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

第2章 第一章兩位大神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 张硕 10835 2018-03-22
我這輩子乾過兩件讓我媽悲痛欲絕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在高考的時候我偷偷填了考古專業的志願,並且順利考上。後來我才知道,在全民經濟熱浪的那個時代,當招生老師看到我的第一志願上大大的“考古”兩個字時,幾乎熱淚盈眶。我和那些臉色鐵青被“服從調劑”給調到考古係來的同學一起入學時,心情可謂是冰火二重天。我媽哭著把我送上火車,讓女兒成為律師的夢想算是破滅了。 第二件事是在大學畢業前夕,我直升了本系研究生。當我簽完字後打電話告訴我媽這個好消息時,我媽又哭了。我徹底斷了她的念想,從此我媽只有把希望寄託在找一個律師女婿身上,當然她還是沒成功。 高考結束後的九月,我一個人拖著行李,風塵僕僕地走到S大新生接待處。當時有兩個男生猛虎下山般沖向我,其中一位頭大如斗,多邊形的臉上戴著厚厚的鏡片;另一位則身長玉立,時不時流露出白痴般的淫笑。他們熱情洋溢地幫我辦好了報到手續,並奮力扛起行李送到我六樓的宿舍裡。這兩位男生當然就是我的兩位師兄,考古系裡知名的兩位大神——魏大頭和李大嘴。他們在此後的時光裡成為我的親密戰友,輾轉奮斗在全國各地陰森的墓地遺跡中。

S大本來男多女少,考古系的比例更是可憐,這就不難理解為何那些師兄志願者在新生接待處奮不顧身地沖向新生尤其是女生。 魏大頭和李大嘴的事蹟在考古係可謂一時瑜亮,罄竹難書。這裡要講的,是老魏驚悚的“求愛記”。這件事情不僅嚴重影響了魏大頭的身心健康和光輝形象,現在回想起來,更是導致日後我們踏入北疆之行的第一步。 我大二的時候,魏大頭已經是研一的學生了。度過了四年青黃不接的本科生活之後,魏大頭的情竇已經開得不能再開了,於是他決定找一個女朋友。 老魏是一個做事非常有計劃的人。首先他通過對全校適齡女生的普查,鎖定了計算機系一個單身女生。其次,他擬定了一個周詳的求交往計劃,並發動一班好友全程支持。我和李大嘴都屬於被他徵用的範圍。

相比老魏的光輝歷史,老李毫不遜色。有關老李的種種勾當,後文再表。 在魏大頭精密的求交往計劃中,第一步是這樣的:魏大頭找了一位中文系的哥們,擬定了一份聲情並茂的匿名情書,以詩經體表達了自己對該女生的一見鍾情、傾慕之心。中文系哥們吃了魏大頭請的一頓火鍋,將情書幾經修改之後,終於定稿。 第二步是由我帶著這封沉甸甸的情書,在學校5號食堂蹲點。每週二中午,該女生都會在上完第四節課後,抱著一摞書匆匆奔向食堂用餐。我的任務是將該女生狠狠撞一下,然後邊說對不起,邊幫她拾取書本——同時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將情書夾入她的書本中。 第三步是魏大頭的出現,他大步流星走向女生,幫她拿起書本,以親切的微笑給她留下人生的第一印象。

計劃是周密的,發展卻是意外的。 當我終於如願將計算機系女生撞了一下時,萬萬沒有想到因為力度過大,將她撞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更令人悲憤的是,我剛剛將情書夾入她書中,試圖將她扶起時,路過的某物理系男生已經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殷勤地將該女生扶了起來,並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 在一旁的魏大頭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應變能力。 他頭雖大,但臉皮太薄。 結果可想而知。該計算機女誤以為是物理男夾的情書,不由得芳心暗許。物理男平白無故撿了個女友,魏大頭卻唉聲嘆氣了一個學期。 但魏大頭的過人之處在於,他從來都很有耐心,更有鍥而不捨的精神。正是他這樣的品質,讓我們在後來很多田野考古過程中經歷的異常事件中得以生還。

