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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六章周旋

地獄變 蔡骏 18808 2018-03-22
世界末日? 我是所有倖存者中最後一個相信真有世界末日的。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中國,本市,未來夢大廈。 這不是上帝為人類選定的時間地點,而是我為自己選定的末日絕地。 為何要選擇這個時間?這也是我為何會聽著張國榮的《倩女幽魂》走進未來夢大酒店——在這個愚人節的夜晚,以一種相同的方式自殺……或許,人們會把我記住。 現在想來,這真是愚蠢的念頭啊!作為一個小說家,本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的人們閱讀,自己的名字流傳在文學史上為子孫後代景仰。然而,我是一個極不成功的三流小說家,我寫了十年的推理小說,累計出版了九本書,加起來總共印刷了不到五萬冊,其中將近二分之一還躺在出版社的庫房裡,或者已被送入廢紙回收站打成了紙漿。

當我實在缺錢的時候,就會為某著名暢銷書作家代筆寫作,署名為他的那些動不動賣上百萬冊的書,不少出自我的手筆——可那與我又有何關係? 沒有人記得住我!即便買過我的書的讀者,也很快會把作者名字忘記。我懷疑在十年後,可能關於我的所有信息都會在氾濫的網絡中被淹沒,我就像個泡沫從這世界上消失。 既然活著不能被大家所知,不如就以死來實現願望!如果我留下天才作家懷才不遇輕生早逝的嘆息,說不定會引起媒體關注,社會公眾包括文學圈都會來讀我的文字,意外發現我一直自詡不凡的閃光點。就像卡夫卡活著時默默無聞,死後委託好友燒掉所有遺稿,卻不想被好友背叛將之發表,竟然引起巨大轟動。 因此,我把最新完稿已發給出版社的長篇小說取名為《卡夫卡的愚人節》。

我期望,我的自殺身亡能將這部遺著造就為今年最熱賣的暢銷書,能將我的名字烙印在文學殿堂中。 我選擇死在未來夢大廈,是因為這是我少年時生活過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殞命於此,也算落葉歸根。 時常回想起十八歲,那一年,鄧麗君去世了,張雨生還活著,馬景濤開始在電視上咆哮,很多人都記得《東京愛情故事》……那一年,我還在讀高三,我的學校就是附近的四一中學——世界末日的地底,當我得知高三女生丁紫與海美居然就是我的校友,不免產生幾分親切,只是她們看人的目光頗為勢利,讓我感慨當今世道! 那一年,我最好的同學是葉蕭。他和我同樣狂熱地喜愛推理小說,除了從學校圖書館借福爾摩斯以外,我們看的多是街邊小書店裡的盜版書。他身材挺拔英武,體育課成績優良,偶爾幾次打架都令人生畏。每當我被小流氓欺負之時,總是他神兵天降解救我。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夢想是登上核潛艇走遍五大洋。

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怎能忘記?我學習成績不錯,外形很像小虎隊的霹靂虎,不少女生暗戀我,但沒一個能讓我動心——直到她出現。她是當時常見的知青子女,跟葉蕭一樣,雖是本地人,卻從小在遙遠的外地長大。當她轉學來到我們班,害羞地低頭走進教室,坐在我的課桌前面,我癡痴地看著她腦後的長辮子,情不自禁把它在椅背上打了個結,下課鈴響大家都要衝出去時,她卻尖叫著把整個椅子帶了起來。 那一年,我家住在這片老房子裡,磚木結構的三層樓房,狹小逼仄卻有人間煙火,我幾乎能喊出每個街坊鄰居的名字或綽號。我家有個小小的閣樓,推開窗就能看到屋頂,密密麻麻的瓦楞上長滿青草。那時還沒這麼多高樓,在屋頂上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鄰居家養的鴿群不時帶著哨聲飛過。

許多年後,市中心這一帶的地價成為天文數字,這片老房子被強行拆遷,居民們幾次上訪毫無結果,被趕到遙遠郊區的破公寓裡。短短幾年,離開祖傳老宅的父母相繼含恨離世。漂泊多年的我,寫作毫無成就,生活朝不保夕,反而欠了一屁股債,被迫賣掉唯一的房產。我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那裡曾經發生過殘忍的兇案,但我也只夠付這點租金。 愚人節,我的銀行賬戶僅剩219.81元,信用卡透支了5286.19元——我的最後一次透支,是為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為的是跳樓自殺時體面一些。我電話預訂了未來夢大酒店的頂層客房,到前台用信用卡做了預授權。 當我跳樓自殺後,還欠著一晚五星級酒店房費,這也會是媒體關注的煽情元素。 但是,當我正要從未來夢大酒店十九層的窗戶跳出去時,遙遠的地平線上亮起了絢爛奪目的光芒。

隨之而來的劇烈搖晃與下降,讓我想起傳說中的地震光。 倒霉啊,老天不讓我死!當我看到這天崩地裂的景象,不禁後悔選錯了時間。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還有誰會在乎我這個默默無聞一心求死的三流小說家?一切算盤都將落空,所有計劃付諸東流,就連那本醞釀已久的新書,也將如人類的未來胎死腹中。 於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想要活下去!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還活著,運氣好的話還能帶領一群人活下來,那麼,我的名字同樣將被記住,即便只是人類最後的倖存者。 萬人景仰的吳寒雷教授告訴大家——世界末日降臨了。 有人相信也有人懷疑,隨著教授越來越深入的解釋,用各種科學方法證明,逐漸打消了大家對於獲救的期望。

而我是最後一個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 在此之前,我是堅定的懷疑論者,像吳教授這種有影響力的公共人物,往往最具有欺騙性與煽動性。 其實,對世界末日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期望——如果沒有世界末日,如果還有機會回到地面,重新過起原來的生活,那麼我仍然會選擇自殺。 正是可能的世界末日拯救了我,讓我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渴望,有了挑戰生命極限的可能性,甚至給我一個偉大的機會。 不錯,看著眼前這些倖存者,不同性別、年齡、職業、出身、性格,甚至國籍,每個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如果還能在這里活下去,就像回到十萬年前的東非高原上,人類的祖先——Y染色體亞當與線粒體夏娃,赤手空拳衣不蔽體飢寒交迫,終日面對吃人的野獸、無情的疾病、殘酷的大自然,稍有不慎就可能滅絕。我們沒有豹子的敏捷,沒有老虎的利爪,沒有犀牛的厚甲,沒有烏龜的長壽,連食草動物都有犄角來保衛自己!人類的基因之所以傳遞至今,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團結在一起,憑藉集體的力量戰勝困難——許多男人的手一起消滅兇猛的獵物,無數女人的手同時採集野外的漿果,互相照顧,彼此扶持。

