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忘川堂夜話

第9章 第九個故事:狐鈴

忘川堂夜話 七日鸣 15984 2018-03-22
天氣很晴朗,儘管還沒到正常的營業時間,我還是早早地打開店門,坐在門口曬太陽。 白天的話,這條街道上總是很冷清,半天也看不到幾個人影,但是一到晚上,立刻就會變得熱鬧起來,燈火通明,魑魅魍魎遊走其中。 我安靜地看著即將落下的太陽。 再過一會兒,街上的燈就會亮起來了。 夜也會隨之降臨。 “哎呀呀,又在看外面了。” 長長的頭髮搭在我脖子上,搔得人心裡癢癢的。玉似的白嫩手臂圈在我身上,迷人的香味一陣陣地朝我鼻子裡鑽。 “外面什麼好東西?讓你天天看個不停的,小夏?” 我好不容易從那溫柔鄉里掙脫出來,小聲抗議。 “鈴姐,你靠得太近啦!我又不是男人。” 話音未落,我就立刻又被抱住了。

“男人有什麼好稀罕的?我們小夏比一般男人長得俊多了啦。” 這位像藤一樣纏在我身上的美豔女人,是一隻正牌狐狸精。 眼下這種局面,說是我的自作自受也不為過。 那是前幾天的事了。 我站在梯子上,從高處的架子上往下拿東西,不小心把擺在上面很久的一個銅鈴鐺碰下來了,它跌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我還以為摔壞了,趕快撿起來查看,誰知道剛一接觸到它,鈴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這位美艷大姐。 當遙氣急敗壞地趕過來時,這位大姐已經優哉游哉地坐了半天了。 據她的自我介紹,自己是中原人士,某天正睡在院裡的床上乘涼,醒來就到了鈴裡,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幸好碰到我,這才得以從鈴中出來。 換句話說,倒霉的我把前人封印的妖物放了出來。

幸好奇怪的人物我也見了不少,並不覺得驚慌。而且這位狐狸精大姐,看上去也並不很壞,只是偶爾店裡沒人時,會從鈴裡出來玩耍一會兒,跟我聊聊天,多半時間,仍然待在她的鈴裡睡覺。 因為這個原因,我就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鈴,也央求過遙,希望能暫時把她留在店裡。 遙是很討厭狐狸精的。 大約本來擁有美麗毛皮的傢伙,只有他一個,現在又來了一個,讓他覺得受到了威脅麼? 而且他一向自視甚高,瞧不起狐狸精的性子,還整天嫌棄人家有股臊氣,可是我明明就聞不到,只覺得香氣盈門。 對此他的解釋是,我道行太低。 我也不多理他,就讓他使使小性子好了。 “餵!你還想抱到什麼時候?” 遙皺著眉頭,把鈴從我身上扯開,推到一邊的椅子上。然後又在我身上嗅了半天,一臉嫌棄的表情。

“你身上沾了狐臭味道。” “是麼?那你多聞一會兒好了。” 我不動聲色,把外套脫下,往他頭上一罩,頓時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哀嚎。 “你好毒!” 他悲憤的控訴著我。 “是你的鼻子太刁鑽了,聞一聞又不會死。” 我義正辭嚴地教育著他,其實看著他的樣子,心裡暗爽得要命。 “反正我不管,趕緊把她送出去,不然我就再找人來封印她嘍!” 說罷,他就一邊捂著鼻子,一邊衝出了店堂。 “餵!你上哪兒去啊?” 我話還沒出口,他的人就已經不見踪影了。這傢伙跑得也太快了吧! 我轉過頭,對坐在一邊的鈴道歉:“別在意,這傢伙一向都是這樣,嘴上說得難聽罷了。” 鈴搖搖頭,沖我笑了。 “其實我也就要走了。”

“唉?”這個消息讓我有些吃驚,“你要去哪裡?” 她調皮地笑笑,並不作答。
很快,就有客人上門了。 這是個很普通的客人,就像那類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得知這裡的有錢客人一樣,他看上去也很有錢,而且一臉惴惴不安,似乎有些緊張。 一般這類客人都是有心事的,或來尋藥,或來尋物。 我擺出最溫和的臉迎上去:“請問需要什麼幫助嗎?” 他站定,看了一圈,最後眼睛落在桌子上那個銅鈴上。 “我要那個,多少錢?” 那個不賣,我正想這麼說,清明就開口了。 “八十七萬。” 我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清明這傢伙,又開始獅子大開口了! 客人卻一副欣喜的神情。 “支票可以嗎?” “當然可以。”

半分鐘後,我就目送著他出門了,那個銅鈴,被他握在手心,很是珍重的樣子,走幾步就要看一下。 鈴說的要走,原來就是指這個。 罷了,緣分到了,是強留不來的。 我本來以為應該不會再見到她了。 不久後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店裡跟清明下棋,因為棋藝太臭,半局不過就走得一塌糊塗,無奈打算舉手投降的時候,聽到空氣中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 “你左手邊那顆黑子,往前跳一位,就可以吃掉他的啦。” 這聲音煞是熟悉,我一激靈,手中的黑子就滑掉了。 清明將棋子撿起來,對著空氣說了一句。 “觀棋不語。” “討厭啦,我才不是什麼君子哪。小夏啊,好久不見,我真是想死你啦!” 我身上迅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聲音,這媚勁兒,不用看,也知道狐女又回來了。正想躲開,就被抱進一個軟乎乎香噴噴的懷抱裡,又是揉又是捏的,根本透不過氣來。

就在我覺得自己可能會被這溫柔鄉給憋死的時候,鈴終於放開了我。 我撫著胸口,氣喘吁籲地看著她。 幾天不見,鈴似乎更加美艷了,套用一句俗話,真是每個毛孔裡都透著濃濃的女人味兒。 她穿著極短的裙子,以及領口開得極大的上衣,性感到快要從肩上滑落了。略一低頭,就能看到誘人的曲線,面對這麼一個惹火尤物,即使我是女人,也覺得十分不自在,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 我偷偷瞅著清明,他似乎不為所動,仍舊擺著那張撲克臉,冷靜地看著她。 “你造了殺業。” 鈴完全不以為意,吃吃地笑著。 “誰叫他身體那麼差嘛……又不能完全怪我。” 我晃著鈴:“鈴姐,你殺人了?” 她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我可什麼都沒幹哦。”