魏大頭等待了一學期之後,計算機女終於和物理男分手了。魏大頭這次沒再找我幫忙,而是通過其他方法終於得以和計算機女交往。雖然沒有明確到男女朋友的地步,但據魏大頭招供,已經八九不離十,就差捅破一層紙了。 悲劇的是,恰在此時魏大頭被導師派往金壇幹活。夥同他前往的有李大嘴和另外一位師兄周謙。本來我也想去,但因為經費有限,況且當時我又是本科生,因此我被無情的阻擋在這次神奇的金壇之旅門外。 在金壇發掘的是一個明前期的合葬墓,屬二次葬,雙穴,大小只有5×5的兩個探方。魏大頭和李大嘴的主要工作是負責繪製墓穴的平面圖和剖面圖,周謙負責攝影。那時候我們學生還沒有手機這回事,他們發掘的地方又是在野外,因此魏大頭每天只能在帳篷裡思念他的計算機系美嬌娘。

誰都沒有想到,這次毫不起眼的金壇考古發掘,卻導致了幾個意外的結果。像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帶著讓人無法捉摸的微笑。 漫長的兩個月之後,魏大頭和李大嘴終於回來了。風塵僕僕的魏大頭回到宿舍先洗了個澡,然後背上他心愛的草綠軍用書包直奔新教2號樓301室找他的姑娘。 計算機女每晚在此自習,這是我匯報給魏大頭的情報,換了一大包旺旺。 艱苦的田野考古工作和體內荷爾蒙的過剩,讓魏大頭幾乎要變身狼人,在新教外的草坪上對著月亮長鳴。我和老李極力攛掇慫恿魏大頭,搞得他熱血沸騰,決心今夜表白,絕不拖延。 他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將計算機女叫到走廊上,期期艾艾道:“我回來了。我……挺想你的。” 計算機女點點頭:“啊,我也很想你。”

這句回答豈止是讓老魏飄飄欲仙,隔著老遠我都能看到老魏酥軟著身子,一臉諂媚道:“我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帶來了一件珍貴神奇的禮物。你把手伸到我書包裡……” 在新教3樓走廊裡慘淡的日光燈下,計算機女笑靨如花地將手伸入了魏大頭的書包。 魏大頭的書包鼓鼓囊囊的,這珍貴禮物的顯然體積不小。 計算機女的手指在禮物上摩挲了片刻,接著笑容變得有點奇怪,她用手指慢慢地將禮物勾了出來。 魏大頭繼續獻媚道:“想把它帶出來可不容易呢。你看,光亮光亮的,我還給它打了層蠟。” 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聲從計算機女的口中傳出。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件珍貴的禮物。 尖叫聲把一群正在自習的同學們從教室裡震了出來。如此轟動,倒是令魏大頭始料不及。

那些含著話梅的、嚼著口香糖的、小情侶眉來眼去偷著親嘴的自習生們跑到走廊上圍觀的時候,無一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只見計算機女的手上,赫然捧著一個圓潤的頭骨。魏大頭沒有說謊,他不僅將頭骨擦拭乾淨,並且確實精心打了蠟。 他一心把自己心愛的東西奉獻給心愛的女人,這是男人的通病。只不過有人送的是鑽戒,有人送的是人民幣,而魏大頭送的是死人頭骨。 計算機女搖搖晃晃地倒在慘淡的日光燈下。那些圍觀的女生尖叫著跑開,留下一群石化的男生。 此事驚動了校保衛處,魏大頭被帶走了。 後來是范教授把他領出來的,並經過極力斡旋,僅僅讓魏大頭落下了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計算機女休學半年後,被學校送到法國做了交換生。此事的另一個後果是,我們考古系的名聲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非常狼藉。