世界末日,我們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殘,但至少還有文明與科技,除四樓民營書店,僅僅電子書就相當於人類文明五千年傳承……當其他倖存者或在悲傷哭泣,或忙著尋找食物、收集各種生存物資,或如同行屍走肉,我卻無比激動,心潮澎湃,腦中勾畫出一幅人類最偉大的圖景——不是烏托邦或太陽城,而是柏拉圖的理想國。 因為我們力量弱小,缺乏食物、水、燃料甚至空氣,就必須團結起來,絕不能各自為政,單打獨鬥只會自取滅亡。我要在地下建立完美的秩序,各自如同一個零件,維持這部機器運轉。要製止一切罪惡,把生存以外的慾望壓製到最低限度,才能節省出更多資源。這個社會沒有壓迫,沒有官僚,沒有專制,沒有暴力——我不管你從前是老闆還是教授,是千金女還是富二代,是農民工還是洗頭妹,在我眼前沒有任何區別。

簡·愛不是說過嗎?就像我們的靈魂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們每一個人,無論死人還是活人,都已在墳墓之中,或許離上帝只剩下一步之遙。 接下來的數小時內,我與吳教授、羅浩然共同製訂了在地底生存的規則。 羅浩然雖是大廈主人,也最熟悉環境,卻極少提出意見。我與教授有分歧,常為某個細節而長時間討論。吳教授研究世界末日多年,積累了大量末日生存理論,而我是從人類社會與心理角度出發,要規範大家的行為準則。 不錯,地底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必須防止無政府主義,一旦有苗頭就要掐滅。 人類總共只剩下二十來個,沒有政府沒有軍隊沒有警察沒有法院沒有任何國家機器,也沒有任何可以用暴力手段來維持秩序的方法,每個人都可能不自覺地陷入無政府主義。反正沒有警察來管。想殺人就殺人!看到美女就可以強姦!看誰不順眼就可以打他一頓,只要自己還有力氣!哪怕多一塊餅乾就是權力!

這真他媽的可怕! 這樣的世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從本質上來說與動物沒有區別,比如流浪在地底遲早要自相殘殺的那些貓狗。 世界末日開始的兩天,所有人都嚴格遵守地下生存的三十九條準則,哪些不能做哪些可以做哪些必須做!這也是為自己能活得久一點。只有那個叫郭小軍的富二代,看起來不屑於跟我們共存亡——也許他會是第一個死去的人。 我慢慢了解每一個倖存者的情況,從他們的眼睛裡行為中還有語言上,基本可以摸清他們的性格脾氣,以及背景與出身。 所有的男人中,我最感興趣的自然是羅浩然。我常單獨找他聊天,而他很冷淡,絕不多說一句話。 女性倖存者中,年輕的日本媽媽固然讓我印象深刻,被我救出的洗頭妹阿香也很特別——她總是悄悄跟著我,尤其是看我的那種眼神,讓我有幾分不安——但最讓我著迷的還是莫星兒。

當我被困在玩具店裡,她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瞬間產生了某種穿越的感覺,這張臉已在我的記憶中凝固多年,從沒忘記或模糊過。 我故意主動與莫星兒說話,而她對我的態度不錯,對其他男人卻冷若冰霜。我們一起去各個餐廳搜索冰箱裡能吃的食物,我還破例允許她喝了一罐果汁。 在四樓書店,不知有意無意,我當著她的面找到了我的書——《若蘭客棧》——你們很快會明白這個書名的涵義。這讓莫星兒對我更感興趣了。 除了每天的例行巡邏,以及跟吳教授與羅浩然開會,我大多數時間與她在一起。有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底樓中庭仰望“星空”,卻被教授撞個正著。然後,我單獨找到教授聊天。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顯而易見,你要愛上莫星兒了,而她也將愛上你。” “是的,我很害怕。”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雖然每一刻都渴望與她在一起,不僅因為她的臉,更有其他許多化學反應。但我害怕自己會徹底地愛上她,在地底失去冷靜與理智——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如果連我也昏頭了,將無人能熬過世界末日。 “怕什麼?這是好事!”教授露出陰冷的笑容,截然不同於他在公眾前的形象,“我沒有結過婚,也沒真正愛過一個女人,活到五十歲還沒有後代,你不覺得我的人生很遺憾嗎?” “都世界末日了,這些又有什麼價值呢?” “周旋,你有沒有想過,假設,我們都可以在地下生存下去,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於永遠。” “永遠?”每次在世界末日聽到這個詞,都讓我汗毛直豎,“你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地底壽終正寢?” “這當然是我們最好的結局,但即便如此,等到我們死後,人類不就真的滅絕了嗎?” “教授,你是說?”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還有這種可能。 “是!等到五十年後,我們都已經死了,老死病死被殺死或者自殺死……最後一個活下來的人會是誰?”不等我作答,他自言自語道,“正太!這個可憐的孩子,將會是最後一個人類,孤獨地活在黑暗的地底,陪伴他的除了墳墓與殭屍,就是一群自行繁衍的貓狗。他將變成一個孤老頭,這輩子都不會得到愛,沒有機會嚐到異性滋味。你想想他有多可憐,多么生不如死!因此,如果我們還能活下去,就必須想辦法生兒育女,擔負繁衍人類的重任!” “你是要把地獄改造成伊甸園?” “不錯,這才是真正的諾亞方舟,我們會成為第二批亞當與夏娃,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但當初最早一批智人恐怕也不過就是這個數量。” 真是一個瘋狂的計劃!我剛在腦中憧憬,就產生了擔憂:“即便我們這些年輕男女,可以生下後代並養育成人。可過兩代或三代,會因為種群數量過少,陷入近親繁殖的危險。” “不,你要相信Y染色體亞當與線粒體夏娃的存在,無論人類抑或其他什麼物種,最初的族群都是非常少的個體,最終繁衍成龐大家族的。” “你要怎麼做?” “在地下,選擇合適的異性,結為伴侶,製造人類的下一代。” “如果有人真心相愛想在一起,那麼誰都無法阻攔。”我的眼前總浮現起莫星兒的臉,“可是,在當下的困境中,每個人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還有生育的可能嗎?” “我們會保護每一個懷孕的女性,用最好的資源來供給,直到她生下健康的孩子。” 他瘋了! “我們有婦科醫生嗎?有助產士嗎?有消毒衛生的環境嗎?有合格的新生兒食物嗎?就算能夠把孩子生下來,可以養得活嗎?教授,請你現實一些!” “婦科醫生?助產士?消毒衛生?新生兒食物?”教授毫無表情地搖搖頭,“一萬年前的人類有這些嗎?我們是怎麼繁衍到今天的?” “不,讓我們的孩子生在世界末日,讓他們一生下來就面臨死亡,太殘忍了!” “如果我們可以活下去,總有人會忍不住發生男女之情,也自然會誕下地獄之子。” “地獄之子?” 這幾個字令人毛骨悚然,我正要拂袖而去,教授卻在我耳邊說:“如果你願意,可以跟莫星兒……” “你說什麼?” 教授的眼神立馬變得猥瑣:“你們都很健康、聰明、漂亮,可以培育出優秀的人類後代。” “對不起,在你的眼裡,我與配種的公狗沒有區別吧?” 帶著強烈的屈辱感,我轉身離開。教授在背後跟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要她的話,能不能讓給我?” 我憤怒地轉回頭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抵在牆上,把兩個字連同唾沫星子吐到他臉上:“做夢!” 這天凌晨,郭小軍被人殺死在四樓的更衣室,到死還穿著那身迪奧。 