看她的態度,我就明白了,看來那天來店裡的客人,八成已經升天了。 “啊!你這傢伙!怎麼又回來了?!” 人未至,聲已近,看這勢頭,遙又要開始鬧脾氣了。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小貓兒啊,好久不見呢……咦?你捉老鼠回來啦?” 鈴坐在遙慣常坐的椅子上,蹺著二郎腿,裝作很驚訝的樣子。 “你才捉老鼠呢!本少爺才不會幹這麼沒品的事情!況且,像你這種連老鼠都不會捉的傢伙,根本沒資格這麼跟我說話!” 遙氣得要命,連紳士風度都不要了。 “呃,好啦好啦,不要生氣啦。” 見勢不妙,我只好做個老好人,勸起這對互相看不順眼的冤家來。見我開口,遙才不情不願地閉了嘴,鈴本來就只是逗逗他而已,見他收聲,便也不再開口追擊了。

我鬆了口氣,以為總算能安靜下來了,卻沒想到,沒過多大會兒,這兩人又爭起來了。 起因是遙的御座被鈴佔用了,這傢伙一臉委屈,非要跟我擠一張椅子,結果旁邊的鈴又不干了,要把椅子讓給他,自己來跟我擠。兩個人爭吵個不休,誰都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說,旁邊明明就有空椅子好不好?為什麼妖怪都這麼愛熱鬧啊? 常言道,越老越小。這兩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有時候心智卻跟小孩子差不多。 最後的結果,是鈴佔了上風,得意洋洋地貼在我身上,遙則哀怨地跑到角落裡的椅子上坐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此後的幾天裡,每天這兩人都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騰一陣子。直到某天夜裡,我正窩在店裡的藤椅裡打瞌睡,被鈴輕輕推醒了。

她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在我耳邊輕輕道:“我走啦,過幾天再回來。” “唔,你要去哪兒?”我迷迷糊糊地問她。 她只是輕笑著,並不回答,輕手輕腳地出了店門,鑽進一輛悄無聲息駛來的汽車,絕塵而去。 清明盯著她離開的方向,輕輕搖了搖頭。 我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 沒有狐狸精的日子恢復了起初的平靜,遙也不再吵鬧,似乎很安靜。 時間久了,我幾乎忘記了她曾經在這裡出現過,只是偶爾和蘇揚聊天時,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如果說,我一開始有個像鈴那樣愛熱鬧愛玩的朋友,自己的性格……會不會更開朗些呢?
難得的休息日,被蘇揚拉去逛街,本來沒什麼興趣,卻抵不過她的軟磨硬泡,還是被拉出來了。 或許我真是脫離社會太久了。

熱鬧的街道讓人覺得頭暈,到處都是人,兩旁的商舖也把我看得眼花繚亂,在馬不停蹄地連續逛了三個小時之後,我已經徹底不行了。蘇揚卻還興致高昂著,看我半死不活的樣子,大發慈悲,把手裡的袋子統統扔給我,接著立刻滿眼發光地衝進旁邊全場三折的店裡血拼去了。 我拖著一堆袋子,艱難地挪到了最近的露天咖啡座上,要了杯黑咖啡,坐了一會兒,總算緩過了一口氣,一邊等待蘇揚,一邊打量著周圍五光十色的人群來。大概是因為周末的緣故,街上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很是熱鬧。 當然,出沒在這個以購物而聞名的街區裡的,多半是些穿著入時的年輕男女,我旁邊的座位上,有個看起來像是被妻子拋棄在此的年輕丈夫,守著一堆名牌店舖的手提袋,一邊抽著煙,一邊瞄著路邊的漂亮女人。 大約是看見了哪個很驚豔的美人兒,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人家,嘴巴里的煙也差點掉下來。 我心裡暗笑他的樣子,也好奇該是怎樣的美女才有這樣的吸引力,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這一看不要緊,我的眼睛也直了。 果然是美女,大美女,而且是兩個! 其中一個有著很中性的美,頭髮短短的,線條利落的皮製外套,剪裁精緻的褲子緊緊包著兩條又長又直的腿,腳上踏著小皮靴,酷勁兒十足。另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女親熱地挽著她的手臂,一頭黑亮的長發隨意地披著,單薄的衣服緊緊裹在豐滿的身體上,讓人移不開眼睛。 長髮美女注意到我的眼光,沖我微笑,那嫵媚勁兒把我驚了一下,這不是鈴還能是誰? 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要打個招呼,兩人已經從我眼前走過去了。 鈴挽著那人的手臂,親親熱熱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她沒有再回頭看我。 或許狐狸精的本性就是這麼薄涼吧,對你好時讓人透不過氣,轉過頭一下子就會忘掉。 我絮絮叨叨地說服自己,妖怪就是這樣子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本來跟我就沒什麼關係,有什麼義務要記得我呢。 肩上被拍了一下。 “想什麼呢?在發呆?” 原來蘇揚已經出來了,手裡提著兩個大袋子,一臉喜色,看來收穫頗豐。 “沒什麼?要再逛一會兒嗎?” 我站起身來。 事實證明,女人的購物力是驚人的。 當我晃晃悠悠地提著一堆袋子往忘川堂趕時,天幾乎黑透了。出來時忘記帶手機,也不知道幾點鐘了,我怕回去太晚被遙罵,下了車之後就開始拔腿狂奔,結果回到店裡還是被罵了。 遙教訓了我幾句,看見我買了一堆東西,又高興起來。 “我們小夏終於知道打扮自己了麼?買了些什麼,來讓我看看嘛。” 他笑嘻嘻地就去開袋審查,結果摸出來個大盒子,打開看了半天,問我:“這什麼東西?” “銀時的手辦啊,你不是看見了嘛。”我攤了攤手。 “那這些呢?”他扯著其他幾個盒子問我。 “哦,那些啊,聖鬥士的可動人偶啊,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餵,這個怪裡怪氣的布袋子是怎麼回事?” “什麼啊?那是我新買的哆啦A夢造型背包,你不要扯,會壞的!” “這個呢?” “用眼看也知道吧,遊戲機啊。” “衣服呢?” “什麼衣服?”我斜著眼睛看他。 “哪有女孩子逛街會不買衣服的?我說,你真是女孩子麼?真的沒有投錯胎麼?”遙蹲在地上自怨自艾起來。 “小夏,我對你絕望了……” “那你慢慢絕望,保重身體。”