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噬魂影

第11章 十一、“你來了。”

噬魂影 燕垒生 9204 2018-03-22
火車站亂糟糟的都是人,到處都一樣,常德的也是如此。 我走出車站,有些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城市。這個位於洞庭湖西部的城市這些年發展得也很快,和東部先行發展的城市一樣,到處都是基建工程,塵土飛揚,天空也灰濛蒙的。 溫建國留下的信沒說射工村到底在什麼地方,要找到那個村子實在有如大海撈針。幸好在他的小說裡留下了一些痕跡,他說他是從長沙出發到的常德,本來要去鳳凰武陵一帶一遊,但是在沅陵坐錯了車才到的射工村。這個路線大概不是瞎編的,這樣的小村子地圖上自然不會有,但這個範圍卻大大縮小了。 那個金佛還在井裡麼?我不知道,但溫建國肯定沒有帶回來。似乎有種奇異的感覺告訴我,在那個偏僻的小村子裡,那口被石板蓋著的井裡,仍然有一個沉甸甸的金佛。

金佛。十五千克以上。 如果找不到,那就當是旅遊吧。我解嘲地想,活到現在,天南海北去過不少地方,但還從來沒正經旅游過。 湘西一帶很閉塞,所以一直沒什麼發展,這些年鳳凰卻因為閉塞而名聲大噪,成為一個旅遊勝地,來往的遊客相當多。過年這些日子也算旅遊旺季,我原本以為會到一個幽靜得讓人心悸的地方,沒想到所到之處人來人往,簡直比菜市場還熱鬧。 走出火車站,我按了按皮箱。箱子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幾包煙和一些換洗衣服,加起來還沒皮箱本身值錢。坐火車到常德,這一路也累得叫人害怕。接下來的行程已經沒有鐵路,想想要輾轉換乘顛簸不已的汽車,我就幾乎失去了勇氣。可已經到了常德,總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幸好坐船可以直達。我到碼頭買了張去沅陵的船票,發船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還早。我在常德街頭找了個小吃店坐下,叫了點吃的填填肚子,摸出煙來點著了,想著一路的事。

居然真的沿著溫建國走過的路線出發了。想著幾天前還在取笑自己想入非非,我現在也只有苦笑。然而,我畢竟還是出來了。 吃的端上來了。湖南飯菜口味很重,可是我吃下去卻覺得淡而無味,似乎味蕾都已經破壞殆盡,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是想著那個夢。 胡亂填飽了肚子,付了錢,走出這小店。以前各地有各地的風貌,不過現在隨著舊建築被推倒,不論哪裡建起來的都是差不多樣子的房屋,也沒什麼值得一看的。在街上逛了一圈,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就去碼頭等船。 從常德坐船沿沅江南下,一路上風光旖旎,山清水秀。閉塞也有閉塞的好處,由於廠礦很少,幾乎沒什麼污染,連天空都特別藍。坐在船尾看著兩岸景緻,時而有幾艘木船從邊上駛過,過險灘時還有拉縴的縴夫光著膀子拉著船而過,聽著縴夫的號子,幾乎有種誤入過去的錯覺。

天很冷。站在船邊,江風吹過時,臉上也感到一些刺痛。我從摸出一根香煙,又從褲子口袋裡去摸打火機,剛伸手進去,倒是先抓住了袋裡的鑰匙。鑰匙很大,打火機被埋在鑰匙堆裡了,我把打火機和鑰匙都拿了出來,這鑰匙圈上掛著不少鑰匙,不過很多都是單位裡的,現在已經沒有用處,我還沒有清理過。可風太大,打火機一時點不著,正想到艙裡點著了再出來,邊上伸過一隻手來道:“請吧。” 那是一隻很高級的名牌防風打火機,隨著清脆的聲音,打著了火,我湊到上麵點著了道:“謝謝。” 那是個穿著高檔風衣的中年人,想必是成功人士出來旅遊的。他把打火機放回口袋,微笑著道:“出來玩的?” “是啊。”我點了點頭,“反正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趁這時候出來玩玩。”