我猜得沒錯,他是第一個被死神帶走的人,可這結果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恐懼迅速瀰漫在大家心頭——如果不能抓到兇手,遲早還會有第二個死者。 無法判斷誰是兇手。每個人都討厭郭小軍,誰都有殺人動機。羅浩然說更衣室連同附近樓梯,都是監控死角。而當晚巡邏的陶冶與楊兵說沒有發現特殊情況。我連兇手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雖然兇殺現場十分殘酷,但女人瘋狂起來絲毫不遜於男人。我只能裝模作樣地研究殺人現場,不著邊際地說些密室殺人的法則,引來其他人鄙視的目光。 對不起,我毫無實際的推理能力,我的作品至今無人問津,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今天,還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清明節。 我提議全體倖存者到地下四層哀悼。雖然根據規定嚴禁明火,不能像以往那樣燒紙錢,但至少可以灑酒祭奠。然而,大家聽到這個建議直搖頭,包括與我一同把郭小軍屍體搬下去的陶冶。 “你們不僅是在給地下四層那些陌生的死者上墳,也是在給世界末日中毀滅的全人類,包括我們死去的家人們掃墓!” “能讓我們多活一天嗎?”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我本想回答——“是!死去的亡靈,會保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只要我們對死者有足夠的尊敬與懷念!”但是,真的會有亡靈來保佑我們嗎?那些陌生的死者,他們難道不會在地獄裡嫉恨生者,挖空心思要把我們也拖入永遠的黑暗與寒冷?不是有人說嗎,殺死郭小軍的兇手,並非我們這幾個倖存者,而是來自地下四層的殭屍! 猶豫再三,我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 “嘁!” “除了洋子與正太,你們不是中國人嗎?沒有在清明給家人給祖先上過墳嗎?那麼多人死去了,我們卻還活著,難道不感恩嗎?” “周旋!”吳寒雷教授面色冷峻而不屑地說,“在嚴酷的地下生存,首先要尊重科學,請你不要用迷信來干擾大家。” “這怎麼是迷信?這是中國人千年來的信仰和風俗!即便沒有像穆斯林、基督徒那般虔誠,至少可以表達我們對於亡者的哀思,表示我們仍然保存著文明,而沒有墮落為野蠻的生番!” “生存就是最大的文明!”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拋下了其他所有人,包括面露愁容的莫星兒,獨自往墳墓走去。 清明節,我在超市裡找到好幾瓶白酒,從二鍋頭到五糧液,帶到地下四層的屍體堆前。 腐屍之氣已蓋過發電機的柴油味,我看著那些發白髮綠的屍體,不幸被屍氣脹破的肚子,還有本來就殘缺不全的肢體,絲毫沒有害怕或噁心的感覺。只有作為一個活人的幸運,以及對死難同胞的悲傷。 我盡量靠近屍體,或者說是殘骸,幾乎不足一尺之遙,才把酒瓶打開,將那些散發著濃郁的糧食與香料氣味的酒精,沿著屍體堆的邊緣均勻地灑下去,畫出陰陽兩界的界線。 不知哪裡吹來陰冷的風,也許是從更深的地獄之下。我孤獨地站在無數死屍與亡靈之前,作為生者感到無限慚愧,熱淚從臉頰滾落。如果,活在地底只為生存,那跟流竄的貓與狗有何區別?唯有信仰才能唯系我們的內心,保留最後一絲為人的希望。否則,遲早會陷入自相殘殺的局面。 眼看要被腐屍的毒氣與惡臭熏倒,我匆匆離開墳墓。轉到地下四層的另一端,角落裡亮起一線微弱的光。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道亮光走去——地獄之下還有地獄! 地下四層最不起眼的牆角開了一扇小門,需憑指紋密碼驗證,現在卻是打開狀態。門內有道往下的樓梯,燈光就從通道深處發出。好像只要穿過這條通道,就可以到達一千年前的另一個世界。 我沿著台階走了數米,突然,腳底變成平地,我進入了一個黑暗的空間,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打開最大號的手電,緩緩往四面照射,金黃色的光束裡,跳出一片五彩繽紛的壁畫。 心跳幾乎要停止,這畫面讓人驚嘆,卻無賞心悅目,讓我從骨頭中發出戰栗。 手腕也劇烈顫抖,好不容易才抓牢手電,對準牆上的畫。那些人物——不,是地獄中的惡鬼,青面獠牙,白骨森森,還有穿著官袍的閻王與判官。手電向左側移動幾寸,照出一片沖天的火海,燒灼著寬袍大袖的文人、青絲長裙的貴婦,更有披盔貫甲的將軍、道貌岸然的僧侶、衣衫襤褸的乞丐、深目高鼻的胡人……一群醜惡的牛頭馬面抓住其中幾人壓在地上,用鋸子將他們活生生鋸成數段。 這畫面迫使我的手電轉向別處。我又看到空中有一輛牛車墜落,底下竟是掛滿屍體的刀山。而在牛車的簾子後,有個容貌絕美的女子,露出羊脂般的肌膚,頭髮在火焰中高高揚起,簡直是驚心動魄! 畫中這個即將被燒死的女子,容貌竟與莫星兒酷似! 剎那間,手電墜落到地上,應聲砸碎熄滅。地獄陷入黑暗,壁畫中的火焰,已燒到我的身上——我感覺身上發燙,好像皮膚要被燒焦了。 當我慌亂地摸索,想要找到進來的小門時,一盞燈在頭頂亮起,照亮一張沉默的臉。 羅浩然! 原來,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後,當我的手電掉落以後,才打開密室中唯一的燈。 “第一層:拔舌地獄;第二層:剪刀地獄;第三層:鐵樹地獄;第四層:孽鏡地獄;第五層:蒸籠地獄;第六層:銅柱地獄;第七層:刀山地獄;第八層:冰山地獄;第九層:油鍋地獄……”他的聲音如電台主播般醇厚,卻在說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我慌張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你……在說什麼?” “第十層:牛坑地獄;第十一層:石壓地獄;第十二層:舂臼地獄;第十三層:血池地獄;第十四層:枉死地獄;第十五層:磔刑地獄;第十六層:火山地獄;第十七層:石磨地獄;第十八層:刀鋸地獄,”羅浩然卻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最後一句,“第十九層——你看到了嗎?” “是那個牛車裡的女子嗎?”我感到額上的汗珠正在滑落:“這是什麼?” “地獄變。” “哦?” “四年前,未來夢大廈開始建造時,從地底不止挖出了明朝古墓,還發現了一座宋代的古寺遺址,名字叫'蘭若寺'。” 羅浩然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中傳出的,把音線特點發揮到了極致,而我卻想起了張國榮,想起了我在自殺之前聽的《倩女幽魂》。 “這裡就是蘭若寺?”我還沒說出下半句——聶小倩在哪裡?就是壁畫中要被燒死的美麗女子嗎? “不錯,剛發現這座古寺遺址時,我和文物部門同時趕到,一起查看了這幅深埋千年的壁畫——文物局說這是國寶級文物,必須立即停工進行保護性發掘。可是,這塊地皮是我花了幾十億買來的,怎能白白損失?文物局又提議搬遷寺廟遺址及壁畫,可能會讓大廈工期拖延幾個月,也被我否決了。” “你想私自將壁畫原封不動地藏匿在大廈地下?” “是。我花重金買通高層關係,讓文物局刪除所有發現遺址的原始記錄,就當誰都沒有看到過。而我自行建造了這座微型博物館,秘密雇了一批文物局的專家,把這幅壁畫完美地保留下來。因此,未來夢大廈建造得極為堅固,部分是為保護這幅壁畫。這間密室可以抵御史上最強大的地震等災害,縱使上面全部垮塌也不用擔心。” 頭頂柔和暗淡的燈光肯定是精心設計的,使光線對壁畫的損傷降到最低限度。雖然牆上已佈滿被地震破壞的裂縫,但一千年前的壁畫卻仍舊色彩鮮豔,震撼人心,攝魂奪魄。 “你那麼喜歡這幅壁畫?