我語重心長地拍拍他,捧著那堆周邊手辦就準備回房間。 這時候,一直沒開口的清明插了句話。 “下次出去時,也帶我去看看。” “啥?”我一是沒聽清楚,二是不敢確定,又問了一遍。 “遊戲機。”他特意用手指著我懷裡的PS2,我驚得眼珠子差點都掉下來了。 遊戲機?我沒聽錯吧?清明居然對遊戲機表現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兩者都絕對的不搭…… “那個,要不你先試試我這個?反正我還買了幾本雜誌,一時來不及玩它。” 我把白色的PS2塞到他手裡,逃也似地跑掉了。 他真的會玩么? 說實話,我很懷疑。 過了一會兒,我收拾完畢回到店裡時,看到清明還是維持著原來那個坐姿,認真地擺弄著機器,看得出來他似乎並不太會玩,但還是很努力摸索著,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手裡的動作有所變化,終於,他很遺憾似的放下了機器。 我知道他八成是輸了,於是走過去問他:“要不要我教你?” 我本來也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況且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定會拒絕,卻沒想到他竟然點了下頭。 坦率的表達出自己願望的清明,真的很少見。 於是我二話沒說,調出一個遊戲就給他演示起來,大概是因為太得意忘形了,結果第一局就慘敗,旁邊觀戰的遙甚至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 我有些窘迫,訕訕地把遊戲機丟還給清明,便縮到我慣用的藤椅裡裝起空氣來。 入秋了,天越來越冷了。今晚甚至還下起了雨,風呼呼地吹著,空氣裡竟然也開始有涼意了。 我窩在藤椅裡,沒來由的有點小小的惆悵。 “唉……” “嘆什麼氣呢?” 遙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旁邊,一副知心大哥哥的口吻。 “因為天又冷了……” “我不記得你怕冷啊……” “我當然不怕冷,只是天一冷,就證明,一年又快過去了。” “那就讓它過去吧。” 遙滿不在乎地說著,我瞟了他一眼。 “妖怪自然是不會在乎一年兩年的,因為你們活得久嘛。” “你想像我們一樣麼?” 遙看著我,眼睛裡帶著認真。 “不要。” 我斷然拒絕。 我是一個普通人,只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的人的話,在人世生活百十年,輪迴,投生,定時清除記憶,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遙摸摸我的頭,沒有說話。 雨越下越大了。 這樣的夜裡往往會發生一些事情,照清明的話說,就是容易讓不祥之物混著大雨溜進來。 今夜也是如此,或許是因為這原因,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我總覺得有些不安。遙似乎注意到了,於是問我是不是先睡會兒比較好,我正要答應,眼睛卻看見了門外的東西。 那個東西是紅色的。 說是東西,其實原本應該是個人,只是已經不成人形了。它整個身體團成一團,手啊腳啊的都已經折斷,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形態扭曲著,儘管只是站在門口,那濃烈的血腥感就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了。 我一陣暈眩,差點沒吐出來。 遙噌的一下站起來,擋在肉球面前,那團東西既不前進,也不後退,就只是一動不動地與他對峙著,一隻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窺視著屋裡面,那情景既噁心又詭異。 我被它盯得毛骨悚然,只好拼命往清明身後躲,清明抓住我,把我往櫃檯裡一塞,離開那道目光的範圍,我才慢慢地不那麼驚慌。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從小到大,我見過的可怕東西並不少,奇怪的形態也並不少,卻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按理來說,這種形態,生前必定是經受了殘酷的折磨,或者是死法特別慘烈,一般這類靈體都會抱持著強烈的怨念才對,可是剛剛那團肉球,雖然眼睛很詭異,我卻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怨念。 它的眼神,甚至讓人覺得是在好奇。 我覺得只要是普通人,應該沒人能承受被一隻怪異而恐怖的肉球拿眼睛盯的,但那僅僅是視覺上的承受不了而已。 從感覺上來說,它並不是那麼讓人難受。 我不想看見它,卻又很想知道遙在跟它嘀嘀咕咕說些什麼。 遙的語氣聽上去並不嚴厲,這更加論證了我對肉球性質的猜想,看來它應該不可怕才對。 只是接下來那個聲音讓我有些糊塗起來了。 那個怪裡怪氣的聲音,倒也不陌生,正是每天都會看到的血貨郎,說起來,我還經常跟他打招呼呢。在這條冷清的街上,走來走去的賣些乏人問津的奇怪零食的他,還算是我為數不多的熟面孔之一。 血貨郎與遙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接著又提高聲音,向著屋裡喊道。 “小夏姑娘,對不住嚇到你了,改天請你吃糖葫蘆賠禮哦。” “謝謝,不用了。” 我立刻站起來謝絕他,開什麼玩笑?我還真不敢吃他的東西。 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貨郎的東西是什麼味道…… 未明很久以前說過的話,我一直記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看見血貨郎的零食時,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那不是什麼糖葫蘆,而是速效催命丸一樣。 遙從門口回來,慢悠悠地坐回藤椅裡,我衝到門邊,朝外張望,自然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 “血貨郎人呢?” “走了。” 清明的回答一向很簡潔。 “走了?那……那個東西呢?” “被帶走了。” 幸好他雖然惜字如金,卻也能表達清楚意思,我點點頭,又拋出了第三個問題。 “那個東西……是什麼?” 清明和遙對視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清明先開了口。 “是肉畜。” “不是人麼?” “很久以前是。” 肉畜,也就是食物。想到血貨郎應季時賣的那些噴香的肉粽之類的,我就忍不住一陣噁心,如果當時我吃了,現在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我看著遙,試探性地問他: “在你眼中,我該不會也是未來肉畜吧?就像我們看豬和牛羊一樣?” 遙愣了一下,旋即笑起來: “你覺得大熊貓是不是肉畜呢?” “當然不是了,熊貓是國寶啊。” “那你也是我的國寶啊。” 他似乎怕我不信,又解釋道:“就算你不是人,是豬,牛,羊甚至是一隻蟲子,我也會把你當國寶的。” 我硬生生地被他這個說法雷倒了,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現遙跟一頭牛或者一隻豬勾肩搭背講笑話的情景。 說實話,我還真無法想像自己變成非人類是什麼感覺呢。 清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你不用想太多,肉畜的來源一般是生前十惡不赦,死後無法投胎的惡人罷了。況且,現在已經很少人會食用了,剛剛這一隻,只是血貨郎圈養著觀賞用的。” 觀賞用……那傢伙的品味也太奇怪了吧? ! 話說回來,我下輩子,真的有可能投胎成為非人類麼?萬一的話,那要選哪種動物比較好呢? 後半夜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天亮,也沒想出個結果來。 遙知道我一直糾結於這個問題之後,笑得滿地打滾。 照他的說法,一般品質尚可的人,多半是會投生為人的,只是性別就無法確定了。我之所以一直是女人,也是因為靈魂的特例罷了。 末了他打量了我一眼,說了句話: “其實現在看你的樣子,投胎為男說不定更合適些。” 我立刻給了他一拳。
我做了個夢,關於鈴的夢。 她坐在我床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臉上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表情,眼睛透著一股憂鬱,在白霧中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讓人覺得有些陌生。 大約是夢境過於逼真的原因,我甚至連香煙的味道都聞到了。 我想我一定是咳嗽了兩下,因為一隻手伸過來,在我臉上輕輕搧風。 是鈴。 她把煙掐滅,對著輕笑: “醒了?” “你怎麼進來的?” “跟著你的背包進來的。” 我想起在街上遇見鈴時的情景了: “那個人是……” 鈴似乎知道我想問什麼,很快就回答了: “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什麼樣的人?”我有些好奇,是怎樣的人,才能令一隻狐狸精念念不忘呢? “是什麼樣的人呢……”鈴一臉神往,顯然陷入了回憶中。 “那是個很美的人,非常善良,也非常厲害。我小的時候,經常在山里玩,有一天不小心被獵人的捕獸夾子夾住了,腿傷得厲害,幸好被路過的她救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那……你是怎麼到鈴裡的?” 我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被法師封進來的。” “那個人一定很傷心吧?” “她就是那個法師。” 鈴的表情非常平靜,我卻覺得她應該是非常傷心的。 不然的話,也不會想要找到那個人了。 “你找她……該不會想要秋後算賬吧?” 我有些擔心,她卻一下子笑了出來,伸手摸摸我的頭。 “你的小腦袋裡在想什麼呢?” “我只是,想要問她,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什麼當初還要救我呢?” 我一時無語,卻又想起了投胎之類的問題,假如鈴尋找的人再世為人,茫茫人海,又怎麼找得到呢? “鈴姐,假如找不到怎麼辦?” “一定可以找到。” 她似乎很自信,見我半信半疑的樣子,又笑起來。 “想不想看看她的樣子?” “要看要看。” 鈴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我閉上眼睛,腦中果然出現了一個人的樣子。 的確是個美人,只是雖然她穿著古裝,我仍然迅速地認出了她的臉,那明明就是蘇揚!或者說,跟蘇揚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我想起了蘇揚的另一個身份——驅邪師,將這一條也對上了的話,無論如何想,這個人都是蘇揚。 怎麼辦?鈴要找的人居然是蘇揚?這兩個人如果真的見了面,出了什麼事,我要怎麼辦? 最重要的是,鈴遇見當初封印了她的人,真的能夠保持平靜,只是問問而已嗎? 對於蘇揚而言,這段往事真的應該被提起麼? 我很喜歡鈴,但是蘇揚對我也非常重要。 思前想後,我決定暫時不告訴鈴這件事情,改天我再去找蘇揚打探打探情況再說。 鈴感覺到了我腦中的動盪,關切地問我:“怎麼了?不舒服麼?” 我自然不會說出心中所想,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有些想睡了。 見我如此,鈴便向我告別了。 “你還會回來麼?” 我問她。 “當然。” 她向我笑了一下,便消失了。 我原本就只是裝困,這會兒更是一點兒睡意都沒了。摸出電話,想了一會兒,還是撥通了蘇揚的號碼,響了幾聲之後,那邊被人接起了。 “小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麼?” 蘇揚的聲音有些驚訝,這也難免,因為我幾乎很少主動打電話給她。 “沒有啦,你在上班嗎?” 聽筒裡的背景聲非常嘈雜,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嗯,一會就下班了。” 蘇揚的確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知道我打電話一定有事,不等我想什麼藉口,就爽快地提出了邀約。 “要不我去找你玩兒?” “不用來找我,咱們去外面約個地方見面吧。” “啊?” “學校附近的那家咖啡廳怎麼樣?” “好吧,我五點下班,咱們六點見吧。” 我不想讓蘇揚來忘川堂,因為鈴總是神出鬼沒的,萬一什麼時候兩人碰到了,就不妙了。 抬頭看看窗頭的鐘,已經快五點了,急忙起床,店堂裡,遙已經起來了,坐在藤椅上抱著PS2玩得正開心,抬頭看了我一眼。 “要出門?” “嗯。” “哦,早點回來。” 說完他就繼續埋下頭,玩他的遊戲去了。 天空灰茫茫的,太陽似乎已經下山了。 我只把錢包和手機裝進大衣口袋裡,別的什麼也沒拿,兩手空空地就出門了。
