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一路去死

第11章 第十章在喀什

一路去死 那多 13585 2018-03-22
和往常一樣,一車四人。只是今夜換我來開車。 把袁野拾回來的時候,血已經流乾,紅了一窪沙子。沙漠裡血幹得快,風一起,血沙子飛走的飛走,埋起的埋起,用不了多久,就沒了痕跡。 我趕時間,車開得飛快。五點差十分的時候,已經把塔中甩在後面七十公里,剎車,減速,拐彎下公路。 車的性能不錯,沒陷住。我往沙漠裡開了半個多小時,大概深入了三十公里的樣子,在一座大沙丘前停下,拿車裡的行軍鏟挖了個坑,把三具屍體連隨身行李,都扔進去埋了。看天色要起大風,只消刮幾個小時,這沙丘就會往屍體這兒移一些,現在薄薄的覆沙,就會變成幾米或十幾米深。這裡本就是無人區,也許數十上百年,都不會有人發現屍體。 我順著來時的車軲轆印回到了公路,六點半,天依然黑著,路上只有我一輛車,沒被人瞧見。風已經起了,車軲轆印正在變淡。

車到民豐,我下去吃了早飯,走去兩條街外的小旅舍睡覺。 睡足起身,太陽已經升到天空正中。我走去停車處,遠遠望了一眼,車已經沒有了。離開時我把鑰匙留在了車上,窗搖下來一半,果然有人領會了意思。就一般意義而言,我沒在車裡留下什麼痕跡(總會有些毛髮和皮膚碎屑),偷車人自會替我做好更換車牌和重新噴漆這些工作。 袁野的手機上依然在收到短信。我看了幾條,忍不住幫他回了,那邊頗有鬆了口氣的感覺,更熱絡起來。我每隔幾小時回一些,做出還在開車,只能用休息的時間回信的模樣。甜言蜜語我已經好久沒有說了,頗不習慣,效果很好。這將給日後警方的調查造成些麻煩,但我明白自己並非完全為此。這段古怪的關係一直維持到兩天后,前因後果我都很了解,所以扮演得非常完美。其實有幾次,我想回些惡毒語言,好將這段關係了斷,終究沒有下手。在和田的夜晚,她打電話過來,格外執著,鈴一次次響,足有五六分鐘,彷彿我不接就不罷休。這個老式手機在我手上五六十小時用下來,終於開始缺電報警,嘟嘟聲夾在來電鈴聲裡響了三四次,然後屏幕一下子灰暗下來。我把SIM卡拆下來掰斷,取出電池砸碎手機,扔進垃圾箱。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我一路西行,或路邊搭車,或乘長途客車,只看心情。開始的時候頗悠然,有些徐徐而行的意思,但隨著喀什越來越近,心裡躁動不安。不是擔憂我會輸了這場遊戲……頂多只有一丁點。人說近鄉情怯,喀什不是我的故鄉,卻是我新生之處,舊日少年於地下焚盡,惡魔自血色中出。十二年來,我從未返回過喀什,那兒於我,就是阿格硫斯的足底,而今我要將其補完。 於是我加快了速度。 殺死三個人之後的第三天中午,我進入了喀什。比答應鐘儀的早了一天。 克孜勒河就像一條臨界線,我心臟的跳動在過河之後變得有點異常,時不時的會漏一拍,漏出一道巨大裂隙,從深淵裡吸出些回憶來。就像黑油油肥沃的土被翻動了,自然會看見許多黑色或紅色、硬殼或軟體、長或短的蟲子。

老頭子和我坐在平板車上,突突著過了克孜勒河。他把我領上高台,領進那幢房子裡。他給我指了間屋子,屋外……小徑分岔之處。 這些畫面盤旋著接踵而至,連成一串。它們原本就在,只是我從不翻動。往日我反復回憶的,是燭火閃動的地下,我拿著刀,血色怎樣隨之瀰漫。回憶如刀,刻出一條條小徑,它們相互交錯,變成一座迷宮。 那是我五年中唯一記憶模糊之處。模糊不是因為缺失,反倒是太過強烈,以至於有种血色夢幻的感覺。我現在已經不知道,當年我出喀什,從震駭裡醒轉後初次回想時,腦子裡是什麼畫面。這些年我寫了太多小說,小說中的那些場景,多是比照那一片血寫就。一遍又一遍,那一刻的回憶越來越厚,直到滿溢出來,溢出一倍、兩倍、三倍,彷彿有許多個我在那一刻同時殺著人,每個我殺人的方式都有細微的不同。或橫砍,或豎劈,或精雕細琢……

離喀什拉罕宮越來越近了,十二年前的回憶越來越強烈,那不僅是畫面,更是空氣裡無所不在的氣味。然而在這些回憶裡,沒有她。她當然在,我知道,但在那些確切的畫面裡我沒見著她,平板車上,我記得老頭子坐在我後面,腳頂著我的腰,她呢;老頭子指給我那扇雕花里積了厚厚一層灰的門,說你就住這兒,她呢。我記得她在,但記不得她到底在哪兒,這可真是古怪。生出這樣的念頭,我就情不自禁的去回想那片血色中的她,把老頭子殺了之後,我說你這個褻瀆了的污穢的女神,我來看看你肚子裡是不是也是那麼白那麼純盡。然後我一刀剁下去……了嗎? 或是我終於沒砍下去。我放了她嗎? 又來了,又來了。關於她的生死問題,我總是搞不清楚。她如果生還,這些年怎不來找我?放下,我對自己說,別去想了,現在的重點,應該是鍾儀。

