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孽宋·曹三公子探案

第10章 第十節

孽宋·曹三公子探案 曹昇 4927 2018-03-22
時間:酉時初,二刻(按今日計時,當為下午五點三十分)。 地點:皇宮之內,粟湖之上。 殘陽西下,晚霞絢麗。鳳凰山下,宏偉肅穆的皇宮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之中。在皇宮的東北面,有一個廣約十餘畝的小湖泊,乃是由流經皇城的中河河水囤積而成,其名喚作小西湖,又稱粟湖,取滄海一粟之意。粟湖雖然遠不及西湖之寬闊浩渺,但正因其小,反而別有一番精緻氣象。 環湖多築亭堂。有翠寒堂,以扶桑島進貢之松木建造,白如像齒,古松環抱;有澄碧堂,以天目山百歲老竹搭建,通體碧綠,燦若翡翠;有賞牡丹的傳芳亭;賞芍藥的冠芳亭;賞山茶的鶴丹亭;賞丹桂的天闕亭;有云錦堂,為皇上焚香祝天之所在,終日香煙縈繞,盤旋於堂頂四周,猶如氤氳祥雲;有建於湖水之上的水天境界。五艘形態各異的龍舟散泊於湖岸。

此時,粟湖中央有一艘小龍舟,遍塗金漆,雕樑花,龍舟之上建有一個四角小亭子。亭子下面對坐著兩人。放眼望去,方圓數里,唯有湖光,再無別人。 坐北朝南的這一位,面容清瘦,目光恬淡,稀疏的鬍鬚已呈現灰白之色,雙頰突出,兩耳厚大,他便是已退位的高宗趙構,時年六十有一。 坐在趙構對面正在划槳的便是孝宗趙,時年四十有一。方臉,鬍鬚甚為濃密,雙肩寬厚有力,兩眼炯炯有神。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他都正處於一生中的巔峰狀態。舉重若輕的划漿動作,顯示出他擁有過人的力量,堅毅的表情,又表明他具備堅定的意志。 如今,高宗趙構已經遜位七年,名義上不再過問朝政,但他的影響力還是或明或暗地體現在朝廷的諸多政令政策之間。而遇到有關家國命運的重大決策時,趙也會徵求這位老太上皇的意見。

縱觀中國的歷史,一朝二聖的局面並不多見,兩個皇帝之間往往會明爭暗鬥、互為掣肘。但高宗和孝宗卻相處得十分融洽,可以說是有史以來相處最為融洽的一朝二聖。 孝宗能最終成為皇帝,說來還有一番曲折。他本是高宗的養子,從血緣關係上講,兩人相差甚遠。高宗趙構在南逃途中,數度死裡逃生,驚嚇過度,喪失生育能力。時年五歲的孝宗因此被趙構納入宮中,收為養子,同時被收為養子的還有另一位小孩趙璩。趙構遲遲未確立究竟立誰為太子。一則他從未放棄過自己能生一個兒子的幻想,二則也是在趙和趙璩兩人之間搖擺不定,始終拿不定主意。後來趙構想出個法子,各賜了十名宮女給兩人,數日之後,召回十名宮女驗身,賜予趙璩的十名宮女皆已破瓜,而賜予趙的十名宮女則仍保有處子之身。趙構這才確立趙為皇太子,同年即位登基。有這一番曲折,趙能最終成為南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自然對高宗趙構感激涕零。