讓國寶級文物變成了你的私人收藏?” “這是,不屬於國家也不屬於個人,屬於縱觀千年的歷史。也只有在這個地方,這幅壁畫才能永遠完美地保存下去,否則我怕它會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傷。” “我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 “所謂地獄變,本來就是中國的佛教題材畫,唐朝吳道子畫過三百多幅佛教壁畫,最有名的就是《地獄變相圖》。”羅浩然走到壁畫跟前,閉起眼睛深呼吸,似乎能聞到一千年前畫師頭髮上的氣味,“吳道子是有名的畫聖,而畫出我們眼前這幅的作者,便是被歷史遺忘的無名的畫聖。” 無名的畫聖?這五個字讓我心頭一疼。我曾經認為自己的小說有一種特殊氣質,許多年後才會被人們認可,一如這幅從來不為人知的傑作。 “你是故意讓我看到的?” “在世界末日的清明節,只有你敢到地下為亡者掃墓,我覺得你是這幅的有緣人。” 無緣千金難買,有緣分文不取? 我並不認為幸運,而是倒吸一口涼氣:“謝謝!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當我知道你是這棟大廈的主人,我就開始厭惡你了。” “因為,你也曾經住在這個地方,住在未來夢大廈建造之前的老房子裡,住在壁畫與古老的墓地之上。” 他像個邪魔說出這些話來,讓我退縮到壁畫角落裡:“你怎會知道?” “在地下世界,我無所不知。” “羅浩然,你以前見過我嗎?” “是。” “什麼時候?我不記得你。” “你當然不會記得我,但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周旋。” 這更讓我糊塗了,低頭絞盡腦汁,短短數十秒間,在記憶裡這輩子乃至上輩子遇到過的所有人中搜索,卻依然沒有眼前的這張臉。 “不,我想不起來,你不要嚇我!” “何必嚇你?你要是知道所有的真相,一定會對人生充滿絕望。”羅浩然幾乎要隱身到壁畫裡,成為其中的某個人物,“周旋,我還是要說聲對不起。我承認,是我買下這個地塊,把你出生成長的家園拆遷,讓你們搬到了郊外的公寓,又沒有給予你們期望的補償,自然會被你們深深地厭惡。但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開發商來這樣做,你們這些老百姓注定在劫難逃。” 世界末日,連整個地球都被拆遷了,何必再糾纏這些呢?當時拆遷我就沒當回事,照舊雲遊四方寫作,僅回來代表父母開過一次會。 我想,我已經不厭惡他了吧。 “可以離開了嗎?我們說話過程中呼出的濕氣,會影響壁畫的保存。” “等一等!”羅浩然關掉電燈,陷入黑暗中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地下這些倖存者中,也只有你能為我做這件事!” “什麼事?” 突然,他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死人一樣冰冷……數小時後,我的手腕頗為酸痛,中指上還殘留墨跡,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一晚,我把莫星兒帶到廣播室,看著她的眼睛,想起壁畫中被烈火灼燒的女子。 她為自己點播了一首《今夜無人入眠》。 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中,我的慾望變成憤怒的小鳥,竭力撲搧著翅膀,縱然南牆也要一頭撞去。 我親吻了她的額頭,帶著她進入未來夢大酒店,存放行李的小房間……莫星兒把自己交給了我。 最瘋狂的時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張臉——那張酷似她的迷人臉龐,卻是在地底最深處的壁畫上,被一團火紅色的光焰照亮,她坐在燃燒的車裡向我呼喊,那是最後的掙扎,可我看著她無能為力,因為自己也被綁在火刑柱上……後半夜,短暫的激情退潮,慾望如同一個縮小的皮囊,心裡空白了一大塊。我還能給她什麼,除了瞬間的歡愉?未來會怎樣?是否還有明天?我不能給她未來,在世界末日誰都做不到!於是,耳邊響起了那晚教授跟我說過的話——如果我們在地下生兒育女?我與莫星兒? 聽著黑暗中她沉沉的呼吸,我只剩下無盡的悔恨……忽然,傳來什麼聲音。莫星兒也醒了,我裝作剛剛醒來,穿好衣服衝了出去。 接著是最恐怖的發現——哈根達斯店裡的五個重傷員,有四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唯一倖存的塌鼻子老頭,說兇手竟是洗頭妹阿香! 我與莫星兒、羅浩然,還有應聲而來的小光與陶冶,組成一支搜索隊,帶著各種武器去尋找阿香。我們先發現楊兵因車禍死在地下三層,又在丘吉爾的幫助下,在地下一層接近了阿香。 她主動攻擊了莫星兒,我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在扭打的過程中,我抓著她的刀子刺入了她的心臟。 她死了。 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幻想,或是昨晚還未曾醒來的噩夢。可是,我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插在阿香胸口的刀柄、圍攏上來的小光與陶冶、莫星兒驚恐的眼神……什麼也不用說了! 我彷佛失去知覺,渾身麻木地跪在地上,向死去的阿香磕了個頭。每個人都不該輕易地死去,即便剛犯下了深重罪孽。 他們都恥笑我,包括莫星兒,笑我這個三流作家寫了許多關於謀殺與死亡的推理小說,卻無法面對真正的殺人——也許絕大多數寫犯罪的作家,在生活中都謹小慎微,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想像中,把殺人描寫為一項精緻而富有藝術氣息的工作,就像文藝復興的大師們在創作《蒙娜麗莎》或《大衛》,但那隻是小說!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最奇怪的是,阿香明明可以刺死我的,卻為何突然停下?刀尖在刺破我的心臟前收回,我才有機會抓住她的刀。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死於刀下。 從阿香臨死前的眼裡,我看到了些什麼。可我不敢回憶,只要回想起她的那張臉,就頭痛欲裂。 這是世界末日的第四天,我幻想中的理想國正在漸漸倒塌,就像我自己也因為殺了人而變得千瘡百孔。 莫星兒整晚都伴著我,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光還能有多久。 如果,還有明天? 這天夜裡,我很早就睡著了,直到凌晨,才被三樓走廊的吵鬧聲驚醒。我披著衣服衝出來,見到莫星兒一身骯髒的白裙,玉田洋子正用毛毯將她裹住。 莫星兒看到我就閉起眼睛,低頭劇烈顫抖,我強行把她的臉轉過來,撫摸著她帶著血痕的臉頰,卻沒意識到我自己也在不停顫抖。她不願回答我的提問,甚至不肯讓我觸摸到她,一直往玉田洋子懷裡鑽,直到那個日本女人將我推開。 “到底發生什麼了?”我狂暴地怒吼起來。 不知是誰輕聲地插了一句:“她被強暴了。” 這句話像一把鐵鎚,重重砸在我的脊樑上,讓我幾乎跪倒在莫星兒面前。 沉默片刻,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許鵬飛。” 我要殺了他! 用鐵棍敲破他的腦袋?用刀子捅爛他的肚腸?用匕首挑出他的心臟?用鋸子分割他的四肢?用鋼絲絞斷他的脖子?對了,別忘了用瑞士軍刀將他閹割掉!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一分鐘後,我跟陶冶、小光準備好武器,把莫星兒託付給日本女人。