遠遠的,我已經看見那高台。 我找了家飯館坐下,打了個電話。電話是載我來喀什的司機給的,能聯繫上他的朋友——一個住在喀什拉汗宮的混子,平日里賣些假玉石,多半時間在四處閒逛或賭博。 擺下好酒好菜,儘管是間接的關係,這混子還是興沖沖地來了。我的身份是個從庫爾勒來喀什謀生活的漢人,想做導遊,尤其是喀什拉汗宮的導遊,需要熟悉地方有見識的朋友指點。 酒灌到酣處,我開始問喀什拉汗宮這幾天的新鮮事情。他東拉西扯說了些不著邊的話,但足夠我判斷出,喀什拉汗宮周邊還沒有被警察關注。喀什地區民族問題敏感,警察的一舉一動有太多眼睛盯著,即使便衣布控也會被立刻認出來。 鐘儀不敢報警本在我的意料中。我形容了她的樣貌,問這兩天有沒有見過。他哈哈笑問是不是我的女人,我說還沒有追上,他酒已經上頭,也沒腦子細問,連說見過,已經在喀什拉汗宮裡從早到晚轉了兩天。

“漂亮!”他扒著我的肩膀,酒氣熏鼻:“絕對漂亮。趕緊的……下次帶出來喝酒。” 我再問更具體的情況,他卻結結巴巴地勸酒,看模樣隨時要倒。 怕是再問不出什麼東西了,我想。遊客進喀什拉汗宮,是要買門票的,像鐘儀這樣顯眼的漂亮女人,有很大機會被記住是幾點進入,幾點離開,甚至搭乘的交通工具是什麼。 她在調查的同時,也把自己的痕跡留下了。她調查的越仔細,留下的痕跡就越多。我要抓到她,並不會花太大的力氣。 眼前趴在桌子上的這位,已經不能給我更多幫助。我站起身,要出去結帳,他卻猛抬起頭,抓住我說:“對,你去找她,你把她帶來吧。” 我拍拍他的手,要說些什麼讓他放開,卻見他鬼祟地笑起來。 “我知道她住在哪兒喲。”

二十分鐘後,我站在了那幢房子門前。 這兒不是旅舍也不是賓館,喀什拉汗宮裡的普普通通一民居。這兩天,鐘儀就沒出過喀什拉汗宮。不錯的主意,住旅店要留身份信息,如果我有一定的途徑,就能知道她的住所。借住民居,就沒有這個問題。但於我,這都沒有區別。 喀什拉汗宮建在高崖上,經過千多年來維族人的居住,而今已經看不出王宮模樣,和對崖上著名的高台民居,並沒有區別。實際上,公元九世紀的喀什拉汗王朝規模不大,其王宮的規模和样式,與中原人的王宮概念全然不同,在今天看來,普通到盡乎簡陋。王宮有一部分是在地下的,當地建築本就有依地勢建上下幾層的傳統,當年王宮構建時更是如此。但歷年地震,地下部分已經堵塞坍塌,後人在上面重建,於是就漸漸絕了入地的通路。如果能夠透視高崖,當能見到其中蜂窩煤般的構造,如地下迷宮,封存了許多秘密。

鐘儀借住的這一家,在崖西側邊緣,看樣子有三到四層。最頂上一層可以從高崖上進,而最底下一層,推門而出就直接是崖腳下的馬路。 門關著。我抬頭打量了一會兒,記下這幢房子的方位,從前面不遠處的小路繞上高台。對遊客來說上喀什拉罕宮需要買門票,但作為一片維族人生活區,另有許多私密小徑可以往來。 崖上小路縱橫交錯,通常只是兩米多寬。不熟悉的人,轉了幾轉,就會失去方向感,走到死胡同去。 “看地上的磚,六角磚表示活路,長方磚表示死路。”這是十二年前老頭子告訴我的。 我給鐘儀的提示,是小徑分岔之處。在地窖中時,我失口說出屍骨在喀什拉汗宮地底下。如果她還記得這節的話,就能猜到,這個提示,和屍骨所在地直接相關。實際上,小徑分岔之處,有一個通向地下迷宮的入口。

不過,這兒處處都是小徑分岔之地,所以我給鐘儀的提示並無用處。非但如此,還有誤導之嫌。生死之間,哪來的那麼多客氣,如果她真的深信不疑,只能說明她蠢。 這兒依舊沒有變化。也許和十二年前比,這家多蓋了一層,那家又搭了個過街樓,但並不改變什麼,一樣的窮人家的土牆,富人家的磚花,院子裡的無花果樹,大多數人家都敞著門歡迎客人,當然,今天更多的是歡迎客人進去買東西。 轉了個彎走不多遠,見到兩扇敞開著的靛青色大門,這就是鍾儀借住的那一家。從這兒看有兩層,算算剛才走上來的高度,實際應該是四到五層。 我走進去,偏房的門開著,裡面在賣玉石,有個客人在挑,主人懶懶盤著腿,並不怎麼招呼。我徑直入了主屋,頂是透光的,一長條拼起來的玻璃天窗,太陽照下來,落在盤旋而下的樓梯上,樓梯兩旁,擺滿了一盆盆植物。