“年輕就是好啊。”他嘆了口氣,“我在你這年紀還整天找飯吃呢,哪兒能旅遊。” 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我現在連飯碗都還沒找到,要是這一趟真成了旅遊,那叫窮開心。我不想再多說這個,打岔道:“老兄,你在做哪一行的?” 他笑了笑道:“什麼都做,主要是去到處收點古玩。” “很累吧?” “不容易啊,”他嘆了口氣,“好歹現在也有了經驗,比以前好多了。不過要看了走了眼,還得賠本。” 他衣著光鮮,看樣子也不是常賠本的人。我道:“這行當好不好賺?” “要是弄到一個好東西,總能賺個十來倍吧。”他似乎不想多談這些,我也知道他們這些收古董的人賺頭何止十來倍,我就听說過以前有個收古董的花兩百塊錢買下四扇雕花窗,後來在蘇富比拍賣行上賣了上萬美元的事,要是做得好,成百上千倍的賺頭都有。只是他既然不想說,我也不好多說,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一陣,他忽然問道:“你要去哪兒?”

“沅陵。” “沅陵啊,”他像想起了什麼,“那是個好玩地方,有不少古建築。” 聽他的意思,想必在沅陵一帶收過不少古董,也賺到了錢,所以才是好地方吧。我是想先去沅陵,在那兒再打聽消息,順口道:“對了,你知道有個叫射工村的村子麼?” “我去過。” 我本來只是隨便問一問,聽到他這句回答,一時居然還沒回過味來,怔了怔後,我登時感到一陣欣喜,摸出本筆記本,湊近了些道:“是哪兒?這射工村在哪兒?你給我畫個地圖吧。” 消息居然來得如此順利,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給我畫了個草圖後,忽然道:“那是個很偏的小村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收過一個漢碗,做工也不算好,有缺口。你去那兒做什麼?”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不敢對他說實話,順口道:“那兒有個親戚。”剛說完就有些後悔,如果他問我既然在射工村有個親戚,怎麼會不知道射工村在哪兒,那我可答不上來了。好在他似乎也沒在意,只是在盯著我的鑰匙圈看。

他看的是那個班指。 那個班指我現在又套不進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居然長胖了這許多,所以把它當成了一個鑰匙墜子,套在了鑰匙圈上。戴在手上樣子有些怪,套在鑰匙圈上卻顯得很別緻。我笑了笑,正想把鑰匙放回去,他忽然道:“能給我瞧瞧麼?” 他的聲音有些髮乾,如果不是我的錯覺,那聲音裡簡直有種貪婪。我把整串鑰匙給他,他指過來,翻來覆去地看著,突然問道:“哪兒來的?” 他這種問題實在有些唐突了,我略略有些不快,道:“朋友送的。”說著,伸手過去,他很不情願地把鑰匙還給我,看著我放回口袋裡,突然又道:“賣不賣?我出一百塊。”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道:“這個值錢么?”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不是太值錢。”剛說完,大概也看到了我不相信的樣子,又勉強笑了笑道:“這個班指做工很精細,上面還有鳥蟲書,大概是戰國時的東西,賣得好,也能賣個三四百。不過,你這東西亮地太多,銹色好像也是水銹,很有可能是贗品。”

“鳥蟲書?” 我又吃了一驚。我對書法並不太懂,但也知道鳥蟲書是種很古老的字體。我仔細看過這班指,發現上面刻著些很細的花紋,但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一直以為那和商周青銅鼎上的饕餮紋是一樣的,可聽他說那居然是文字。我又拿了出來,道:“你認得鳥蟲書麼?” 他吞了口唾沫,才道:“我也不認得。” 他這樣子很不誠實,我有點惱怒,把這串鑰匙放回口袋,道:“那就算了。” 他沒在說話,伸手彈了彈煙灰。江風很大,煙灰剛彈離煙頭時只是一條灰白的線,但還沒落到水面時就成了灰濛蒙一片了,轉眼被風吹得無影無踪。我的煙也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吸進來時變得滾燙,我把煙頭扔進水里,看著那點微弱的紅火無聲無息地淹沒在碧綠的水中。