街道上人很少,我走在路上很踏實。 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子,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路上走了。在這個到處都充斥著各種生物的地方,清靜儼然已經成了一種奢侈的願望。 到了約定的地方,蘇揚還沒有來,我找了個座位坐下,點了杯咖啡,慢慢地等她。 下午是很奇妙的時間段,咖啡廳也是很奇妙的地方,這種地方通常燈光昏暗,窗簾半掩,營造出很安寧祥和的氣氛。這種氣氛不但吸引人,通常還會吸引些別的什麼東西,眼下雖然不是高峰期,店裡的座位卻也幾乎被坐滿了。 我旁邊的座位上是一對情侶,男的穿得很正式,西裝領帶的,頭上卻戴著一對兒長長的兔耳朵,看上去極不搭調,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我一定會認為他在COSPLAY了。 女的呢,穿著小洋裝,妝容精緻,頭上也戴著兔耳朵,兩個人對坐著,小聲地說著話。來來往往的服務員都視而不見地越過他們,我想這並不是因為見怪不怪的原因,而是他們應該根本看不到那兩個人。 放眼望去,整個咖啡廳裡,到處都是霧濛濛的,坐在其中的客人多半也幽靈一般,面目模糊,神情空洞。 安靜極了,連小勺子碰到瓷杯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我覺得,這家店裡,看上去最奇怪的客人,應該是我才對。 玻璃門被人輕輕推開,蘇揚走了進來,她穿著利落的職業裝,踩著高跟鞋向我走來,鄰座的那對情侶似乎緊張了起來,聲音壓得更低了。 空氣中的霧也散了一些,看來蘇揚果然是有力量的人,她一進來,連氣氛都變得有些不同了。 “等很久了麼?” “沒,我也剛到。” 蘇揚叫了杯咖啡,往我對面一坐,慢慢地攪著,抬眼看我。 “小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我看著她,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了一樣,始終說不出來。 坐了一會兒之後,我藉口有事,先走了。 沒走多遠我就後悔了,可是又不能再回去,要怎麼說呢?我總不能開口就打聽,你是不是轉世過,你前生有沒有收過一隻狐狸?這種無厘頭的話,叫誰去回答呢?即使是蘇揚,恐怕也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或許我不應該插手什麼,就只應該這樣旁觀著事情發展吧。 我想起遙對我說過的話來。 有些事,既然無法改變,看看就算了。 或許我也還是做個看客比較好罷。 不知不覺中,我竟然走回了很久沒回去的家附近,想到天氣冷了,乾脆上去拿幾件厚衣服好了。 樓下的信箱裡被塞得滿滿的,我似乎很久沒有清理過它了,摸了摸鑰匙正好還在,順手就打開了它。信件嘩啦一下從上面散落開來,我蹲下去,撿起它們,一一查看。多半是些廣告和傳單,銀行來信之類的,只有幾封是私人信件,其中有一封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從道觀寄來的,封面是師弟剛勁有力的字體,拆開信封朝里一看,果不其然,是幾張符咒。我突然覺得有些內疚了,師弟還記掛著我,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寄來替換的符咒,以保我生活安寧,而我呢?自從大學畢業之後,就沒再回去過了。 甚至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 如果不是這封信,我要到什麼時候才想起那個從小生活的地方呢? 我把其他信丟到垃圾筒裡,留下這一封,緊緊握在手裡。 我忽然很想回道觀去看一看。 當晚,我向清明提出了這個想法。 他沒有追問我為什麼突然想要回去,也沒有說什麼別的,只是簡單地點了下頭。 “好。” 這就算是答應了。 我走進房裡收拾行李,遙跟了進來。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 我頭也不回。 如果說出實情,遙一定會笑話我。 優柔寡斷、多管閒事、自我折磨、不利落、不爽快,悶在心里當然是活該。 “到底怎麼了啊?” 肩膀被人從後面抱住了。 遙的下巴擱在我頭上,蹭來蹭去的。 “說嘛,我不會笑話你的。” 這傢伙,還真了解我! 不過我是鐵了心不說,只好隨口敷衍他幾句。 “女人嘛,每個月都會有幾天不順心,你又幫不上忙……” “咦?可是我記得,你這個月不順心的時間不是還沒到嗎?” “你怎麼知道?我以前有在臉上寫過不順心這幾個大字嗎?”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很。” 聽到這句,我沉默了。 平心而論,遙雖然經常嘲笑我,捉弄我,但實際上,他對我是極好的。即使我極力不想承認枕夢書給我看到的那些記憶是我本身的,卻也不得不對遙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窩在這個小地方。 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本應有更加光明的未來。 我不知道遙如今是怎樣的感覺,我只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 很複雜,很內疚,很依賴,同時還有那麼一些心疼。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想再讓他有什麼困擾。如今的我,老老實實做個普通人,過完這一生,才是對他最好的回報吧。 “真的沒什麼,只是有些想家了。” 我捉住他的手臂,輕輕晃著。 “我很快就會回來。” “嗯。” 他的頭埋在我肩上,一動不動,我摸摸他的頭髮,不動,乾脆扯了一根下來,自言自語道:“貓毛衣的收藏又增加了啊……” 遙跳起來了。 “你不會真的想織貓毛衣吧?” “當然了,羊毛衫已經沒什麼稀罕的了,穿著貓毛衣上街才叫神氣哪!” 