裡面冷冷清清,沒有人迎我。這一層沿著圍欄的房間是打通的,幾個婦女在裡面專心織毛毯子,一匹一匹織好的毯子掛在牆上,並無客人。我順樓梯而下,根據經驗,鐘儀這樣的客人不會被安排客居在最頂上一層,多半是在一層或兩層的某個房間裡。 下樓時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心跳忽地又缺了一拍,險些讓我一腳踩空,似有似無的舊日畫面又穿梭起來。我在樓梯上呆立了半晌,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片格局,和老頭子的房子非常相似。 當然,原本這兒民居的格局都大同小異,比如樓梯樣式來去就兩三種,撞上相同的並不奇怪。但心中念頭既起,就不禁生出了些別樣想法。 所以我沒有在二樓停留,直下一樓。 沒錯,真的是相同的格局。 一樓中庭是個很氣派的廳,抬頭可見十幾米高的玻璃天窗,及被植物環繞的三層方型圍欄。這裡每一層的樓梯都是貼著邊直直的一條,沒有轉折,二樓到一樓的樓梯有所不同,長度只有上幾層的三分之二,下口在屋子北牆的中心線上,正對著大門。下了樓梯,是個寬大的平台,連著一樓的圍欄,都比中央客廳高出四個踏步,像個半層。 我下到一樓平台,往前走幾步,再下四個台階,就是中庭客廳,往左或往右,各是比平台窄一半的迴廊,通向這一層的房間。 老頭子房子的一樓,也是這般模樣。 這就是小徑分岔之處! 小徑分岔之處在室內,而非室外。任何一個走上高台,走進古喀什拉汗宮範圍的人,看見每幾十步一處的分岔小路,都會被誤導,不可能想到真相。實際上,從邏輯上說,我以那樣的方式殺了兩個人,混身披血,當然需要一個場所沐浴更衣,才能從容離開囉。 但我沒想到,鐘儀借住的房子,恰好也是這樣的格局。她能想到嗎?我忽然有些後悔對她的提示了。 我往西側樓梯背面走,這兒有一扇小矮門。既然大體格局一樣,那麼在相同位置也有這麼一扇門就不令我意外。這是儲藏室的位置,只不過老頭子的儲藏室打開矮門後,移開工具箱捲起破毛毯,就露出密道入口的蓋子。現在這個儲藏室裡,是什麼? 我繼續往前走,停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十二年前,老頭把這間屋子指給我住,而今,鐘儀該不會也住在這裡吧。 這世界上的事情巧起來,有時不講一點道理。 這幢屋子大多數的房門是敞開或虛掩著的,客人借住的房間,則一定在關著門的那幾間之中。 當然鐘儀不會在裡面,現在是下午,她應該還在外面走街串巷,尋找小徑分岔之處。我留在屋裡等她,會是個好主意麼,這樣的鎖,我只需要一分鐘。 “你好。”有人在我背後說話。 我嚇了一跳,飛快轉身。 是個五十多歲的維族婦女,先前在三樓織毯子的其中一位。 “你好。”她再次笑著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用維語回答。 “我找一位朋友,她這兩天住在這兒。”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心裡嘀咕,得到的消息不對還是找錯了人家? “倒是有一位,但她已經走了。” 鐘儀是今天離開的,早晨她還特意向主人家打聽過火車票代售點。 我提前了一天到,她提前了一天走。 逃走?難道她真的準備今後生活在死亡陰影中,沒有勇氣在喀什與我直面一搏? 不,她不是這樣的人!這女人腦子和膽子都不缺。 為什麼是坐火車,不是飛機?她要坐火車去哪裡,烏魯木齊嗎?如果真的要逃,無疑應該乘飛機,直達目的地,而火車唯一的好處,在於追踪的困難性。因為這個才搭火車嗎? 不。不不不不不。 向主人家打聽火車票代售點,這行為本身就古怪。可以上網查,也可以直接去火車站買,作為一個和我玩死亡遊戲的女人,她有必要把自己的行踪如此明白的表露出來嗎? 她在故佈疑陣。她猜到我能追查到這裡,話是說給我聽的。 所以她不是坐的火車。那麼是飛機? 我從三樓離開,回到地表的迷宮中。 關於這位臨時房客在兩天中的言行舉止,繼續假扮追求者的我已經向主人問得清楚。有兩件事,讓我心底微寒。一,鐘儀在底樓樓梯口徘徊許久;二,她問過樓梯下的小門是什麼。這兩件事都發生在昨天夜裡,然後今天一早她就決定比原計劃少住一晚,並詢問了火車票代售點的事。 我找了個好對手。 她沒逃跑。她想到了我會找到這兒,甚至可能想到我提前到達,並為此做出了對策——誤導我,為她自己爭取時間。 我已經想得明明白白,既然使出拖延之策,說明她已有了方向。這是她生命最關鍵的時刻,生死之間,必然爆發出最大的能量和全副的才智。在這種時候如果還寄希望於對手的失誤,就太愚蠢了。 如果我在那個位置上,懷疑所謂小徑分岔之處就是室內底樓樓梯口,會怎麼做? 我會打聽這些年空關的類似房屋有多少,因為如果房子後來住進了人,通往地宮的密道總會被發現的。怎麼進入那些房子,開鎖踹門還是爬窗?這不是我該替她擔心的,她於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左右離開,至今已三個多小時。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空關著的房子,這高台上會有多少?