃地說:“又可以撐過這個星期了。” 這就是父子倆失散十年後的第一次會面。 “郎週,這些年,看來你吃了不少苦。”黃教授望著他憔悴的面孔,嘆了口氣。 郎週搖搖頭:“沒什麼。爸爸,自從十年前您從荒山上失踪後,我在百吉鎮長到了十六歲,就開始在全國各地流浪,到處找您。我從來沒有想過您會在國外,結果直到現在才找到。這期間,我到了維也納,然後到了意大利的拉瓦羅內和聖·克利斯朵夫,然後又回到維也納呆了半個多月,去了捷克的弗萊堡,才從小萌那裡了解到您會在倫敦。我已經在倫敦待了一個多星期了。” 黃教授漸漸驚訝起來:“你……你居然是順著我的密碼路線找到的?” “密碼路線?”郎週點點頭,“爸爸,您為什麼設置那麼多的密碼?把自己的行踪弄得那麼神秘?” 黃教授沒有回答,沉吟了片刻,問:“看樣子,你不是很有錢,怎麼能在歐洲呆那麼久?僅僅機票和住宿就很難負擔吧?” 郎周笑了起來:“我隨身帶著睡袋,歐洲真好,比國內好多了,哪裡都有公園,隨便找個樹叢一鑽,只要警察看不見,睡得非常踏實。至於機票和路費,歐洲不允許外國遊客打工,不過我會畫畫,在維也納的跳蚤市場,我畫的中國風景畫非常好賣,積攢起來,慢慢就夠機票錢了。” 黃教授半晌沒說話,神情複雜地盯著他問:“你……這麼辛苦,就是為了找我?” “是啊,爸爸。”郎週愉快地說,“自從您失踪後,我就一直擔心您,怕您被別人暗害,也怕您年老有病沒人照顧,也一直奇怪著您怎麼能在雪地裡連個腳印都沒有就消失了。鎮上人有的說您已經過世了,有的說您不要我了,我想您怎麼也不可能不要我呀,你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所以我要找到您,跟您一起分擔。” 黃教授眼中慢慢湧出了淚花,卻沒有說話。郎週詫異地問:“爸爸,您好像有什麼心事?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說到這裡,郎週停頓了一下,見馮之陽和杜若等人都在註意傾聽,他苦笑了一下,目光掠過黑洞洞的槍口,轉到了杜若身上:“於是,父親明明白白跟我講述了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他收養的幾個孩子,他的'心理-生理趨同性理論',他的'心理克隆計劃',他被三個兒子追殺的經過……這些你們都知道了。三年前,父親在奧地利布洛斯拍賣行受到槍擊,逃脫了馮之陽和歐洲黑幫的追殺,然後隱居在這裡。在這個地方,他孤獨一人,眾叛親離,兒子們恨他入骨,在全世界尋找著他的踪跡,企圖將他消滅。他也感覺到了孤單,感覺到了寂寞,他開始回想起在中國時的光輝歲月,開始回想起兒女在身邊時的快樂。雖然他把你們當成了試驗白老鼠,但他同樣也在你們身上享受到了天倫之樂。因為……我們都叫他爸爸。” “住口!”馮之陽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你騙人!狗屁天倫之樂,他根本把我們當成一隻隻老鼠,一台台機器,供他研究,為他謀奪別人的家產!他什麼時候把我們當成兒子過?” “的確有的。”郎週悲哀地註視著他,把眼睛注視在杜若身上,“但不是你,不是馬駿和劉漢陰,更不是我,而是杜若。” 馮之陽彷彿被人打了一拳,身子僵住了,臉上又呈現出一個孩子孤獨可憐的表情。 郎周繼續說:“這時候,他也老了,早已沒有當年的雄心壯志,更沒有控制億萬財富的野心,他只是一個老人,需要兒女陪伴,需要安度自己的晚年,於是,他想讓杜若——他的蘇兒來到他身邊陪伴他,重新找回天倫之樂,抹去被你們追殺所帶來的痛苦。他只知道杜若在龍巖的地址,就想寫一封信讓她來倫敦。可是他知道你們都在追殺他,想必也在監視著杜若,這封信一寄出去,恐怕會先落到你們手裡。於是他想出了一個方法,寫了封密碼信,指出一條條的密碼線索。