我們依次檢查所有走廊和店鋪。羅浩然也聽說了莫星兒的事,第一次露出愕然的表情。我希望羅浩然能帶我們去監控室,因為整棟大樓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進去。但羅浩然拒絕了我的要求,理由是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何況他還要保護大家的隱私。我為此勃然大怒,差點到了動手的地步,但他毫不退讓。 “大家聽好了!抓到許鵬飛,格殺勿論!”我把上半身探出七樓的中庭欄杆,對樓上樓下的搜索隊員高喊。我親自搜查了未來夢影城的每一個放映廳,幻想用利刃割開強姦犯的脖子,用他的鮮血洗刷我的雙手。 我想,我已經瘋了。 搜索持續了幾個小時,所有樓層全都找過了,卻依然沒有許鵬飛的下落。丘吉爾原本跟著我們搜索,但不聽從我的指揮,又回去找它的主人了。 第六天的清晨,樓下傳來了尖叫聲。 該死!我們把酒店大堂漏了! 我第一個衝到底樓,穿過那條黑暗的走道,來到未來夢大酒店的大堂,尖叫就是從寄存行李的小房間里傳出的。 為什麼偏偏是這裡?我們抄著傢伙衝進去,看到了丁紫與海美,還有倒在血泊中的女清潔工——第八個死者。 兇手已證實是許鵬飛! 小光留下來守著兩個高中女生,我與陶冶抬著女清潔工的屍體去埋葬。 地下四層,屍體堆散發出來的腐臭幾乎讓我們暈倒,將女清潔工安葬以後,樓上似乎又傳來了聲響。 當我們來到地下一層的超市,發現了許鵬飛的屍體。 我開始還為沒能親手宰了這畜生而遺憾,但看到停留在他眼睛裡的電鑽以後,不禁由衷地讚歎這個殺人的創意真他媽好!既富有藝術性,又結合了電能與機械,最重要的是讓死者痛苦到極點,不僅是肉體的痛苦,更有臨死前心理上的恐懼。 更給力的是一群飢餓的貓狗,正把這個畜生的屍體作為早餐,我阻止了其他人的干預,這是一個強姦犯所能得到的最好下場。 然後,我躲到了衛生間裡,看著鏡子前自己的臉,如同死人般蒼白,臉頰上爬滿了鬍鬚,頭髮根根直立,就連眼袋也更為明顯。 我知道其他人在用怎樣的目光看我。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謙遜有禮冷靜理智厭惡暴力尊重生命以德報怨的男人,而是一個嗜血暴戾獨斷專橫兇殘霸道的變態! 數小時後,我找到莫星兒。 她已換上新的干淨衣服,我抱著她想盡一切努力來安慰,可是當我靠近她,總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我知道這只是心理作用,以為還會聞到那個強姦犯的味道,殘留在她的身體表面或者裡面。 “星兒,我會永遠愛你的。”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其實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覺得自己是那麼軟弱和虛偽。 不錯,我已不再是我,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再是我心目中潔白無瑕的女子,不再是與我共同在世界末日仰望星空聆聽《今夜無人入眠》的女子。 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罪責。 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是一個被別的男人強暴過的女人!周旋,你清醒一下吧,她的身體已經被別人佔有過了,你觸摸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可能是那個骯髒的男人觸摸過甚至是舔過的! 我為什麼會這麼想?想得如此齷齪與下流!骯髒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真想跑出去扇自己一百個耳光。 可我終究沒有再吻過她。 我想,在我與莫星兒之間,已豎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無論我們還能活多久。 就在我對自己絕望的同時,這座地底的大樓也開始絕望了,最後一滴柴油耗盡,徹底的黑暗籠罩世界末日,動物們開始自相殘殺——我們這些倖存的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快死了嗎?”莫星兒痴痴地問了一句。 而我嘴上的答案恰好與心裡想的相反。 幾天前,我精心規劃的地下世界,被寄予厚望的理想國,一下子禮崩樂壞,變成了真正的地獄。 我失敗了。 我高估了他們的紀律感、道德心、團結力、忍耐度……同時,我也低估了他們的自私、殘暴、肉慾、瘋狂、報復心……我也錯估了我自己! 所有規則都失效了,紀律全部作廢,只剩下最後一條規則——活著。 為了遵守這條規則,人們可以做一切可怕的事。就像現在的我,等到莫星兒睡著,獨自漫遊在世界末日的茫茫黑夜。我必須拿著鐵棍與刀子,否則就會有野狗來襲擊我,底樓中庭響徹著狗吠,它們也在進行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 我戴著口罩穿過那些危險的動物,其中有頭特別巨大的高加索,我相信此刻的它絕對是會吃人的。我提著一盞應急照明燈,不時露出藏在腰間的利刃,這頭野獸也不敢輕舉妄動。 來到地下四層,這裡瀰漫著地獄的氣味,如果不戴口罩就會當場被毒死!屍體堆跟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吳寒雷教授。雖然也戴著口罩,卻一眼能認出他來。他的目光與我同樣絕望,死死盯著那些屍體,手裡還有一把刀子,那不是防身的武器,而是廚房裡的切肉刀! 轉瞬,我明白了他的意圖。飢腸轆轆的我冒險來到這裡,竟與他想到了一起。 我想要看看是否能吃死人的肉。七天時間不可能全部爛光,肯定還會留下一些可以吃的,只要清理地足夠乾淨,煮得久一些就可以了。 我變成動物了嗎? 我和吳教授彼此對看了一眼,羞愧地同時放下手中刀子,低著頭離開了末日公墓。 回到樓上的過程中,我感到強烈的倦意,每走一步都很困難,隨時都可能暈倒。真的中了屍體的毒氣?不知道走了幾層樓,應急照明燈掉在地上熄滅了。我摸瞎般走入一個小房間,倒在一大堆紙箱子裡,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聲音驚醒。小房間裡有人在說話。 先是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仔細分辨確認是小光,然後是羅浩然在回答。 一束微弱的手電光,照出被捆住手腳的羅浩然——怎麼他的拉布拉多犬不見了? 我屏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把自己也當作了空氣。在黑暗中躲在紙箱堆中,他們應該不會發現我的。何況,小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浩然身上——他對這個中年男人充滿了仇恨,就差用酷刑來使羅浩然招供了。 然而,他們談話的內容卻讓我毛骨悚然。 十幾分鐘過去,我的心臟就要停止跳動。藏在距離他們只有一米遠的地方,清楚地聽著小光與羅浩然說出那些秘密——我想我已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但不是麻木,而是震驚。 最後的審判。 我看到小光掏出了匕首。 刀尖抵著羅浩然的胸口,我在想像利刃刺入他的心臟,鮮血噴濺到少年臉上的剎那。 這個十八歲男孩的雙手卻在顫抖,刀子絲毫都無法前進。我真想爬起來,從背後推小光一把,幫他把刀尖捅進去,立即執行死刑。 不! 