湖面上漸漸升起薄薄的水霧,猶如瀰漫的哀愁。趙構的目光緩緩地在粟湖四周掠過,只見瓊台玉宇,群山疊翠,遠勝舊都開封的皇宮景緻。他想起三十年前,剛剛下詔定都於此地時,這鳳凰山腳下尚只有數間零星散佈的宮殿,仄陋簡樸,渾不似今日之繁華錦繡。而他,二十歲便即位稱帝,要帶領一個人心惶惶,士氣低落的帝國向前行進,一晃三十年過去了,他也從一個早熟的青年成了雙鬢斑白的老人。昔日與他一起在江南重振宋室的大將與臣子們,多半已離開人世。 自遜位以來,事務漸稀,夜深人靜時,當他獨坐於損齋之內,讀春秋史記,追古思今,回顧一生的功過是非,每每感慨不已。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地深入了解過他的內心,老百姓們只看到他作為皇帝的尊貴,將士們只看到他對金國的一再退讓,廷臣們只看到他對秦檜一流的寵幸和偏信。他作為皇帝,便理所應當地負載著臣民與百姓的期望。他無處可逃,這天下都是他的,他能逃向何處?他何嘗不想光復中原,重振昔日北宋開朝時的榮光,卻又擔心一旦克復中原,迎回被金兵擄去的徽欽二帝,他將不得不重新將皇位讓出。幸運的話,再去做回他的康王,更壞的一種情況則是,他連做康王的命恐怕都沒有,還可能被誣以謀朝纂位之罪,斬首示眾。他這隱秘的心事能說給誰聽呢?如今,徽欽二帝已死去多年,他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他再也不必承受必須抗金的巨大壓力。而隨著宋金兩國的多次交兵,互有勝敗,宋朝的老百姓們也已認識到光復故土的任重道遠,因此也表現出了且徐圖之的耐性。

他看著孝宗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心裡暗想:他還是想著要打過淮河去,恢復大宋版圖的,可是我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趙要完成他的夢想,他是名正言順、無可非議的皇上,不用日夜擔心他的皇位會被別人搶奪而去,他不像我,有著難以告人的自保心理,背負著一身罪孽與罵名,我雖然沒能成為天下眾口稱讚的有為明君,不過可以告慰列祖列宗的是,我為趙家王朝選擇了一個奮發有為的君主,我把帝國的韁繩交到了一個正確的子孫手中,希望能贖得我往日罪孽之萬一。要是我真的生了個兒子,繼承了我的皇位,依我看也未必及得上趙。我趙構無後,也許便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或者是祖宗的在天之靈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促成趙坐上皇位。 趙見趙構臉色變幻無定,便問道:“父皇,你有心事?”

趙構被趙的問話拉出冥思,回到現實之中,他笑了笑,道:“劃了這麼久,你也累了,先把船槳放下,稍事歇息吧。” 趙道:“感謝父皇關愛,兒臣不累。兒臣不論政事多忙,每日都會抽出時間來騎馬,射箭,練拳強身,身體健壯得很。” 趙構道:“如此就好,你還是時刻不忘靖康之恥,要向金國開戰的啊。” 趙道:“孩兒也是盡力而為。”他知道高宗趙構一向是主張與金國和平相處的,因此他在言辭上也格外謹慎,生怕在這個敏感的話題上惹得高宗惱怒起來。他深知,趙構最忌諱別人說他背典忘祖,忍辱偷生,不思進取,苟於偏安。 兩個相熟之人在談話時,都知道哪些話題為對方所忌諱,從而會有意避開那些潛在的雷區。更不用說是發生在兩個皇帝之間的談話,自然更加要步步小心、句句留神。太上皇留給現任皇帝的,不僅是萬里江山和最高權柄,還有他在位多年經營多年的政治格局和綱領主張,繼位的皇帝如果能蕭規曹隨倒也罷了,如果他想要大展拳腳,擺脫前任皇帝的陰影,展現自己的特色,必然便要更改甚至是推翻前任皇帝的決策,撤去前任皇帝任用的老臣,換上一批自己信任、效忠自己的新面孔。往往在這時候,兩任皇帝之間便會產生一些微妙的矛盾。孝宗韜光養晦多年,從五歲入嗣宮中,等了足有三十年,方被立為皇太子,同年即位。這三十年中,他收斂鋒芒,不事張揚,三十年的漫長等待,培養了他善於忍耐的性格。因此,他即位以來,並沒有立即迫不及待地大施新政,而是緩慢卻又堅實地在朝野上下烙下自己不同於高宗的印記。