當然,這些密碼杜若可以破譯,你們也可以破譯,於是父親就根據你們三個人的心理特徵,在這些密碼線索的路途上設置了三道死關!如果這封信落到你們手裡,你們順著線索來尋找,就必然會經歷這些死關,必然會觸發你們潛意識中的痛苦,從而將你們毀滅。但是這些死關不是針對杜若而設,杜若即使看到她也無動於衷,對她沒有絲毫影響。” 馮之陽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牙齒也在咯咯作響。這個身受重傷,處於警察團團包圍中的億萬富翁,面對著警方幾十隻黑洞洞的槍口也不曾恐懼片刻,可是黃教授的這種心機卻讓他連靈魂都感到恐懼。 “第一道死關是弗洛伊德手稿,讓弗洛伊德的分析觸發馬駿幼年時最痛苦的記憶。那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侮辱的經歷,幾乎摧毀了馬駿的童年,他在黑暗的床底下躲了整整一個星期,後來父親用催眠抹去了他的記憶和痛苦,這段記憶被埋進他的潛意識。但是直到成年後,馬駿仍舊保持著這段痛苦的印記,你們知道他為什麼嘴裡不停咀嚼東西嗎?香煙、口香糖、瓜子,因為唾液讓他恐懼,下意識中,他必須讓自己控制著自己的嘴巴!父親對馬駿的心理弱點瞭如指掌,想毀滅他太容易了。而且你知道父親為什麼用弗洛伊德手稿來毀滅馬駿嗎?” 郎周冰冷地望著馮之陽:“因為父親認為是你們三個人聯手在維也納設的局——就是用這卷手稿來欺騙他,追殺他,他要懲罰你們,要讓這卷手稿奪走你們的命!第二關就是聖史蒂芬大教堂,之所以選擇在這裡,是因為他想讓你們懺悔。當然,哈哈,即使懺悔他也饒不了你們的命。於是他借用了上帝的手,讓神聖的教堂的高塔成為殺害劉漢陰的凶器!那是上帝的懲罰!第三關是弗萊堡童年,你已經經歷過了。你曾經跟我說,你的童年沒有什麼陰影,不相信父親能夠摧毀你。現在呢?” 馮之陽握槍的手不停顫抖,那種難言的恐懼令他艱於呼吸。忽然眼角光芒一閃,他張皇四顧,看見警方已經調來了狙擊手,佔據了東面的樓頂,狙擊槍的鏡頭反射著黃昏的夕陽。他急忙用槍頂住郎週的脖子,朝警察喊:“把那個狙擊手撤下去,否則我一槍打爆他的腦袋!” 郎週毫不在意,呵呵冷笑:“你的童年真的沒有陰影嗎?又是什麼讓你到現在的地步?父親告訴我,你童年最大的陰影就是具有雙重性格的徵兆,童年時的你膽怯、童真、寬厚、具有愛心,可是你所要模仿的那個富家少爺卻是個冷酷殘忍的傢伙,這使你內心的兩種人格鬥爭激烈。但是你作為馮之陽的角色,必須扮演那個冷酷殘忍的傢伙,還需要小心翼翼,提防被他的父母和女友看出破綻,所以你童年的人格就被深深地掩埋。但是偶爾這兩種人格還會不由自主地相互轉換,只不過大多數時間你都能控制住而已。父親所需要做的,就是打破你的控制,讓你的人格激烈鬥爭,使你的精神徹底分裂!還記得弗萊堡花園裡的那幾尊雕塑嗎?你被關在鐵窗子裡的形象,父親居高臨下地望著,像上帝一樣,當你看見時會有什麼感覺?當時,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的心裡充滿了恐懼,充滿了憎恨,充滿了憤怒和狂暴,這一刻,你的痛苦與憎恨達到了頂點,於是你砸碎了父親雕像的頭顱,可是你看到了什麼?看到了那個以小萌為原型的芭比娃娃,看到了你的童年,童年的歲月又回到了你的大腦,你又變成了那個膽怯、童真的孩子……如此劇烈的人格轉換,你還能夠控制得了嗎?於是,”郎周望著他搖了搖頭,“你成了個瘋子!” “這些都是那老東西告訴你的?”馮之陽顫抖著問。 郎周望著杜若,感到一種深深的痛苦:“是的。他原原本本將這些告訴我了……” “為什麼……”馮之陽吼叫,“為什麼你可以安全通過這些死關?為什麼沒有針對你的死關?” 郎週的面孔扭曲起來,彷彿一頭被激怒的猛獸,憤怒地朝他大喊:“因為……因為父親的心裡根本就沒有我這個兒子!” 