小光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他恐懼地後退兩步,看著羅浩然的眼睛——他認輸了。 不要啊!我想要爬起來,撿起那把匕首塞回到他手裡。但或許在黑暗中藏得太久,我竟已習慣沉默扮作雕塑。 我眼睜睜看著小光為羅浩然鬆綁,低頭轉身離開。 羅浩然卻從地上撿起匕首。 天哪! 幾乎同時,我從紙箱堆中跳了起來,但羅浩然冷酷敏捷得像一隻豹子,還不容我眨眼的瞬間,就把匕首扎進了小光的後背。 非常準確,心臟位置! “啊!”我發出這輩子最淒慘的叫聲,即便隔著一層口罩。 就在我撲到羅浩然身上之前,他已飛快地轉身,逃出黑暗的小房間。我顫抖著撲回到小光身上。他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背後還插著那把匕首。我從地上撿起手電,看到他蒼白的臉,無神的眼睛。 抽搐了幾秒鐘,小光的最後一絲光熄滅了。 他死在我的懷中。 無邊黑暗的世界末日,四周拂來陰冷的風,不時響起野狗的狂吠。我抱著俊美的少年,看著他緊閉的眉眼,畫出來似的完美嘴唇與下巴,足以迷倒任何少女的細碎長發。他的身體漸漸冰涼。 我從他背後拔出那把匕首——本應刺破羅浩然心臟的匕首,幾乎放盡了少年的鮮血。必須讓它回到它本應停留的地方去。 接下來,我瘋狂地在各個樓層尋找羅浩然,包括那條拉布拉多犬。我明白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何況我這隻貓絕對是只瞎貓!既然他能在地下四層底下建造一個微型博物館,就能在大廈各個角落修建秘密空間——狡兔三窟。 在底樓的哈根達斯店裡,我發現重傷的塌鼻子老人已經死了——屍體被咬得殘缺不全,幾條瘋狗一邊互相廝打,一邊拖出死人的內臟,叼著人骨到處亂跑。 在幾乎要被吃光的老人附近,還躺著另一具屍體殘骸,已經被貓狗啃爛了,很快會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骸骨。 他是誰? 當我準備把這兩具屍體埋葬到地下四層時,想起一個可能性——那些貓狗會不會去吃死去的小光呢? 我拋下這兩個可憐的死者,回到七樓。我將死去的小光背上肩頭,屍體當然沉重,但我沒感到吃力。 背著他走過地下一層超市,我忽然停下,讓小光平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兩小時後,我仍舊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樓上傳來駭人的槍聲。但我的雙腿已麻木,肌肉鑽心地疼痛,掙扎許久才站起來。我擔心那些貓狗還會靠近他,整個世界末日的地底,只有地下四層是安全的,貓狗們一旦靠近那堆屍體,就會被腐屍之氣毒死。 趁著小光的關節和肌肉還沒有僵硬,我艱難地把他馱到背上,往地底的墳墓走去。他的臉就靠在我的臉頰邊,細碎長發掃著我的脖子,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冰。 這時,我遇到了丁紫,四一中學的高三女生,算起來還是我的學妹。 丁紫哭著親吻死去的小光,還抽打我,直到我嘴角出血,我這才告訴她——殺死小光的人不是我,而是羅浩然。 她發誓要殺了他。 我繼續背著少年的屍體,少女握緊他垂下的手,一起走到地下四層。我們把小光埋葬在死屍堆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來傷害他了,除了大自然。 第七個末日,也是人類最後一個耶穌復活節。 我和丁紫全副武裝,分頭在各個樓層搜索羅浩然。我發現底樓的動物全死光了,其中不少是被子彈射殺的。這把槍必定在羅浩然手中。 七樓的模型店門口,我發現了一具男性屍體,看起來死了沒多久,因為有一股血腥味。他的特點是灰頭土臉瘦骨嶙峋,而且散發著屎尿的惡臭,無論如何都分辨不出他是誰。 恐怕又是一個陌生人。或許,當我們這二十來個倖存者自以為是最後的人類而掙扎時,在這偌大的地下空間裡,還藏著許多人沉默地看著我們。 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送他去埋葬。但我沒力氣把死人背下七樓,找來一捆尼龍繩,將一端系在屍體上,又把屍體從中庭欄杆外拋了下去。 底下傳來一記沉悶的聲音。 緩緩走到底樓中庭,這個倒霉的男人並未支離破碎,我抓著繩子將他拖向地下四層。幸好他不像其他屍體那麼沉——會不會生前已餓了許多天? 來到地底的墳墓,我匆匆把他往屍體堆邊一放,沒敢再看小光的屍體。 一整天,除了喝過兩口發酸的水,我再沒吃過東西,僅有的食物留給了莫星兒。我沒再看到過羅浩然與他的狗,吳寒雷教授也已失踪,只能確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還有丁紫依然活著。 晚上,九點。 我相信,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頭頂的穹頂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要么就是我們將全部同歸於盡,要么就是——不,難道還有天使嗎?在那麼多人死去以後,在我也嚐到了殺人的滋味以後,在人類的倖存者們作了那麼多罪孽之後……不要!特別是不要讓羅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應急照明燈對準頭頂的穹頂照了照,果然看到不斷有裂縫出現。 “快點往九樓電影院跑!” 剎那間,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狗竄進了電影院的通道。 殺了他! 我在搖晃中摔了幾個跟頭,武器只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卻反被他殺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後頭,用手電倉促地照射著他們的背影。我的身後還跟著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只想求死,與眼前那個男人同歸於盡! 忽然,羅浩然帶著他的狗鑽進了通道旁邊的一個小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頭頂的天花板砸了下來,把我埋到了廢墟底下。 不過我的反應非常機敏,立刻全身縮到牆角。雖然也被壓得不輕,但並沒有被深埋在下面。我努力掙扎了幾分鐘,聽到外面響起拉布拉多犬的吠聲。終於,我艱難地掙脫枷鎖,活著從廢墟中爬了出來。 我剛要往小房間走去,眼角閃過一道手電光。我本能地躲藏起來。那個人的手電異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還有有著“救援”二字的紅色頭盔。 他是所有倖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沒錯,是從地面來救援我們的警察,說不定後面還跟隨著大隊人馬——並沒有所謂的世界末日,只是我們這棟樓遭遇了災難,我開始後悔為什麼七天前沒有從十九樓的窗戶跳出去。 那個警察幾乎走到了我面前,而我完全藏身於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發現。 我認出了他的臉。 葉蕭! 這是老天爺和我開的玩笑嗎?那麼多年以後,我們這對少年時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這裡,卻在地底的深處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賊。 我不能跳出來,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還要殺一個人。 