大凡學校裡的學生看到考古系的人,都會繞路走。甚至在食堂吃飯時,都會很自覺的跟我們保持一段距離。 我曾經問過李大嘴,魏大頭怎麼可能不經歸檔私自帶回一個頭骨? 李大嘴的回答是,這是他們發掘墓穴邊的一個無主荒墓,年代不可考,但不會早於清末。此墓沒有考古發掘價值,由於當地的公路開發,基本上要被夷為平地了。他們幾個曾在此墓被毀前連夜發掘,想趁機練練手,做一次獨立發掘工作。 這個頭骨,就是這個單人葬穴主人遺留的。 李大嘴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還有些話欲言還休。我當然不能放過他,在我的逼問下,李大嘴四處望望,見無人在側,便附在我耳邊道:“師妹,我覺得這個墓有邪氣。” 大凡做考古的人,都有點跟孔子類似,對鬼神之說存而不論,大不了是敬而遠之。若真的說是相信鬼神,也不可能做這種陰氣極重的工作。李大嘴是個喜歡賣弄文采、動不動就故作神秘的人,他的話我向來十分只信八分。但聽他這麼一說,我也不能不配合。

“怎麼個邪氣法?” 李大嘴壓低聲音道:“那晚發生了不少怪事。”他咽了口口水,接著說:“跟你直說了吧,這個墓葬位置不正,不合常規。露出棺木後,棺木的方向頭朝西北,腳向東南。這在傳統墓葬中屬於大忌。如果不是慌亂中下葬的,就是此墓主不得善終。而且更奇怪的是……” 我的好奇心被勾引上來了:“更奇怪的是啥?” “開棺前,周謙說墓主是個女的。” 我當然知道考古系的男生個個如狼似虎,尤其對一切散發雌性激素的事物特別敏感。但若周謙開棺前知道墓主是女性,這確實太玄了。 我還從來不知道周謙的道行修煉到了這種地步。 李大嘴見我不信,有點急。他一拉我胳膊,低聲道:“周謙說那女子身穿黑衣入葬,我們還以為他說著玩的,結果開棺一看,裡面果然有破敗的黑布。老魏一見完整的頭骨,眼睛就直了,跟我們說他要這個頭骨,誰都不許搶。當時我心裡涼颼颼的,他們倆一個忙著刷頭骨,一個蹲在棺邊發呆,我看他倆都跟中邪了一樣。”

聽李大嘴嘮嘮叨叨,我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耐煩。周謙一直沉迷周易、八卦、推命、靈異,平時在圖書館做的筆記全是有關趕屍、養小鬼、附身等這些在我們看來野路子的知識。就算他偶然一次蒙對了荒墓的墓主性別,甚至猜對了這不合常理的服飾,也沒什麼奇怪。因為每次開棺前周謙都會念念有詞,語出驚人,十有八九不准。好不容易準一次,到了李大嘴的口中就成了邪事。要是被老范知道,免不了一頓訓斥。 老范就是范銘賢教授,是李大嘴和魏大頭的導師,也是我的目標導師。平時我們都叫他范老夫子。老范是個堅定的充滿革命精神和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也是馬列主義的忠實鬥士。在他的錢包裡,至今還有毛爺爺的像章珍存著。 李大嘴真的急了,一跺腳道:“實話告訴你吧!那晚我們從無主荒墓回到營地後,睡到凌晨四點我醒了,結果發現了什麼你猜?” 我想了想回答道:“古屍復活在你們帳篷外吃燒烤?” 李大嘴搖搖頭,聲音有點顫抖:“周謙不見了。” 李大嘴身高一米八,人雖不帥卻也算模樣周正,算得上是考古系的一朵奇葩。但人的膽量和身高沒有必然聯繫,尤其在李大嘴身上是呈反比例狀態。李大嘴一看周謙人沒了,立刻推醒魏大頭,叫上營地裡所有的工人,兩人一組,打著手電筒四處尋找。 李大嘴和魏大頭一組。 在營地周邊找了一圈後,魏大頭打了個呵氣說,會不會這小子又跑荒墓那裡去了?搞不好他要在那邊把井字、十字、梅花布孔法全部練一遍。他吃獨食吃慣了,沒事就跑老范那裡吃小灶,眼下碰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定然不會放過。 李大嘴想想也有道理。周謙當時是說過想挖到生土層。一般來說墓葬的填土都是五花土,而考古發掘除非有重要遺跡需要保留,否則探方均需下挖至生土層。所謂生土層,是指不含任何人類活動的遺跡、遺物的自然堆積。 他們三個一起發掘的時候,一是人力、工具有限,二是李大嘴實在有點膽虛,故在他的極力主張下,只開棺檢驗後便又掩上泥土離開了。如果說周謙想去獨力再挖一回,也不是沒有可能。 