我認真地說著,甚至開始動手去拿旁邊的剪刀了。 遙尖叫一聲,抱著頭跑掉了。 終於清淨了,我鬆了口氣,繼續收拾行李。 沒過幾分鐘呢,我就又被抱住了。 我正欲發作,就被背後傳來的話嚇了一跳。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我嚇了一跳,我今天去見過蘇揚,難道這也被鈴聞出來了?我有些懊悔,原來狐狸的鼻子也是這麼靈的。 我還未答話,鈴就迅速撲到我手中的包上,在上面來回嗅了幾下,最後伸進去,摸了樣東西出來。 “這是哪裡來的?” 她手裡拿的,正是我今天帶回來的那封信,而這封信是我跟蘇揚見面回來之後才收到的,不可能有蘇揚的氣息才對。 “那封信怎麼了嗎?” “這上面有她的氣息。”鈴用目光徵求了我同意之後,把信打開了,看見那幾張符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沒錯,這就是她畫的符!小夏,這是哪裡來的?” “這個……是從道觀裡寄來的。” 我決定實話實說,反正師弟也不可能是她要找的人。 “帶我去那裡吧!小夏!” 鈴定定地看著我,向我央求道。 我苦笑了下:“即使你不求我,我也正打算回去看看。”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被她這麼一攪,我原本打算回鄉懷舊的旅程,又多了個奇怪的旅伴。 人生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變數。 天剛濛濛亮,我就被鈴搖醒了,看著她一臉期待的表情,我也不能再睡下去,乾脆起來,早點走,還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道觀。 店堂裡的燈還亮著,清明坐在櫃檯裡看書,遙則在一邊玩PS2,兩個人安安靜靜的,看上去畫面和諧極了。以前身為這畫面中的一員,從來沒有這種意識,如今以局外人的眼睛來看,才發現這點。 其實仔細想想,我在這裡的生活似乎也是十分安逸的。 “我走了,後天就回來。” 我提著行李,微笑著向他們打著招呼。 “我送你。” 遙站起身來,清明也站起身來,溫和地說道:“路上小心。” 我朝他點點頭,就走出了店門,遙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我沒有拒絕他。 因為我知道,拒絕是沒有用的。 大清早的,街上很安靜,我們慢慢地走著。看著遙,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我小的時候,你有沒有去道觀看過我?” “看過。” “那我四五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很調皮,你到的地方都是雞飛狗跳的。” 遙似乎想起了些什麼,臉上漸漸泛起了笑意。 “唔,我聽爺爺說過,我小時候還捅過馬蜂窩呢。還好命大,居然沒怎麼被蜇到,真是幸運啊。” “你當然幸運,因為被蜇到的是我,那次被馬蜂蜇了好幾個包,過了好幾天才好。” “唉?不會吧?你那時候也在嗎?”我有些吃驚,因為自己完全沒有印象。 “豈止那個時候,你爬到樹上摘核桃,結果掉下來那次,你在河邊玩,差點被水沖走那次,還有你去挑逗村民家的大黃狗,結果被它追得滿山跑,去草叢裡摘花,結果丟了一隻鞋,坐地上哭了半天……” “那個,不用往下說了吧……” 我急忙制止遙,再說下去,說不定會講到我尿褲子流鼻涕這種事了。只是遙似乎被勾起了痛苦的往事,露出極憤慨的表情。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知道你最過分的是什麼嗎?” 我自然是不記得了,只能搖搖頭。 “有一次我在崖邊睡午覺,你居然走過來,揪著我的尾巴就想往山谷里扔!簡直太過分了!你就是個惡魔!” “哈……那還真是很過分,這……不會真的是我幹的吧?” “當然是真的!”遙嘆了口氣,“我當時……連揍你一頓的心都有了。” “對不起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計較了……” 我打著哈哈,心裡卻五味陳雜,一方面覺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又了解到自己那模糊的童年裡也有遙的參與這一事實,有些開心,當然,也有點歉疚。 原來我一直都不孤單。 直到上車前一刻,遙還試圖要陪我回去,只是我態度一直很堅決,這才沒讓他得逞,這讓他有些遺憾。我知道他很想回去看看,只是如果他也回去了,那這一路上,又不能安身了。 車慢慢開出站台,看著遙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鈴的身影才出現在旁邊的座位上。 她一反往日的性感裝扮,穿得十分端莊,看上去就像寫字樓裡的高級白領一般。不僅如此,似乎連性格也收斂了很多,對前來搭訕的男人們都愛理不理的,令我大跌眼鏡。 “鈴姐,你沒事吧?” 鈴看著我。 “小夏,什麼時候到站?” “五個半小時後。” “你剛剛也說五個半小時後。” “這是你第十次問我了……車只不過剛開不到半個小時而已。” “唉,火車真是慢呢……” 她將身體靠迴座位上,有些不滿。 “忍耐一下啦,誰叫那個小地方,根本沒有機場呢。” 我安撫著她,其實心裡也有些著急。 很久沒回去那個地方了,一旦踏上旅途,才明白什麼叫歸心似箭。只是此種境況,急也沒用,索性靠在座位上,悠閒地看起窗外的風景來。 我其實很喜歡坐火車,出門旅行也總是優先選擇火車。一來價格便宜,二來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還可以看看沿途的風景,和鄰座的人聊聊天,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火車也有一點不好,就是經常會在上面看到些奇怪的東西,特別是廁所這種地方,我每次打開門,都是提心吊膽的。到後來有經驗了,在車上幾乎不喝水,也就大大降低了看到可怕東西的機率。 這次跟鈴一起乘火車,似乎也有個好處。從上車起我就留意過了,周圍竟然沒有一點兒異樣,連陰暗處的魑魅魍魎都不見踪影了,看來跟強大些的妖怪在一起,還是有些威懾力的。 這次的旅程,應該會平安得多了。 五個小時其實也很快就過去了,車剛剛停穩,鈴就第一個衝了下去,我一邊喊著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提行李往下走。 