不要啊! ——小房間裡響起了一聲狗叫!我眼睜睜看著葉蕭循聲而去,彎腰鑽進羅浩然與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間,如果那個男人還沒被壓死,必定會被葉蕭救出來。 但我不敢跟在他後面進去,無論羅浩然是死是活,葉蕭都會阻止我的任何行動。 何況,就算我手裡拿著匕首,對葉蕭來說卻不過是小兒科,我根本不會有機會。 我在小房間門口徘徊了幾分鐘,卻始終沒有看到葉蕭出來,附近也沒有其他救援人員出現,只有對講機的噪音不時從電影院外傳來。 怎麼回事?羅浩然是死是活?還是葉蕭正在搶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實在無法等待下去了。這個小門裡是放映間,那麼肯定還有一個放映窗口——看電影時從頭頂掠過的那道白光,就是從這個窗口射出來的。 於是,我悄悄地轉到最近的一個放映廳,這里大部分已經坍塌了,但放映窗口還沒有被堵塞。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廢墟,踮著腳尖往小窗口裡看去,但願就是羅浩然藏身的放映間。 果然,我聽到了一陣激烈的狗吠。 我感覺自己像個隱身的幽靈,已融化在空氣中,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羅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數碼相機的屏幕,手電的強光照出一個古墓般的狹窄空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電影院的放映機房,大部分都坍塌變成了廢墟,只有靠近門口的一塊還算完好。 羅浩然全身都被壓在一堆瓦礫中,只有雙手無力地伸在外面,污血染紅了他的脖子,沾滿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頭挺直著脖子,露出一道長長的橫切傷口,肌肉組織與氣管也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眼睛還睜著,絕望地看著前方——不,羅浩然的視線正對著放映機房的窗口,他如果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清晰地看到我的臉。 他死了。 我的這張冷酷無情的臉,將出現在他死後的世界裡,毫無疑問那將是冰冷的地獄。 4月8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未來夢大廈,九樓,未來夢影城,七號放映廳,電影放映機房。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親手割斷他的脖子。 死去的羅浩然身邊,那條拉布拉多犬也被困在廢墟里,只露出頭,在瘋狂地嚎叫。 還有一個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面前,穿著被灰塵弄髒的警服,戴著紅色的救援頭盔,還戴著一副口罩,用手電照亮這幕兇殺現場。 他是葉蕭,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只是像尊雕像一樣站著,用冷峻的眼神看著死者。 不是我殺的,那又會是誰?我想起羅浩然剛逃進放映機房,外面的通道就發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隊員打穿九樓的穹頂造成的。同時,我也被壓在了廢墟里,當我幸運地爬出來,其間已過去了五六分鐘,然後我才看到葉蕭走進這個小房間。 就是這五六分鐘的時間差,有人衝進放映機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開了被壓在廢墟里無力反抗的羅浩然的脖子。 這是誰幹的?誰替我殺死了他?丁紫?還是莫星兒?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對他充滿仇恨。 而且,我也無法確定,當通道坍塌的時候,我身後的那幾個人是否被壓住了。對了,這裡的影院通道四通八達,如同迷宮一般,葉蕭並不是從我們逃亡的方向進來的,如果他從反方向進入,就不可能發現我們這些倖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這裡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廳,爬過已成廢墟的通道,直到盡頭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進磚石瓦礫堆中,故意把頭上和手上弄得全是傷痕。整個過程我用了十分鐘,必須拼命地挖開許多水泥塊,還得有足夠的耐心,否則埋得太淺一看就是假的。同時外面響起喧鬧聲,無疑救援隊員已經開始挖掘了,說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幾個倖存者。但願莫星兒能盡快被救出來。 當我剛把自己全部埋入廢墟,感到呼吸困難的時候,頭頂就響起腳步聲,有人說:“生命探測儀有反應了!” 兩三分鐘後,我被救了出來,抬上擔架送出通道。 身上還在不停流血,我睜著眼睛,直到葉蕭把我攔了下來。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週——旋——” 他還記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動地伸出手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還是熱的。 然後,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我順利得救被送到地面——不但沒有世界末日,連所謂的地震都不曾發生過,在復活節之夜的星空下,只有未來夢大廈變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圍所有的摩天大樓全都安然無恙。 無數鏡頭對著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來,包括莫星兒也還活著。 我用眼神告訴她,也告訴了丁紫——羅浩然已經死了。 子夜時分,我們被送到了醫院,住進隔離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和照顧。 病房乾淨整潔,每天有護士來消毒,可我仍能聞到一股死屍氣味——據說無論怎樣清除,屍臭都可以持續數月不散,或許這屍臭就附著在我的表皮上毛髮裡。 雖然從想像的世界末日中撿回一條命,也算親眼看到了羅浩然的屍體,我依然整晚沒睡著。我在想,葉蕭以及救援隊員們還會在地底發現什麼?我們努力生存過的痕跡?那些貓與狗的屍體和骨頭?動物吃剩的人體殘渣?地下四層的墳墓? 葉蕭只能發現這麼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真相——除非我們這幾個倖存者中,有人願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於眾。 不,這不可能,沒人願意說出來的,大家會不約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會各自編造不同的謊言。說不定他們都沒有睡著,都在焦慮地打著腹稿,還要背得滾瓜爛熟,以免回答詢問時露出破綻。 