老魏和老李遊蕩到荒墓地點後,果然看到了周謙。 周謙一個人站在再次被挖開的墓邊,沒有言語,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 S大在全國高校裡的名聲,主要是建立在兩點基礎之上。 一是食堂飯菜之難吃、葷菜裡的肉之少,讓大師傅們非常痛心疾首。因此經常會有老鼠、蟑螂等志願者溜進飯鍋,為我們這群眼睛發藍的學子們補充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二是學校住宿條件之惡劣,令人出離驚奇。本科生是10~12人一間宿舍,研究生是6人一間宿舍,博士生是3人一間宿舍。宿舍裡除了人之外,還聚居了大量的小動物,比如常見的蟑螂老鼠蜘蛛,甚至還有順著百年老樹爬進屋來的蜈蚣、蚯蚓等。 招生簡章上的照片拍得美輪美奐,把學校描繪成了天堂一般的所在。後來李大嘴在網上徵婚時,我幫他做材料時才醒悟到,原來不同的角度描述,可以將芙蓉姐姐變成芙蓉仙子。 我終於理解了學校的一片苦心。 周謙就是住的三人宿舍。他宿舍裡另外兩個室友,一位是近代史的博士,主攻經濟分析,用的是計量史學的方法論。另一位是數學系的博士,主攻模型理論。不知道學校是用什麼規則分的宿舍——抽籤? 我在李大嘴的攛掇下,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終於還是去拜訪了周謙師兄。 考古系多出奇人。除了大頭、大嘴這樣的神人,還有周謙這樣的大仙。 據說周謙在選修了《殷商文化》這門課後,專門去寵物市場買了一隻烏龜,準備仿照殷商人士,以龜殼占卜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但是烏龜養出了感情,周謙又捨不得弄死它而取龜殼了,只好一直養在宿舍裡。好在烏龜從來不叫,宿舍阿姨也沒發現。 我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情,想從周謙嘴裡套出那晚他在荒墓邊一個人究竟乾了什麼。儘管我對周謙及他的宿舍做了相當的心理準備,但一進門時,仍然是大吃一驚。 男生宿舍最顯著的特徵是“臭”。 臭球鞋、臭襪子、整年不洗的衣服、床單,混合著飯盆的油膩味道,以及永遠的康師傅泡麵味,這一切讓所有拜訪男生宿舍的人感受到強有力的衝擊。 但是周謙他們宿捨卻異常整潔。 沒有異味,一切井井有條,有條到讓人驚訝。 周謙的書桌前,貼著一幅八卦圖。小谷(近代史博士)的書桌前,貼著趙薇的大幅海報,還有兩張民國初年的人口統計表。 Y男(數學系博士)的桌前什麼都沒貼,桌子上卻擺放了一個洗臉盆。 走近一看,洗臉盆裡養著一隻青蛙。 Y男和周謙不在。小谷熱情洋溢地接待了我,倒茶後說,周謙去圖書館了,18分鐘後肯定回來。我正想問小谷為何對周謙的行踪如此了解,後來瞥到周謙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的作息時間表,精確到分鐘,於是心中明了。 等周謙回宿舍的時間裡,我和小谷閒聊起來。話題是從臉盆裡的青蛙開始的。如果養寵物是小貓小狗,這我都能理解,甚至烏龜——比如周謙那隻,我也能理解。但是青蛙…… 小谷見我疑惑,笑瞇瞇解答道:“這青蛙不是寵物。是這樣的,我和Y男想學游泳,但是發現游泳館的教練既粗暴,也沒有系統的方法論。因此我和Y男各出資50%,購買了一隻青蛙,由我和他每日輪流記錄青蛙游泳的運動軌跡、使用肌肉方法、各種姿態的配合。進行匯總研討後,總結出一套蛙泳的標準姿勢和方法,目前初見成效。” S大果然是盛產神人的聖地。 小谷看了看表,說:“學妹,你先坐會,我得去打水了。今天宿舍衛生和打水都是我負責。這有點心,你先吃著。” 他臨出門前還回頭叮囑一下:“點心的包裝紙不要亂丟。屋子裡有3個垃圾桶,中號綠色的那個是丟可降解垃圾的。” 我一個人坐在整潔的宿舍裡,3個從大到小排列的垃圾桶整整齊齊碼在牆角,和我面面相覷。我起身轉悠到周謙的桌前,隨意瀏覽他書架上的書籍。