那一天,郎周和黃教授談到很晚。黃教授講完這些,哀嘆著說:“原來蘇兒根本就沒有回過龍巖老家!我的那封信居然在信箱裡躺了一年!倒讓你順著線索找了過來。命哪,這都是命哪!” 郎週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原來他的父親竟有如此不平凡的一生,原來他只是父親領養的兒子,原來他只是一個實驗品……可是,那是他的父親哪!曾經養育著他,曾經帶給他親情,曾經把他從孤兒的命運中拯救了出來…… “爸爸,”郎週溫柔地說,“無論您那個女兒會不會找到這裡,我永遠是您的兒子,永遠會陪著您,照顧您。” 黃教授呵呵大笑,笑得很暢快。郎周也高興起來,父子倆坐在壁爐邊,品著葡萄酒,說著這些年的各種經歷,其樂融融。但是郎週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瞧著父親高興的時候,他問:“爸爸,您一直講,你所設置的死關那麼可怕,為什麼我能夠輕而易舉地通過呢?” 黃教授的臉色當場就變了,支吾地說:“你別問這個!” 郎週嚇了一跳,默默地喝著紅酒。父子倆重逢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結束了。 郎週從此就和父親住在了一起,但是這個疑問一直在心裡盤旋,直到有一天,為父親打掃書房,偶然在書櫃裡看到一本筆記,扉頁上寫著一行字——心理克隆計劃。他猛地一震,好奇地翻閱了起來,上面記錄了“心理克隆計劃”的詳細經過,理論基礎,藥物製作,實驗方法,試驗數據……當他看到第四號實驗品時,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後面是實驗分析:郎週具有強烈的審美心理,色彩感觀發達,感知能力、記憶能力、想像能力和創造思維比較突出;心理可塑性差,接受暗示能力差,生理方面遺傳特徵明顯。 結論:不適合心理克隆計劃,一個完全失敗的實驗品。 處理方式:遺棄。 後面還有黃教授的批註:四號真讓人煩惱,目標角色的照片在他眼里居然成了藝術品,目標角色的各項生理圖冊他看起來就像在看畫冊,他居然拿著鉛筆開始臨摹!這個孩子看來天生就是一個畫家,任何人體和景物都能帶給他無限的美感,他迫不及待地想描摹它們,根本無法進入克隆狀態……上帝,難道我的克隆實驗居然要培養出一個畫家?難道我耗費了十年的光陰就製造了這麼一個劣質產品?不……我要懲罰他! 最後那個重重的感嘆號力透紙背,彷彿一把利劍,充滿了殺機,令郎週不寒而栗。 郎週偷偷把筆記本放回了原處,心裡充滿了絕望和悲哀:原來我只是個失敗的實驗品!原來我只是被他拋棄的劣質產品! 他又想起那三道死關,這才明白自己為何能安然無恙地通過考驗,因為父親早就將他遺忘,心裡根本就沒有他這個兒子。當初拋棄他,只是蓄意已久的一個計劃,根本不是向馮之陽、馬駿等人示威,更不是為了救他的命。父親可能以為他早已經在那座荒山上凍死,那三道死關根本就不是為他而設。在父親的心目中,郎週這個四號實驗品根本就無足輕重,連個影子都沒有,甚至還不如憎恨他、背叛他、追殺他的那三個不肖之子! 郎週渾身顫抖著衝出房子,在倫敦的大街上瘋狂地奔跑,一直跑到漢普斯特德公園裡放聲哭嚎,幾乎連嗓子都哭啞了。他在那裡一直哭到黃昏,直到一個英國小女孩兒悄悄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才努力抑制住了深入骨髓的痛苦,慢慢走回了家。 此後,他不再提“心理克隆計劃”的事,將所有的痛苦隱藏在了心裡,默默地陪伴著父親。但是兩人的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裂痕,郎週日趨憂鬱、冷漠,黃教授因郎週的到來激起了對杜若的懷念,他像一個平凡的老人一樣,絲毫不考慮對方的心情,經常滿懷感慨地對郎週談起杜若,說:“我曾經問過蘇兒,當我年老時,當我再也無法思考和言語時,該怎麼辦?