第二天,我仍沒有想好,無數種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裡發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虛構,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寫最複雜的小說都困難。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違的葉蕭。 我們已有十年沒見過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獄深處。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過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們都是男孩的時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痴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當他嚴肅地問我,關於七天七夜裡發生的一切,我卻什麼都不能告訴他。 大腦拼命轉動,想要說些什麼謊話,卻無法說出口,只能說:“我不知道。” 葉蕭明白我拒絕配合他的詢問,我也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對我這個曾經最好的朋友的無限失望。 對不起,葉蕭,對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過關。因為葉蕭最關心的,就是他所發現的羅浩然的兇案現場,只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他也就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後,我主動要求與葉蕭談話。 “我就是殺死羅浩然的兇手。” 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還準備宣稱,地下所有被他人殺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殺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們會相信的!求之不得早點破案呢!法院一定會判處我死刑,那麼多條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殺我不足以平民憤,也不足以給家屬一個交代。其實,只要我承認殺死了郭小軍,他那有背景有勢力的老爸,立馬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節的夜晚,來到未來夢大廈的十九層,本來就是準備自己結束生命的,現在不過多了一回波折,讓我更深地了解人類也了解自己,也算是臨死前頗有些收穫,不如再回到當初的原點,讓死刑判決來幫助我完成自殺吧。 自首還有另一個原因——保護莫星兒,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麼人。 無論是誰殺死了羅浩然,我都必須竭盡全力保護那個人,不能讓那個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兒,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還那麼年輕,只有十八歲,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剛剛開始就結束。 最後,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陳訴自己殺死了羅浩然,就彷佛了卻了一樁心願,那麼就算馬上吃槍子兒也不會遺憾了。 葉蕭對我的自首不太滿意,忿忿離去。他不相信沒關係,我還會向其他警察自首的,總有人會相信我說的一切——因為他們願意相信。 這天上午,醫院對我們的檢疫結果出來了,所有倖存者都沒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離開醫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內,竟然沒人願意離開。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比如身體還沒有康復、還需要治療等等,繼續留在病房裡面。而醫院也會無條件地一直照顧我們。 大家在醫院裡又賴了兩天,玉田洋子與正太率先離開了,他們選擇在凌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我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這對母子在日本領事館外交官的陪同下,坐進一輛黑色的皇冠車,不知是立即前往機場回國,還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資醫院。 早上,陶冶走出醫院大門,有政府工作人員陪著他,還會給他提供住處與津貼。他被記者團團圍住。他拼命擋著臉,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務車。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兒,戴著厚厚的口罩與帽子。她粗暴地推開那些記者,同樣坐上政府的車離開了。 丁紫還賴在醫院裡,一直說頭痛腳痛。四一中學校長來看她,卻吃了閉門羹。聽說海美父母也來找過她,想知道海美是怎麼死的,卻被警方拒絕了。 一個中年警官走進我的病房,用厭惡的目光看著我說:“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來宣布逮捕令,押送我進看守所的吧?”我的心頭一陣激動。我早已脫下病號服,換上了一身便裝,連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詳細調查,已確認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細節全都是假的。” “什麼?不可能!”我的臉色已變得煞白,“這是誰調查的結果?” “你去問葉蕭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殺的!我就是兇手,你們為什麼不把我抓起來!” 我開始吼叫了!只盼著被戴上手銬,送進監獄,或者直接拖到刑場槍決。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議你去精神病醫院檢查一下,我們還保留起訴你作偽證和企圖包庇的權利。”老王異常嚴肅地說完,重重地摔門而去。 我全身冰涼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節之夜正要跳樓時,卻看到遠方亮起絢爛奪目的極光。 十分鐘後,孤獨地走出醫院,抬頭看著藍天與陽光——雖然還是那麼污濁灰暗,卻總比那暗無天日的地底好些。 對面湧來無數記者,還有兩個出版人,準備把我過去的書再版。我冷漠地躲開他們,徑直走到馬路對面。 葉蕭,正用無情的眼神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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