書籍是按體積和涉及的不同領域雙重標準排列的,從《博物館學》到《黃帝內經》,擺放得一絲不苟。 就在這時,我發現周謙桌子右下方最靠地面的一個抽屜有條縫隙。我向裡面瞄了瞄,隱隱綽綽看不清楚,但總是讓人覺得不對勁。 我思想鬥爭了很久,大概有將近一分鐘的時間。 儘管知道擅自翻看別人的抽屜是不對的,但我實在克制不了這該死的好奇心。 這好奇心後來也害過我很多次,幸好我命夠硬。說實話,我倒情願永遠沒有打開過那個抽屜。 抽屜裡被分成了兩部分。靠外的部分,是一整套化妝品。從唇彩、胭脂、眉筆到粉撲一應俱全。靠裡的部分,是一個16開大小的包裹,用黑布包著。 當我石化在那裡,看著滿眼亮閃閃的化妝品時,根本沒有動過任何念頭再去打開那個黑布包看看裡面是什麼。 萬一是毛茸茸的小手銬,或者情趣絲襪內衣,我可真是要被天雷劈成外焦里嫩了。 “你怎麼在這裡?” 周謙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正呆立在書桌前,壓根沒聽見他進門的聲音。 周謙臉色先天蒼白,一看就是常年伏案的讀書人。他戴著八百多度的眼鏡片,性格憂鬱。其實如果他摘下眼鏡你會發現,此人還算帥氣,有點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的馮遠征。 我胸腔裡的心臟歡快而雜亂的跳著,臉上卻是淡定的微笑:“周師兄,聽說你們剛從金壇回來,我過來看看你,順便聽你講講奇聞軼事。老夫子不許我去,只能聽你說說,解解饞。” 一邊說著,我一邊用腳不動聲色地將抽屜關上。 周謙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沒什麼好說的。金壇那個墓已經被盜過兩次了,基本上沒有考古價值。” 我連忙給周謙倒了杯茶:“聽說……你和大頭、大嘴他們另外去探了個荒墓?” 周謙立刻警惕起來:“你聽誰說的?是李文常說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他嘴裡藏不住事情。” 我嘿嘿笑了一下,央求道:“那個荒墓,你怎麼知道墓主是女性?還有,你怎麼知道她下葬時穿的是黑衣?黑衣殯葬很罕見哪。” 周謙沉默了一會,臉色變得有些鐵青。 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畢竟我和魏大頭、李大嘴他們比較熟悉,說話也口無遮攔。但是周謙在系裡向來獨來獨往,不僅沒有任何朋友,人也是出了名的難以相處。 片刻後周謙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一個女孩家,還是不知道這些比較好。” 這是讓我最討厭的話之一。當即我忍不住冷笑一聲:“學術無性別。自從人類度過冷兵器時代以後,女性價值的體現早已超越了靠體力謀生的蠻荒時代。想不到周博士還在津津樂道於此。” 周謙看了我一會,再次輕輕嘆息一聲。他閉上眼睛,說的話到今天我還猶在耳畔,連他的呼吸和微微的顫抖都歷歷在目。 “我看到她了。那晚,我看到了墓主。梁珂,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你記住我的話,金壇荒墓的事情不要再問、再提。忘記這件事情。” 熟悉S大歷史的人應當知道,在那兩年間學校裡曾經發生過的幾件轟動大事。如果不是學校極力捂著,並且將事件合理化,恐怕沒人再敢報考這個號稱全國前五的院校。 我不是故意在這裡浪費筆墨,講述跟考古無關的S大校史。實在是因為這幾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跟我們後來的考古奇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它們有共同的源頭。當然,從我們一身正氣的黨委書記到勤懇一生的範教授,沒人認為此事和我們考古係有任何關係。但事實是,我、魏大頭、李大嘴和其他人經過漫長的幾年時間,橫跨了半個中國,最終搞清楚了這其中的邏輯脈絡,或者說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部分真相。 