三幢還是五幢?空關十二年的房子呢,如果她這麼問,會不會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幢,從這裡走,往前,左拐彎,看見長方型的死路石,右拐進去,穿過一道過街樓,右側就是。 她現在,是否已經進入? 我一步一步,往那迷宮的中心走去。汗滲進我的假鬍子裡,有粘稠的厚重感。我全身都像被漿裹住,要用刀子才能劃破,要淋上血才能解脫。 看見了,長方型的死路石,右拐進去。 這條岔路空蕩盪,我看見一個透明的人影在前面引著我,那是十二年前的老頭子。還是看不見她。 沒想到你還有個家,我像是說過這一句。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反應過來,為什麼每隔一年半載我就被老頭子扔在喀什的小破旅舍裡幾天。我本以為他秘密去見個重要的玉商,因為他總是淘到最上品的好料時才回喀什。 老頭子把我當作個有好運道的小工,從不會帶我回家。無所謂,真的無所謂。我會記得他打斷我一根肋骨,記得他一耳光抽聾我半個月,記得他用骯髒的脖子骯髒的臉骯髒的嘴唇觸碰她,見鬼,不帶我回家算什麼事。 不過那年他為什麼又帶我住家裡了? 就是前面這個過街樓。穿過去,就能看見。我會比她早到麼,那我便在樓梯下守著她。 天忽然陰了。 什麼氣味? 我忽然停下來,那過街樓後面似陡然開闊,荒涼寂靜的開闊,全不似這喀什拉汗宮裡該有的景色。 一個推著二輪車的本地人從側後的路口經過,我聽見聲響,跑回去問他。 “那兒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順口回答,彷彿過街樓後面的那一片是再尋常不過的景緻,毫不出奇一般。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說:“那兒啊,早燒了。” 四年前的一場地震,讓過街樓後面一幢房子走了水,火勢蔓延開,沒有及時得到控制,因為旁邊的那幢房子無人居住。火滅之後,政府推平了房子要重蓋,但一直沒錢,拖到現在,就了片荒涼的廢墟。許多人垃圾直接往那兒扔,日久天長,味兒越來越難聞,沒人願意往那兒去,變成喀什拉汗王宮裡的“禁區”。 這過街樓也沒人住了,從下面經過時,一鼻子的尿臊味。 我走進了這片禁區。 真好,我看著眼前的一切想,老頭子的家被推成了平地。而且,當鐘儀打聽空關房子的時候,應該不會有人把這幢房子告訴她了吧,因為這幢房子已經不在了呀。 我站在這片開闊地的中央,蒼白的天並未因此顯得高遠,反而低低地沉下來。我踩在混著磚屑的土上,開始打量周圍,辨認位置。一堵殘牆上掛著的天藍色馬賽克,旁邊的幾個壁龕,土坯間時有幾抹未剝落的青色牆皮。緩緩地,那個位置上,一幢三層的樓房破土而出,它升起來,升起來,直升到我需要仰望的高度,它的身軀水波一般的飄蕩,又墳墓一般的陰實,彷彿觸手可及。 我向它走去。 那一天,也是差不多的時辰,午後三四點鐘,太陽不烈,屋內陰陰的。我從午睡中醒來,猶記得從迷夢裡把我喚起的聲音。我推開門,房子裡極靜,像只剩了我一個。我回憶夢裡的聲響,站到了小徑分岔之處。眼前,小門上的掛鎖開著。於是我拉開門,就看見了捲起的氈毯,移開的工具箱,和斜靠在一旁的長方型密道蓋子。 我向前一步,穿過記憶之屋的外牆,站在了當年的底層客廳裡。斷壁殘垣間,一件件家具器皿浮現,這真讓我驚訝,我竟然把它們記得清清楚楚!我環顧四周,覺得自己大概離精神錯亂不遠了。 我向右前方轉向,這裡有一個緩坡,地面稍高出一截,要是把土刨開,大概還能看見下面的水泥平台和幾級台階吧。在坡上一角,幾塊塌落的水泥板斜靠在殘牆上,搭出了一個小空間,這就是儲藏間的位置了。一塊彎折的薄門板橫在前方,半遮半掩,彷彿在為地下密道做最後的守護。 我兩步就走到了門板前,一眼望進去,瞬時周圍的所有幻景煙消雲散。 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還是那塊長方型的水泥蓋子,這次它被平置在一旁,拖痕是新的。 終究是比鐘儀晚了一步。 還不太晚,她仍在裡面。 心裡有一個懦弱的聲音慫恿我把蓋子蓋上,我沒去理會,手腳並用地爬了下去。 我爬得很小心,盡量不發出聲音。乾燥的泥土氣息直往鼻子裡鑽,彷彿前一位探訪者揚起的塵灰還沒有落回地上。最初的一段非常狹窄,比盜墓者打的盜洞寬敞不了多少,台階又淺又窄。往下挪了兩米多,忽然就寬暢了一些,四周用規整的長條花崗岩石料加固,和先前一段的土壁截然不同。 喀什拉罕宮的地下迷宮,實際上並非一個完整的體系。