蘇兒回答我:爸爸,我會永遠陪著你。就像你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的女兒安娜終生不嫁,一輩子陪著他。爸爸,我讓你像弗洛伊德一樣幸福。” 黃教授說到這裡總是滿腹傷感:“唉,什麼時候,我的蘇兒才會回來?她一定會找到我,永遠陪伴我的!” 郎週的心一次次被刺痛,他眼睛裡毫無笑意,每次都在臉頰上擠出幾道笑紋,心臟卻痛苦得收縮。他想:“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拿我當兒子看待!” 可是使郎週不明白的是,黃教授在那個筆記本里曾經說要懲罰他,他到底如何懲罰了呢?他指的應該不是拋棄郎週,因為拋棄這個處理方式寫在了前面,是他早就打算好了。郎週在痛苦的同時一直感到惶惑不安,因為黃教授曾經跟他講過馮之陽等人的毀滅性心理。 “難道我也有什麼毀滅性心理?”郎週感到不寒而栗,決心把這個疑問找出來,不然自己將隨時處於毀滅的危險中。 “啊哈!”馮之陽興奮得嘎嘎大笑,“原來你也被死老頭懲罰了!”他急不可待地催促,“快說,快說,你的心理缺陷是什麼?” 他過於興奮,手腳亂晃,槍口偏離了郎週的喉嚨,突然間“嘭”的一聲槍響,馮之陽的胸口鮮血飛濺。原來警方的狙擊手把握時機,果斷開槍。馮之陽的身體被擊得倒飛出去,橫躺在地上,嘴裡湧出一口鮮血。不過這樣正好跌在了車底下,避開了狙擊手的視線。 “小羊羔!”小萌驚叫一聲,剛要撲過去,卻見馮之陽顫抖著手臂,慢慢地抬了起來,對準郎週扣動了扳機。他像孩子一樣笑著:“爸爸……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我殺死這個兇手……為你報仇!” “不要——”小萌撲上去擋住了槍口,郎周和馮之陽臉色同時劇變。 槍聲貼著她的胸膛沉悶地響了,小萌纖瘦的身子被擊得向後拋去,郎周張開雙臂將她接在懷裡,駭然驚叫:“小萌!” 這一槍距離極近,大口徑的子彈幾乎將小萌的胸口射穿,大團大團的鮮血噴湧而出。郎週手忙腳亂地企圖堵住小萌的傷口,鮮血彷彿決堤的洪水,不顧一切地往外湧。他慌亂地朝警察喊:“快找醫生!”蘭溪急忙解下自己的圍巾企圖給她包紮,但傷在胸口,卻不知道怎麼包紮,慌得手忙腳亂。 遠處的警察們對視了一下,眼見馮之陽尚未斃命,舉著槍對准他們,一副驚慌的表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萌已經氣如游絲,身體痛苦地抽搐,郎周滿臉淚痕,衝著馮之陽大罵:“神經病!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又托起小萌的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傻子,你幹嗎要救我?我早該死了,你應該活著的呀……” 馮之陽早就呆若木雞,斜靠在車輪胎旁,呆呆地舉著槍,彷彿傻了一樣。小萌咯出一口血,痛苦地笑了一下:“郎週,其實……其實……那個童年的小羊羔……真的好可憐的。自從……自從黃教授……黃教授跟我說……他至死也牽掛著我……我……我就再也忘不了他了。你……你來到……弗萊堡的時候,跟……跟我說起……說起你的身世……我就好像見到了那個……那個小羊羔……想……想好好地照顧你……” “別說了。別說了!”郎週嗚嗚地哭著,伸手去擦她嘴裡湧出來的鮮血,可怎麼也擦不完,鮮血從他指縫裡溢出,染紅了地面。 小萌微笑著握住他的手,眼睛望向馮之陽,眼睛裡湧出一股柔情:“小羊羔……可憐的孩子……為什麼我們沒有能夠在一起呢?