萬事皆有因果。即便是我們不願意去承認、去認知的那部分世界,也遵循著這個哲學規律。 從周師兄那裡回來後,我的好奇心並沒有得到滿足。周謙說了那段不著邊際的話後,就三緘其口,無論我怎麼威逼利誘都沒用。 當然我也沒把他的話當真。一個智商在平均線以上,滿懷為考古事業奉獻青春以及畢生精力的S大新女性,怎麼可能會相信一個抽屜裡有比女生還多化妝品的變態博士的話。那段時間已經進入期末考試階段,我要和六級考試做殊死搏鬥。而魏大頭和李大嘴的碩士論文也進入了開題階段,大家各自忙事情,聯繫比以前少了很多。 再到後來,1993年開始發掘的郭店楚墓竹簡經過幾年漫長的整理、彙編終於面向全世界發布考古成就。其中出土的包括《緇衣》、《五行》、《老子》、《太一生水》等先秦儒道兩家典籍與前所未見的古代佚書共十八篇,對古文獻研究尤其是儒、道思想界來說不啻一場大地震。 我們都激動萬分地捧著竹簡的拍照影印本,窩在宿舍床上徹夜研讀。尤其是魏大頭,聲稱自己發現竹簡中有段話遺漏了一句,一定是在考古發掘的時候少挖了一篇竹簡。 這一發現讓魏大頭做了很久的學術成名夢,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精心寫了篇論文,投給考古權威核心期刊。可惜沒有下文。 就連魏大頭的偶像龐樸老先生也根據出土竹簡提出了“儒家三重道德論”、“從心旁字看思孟學派心性說”等精闢見解,並據竹簡材料對當年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帛書五行篇研究》進行增改,重寫成《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一書。 那時候我們連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都在談論竹簡,生活中除了竹簡似乎別無旁物。這個令所有考古系、歷史文獻專業學生無法迴避的巨大漩渦,將我們牢牢捲入其中,絲毫注意不到其他系學生看我們時奇怪的眼神。 終於還是有件事情讓我們從先秦時代回到現在的S大校園。 有一天,魏大頭匆匆找到我,臉色凝重。 “梁珂,出大事了。” 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周謙出事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立刻想到的是周謙。 我錯了。 魏大頭神色哀戚,心有餘悸:“小谷自殺了。” 小谷是歷史系的。 在很久以前,我們考古係是歷史系下屬的一個專業。後來經過院系調整,考古專業獨立了出來。即便獨立出來,我們和歷史系還是有著深刻的聯繫。很多公共課、選修課是一起上的,兩個系之間的學生、老師都相互熟悉。 歷史系跟我們考古係是一樣的,除了招生困難,人數上也都稀疏可憐。如果歷史系和考古係不聯合,連學校的足球比賽都參加不了。 小谷雖然是歷史系的博士,但他人很開朗熱情,尤其是體育不錯。他率領的歷史、考古聯合籃球隊,曾經在S市的五大高校聯賽中獲得季軍佳績,改寫了我們兩個系的籃球史。最讓人感到揚眉吐氣的是,打敗了我們的夙敵哲學系。從此哲學系那幫孫子見了我們,難免有點氣短。 順便說一句,在民間舉行的全校八十分大戰中,我和魏大頭搭檔,也乾掉過哲學系。最後我們輸給了數學系,不過不覺得丟人。只要贏了哲學系,我們就張燈結彩過節了。 說誰自殺都可能,但小谷是萬萬不可能的,偏偏事實如此。 我們S市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城。城內寺廟眾多。小谷選擇自殺的地方,就是在一座千年古剎裡的高塔上。根據目擊者聲稱,當天小谷穿著毛衣,牛仔褲,失魂落魄地走進古剎。 與其他寺廟不同,這座古剎有一尊倒坐觀音菩薩像面朝北而望,佛龕上的楹聯道明原因:“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 小谷在倒坐觀音前跪了很久,後來神情越來越煩躁。