每幢房子大都會挖地下室,一代新樓換舊樓時,地下室或沿用或棄置,千百年下來,棄置的空間有的塌陷了,有的還留存著,和製陶者數百年來挖出的一處處深洞一起構成了複雜的地下世界。當然另一個重要構成,是當年喀什拉罕王朝在宮殿下挖的地下通道。其用途是藏寶、防禦還是逃生已不可考,具體規模也無詳細記載。這三者在歷年的一次次地震中相互擠壓交錯,許多地方塌毀,也有少數地方反而相互貫通了起來。 我現在所處,從規模形制上看,當屬喀什拉罕宮建成時所挖的地下通道。這兒原本就是一處通道出口,但一千多年後這原本的出口已經埋到了地下兩米,在建樓時被發現,又費了力氣重新打通。 腳踩到了地。通道高不過兩米,已經算是寬暢了,和中原諸王朝的地下皇陵當然是沒得比,往前走一點更會慢慢變低矮。卸下背包扔在地上,我只取了手電和刀在手。我處於一段通道的中間位置,往前或往後皆可。實際上我只有一種選擇,因為另一個方向上走不了多遠,前路就被堵死了。十二年前我試過。 左手光右手刀,我慢慢往前。耳朵裡聽得仔細,沒有特別的動靜,鐘儀像是已經走到了極遠處,或者正屏住呼吸守在暗處。走了沒幾步,左右就各出現了小岔路,高只一米五許,也更窄許多。相比起來,我現在走的像是主道。這兩條小路也是不必走的,一樣因為塌陷早堵死了。 我順著記憶前進,前方彎折向西,曾經這裡頂上吊了個鎢絲燈泡,當然現在燈泡也在,只是電早就斷了,再亮不起來。手電晃動,光斑四下游移,圈進的石塊土壁都有一種活轉過來的假象。這無疑把我暴露在了明處,如果鐘儀要襲擊我,會有先手優勢,但我並不很擔憂,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殺人,比的是狠,我不信她能狠到第一下就把我搞死。 我記得,再走幾步就將到達一個超過五十平的長方型密室,那是老頭子的藏寶間,擺了許多木架子,架子上是他最好的玉石。十二年前,我取了藏寶間入口處架子上的一塊小石頭——那一年我們最大的收穫,由我親手在玉龍河上游淘到的,現在正掛在我的胸前。 十二年前的我只二十歲出頭,鼓盪著午後的冒險心情,在地下密道里四處亂撞。我把所有的岔道一一試過,終於走到了藏寶室,那時我就明白,這一段地下密道,大概四下都已經堵塞,不與它處相連,成了完全屬於老頭子家的地下空間,所以他才能放心地用來藏寶。我祖上三代都是玉客,那幾年走南闖北,見識也不算淺,但小室內的玉石仍讓我驚嘆。鎢絲燈的黃光加十幾盞燭火併不能讓我辨清那些玉石的白度,可光只溫潤的質感,就足夠令人迷醉。拿了那塊羊脂白玉後,我還想找找其它方便偷走的小塊玉石,一些聲音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低沉的、混濁的、急促的聲音,從密室最深處傳來。那個方向有一座座的架子遮擋視線,我屏住呼吸,從架子間穿過,往喘息處去。 回憶忽然斷了。 因為前路已斷。 原本通向藏寶室的主路完全塌下來,堵得嚴嚴實實。到不了藏寶室,當然就更到不了陳屍現場。是因為幾年前的地震吧,它毀了上面的房子,又毀了地下的密道,似乎存心要讓這段過去永遠過去。 這樣也好,鐘儀就別想找到什麼證據了。 但等等,鐘儀呢?她先於我下來,分明還沒有離開。現在前路已絕,她人卻去了哪裡? 岔路。我立刻反應過來。我因為有十二年前的記憶,知道正確的路線,而她則需要一條一條地試。她一定還在哪條岔路里。 於是我熄了手電,開始等她。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密道入口不過二三十米,雖然中間有約四十五度的彎折,仍能看見些許曦白天光。我身在最黑暗處,如果鐘儀出現,我會在她看見我之前看見她。 盯得久了就會有錯覺,那一頭的淡淡白光微微晃動起來,定睛一瞧又恢復原狀。並無任何其它光源出現,但鍾儀必然和我一樣是打著手電的吧。那兩條低矮岔道走不多遠就只能折返回來,就算她僅比我早五分鐘下來,動作慢得像烏龜爬,現在也該出現了。 四周靜得可怕,除了我的心跳呼吸和腸胃偶爾蠕動一下的咕咕聲,沒有其它的聲響。 鐘儀去了哪裡? 我總算醒覺,既然原本通暢之處因為地震而堵塞,那麼原本堵塞之處,會不會因為地震而鬆動? 我擰開手電,往來路走去。 一左一右兩條岔路,我隨意選了一條,弓背縮頸鑽進去。 剛才走的主道,都用了一塊塊的花崗岩加固天頂和兩側,現在走的分支甬道,就只是土洞,當年最多做過些粘土夯實的工程,堅固程度差上一些,格外容易在經年累月的地層變化中坍塌。 小道一會兒左彎一會兒右拐,像是蟒蛇鑽出來的。三彎之後到了盡頭,依然堵塞著,塌下來形成坡面的土比記憶裡更多。最大的變化是盡頭三米遠的左側甬壁,這兒形成了一處新的坍塌,上半部裂開了。