我……我一定能讓你一輩子……快樂……”又一股鮮血湧出了郎週的手指,小萌臉上掛著笑容,溘然而逝。 “小萌!”郎週嚎啕大哭,蘭溪也淚如雨下。杜若慢慢從台階上走了下來,滿臉哀傷,淚水紛紛而落。馮之陽呆滯地望瞭望四周,圍捕他的警察們已經小心翼翼地圍了上來,他最想殺的杜若也站在了他的身邊。 這一刻,馮之陽分裂的大腦奇蹟般統一了起來,面前的一切都是那麼清晰,但他覺得這一切又是那麼遙遠,遙遠得彷彿自己那殘酷的童年。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自己拋棄了一切,使那麼多人喪命,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報復父親?可是父親已經被另一個人報復了。即使自己能夠報復他,那又能如何呢?自己能夠快樂嗎?能夠滿足嗎? 他轉頭望著滿身鮮血的小萌,那真的是自己童年裡那個可愛的小公主嗎?那時候,即使被關在黑暗的屋子裡,可他是多麼快樂,他趴在窗子上,聽那個美麗的小女孩講遙遠的丹麥:“從前,有一隻醜小鴨,它和一隻鴨媽媽還有一群小鴨子生活在一起……” 那個時候,即使在最痛苦的歲月中,就因為有這扇窗戶跟他做伴,他是多麼快樂,而現在,他擁有了一切,父親、母親、妻子,財富,地位、智慧……可是只有一件痛苦的事,卻為他帶來了那麼多的不幸。這一切是誰造成的,父親嗎? 警察猛地向他撲了過來,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拿頭在車門上砰砰亂撞:“是我!是我——” 對面就是父親的那座小樓,馮之陽沖他笑了笑,靜靜地說:“爸爸,我不恨你了。我真的好愛你!”然後把槍口捅進了自己的嘴巴…… “砰!”腦漿和血漿濺上了銀白色的本田車,身體斜斜地垂了下去,他用腦袋和鮮血在汽車上畫了個血淋淋的問號,然後屍體倒在了地上。 警察從郎週的手裡抱走了小萌。郎週緩緩地站起來,望著面前的小樓,呆滯地走了過去。 他要去尋找自己的毀滅性心理了,那一天,父親帶著他出門後,他就這樣中途折了回來,一臉呆滯地走進了小樓。那天是黃昏,他穿過陰暗的起居室,那天壁爐裡沒有生火,他覺得好冷。他就像現在這樣走進了書房,只不過手上還沒有沾滿鮮血…… 杜若和蘭溪吃驚地望著郎週,發現他絲毫不理會警察的詢問,呆滯地走進了房子裡,又走進了書房,她們湧出了一股恐懼的感覺:他要幹什麼?她們對視一眼,緊緊地跟著他。 郎週推開書房的門,父親現在躺在輪椅裡,口角歪斜,口水濡濕了胸口的衣襟。可是那時他還沒有回來,這裡空蕩蕩的。郎週呆滯地走到書櫃前,趴在地上,伸手在櫃子底下亂摸。杜若和蘭溪詫異地望著,不知道他在摸什麼。 郎週拖出來一卷巨大的紙捲,他默默地把那捲紙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把它攤開,於是,一幅巨大的風景畫出現在杜若和蘭溪的眼前。那是一幅巨大的雪景,足有兩米長,一米多寬,但周圍裁切不齊,估計原畫要大得多,這裡只是裁下的一小部分。杜若兩人仔細望著這幅雪景畫,畫得惟妙惟肖,景色佈置逼真得驚人,近處的雪花飄在空中,彷彿在零零搖落;遠處是起伏不平的雪地,雪地上樹木雜亂生長,檜柏、毛白楊、泡桐,各種雜樹和灌木層層錯落;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荒山,和瀰漫了整個世界的雪花…… 杜若和蘭溪對視了一眼,都顯出迷惑的神色。這是什麼畫?郎週怎麼會對這幅畫如此痴迷?杜若細細看著,這幅畫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哈哈……哈哈……”郎週沙啞地笑了起來,“爸爸,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要毀滅我?