他從蒲團上站起,喃喃低語片刻後,向西南角的藥師佛塔走去。這一切都很自然,大凡到寺廟裡上香禱拜的人都有難心事,誰也沒注意這個青年才俊蒼白的臉龐。 他進入藥師佛塔後,終於有一位居士注意到小谷煩躁的神情,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這是很正常的問候,小谷卻如見了鬼一般,眼睛血紅,嘶啞著嗓子顫聲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居士莫名其妙。小谷轉身飛奔著跑上塔頂,倉皇如逃跑。大約幾分鐘後,小谷從塔上一躍而下,徹底終結了他年輕的生命。 居士在給警方做筆錄時,一直非常懊悔,說自己如果當時能攔住小谷,多和這孩子說幾句話,他也不至於做傻事。 逝者如斯。小谷就這樣走了。周謙去認的屍。 大凡從高處墜落的人,死相都很恐怖。小谷尤甚。他是頭部先著地,腦漿四濺,連身上的皮帶都斷成幾截。 這件事情當時影響很大,從系主任、書記到小谷的導師齊齊出動處理善後事宜,接待死者家屬。學校給出的說法是小谷在博士論文準備過程中遇到了問題,又不善於和導師溝通,最終因為害怕不能完成論文畢業而產生了厭世情緒,選擇了自殺。 我們繫心有戚戚焉。領導給我們所有學生,包括本、碩、博所有學生都開了思想動員會,馬書記反復告誡我們生命是可貴的,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思想上有波動的話,可以找輔導員,找年級導師,找指導教師,找書記、系主任來談。系辦公室大門永遠為學生敞開。 很多同學在會上哭紅了眼圈。小谷雖然是歷史系的,可在我們心中跟自己系的兄弟是一樣的。 會後,魏大頭和李大嘴找到我,說是一起去看看周謙。他不僅去認的屍,而且還在現場協助警方收屍,想必他的心理壓力不會小。 我和魏大頭、李大嘴一起走到五舍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宿舍樓里人流不息,別系同學打鬧說笑的樣子與我們悲痛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走進409室時,周謙正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檯燈沒亮。 Y男也在,正在收拾東西。 沒人和我們說話,我們仨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李大嘴硬著頭皮開口道:“周謙,我們來看你了。” 周謙還是坐在那裡不說話。 我的目光落在Y男身上,只見他在床鋪邊忙來忙去,連被子、褥子都打包收拾了起來。我奇道:“Y男,你這是乾嗎?” Y男抬頭道:“我準備搬宿舍,學校已經批准我的申請了。” 幾乎是同時,我們仨一起張大嘴巴問:“為什麼?” Y男輕描淡寫道:“這屋子裡有鬼。” 不知道是Y男的語氣太過平淡,還是我們考古系的人天生變態。聽到“這屋子裡有鬼”六個字後,當時我第一個反應是興奮。 從古至今,無數人想證明鬼神的存在。從上古時期人類的文明發端開始,中國人的先祖就在和鬼神打交道。今天的醫學、音樂、文學、舞蹈、歷史、文字,所有文化的源頭都可以追溯到對神的崇拜和對鬼的祭祀。而今天,在這平凡的S大五舍409室,在這簡陋的老鼠與蟑螂叢生的房間裡,竟然有一位異常理性冷靜的數學系博士說屋子裡有鬼,何等的令人振奮期待。 看得出魏大頭一樣和我興奮,他探頭探腦問道:“鬼?在哪裡?” 李大嘴身子有點微微發顫,不自覺地向我身後縮了一下。 Y男用手指點了點周謙,沒好氣道:“你問他。”說罷他背起大旅行包,手裡抱著被子出門去了。 周謙坐在昏暗的桌前,還是沉默著。 魏大頭走近周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了聲:“餵,你沒事吧?我們給你買了點水果帶來……師兄,你節哀。” 周謙忽然抬起頭,一把拉住魏大頭的胳膊顫聲道:“我們不是三個人回來的。