正是淡季,小小的站台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身影,整趟列車,居然沒有別人在這裡下車。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站實在是小得可憐,連縣級站都算不上,只是一個鎮上的車站,除了最普通的綠皮火車,幾乎沒有別的車會在這裡停靠。出站口的工作人員是個大媽,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我的車票,就揮手放行了。 出了站,就被青山包圍了。 鎮子也在青山的懷抱裡,面積很小,總共只有一條大街,雜七雜八的店鋪就開在街道兩邊。我記得小時候,是很盼望跟著爺爺來鎮上的,一般都會得到些糖果之類的好吃的。 在小孩眼裡,其實這些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打量著已經多多少少有了些變化的鎮子,悄悄地嘆了口氣。 坐著鎮上的公交車,在奇窄無比的水泥路上顛簸了二十分鐘之後,接下來的路就只能靠自己的雙腳了。 山並不是很高,路也並不算難走,我有些擔心穿著高跟鞋的鈴,她卻並沒有抱怨,只是不停地避開坑坑洼窪和石頭,小心地走著。 我也提議過,不如她鑽進銅鈴裡,被我背著,這樣會輕鬆得多,她卻一直堅持要自己走完全程。於是我也並不再勸,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和她一起慢慢地走。 我知道,這對鈴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
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在日落之前,我們終於走到了目的地。 遠遠地看到道觀的門開著,幾個小道士在裡面走來走去,有個眼尖的,先一步看見了我,急忙跑著報信去了。 鈴握住我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很快,師弟就接到消息,從觀裡出來了。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歲,看起來卻很成熟穩重,穿著深藍色的道袍,眼睛裡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歡喜。 “師姐,你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鈴把我的手握著緊緊的,有些疼,我不能動彈,只好站在原處,等他走過來。 他走到我面前,接過行李,望著旁邊的鈴。 “師姐,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嗯,是的。她叫……” 我還沒來得及介紹,旁邊的鈴就把話接了過去。 “你好,我是胡鈴。” 鈴說著,就把手伸了過去,師弟沒有去握她的手,只是微笑著,抱拳行了個禮。 鈴愣了下,把手收回來,有些沉默。 我握住她的手,涼涼的。 這時原先在觀裡的幾個弟子也都出來迎接了,一時簇擁著我,問長問短的,一同往觀裡去了。 我很久沒有回來了,道觀卻還是原來的樣子,並沒有多少變化,門還是那扇門,窗還是那扇窗,連我小時候差點跌進去的那口井也都保持著原樣,井口的青石被繩子磨出一道道的溝痕,摸上去光滑得很。 行李被師弟拿去了客房,我站在院子裡,看著鈴走來走去的身影。 自從來到這裡,她就有些激動,要么呆呆地看著院裡來來往往的小道士,要么盯著師弟,在他跟前轉來轉去。 “鈴姐……” 我朝她招招手,她很快就走了過來。 “鈴姐,你有看出什麼門道了麼?” “不會有錯的。”她似乎很肯定。 “你確定嗎?” “就是他。” “啊?” 我一直認為鈴要找的人是蘇揚,看到她這麼肯定師弟,心裡頭不禁有些疑惑了。 按理說,轉世投胎的話,變成男人倒也正常,只是我從小跟師弟一起長大,實在很難想像這傢伙前世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長得跟蘇揚一樣的女人。 怎麼想都覺得不習慣。 吃飯的時候,師弟特地過來同我們一起吃,席間我們偶爾聊幾句天,多半是鈴問,師弟答,我只是旁聽,並不怎麼說話。 即使只是稍微觀察下,也能看出師弟對鈴很客氣,也很冷淡,回答問題時也往往很簡短,含糊了事。起先我以為這是在年輕女性面前的拘謹所致,仔細琢磨之後,發現他是真的很冷淡。 我跟師弟從小一起長大,他的性格甚麼樣子,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待人接物雖然不熱情,卻也絕對不會對客人這麼疏離,總不會是為了避嫌吧? “你怎麼都不說話的,難道幾天沒見,會害羞了?” 我故意逗他。 “沒有,我只是有些心神不安。” “哦?莫非是見了美女,才這麼心神不安?” “師姐……” “小夏……” 兩個人同時出聲,鈴在桌下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 “好啦,我知道啦……” 連個玩笑也開不得了。 半夜的時候,我問了鈴一個問題。 “他根本不記得你了,對吧?” 鈴默默點頭,其實就算不問,我也早已心知肚明。 “明天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理解似的拍拍她,現在的情況,似乎並不適合久留下去。 “我要留在這裡。”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要留在這裡。” 鈴看著我,又緩緩地說了一遍。 “鈴姐,這裡可是道觀啊,而且……而且……” 而且他根本不認識你,也想不起來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是前世搭救你的那個人啊! 在一遍遍輪迴中,記憶早已模糊,靈魂也不復當初,連軀殼都變得陌生起來。 即使是為了這樣一個人,你也想要留下來嗎? 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口。 如果這是鈴的選擇,我也沒有乾涉的權利。 只是,人妖注定殊途,更何況是處在敵對面的道士與狐妖呢? 沒有人能保證這一次會不會還是悲劇。 鈴似乎知道我在擔心什麼,輕輕抱住我。 “小夏,你不要想太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從我被封進銅鈴里之後,我想了很多,最初我很怨,很恨,很不理解,漸漸的我就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是妖,她是法師,她本來可以在最初就殺掉我,卻並沒有那樣做。