我拿手電一照,對面是一處寬闊的未知空間。 這道裂隙深約三米,我爬的時候毫不擔心上面的土層會突然塌下將我埋在裡面。如果真有命運存在,我想那一位會很樂意看見事情的結局,那絕對比把我半途卡死有趣得多。 我在縫隙中一點點向前蠕動,聽見前方有些囓齒類生物的聲響。在我快爬到對面的時候,一隻肥碩的黑鼠忽然出現在離我臉不到一尺的地方,被手電光照住,一動不動,眼珠子死盯著我。我想大概是鼠王來查看情況,呲起牙嚇唬了它一下,它就哧溜一聲不見了。然後一陣忙亂急促的響動,許多隻小腳爪努力地奔跑,等我爬出去,用手電四下照的時候,那些老鼠已經一隻都不見了。 我想這兒一定有很多出口,至少對老鼠而言。然後我發現對人也是這樣。 這顯然是一處地下室,有朽爛的桌椅,還有些木箱子,拿手電四處一照,沒見到電燈之類的現代設備,也不知是多少年前造的。地下室的四壁塌了的地方比沒塌的還多,我無心細看陳設,拿手電細查坍塌處,發現有兩處裂隙可以通向別處。我選了個離死老頭子近的穿過去,到了另一條甬道裡。 實際上我並不確定自己牢牢跟在了鐘儀的後面,她也許走的並非這條路,上一次的地震看來令地下世界有了巨大的變化,新生長出了許多“分枝”。地下室裡她可能選的是另一條裂縫,或者再之前她就選了別的路。只有我清楚知道死老頭子在哪裡,就像有顆主死的北斗星在某個方位發著幽光,讓我可以順死而去。對她來說這片地下世界是徹徹底底的迷宮,碰到不止一條分岔路時,她只能猜,只能碰運氣。 但我怕鐘儀運氣好。所以我還是快點趕到那兒等著吧。 而且,既然此時此刻身處此地,殺死鐘儀就已經不是一切。我有些想老頭子了,十二年了,我想回去看看他。我也想看看她,看看是不是和老頭子一樣,爛作了骨頭安靜躺著。她是死了的,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現在我是如此靠近她,直線距離超不過一百米,但她的形象反而在我的腦子裡淡成一片似有似無的薄霧,這是近鄉情怯麼? 從我進入喀什起,就注定要面對十二年前的我。我想,我得承認,那個下午,在我走過藏寶室後發生的一切,我的所作所為,於我的精神產生了絕大的衝擊。以至於這十二年我再也離不開那段記憶,反反复复地肢解它,導致記憶開始扭曲,甚至越來越不確定有沒有殺死她。 我需要一場清洗,從上到下,從內到外。然後我會變成另一個人。 近了。 我彷佛一個會茅山道術的穿牆客,一堵牆,兩堵牆,三堵牆;接近,迂迴,再接近。近半小時後,我確信自己非常近了,也許只還有一堵土牆而已。但我停下來的地方已經是盡頭,左右前方皆無去路。 我努力壓下挫敗感,想著是否退回去,試試幾處被我放棄的岔道或裂隙。但那些明顯不是這個方向的,會通到目的地的可能性實在太低。 手電筒的光斑晃動了一下。 錯覺? 我突然關閉了手電。 有道光一閃而過,不屬於我手電的光。 我安靜地等了幾秒鐘,這道從別處來的光又閃動了一下。它來自右側壁上。 壁上有一道極微小的,手指都伸不過去的縫隙。 我看著這道細縫,慢慢後退,直退到後背抵到了對面的牆上。然後,奮力前衝。 在此一舉,我想著,肩膀撞到裂縫上。牆塌下來,我肩膀受到的衝擊甚至不如地窖裡那次。我踉蹌著翻倒在那一邊,一道光芒立刻把我罩住。我打了個滾,臉再次朝上時,只覺手電光無比的刺眼,鐘儀的臉藏光芒後的黑暗裡,看不見表情。我的電筒脫了手,但最要緊的刀還在,已經出鞘,我左手在地上一墊,人往她胸口一撲,刀遞出。 刺入。 直沒至柄。 我單膝跪在她面前,面頰上一滴溫熱,是她的血。 她的手電筒跌落在地上,另一隻手卻緊握著一柄刀,向我刺來。疼痛讓動作變得緩慢,我側頭一讓,揮拳擊在她手腕上,刀脫手。 她痛呼著退後,我順勢拔出刀。那一刀刺在她腹部,並非要害位置,一時死不去,需補刀。 她退了兩步,坐倒在地上,我卻已經站了起來,一步就跨到她面前。落在地上的手電對著我,我踢了一腳,手電轉了一百八十度,照亮了她和身邊的干屍。 她果然好運氣,找到了地方。但我的運氣也不壞。 她捂著肚子,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神色慘淡。 這是她的最後時刻,我有許多話想講,但最終作罷。作為一個要了結她性命的人,多說什麼既無益又可笑。我緊了緊手中刀,放低肩膀,背弓起來。 “等一下!”她叫。 “我已經找到了。這遊戲是我贏了。”她用發抖的聲音說。 “你太慢了。” “是你早到了一天。”她又叫道。 我不禁笑起來:“所以是要我說對不起嗎?對不起。這樣可以了吧。” “等等,這裡隻死了一個人,你看,就一具屍體。” 我心裡一沉,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崩潰,我努力維持著,用腳尖頂著地上手電筒的尾巴,讓電筒慢慢變換方向。