我是……我是你的兒子啊!” 他這麼一說,蘭溪和杜若同時身子一顫,她們猛然醒悟——這幅畫,她們見過! 不過見過的不是這幅畫本身,而是上面的景色,只不過沒有積雪。這就是那座荒山,黃教授將郎週拋棄的荒山!這時候她們也都想到了,是的,任何人都該想到了,十年前,黃教授帶著郎週打兔子,在荒山的雪地上連同汽車神秘失踪,沒有腳印,沒有車轍,就彷佛融化在積雪中,就彷佛分裂在雪花里。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鬼神,也沒有外星來客,一個人和一輛汽車不可能憑空消失,他只是隱藏在了這幅畫的後面。 “郎週一直跟我說,他盯著遠處的荒山雪原望了很久,到最後,那座荒山竟然出現了一絲褶皺……”蘭溪深深地嘆了口氣,“原來如此。” 杜若的眼淚奔湧而出:“他說過的,說那座荒山後來抖動了起來,當時還把馮之陽嚇了一跳,原來父親用這幅巨大的畫布製造了一幕一模一樣的雪景,自己和汽車就藏在畫布的後面。呵呵,山上有風,再硬的畫布也會被風吹得抖動起來。如果我沒料錯,父親是玩了一個引起視覺誤差的魔術,用一整張畫布把自己和汽車團團圍了起來,郎週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是孤獨的荒山雪原……” “鐘博士呢?”杜若邊說邊往周圍望瞭望,“此刻,或許他才能為郎週帶來慰藉。”這才發現鐘博士老早就不見了踪影,杜若不禁有些納悶。 蘭溪正為郎週憤憤不平:“原來黃教授的懲罰竟然這麼殘酷!郎週因為繪畫的天分,使他的'心理克隆計劃'失敗,他就要摧毀郎週的繪畫天才,特意用一幅畫來拋棄郎週,為郎週在心理上種下毀滅的種子,讓他永遠也成不了畫家!” 蘭溪憐憫地望著跪在地上的郎週:“他一直跟我說,上色是他的弱項,他最不願畫油畫,一畫那些樹,童年那座荒山雪原上的樹林就出現在他眼前,他就有種崩潰的感覺……原來……原來是這樣!” 郎週跪在地上,忽然朝她們嘿嘿直笑:“杜若,現在你明白了吧?明白我們受到了什麼樣的欺騙!你知道父親為什麼能夠在封閉的屋子裡憑空消失嗎?畫布!仍舊是這種視覺遊戲,他只不過用一張和牆壁一模一樣的畫布把自己遮起來,倉促之下,你如何會去注意那堵潔白無瑕的牆壁?哈哈,杜若,我們都受騙了!” 杜若的心裡重重地一痛,望著彷彿殭屍般的父親,百感交集,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味道。 “就在那天,我發現了這張畫布,發現了這個秘密。”郎周大吼大叫,淚流滿面,“杜若,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感覺嗎?欺騙!絕望!憎恨!自從來到倫敦,找到他之後,我原諒了他拋棄我,我原諒了他忘記我,我原諒了他對我毫不在意,可是……可是我到底犯了什麼錯?難道一個達不到他要求的不肖兒子,值得他這樣去懲罰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地上挪動兩步,跪到黃教授的輪椅前,望著這個皺紋橫生、皮包骨頭的老人,喃喃地說:“於是,我發現秘密的那天晚上,我們吃完晚飯,坐在沙發前,他又一次跟我談起他的蘇兒,談起他最疼愛的蘇兒,我怒氣勃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從架子上取出一根球棒,照著他的後背打了過去……這一棒,打在了他的頸椎上……他當場就昏迷不醒,我……我根本沒想過會這樣,我驚慌地叫著,打電話把他送到了醫院。可是,他最終沒有甦醒過來,全身癱瘓了。我在醫院陪了他一個多月,然後僱傭了艾莉照顧他,把他接回家裡治療。” 郎週喃喃地說著,神情呆滯:“為了照顧他,我精力憔悴,幾天幾夜都沒合眼。