而是救了我,為我治傷,即使在最後,她也沒有殺掉我,只是把我封進了鈴裡。我想,她應該還是在乎著我的吧?這樣想一想,心裡也就不那麼難受了。” 鈴的頭髮拂在我的臉上,癢癢的,我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來到這裡的那刻起,我就決定陪在他身邊了,不管以哪種形式,至少我想好好地看著他度過這一生,吶,小夏,人的一生這麼短,這點時間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鬆開我,看我仍然有些悶悶不樂,便又笑了。 “其實啊,你看這里山清水秀的,是個上好的修行之地呢。我早早地來佔了好地盤,以後修煉成九尾狐,回去看你,多拉風,對吧?” “是啊,真的很拉風呢。” 我勉強笑了笑,只想趕快逃離鈴的目光,便披上衣服。 “我出去走走。” “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了,我去看下我爺爺。” 謝絕了鈴的陪伴,我摸索著出了門,朝著記憶中爺爺的墓地走去。 山里沒有路燈,只有一輪明月,我就著清冷的月光,尋到了爺爺墓前。墳墓周圍十分潔淨,看得出來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山風很冷,我裹緊了衣服,尋了處平坦地方,往石碑上一靠,也不說話,就只是那樣子發起呆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個溫和而沙啞的聲音輕輕傳到我耳朵裡來。 “夏啊,莫坐這裡,要著涼的。” “爺爺!” 我幾乎要哭起來了。 自從爺爺去世以後,我經常半夜三更跑來這裡,希望能看到他,可惜無論怎樣,他都沒有出現過。 “夏啊,莫回頭,趕快回房吧,要變天了。” 天似乎暗了下來,月亮也不見了,山風吹得更勁了。 我被看不見的力量驅使著,渾渾噩噩地回到了道觀門口,遠遠地就看到鈴正在中間的院子裡走來走去,看見我,一臉驚喜。 “小夏啊,你去哪裡了?我正想出去找你呢。咦?你臉色怎麼這麼白?不舒服?” 鈴向我走了過來。 總覺得,有種不妙的預感。 我想要阻止她,突然有種強烈的想法,阻止她過來。 “別過來!” “小夏?” “你回去,別過來!”
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我眼前閃過,耳朵裡聽到轟隆一聲炸雷。 鈴站立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焦黑的大坑,她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小小的獸,蜷縮成一團,一動也不動。我衝過去把它護在懷裡,禁不住失聲痛哭。 都是我害的,如果不是因為我,鈴又怎麼會變成這樣! 冰涼的雨水終於從天而降。 片刻之後,被我的哭聲引來的師弟才把我從雨中拉出來,他甩了一塊毛巾給我,又拿了另一塊,細心地擦起懷中的狐狸來。 “你再傻傻地哭一會兒,它可就真沒命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我只顧傷心了,根本就沒仔細看它的死活。 “經過天劫,還能活下來,也真是命大。”師弟把狐狸輕輕放到床上,給它蓋上被子,轉身看我,神情有些嚴肅。 “師姐,它就是你帶回來的那個朋友吧?” 我無法否認,因為這是事實。 師弟笑了。 “其實我也正奇怪呢,你為什麼要帶只狐妖回來,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問。而且看它的樣子,似乎也不像會傷害你的樣子,也就沒管它了。只可惜,它還是沒躲過天劫啊。” “你早就發現了吧?” 他點點頭。 “不趕盡殺絕嗎?這是狐妖啊?” “現在它只不過是普通的狐狸而已。” “拜託你件事,好嗎?” 我懇求地望著他,他仍然溫和地笑著,有些略微的羞澀。 “師姐有什麼事,吩咐我就是了,哪裡用得著拜託啊。” “請收留這只狐狸吧!” 隔天,狐狸便恢復了生氣,已經開始滿院子跑著玩了。它的毛是赤紅色的,跑得快了,便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觀裡的道士們都挺喜歡它,它也不怕人,尤其喜歡跟在師弟身後轉來轉去的。脖子裡用紅繩吊著個小鈴鐺,叮叮噹當的,讓觀裡變得熱鬧了不少。 你覺得幸福嗎?鈴?
送我去車站的路上,師弟摸出一個木牌,說是蘇揚上次來時落下的,讓我捎給她。 這時我才驚覺,他和蘇揚竟然是認得的。細問之下,更加吃驚,原來蘇揚竟然是他的堂姐? ! 人生真是奇妙,不同的人之間,用一根細細的線就可以彼此相連。在這個世上,有些人的靈魂是純粹的,有些人的靈魂是殘缺不全的,有些人的靈魂是與別人互相滲透的。或許有那麼一個靈魂,在輪迴的過程中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帶著軀體的記憶投生在人間,另一半靈魂,則帶著對前世的不捨,投生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是這樣嗎?鈴? 柔和的風吹在我臉上,癢癢的,像髮絲的觸感。 回程的心境與來時不同,似乎輕鬆得多了。 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來接站的遙。他正在四處張望,待一看到我,便笑了起來。 那是即使在寒冬臘月裡,也能讓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我三步並做兩步,一下子撲進他懷裡,下一秒就被大衣裹住。 “我們小夏似乎變得會撒嬌了呢。” “不然我還是出來好了……” “不……這樣就好。” “清明呢?” “他在店裡,我出來接你一起回去,晚上想吃什麼呢?” “隨便什麼都好。” “真是高難度的題目呢。” “那好吧……吃不死人的就行。” “你也太小瞧我了……” “遙?” “嗯,怎麼?” “你是不是得老年癡呆症了……” “……” 11月18日,夜,忘川堂正常營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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