呈扇面鋪出去的白光一點點移轉,掃過這片空間的每個角落。 我又瞧見了架子,當年它們如燈塔般一座一座矗立著,頂端盛放著一塊或幾塊美玉,而今它們屍體一樣倒在地上,頭顱滾落四周。 還有那張折疊躺椅,它被擺在藏寶室最內側,坐在上面,欣賞那些燈塔,那些屬於自己的寶藏,恐怕是老頭子最得意的時刻。如果覺得鎢絲燈的亮度不夠,把燈塔上的蠟燭點亮,整間密室就充斥了迷離的寶光。 鐘儀倒在躺椅邊,在我突襲之前,她正在研究躺椅上的人。老頭子歪坐在躺椅上,他沒有如我所想化作白骨,而是成了具乾屍。也並不特別令人意外,這兒太乾燥了。 我的視線沒有在這具黝黑的裸屍上停留很久,手電光繼續移動,照見了坍塌的土牆,照見了一處能容人通過的縫隙,最後照在我的腳上。 手電筒已經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鐘儀說的沒錯,只有一具屍體。 “我一直以為你當年殺了兩個人,老人和他的女兒。可是這裡只有一具屍體,那個女兒沒有死在這裡。所以你是對的,她沒有死,她逃走了,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找你的。” 我很清楚,鐘儀在拖延時間,這是她最後時刻的自救,擾亂我的心神,尋找一線生機。 但是……他媽的這裡真的居然只有一具屍體! 我腦袋裡亂極了,一些氣泡從深處冒出來,我使勁地摁住它們,但沒用,我快要壓不住了,我的腦袋就要開鍋了! 我拿著刀傻站著,有一個聲音提醒我,不能發呆,先把麵前這個殺了再說。但我所有的力氣都被用來捂蓋子了,那鍋沸騰的腦漿如果把蓋子頂開,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終於注意到鐘儀的動作,她的手在動,一寸一寸往旁邊摸,那兒是刀,被我擊落的刀。 一瞬間,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壓了下去,叫道:“去死吧你。” 我高高揚起刀,她尖叫起來,涕淚橫流。 這讓我心裡舒坦了一些,我把刀紮下去,她翻了個滾躲開了。這當然是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我想多看幾眼這個美麗的多智的堅強的始作俑者在生命最後階段的本能反應。 我一腳踹在她屁股上。 “再躲啊,想拾刀,你試試。” “不是的不是的,不拾刀那不是我的刀。” 我冷笑著看她語無倫次,踢了一腳電筒,讓光對著她,然後又揚起了刀。 “等一下,等一下,死以前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是怎麼回事?事情很奇怪,你不覺得嗎,她如果裝死等你離開後逃走,怎麼會不報警,怎麼會沒有鄰居看到?” 她強作鎮定,但其實害怕得發抖,還流著眼淚,模樣可笑極了。 但她說的話讓我很不舒服,她在掀我的蓋子! 她沒死,為什麼不來復仇,她沒死,為什麼不來復仇,她沒死? 我得快點殺了她! “等你死以後我會研究這個問題。” “其實你不是那麼殘忍的一個人,對不對。” 這樣的話用氣急敗壞的語速說出來真好笑。 “你是說來嚇唬人的,對不對。” 我看著鐘儀捂著肚子上的傷口說出這樣的話,開始對她感到失望。 讓一切結束吧。 “你看你說殺了兩個人其實只有一個啊。你說你殺人手段很殘忍其實老頭子只挨了淺淺一刀啊。你根本不是那麼殘酷的人你為什麼要……” 第二句話像道閃電,從裡到外把我照得慘白。我忽然就再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她的嘴被手電光打到一半,活魚般一張一閉,像場默片。在她一側的陰影裡,彷彿有一顆巨大的行星把它斑駁的背面緩緩轉了過來,我忍著不去看不去看,但那引力實在太強,我的頭終於還是一寸寸轉了過去。 那張躺椅,和躺椅上的老頭。 先前要努力抑制的所有紛亂的記憶片段和閃回畫面,此刻全都寂靜,那張躺椅在黑暗邊緣的陰影中,我不需把電筒照過去,它自在我的眼中越來越明晰。 赤裸乾屍斜靠在躺椅上,微張著嘴,露出黃黑的牙齒。可以看出,自死之後,他就沒有被挪動過,哪怕是地震,也沒能將他從椅子上震下來。他竟就是這麼死的?既沒有被捆綁,全身上下又都很完整。鐘儀說的傷口在胸前,一道斜斜的刀痕,因為淺,不注意的話很容易忽略。 沒有我記憶中的十刀百刀,只有這淺淺的一刀。 我盯著刀痕,眼睛剜進傷口。我又看見鮮血,自刀痕裡溢出來,這血牽著我,穿過無數扭曲的記憶。 我終於又回到了那個下午。 