她跟我們一起來了。” 魏大頭一愣,反應不過來。雖然魏大頭的腦袋很大,但裡面的容量配置很簡單。如果分區的話,只有AB兩個區。 A區是學術區,B區是女人區。倒是李文常一下子明白了,搖著周謙的肩膀急切道:“你說的是不是金壇荒墓的墓主?” 周謙木訥地看著眼前的白牆,身子被李大嘴晃得風雨飄搖。李大嘴見周謙又不說話了,急得一迭聲道:“可把人的腸子要急斷了,你倒是快說啊!” 周謙彷彿在夢遊中,慢慢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窗下就是五舍的入口大門,此刻帶著飯盆鼓盆而歌、來來往往的學子頗為熱鬧。他的聲音冷靜了下來,甚至帶著一股寒意:“新疆尉犁營盤遺址發掘工作報告你們讀過沒有?” 這話的跨度實在有點大。上一秒我們還沉浸在荒墓女鬼帶來的戰栗中,這一秒周謙忽然問起這個著名的營盤古墓的考古發掘工作,有點像課堂上老師的突擊提問。但在任何時候,有什麼問題可以難倒我們現在的魏碩士、未來的魏博士呢? 魏大頭清了清嗓子,從容道:“營盤位於漢晉時期的塔里木河下游,孔雀河中游一帶,距離著名的古樓蘭160公里左右。營盤原本是墨山國的都城,曾經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公元五世紀,由於孔雀河和羅布泊的枯竭,墨山國消失,成為隔壁荒漠中的廢墟。距今年代麼……大概一千五百年以上。營盤遺址發現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初是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由吐魯番穿越天山,沿庫魯克塔格山脈前往羅布泊的途中,在孔雀河古道北側發現了營盤古城。” “1914年斯坦因,1928年貝格曼都曾到過營盤考察。我國在1980年曾由彭加木組織羅布泊綜合考察隊,對當地的水文、地址、地貌、歷史地理等進行了綜合考察。1995年樓蘭國際學術會議期間,XJ文物考古研究所組隊對營盤進行了搶救性的發掘,歷時一個多月,獲得了大量的珍貴文物資料。當時參與發掘工作的有托乎提、艾克拜爾、劉之寧……” “好了,別說了。”周謙打斷了魏大頭的個人秀。我和李大嘴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意猶未盡。 周謙擺擺手,聲音低沉:“你們知道就好。記住,無論以後有任何人要求你們——包括我在內——去古墨山國做二期考古發掘工作,一定要拒絕。切記,絕對不能去。” 我實在忍不住了,插嘴問道:“為什麼?” 我不是問為什麼不要去,而是問周謙為何會覺得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居然會有人找我們去古墨山國做考古發掘工作。 周謙搖搖頭,看著我們,聲音有些悲哀,“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是她選中了我們,還是只選中了我?” 魏大頭趕緊捅了捅李大嘴,小聲道:“記下來,把他的話都記小本上,形成文獻,回去慢慢研究。” 周謙顯然聽到了魏大頭的話,他慘笑了出來:“不用記了。很快你就會發現,小谷只是個開始。她不會放過我們。包括你,也包括你!” 他的手指點向李大嘴和魏大頭,讓他們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李大嘴聲音發抖道:“自家兄弟,不帶這麼嚇人的。這都什麼跟什麼,趕緊去吃個火鍋,啥屁事兒都沒了。” 李大嘴每當遇到麻煩,總是試圖以吃飯解決問題。這毛病他到現在都沒改,我也不知道因此跟著蹭了多少飯了。 我正要捂著嘴偷笑,忽然看到409半開半掩的門背後,一道黑影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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