有一次他心跳突然減緩,我給醫生打電話卻沒有人接,於是我跑出去找醫生,那時候,我疲勞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點,無依無靠,舉目無助。我茫然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忽然一輛汽車朝我衝了過來,我一抬頭,看見汽車那巨大的影子灌滿了我的視野,就倒在了地上……我再一次醒過來,就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自己到歐洲旅遊,然後昏迷在了倫敦的大街上……警察以為我被劫匪搶劫。後來,我在中國大使館的幫助下回到了中國,流浪到了北京的畫家村……關於尋找父親的經歷,以及和這些相關的經歷,我統統遺忘了……” 他抬起頭,似哭似笑地望著父親:“然而,我竟然仍然記得童年的理想——尋找父親,居然又一次開始了漫長的尋找。” 蘭溪慢慢蹲下身子,抱著這個一身傷痛的男人抽泣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郎週,我沒想到你的經歷會這麼複雜,從前……我對你的要求……” 郎周木然地望著父親,就這樣跪著,彷彿在和某種東西對峙。杜若也蹲下身子,溫柔地撫摸著郎週的臉:“郎週,一切都過去了。其實這是一場父親與兒子之間的戰爭,我們從小到大,不就是在與父親的衝突中成長的嗎?還記得當初在龍巖時咱們看過的那部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嗎?傅雷說: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郎週,在生命中,你犯了錯,我們的父親也犯了錯,其實,這就是生活……” 郎週慢慢地抬起頭,淚水已經迷濛了雙眼:“杜若,你說我該怎麼辦?” 杜若無言,過了半晌,盯著黃教授乾癟衰老的面孔,喃喃地說:“什麼時候,我們一家人能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所有童話的結尾。” 郎週緊張地抓住杜若的手,哀求地望著她:“杜若,你選擇我,還是選擇父親?” 杜若沉默了,望著黃教授,眼眶裡慢慢湧出了淚水。她苦苦地笑了一下:“我答應過父親,會永遠陪著他。對不起,郎週,我也說過會一輩子陪伴著你的。” 郎週的手慢慢脫離了杜若的手掌,他低著頭站了起來,望著父親淒楚地一笑:“其實,童話結尾的時候,往往是生活的開始……” 在杜若的淚眼中,郎週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出門的時候,肩膀在門框上一撞,撲通摔了一跤。他慢慢爬起來,彷彿在回想什麼,然後就這樣走了出去,始終沒有再回頭。 杜若淒涼地笑著,問蘭溪:“你呢?” 蘭溪盯著面前的骨灰盒,搖了搖頭:“我也該走啦!或許,我應該把馬駿的骨灰盒帶走,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流落在異國他鄉。真正愛他的,也許是他在上海的父母。” 杜若痴痴地瞅著父親,沒有說話。然後蘭溪捧起骨灰盒,慢慢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走了,來時的殺戮與瘋狂彷彿一瞬間都消散到了記憶中。杜若默默地站起來推起黃教授的輪椅,抹了抹眼淚,微笑著說:“爸爸,我陪你去欣賞倫敦的黃昏。” 夜色彷彿被稀釋的濃墨,在昏黃的路燈下模糊難辨。鐘博士倉皇地跑在倫敦的大街上,彷彿後面有無形的東西在追趕他。他跑得氣喘吁籲,直到拐進漢普斯特德公園旁的一條偏僻小街,才驚魂方定。