趙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皇太子趙已於去年七月故去,我對這個孫兒一向喜愛,可惜天不假年,徒呼奈何。慶王趙愷、恭王趙都已應召回京,不知你打算立他們中間的哪一位為皇太子?” 趙道:“兒臣以為,立皇太子不宜操之過急。” 趙構道:“依朕之見,長幼有序,既然兒不幸早夭,按我朝慣例,便該冊立次子慶王趙愷為皇太子,你意下如何?” “兒臣還是以為此事暫緩為宜。但恐儲位既正,人性易驕,即自放縱,不勤於學,浸有失德。兒臣之所以遲慮不決,便是欲其兄弟二人練歷庶務,通古曉今,再擇其賢者而立之,以免傳國非人,後悔莫及。” “莫非你認為趙愷有甚做不得皇太子之處?” “趙愷心胸狹小,狂妄自傲,從面相看,福氣差薄。”

“愷兒在邀日樓痛毆當朝丞相湯思退的獨子湯勉族一事,父皇難道不知?” 高宗一臉驚詫,道:“竟有此事?什麼時候發生的?” “一個月前,就在愷兒回京城為他兄長奔喪的第二天。” “所為何事?” “說來真是荒唐可恥。事情全為搶奪一名邀日樓的妓女而起。那邀日樓據聞乃是京城聲名最著的青樓。愷兒回京的次日,便急不可待地慕名前往,並點名要邀日樓的頭牌唐安安作陪。不料當時唐安安正在房內服侍另一位客人。愷兒妒火中燒,不顧眾人攔阻,衝入唐安安房中,從床上揪起那位嫖客便是一頓狠揍。那嫖客便是當朝丞相湯思退的獨子湯勉族。他認出愷兒的身份,沒敢還手。愷兒不依不饒,又兼練過武功,愣是將湯勉族打得重傷臥床、至今未起。”

關於湯勉族的傷勢,孝宗隱瞞了最為重要的部分。趙愷蓄意為之的連續重踢在湯勉族褲襠內的十數腳,已經註定湯勉族今生再也無法人道,這也難怪湯思退會狂怒不止。正所謂逢見瘸子不說拐,路遇和尚休言瓢。他擔心提及此一部分,觸到高宗的隱疾。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只要是男人,對自己的性能力都持一面倒的意見:只宜誇大,不能貶低。 高宗大聲道:“愷兒每天都到德壽宮給朕問安,怎不見他提起此事?” “此事又不光彩,他怎敢向父皇提及?” 高宗嘆了一口長氣,道:“這亂子可闖得不小,若是打傷尋常人家的兒子倒也罷了。湯思退乃是多年朝臣,德高望重,如今他又是集丞相與樞密使兩大顯職於一身,於江山社稷立功匪淺,連朕對他也敬重三分。湯勉族乃是他獨生兒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金貴。愷兒如此胡鬧,那湯思退如何肯依?他可曾向你告狀申冤?”

孝宗取過兩卷畫軸,在桌上徐徐展開,“父皇,就先過目這兩幅畫。” 第一幅畫,從墨跡絹色判斷,當作於三四年之前。畫上為一個正在撫琴的年輕人,相貌頗為英俊,瘦長的臉,雙頰凹陷,眼神輕佻,華衣錦袍,一望即知乃是一位顯赫的貴公子。 高宗道:“這人我識得,這是湯思退的兒子湯勉族。” 孝宗接著展開另一幅畫,筆墨尚且新鮮,顯然剛畫畢不久。畫幅巨大,畫上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位幾乎赤身裸體的男子,大小與真人無異,只在下體圍了一塊麻布,男子渾身傷痕累累,觸目不是紅腫,便是淤青。鼻樑坍塌,從歪咧開的嘴唇望進去,望不見門牙,下排的牙齒也有三顆只殘留半截。整張臉高高腫起,猶如發酵後的饅頭,只是在顏色上,比不了饅頭的白。兩個眼眶如同兩個幽深的黑色洞穴。一隻眼睛緊閉著,因為上下眼瞼的腫脹而無法睜開,另一隻尚能睜開的眼睛,則放著怨恨而兇殘的光,彷彿能穿透絹紙,直射入觀者心中,令人不寒而栗。畫工極盡畫筆之神妙,每一處傷痕都刻畫得細膩逼真。即使遭遇嚴刑拷打之後的囚犯,看上去也會比這畫上的男子體面幾分。