藏寶室裡,我從架子之間走過,走向深處的喘息。 我看見了,老頭子坐在躺椅上,光著身子,衣服脫在一邊。他手握白玉雕像在臉上摩挲,另一隻手在胯下套弄。他閉著眼,張著嘴,臉漲得黑中泛紅。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槐樹下看見老頭端詳這尊妖嬈的玉雕少女時,他說這是玉之精靈,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可以保佑淘到好玉。後來他要我尊敬她,拜她。我照著做了,發自內心的。我把她當作心靈的寄託,她顯然比老頭子更能勝任這點,我時常把她從老頭子那兒請來,用一塊乾淨的棉布托著,從不會用手去碰,只是和她說說話。 終於有一天我發覺,精靈只是老頭子隨便說說,他自己一點都不虔誠。但我依舊喜歡她,我總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微闔的眼皮後邊有一雙靈動的眼睛在看著我。 但我從沒想到這個骯髒的老頭子會做出這種事情,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麼? 我吃驚得發抖,撞到旁邊的架子,上面放的灑金皮大白玉籽料跌落下來,發出沉悶的聲響。我看見老頭子抖了一下,僵住不動了。粗重的喘息變作細且尖銳的抽氣聲,很快也斷了,喉嚨“咯咯咯”地響。 我嚇得呆住,看著他非常艱難地想要把頭抬起來,開始嗚嗚地嚎。我怕極了,扭頭就跑,撞倒了幾個架子,跌了一跤。爬起來的時候,身後那嚇死人的嚎停了,然後聽兇老頭子用很啞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見他的臉終於抬起來了,青白得嚇人。他叫我過去,我慢慢靠近,其實沒幾步,我走了好久。到跟前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裡拿了把刀直直捅過來。 他知道活不了,死都不願我得了他所有的藏寶。他要讓這些玉和他一起埋在地底下! 他真的不行了,大概已用盡所有力氣,但慢得足夠讓我在一陣驚恐之後,還來得及把他的手推開。他沒有一點勁道了,被我一推,刀就反轉過來,在自己胸前劃了長長的一道,然後脫手掉在地上。 我看見血從他胸口湧出來,我從未見過這樣觸目心驚的血色,因為那紅色裡是靜靜的死亡氣味。他對此毫無反應,軟倒在躺椅上。我摸了他的鼻子,沒氣了。 血不停地流,幾乎佔滿了我整個視野,我往回逃,逃出密室,逃出房子,逃出喀什。 我往躺椅邊看,一眼就瞧見了“她”。那抹白色。她自老頭子的手裡跌落,十二年來,一直躺在那兒。 原來從來就沒有她,只有“她”。 現在的我,當然明白老頭子死於馬上風。但當年的我只以為自己殺了老頭子,那片血色在我心裡無限瀰漫開來,給我以絕大的衝擊。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回想時,眼前便只有血,滿天滿地滿眼的血。 強烈的恐懼感,讓我必須為自己找出殺人的理由。我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理由,讓我可以面對自己,開始新的人生。 五年裡的點點滴滴,一樁樁一件件,被我匯集起來。仇恨從回憶裡一絲絲抽取出來,擰成一隻怪獸,跳進我心裡。我發現老頭子完全該殺,認定他絕對該死。漸漸地,每次我回憶那無邊的血,都能生出複仇的快感,我開始覺得,一定有許多刀,才能流出這麼多的血,一定要許多刀,才能斬殺老頭子背負的骯髒罪惡。我開始寫小說,寫罪惡,寫死亡,那一個又一個虐殺故事讓我解脫,我的記憶也被這些故事慢慢扭曲,直到……我再次看見老頭子。只有一道刀痕的老頭子。 原來我在十二年前並沒有殺人。 我沒有殺人。有個聲音在心裡反復強調,我沒有殺人。這就像一道巫咒,我被咒困住,動彈不得,直到眼前有寒光閃動。 那是鍾儀撿起了刀,手電筒的光照在刀鋒上,血污之間的鋼像破碎的鏡子。 她刺得很慢,幾乎比中了馬上風的老頭子還慢。 我看著它接近,觸碰我的衣服,切開皮膚,從左胸第四和第五根肋骨間刺進去。 我並不覺得痛,只覺得一切如此可笑。 嘿,我在想像中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這會是一部好小說,我說。 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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