他走到路燈下,手抖抖索索地伸入懷裡,掏出一個筆記本,他翻開一頁,只見扉頁上用中文寫著幾個字:心理克隆計劃。 鐘博士長出一口氣,臉上露出狂喜的神情,卻拼命壓抑著,胸口一起一伏,顯然無比激動。就在馮之陽和警方發生槍戰,杜若等人都跑出去觀看的時候,他卻留在了黃教授的書房,四處查找,終於讓他找到了這本“心理克隆計劃”手稿。這種誘惑實在太大,他的手伸縮了無數次,終於抵禦不了這個心理學歷史上最大的誘惑,當即揣進了衣兜,偷偷溜了出來,然後一路狂奔。 他翻開筆記本,第一頁就是“心理-生理趨同性概要”,鐘博士渾身顫抖了起來,即使他什麼都不做,只把這種理論抄下來發表,也能轟動整個世界! 忽然,身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曾在維也納換過手機卡,但在弗萊堡為了表明心跡,將那張卡折斷了,這張卡是原本在國內用的卡。鐘博士打開手機一看,是沃爾夫打來的,他猶豫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電話裡,沃爾夫快活地說:“嗨,博士,聽說你從捷克回來後又去了倫敦,事情還順利嗎?” 鐘博士苦笑了一下,想也沒想,就說:“還行,發生了很多事,但最終找到了黃教授。” “是嗎?”沃爾夫驚喜交加,“黃,記住你的承諾,你說過,所有的信息都會和我分享的!” 鐘博士悚然一驚,心裡懊悔不迭,卻連連點頭:“是的,沃爾,我記得很清楚。” “那麼,黃教授跟你講了心理克隆計劃了嗎?”沃爾夫興奮地問,“到底是什麼樣子?” 鐘博士遺憾地嘆了口氣:“沃爾,最終的結果誰也沒有料到,黃教授已經全身癱瘓,成了植物人,他喪失了一切能力,成了活著的殭屍。我什麼也沒有得到。” 沃爾夫沉默了半天,難過地說:“鐘,難道他就沒有什麼記錄留下來嗎?比如日記、手稿、試驗數據……你要知道,鐘,這有多麼重要!” “沒有。”鐘博士強忍著笑,感慨地說,“沃爾,我的心情比你更糟糕,我找過所有的地方,問過所有的人,但是黃教授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來。我們的努力白費了。” 沃爾夫慢慢發出一聲嘆息:“鐘,我……很遺憾,我的朋友,既然這樣,那麼……再見吧!” “再見。”鐘博士急忙掛了電話,長長鬆了口氣,望著手裡的筆記本,發出抑制不住的狂笑。 忽然,身後響起汽車引擎的聲音,一輛汽車從黑暗中無聲無息地疾馳過來。鐘博士剛回過頭,車頭燈猛然打開,鐘博士的眼睛轟的一下什麼也看不見,強烈的燈光覆蓋了他的雙眼。 “嘭——”就在汽車疾馳而過的瞬間,車窗裡伸出一根堅硬的球棒,重重地擊打在了他的腦袋上。鐘博士連哼也沒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筆記本脫手飛了出去。 他的臉貼在冰冷的地面上,無邊無際的黑暗逐漸包圍過來,筆記本就在兩米遠處的地上,他掙扎著伸出一隻手,想去抓住它。那輛汽車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一個人跳下汽車,慢慢地走了過來,皮鞋踩在地面,發出喀喀的聲音。 鐘博士感覺自己的思維正在四處飛散,那個筆記本彷彿星空般遙遠。他伸出五指使勁扣著地面,卻絲毫無法挪動身軀,那個人走到筆記本旁邊,他只看見一雙考究的黑色皮鞋,深色的襪子……那個人慢慢彎下腰,伸出一隻手撿起筆記本……鐘博士的視覺在這時完全陷入了黑暗,無窮無盡的死亡包圍了他,在最後的意識中,他只聽見皮鞋踩著地面的聲音喀喀地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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