高宗不忍再看,吩咐孝宗將畫收好,又問道:“這畫上畫的又是誰?簡直不成人形。” 孝宗道:“這畫上畫的不是別人,還是湯思退的獨生子,湯勉族。” 高宗長嘆一聲,幽幽說道:“如果湯勉族果真傷得如畫上所繪的這般嚴重,則愷兒下手實在是過於狠毒了些。” 孝宗道:“此畫乃是當朝丹青聖手蘇漢臣所繪,湯思退將蘇漢臣重金延請到丞相府中,命他坐在湯勉族的病床前,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均如實畫來。蘇漢臣足足畫了五天五夜,可謂費盡心思。兒臣雖未去丞相府探望過,但想來這畫上所畫,縱然與事實稍有偏差,但也相去有限。” 高宗道:“這畫又是如何到你手上?” 孝宗道:“十天前的一次早朝,湯思退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將這兩幅畫呈給兒臣,然後便一直託病不朝。兒臣雖對湯家數加賞賜,又為湯勉族加官晉爵,但看來湯思退依然怨氣未消,還是不肯上朝。他這是在將我的軍呀。他到底要朕如何才能心平氣和下來?難不成把愷兒也毒打成湯勉族那般模樣,他方才心甘?” 高宗道:“你也不必太過激動,你固然不宜出面到丞相府一行,向他當面賠罪,朕這把老骨頭卻是不妨。朕連夜帶上愷兒,親自登門,向湯思退當面賠罪,想必總能讓他心裡開解些。再曉以大義,如今國事紛繁,正在用人之際,不可因一時意氣之爭,而誤了國家大事。” 孝宗道:“如此有勞父皇。父皇出面,更勝兒臣百倍,可謂給足了湯思退面子,他若是再不就著這個台階往下,未免便太不知好歹。” 孝宗又道:“自金使被殺以來,我朝與金國的關係便急轉直下。金國以為金使雪仇為藉口,在邊境布駐重兵,以發動戰爭為要挾,提出亙古未見的巨額賠償,且要割去我朝唐、鄧、海、泗四州之地。殺害金使的兇手迄今尚未找出。因此,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正面迎戰或割地賠款。金人亡我之心不死,宋金之間必有一戰。” 高宗道:“兩國之間,開戰易,和睦難。開戰一事,須從長計議,不必乘快,要在堅忍,終於有成。”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眼下與金國正面交戰的時機的確尚未成熟,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以忍耐為上。兒臣以為,可尋一能言精乾之人,與金國人談判交涉,看能否將賠償降到合理的能夠接受的範圍內。兒臣本屬意於湯思退,但倘若湯思退仍舊稱病不出,兒臣恐怕只好將與金國談判的重任全權委託給虞允文了。” 高宗道:“虞允文乃抗金名臣,採石一戰功蓋當世,金人對他恨之入骨,且他性格剛烈,寧折不曲,恐怕不宜啟用他與金國談判,恐招金人之怨。湯思退資歷深重,圓滑周到,又曾數度出使金國,對金人了解頗深,當是與金國談判的不二人選。看來,朕今夜更有必要到丞相府一行,說動湯思退當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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