“快吃飯了,走吧。” 他忽然把煙頭一扔,這麼說道。天也已快黑了,陰沉沉的似有雨意,看著夾岸連綿不斷的山脈,沒來由地就想到竹山那句詞,“壯年聽雨客舟中”。 在船上吃完了又貴又難吃的飯,我本來還想再向那人問問射工村的事,他卻像泡沫一樣消失了。而這時又下了一陣雨,我只能蹲在艙裡,湊著昏暗的燈光看了會書,下聽著沙沙的雨聲,以及江水拍打船底的聲音,不知不覺也有了倦意,可是我還不敢睡。 船艙裡有八個鋪,我的鋪在最角落裡。其餘七個人都睡著了,聽著此起彼伏的鼾聲,確認那些人都睡著了,我蓋好被子,才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繩套來,先套在右手上,繩頭繞過鐵床的縫隙,用牙齒幫忙,將左手綁在另一邊。 如果有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以為我是個變態吧。我有些想笑,可更想的是哭。綁好後,我靜靜地躺著,淚水也無聲地劃過頰邊。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陰沉沉的,細細的雨灑在身上,冰冷的刺痛。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間發現這並不是一個夢。是的,不是個夢。 船到沅陵時,天還沒亮。我被一陣喧嘩吵醒,先試了試綁住手臂的繩子。幸好,繩子相當牢固,沒有脫開。我在被子裡解開繩子,穿好了衣服下了床。從舷窗看出去。碼頭上燈火通明,正有艘貨船在卸貨。 天還早。收拾了東西下船,走在街上時仍是頭昏眼花,大概因為睡眠不足的緣故。還好昨天那古董商給我畫的草圖還在,從沅陵到射工村還得換幾班車,而且最後一段只能自己走。來的時候曾經覺得這是件很簡單的事,但這時卻一下子沒什麼信心。找到車站買了張去那個縣城的車票,大巴已經停在站裡了。我拎著裝滿衣服的箱子走進車子裡,車上還一個人都沒有。我坐了一會,打了個盹,模糊中周圍變得喧囂起來,那是早行的人。在湘西難懂的方言中,在初春料峭的寒意裡,一切都如此陌生。我拉了拉衣領,讓自己縮進衣服裡,好像這樣就顯得有自己的世界了。

從沅陵出發,三個小時後,車子到了沅陵的一個屬縣。車停下來的時候,雖然沒下雨,但天還是很陰沉。去射工村附近的長途車一天只有兩班,一班還有十幾分鐘就要開了,還有一班是下午一點發車。我不想弄那麼急,買了張下午的車票後在鎮上閒逛,看看街景。湘西的這些古鎮如果搬到沿海一帶,一定是個受人追捧的旅遊勝地了,街道兩旁大多是清末或民初的建築,有些還要久遠,繞了一圈後,我還發現一個保存完好的小牌坊,上面寫著“泣血完貞”,不知是個什麼典故,但只看這四個字,那準是個血淋淋的故事。只是看到這個血字就讓我很不舒服。 在街上找了家乾淨些的小飯鋪坐下,跑堂的饒有古風地過來招呼。湘菜館名聲很大,但也太辣,在常德吃的那一頓已經讓我領教過了,雖然吃不出太辣的味道,可吃起來不好受。我要了一碗牛肉米粉和兩個珍珠肉捲,一個人坐在窗邊悠閒地吃著,一時間竟然不知身在何處。湖南的米粉是用生米和熟米混合著做的,咬起來很筋斗,那珍珠肉捲也是用面皮包著肉末和糯米再油炸做的,倒也不太辣,味道應該很不錯,可是我吃在嘴裡仍然像在嚼一些紙片。 正吃著,突然一個人影閃過我的眼角。我正在咬著那根肉捲,差點就沒注意。等我抬起頭,那人卻已經走遠了,從窗子裡望出去,外面的芸芸眾生和我自己一樣,面目呆滯,行色匆匆。 我搖了搖頭。我身無長物,身上的錢也不足以引起黑社會注意,這些多半是在胡思亂想了。吃完了飯,跑堂的過來結帳。錢倒也不多。我從口袋裡摸著錢,突然又有點怔忡。 那個人很有些熟悉,可不論我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難道是……那個姓陳的警察?我被公安局盯上了?馬上我又把這個念頭推翻了。警察總不會懷疑我到牢裡殺了溫建國吧?可如果不是警察,那人是誰?因為只是一瞥,很是模糊,印像中好像並不認識這個人。 “十三塊。” 跑堂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正一臉懷疑地看著我,我把手插在口袋裡半天不拿出來,大概也讓他覺得我有賴賬的可能。我道:“好的好的。”從袋裡取出錢包來數了錢給他,拎起包走出去。出門時,我又回頭看了看身後。 這是條長長的巷子,石板鋪就,寬約三米,兩邊是些不知多少年曆史的小店鋪,仍然用那種大口玻璃瓶當貨架,裡面盛著些糖果和餅乾之類。已經快中午了,有個人正坐在門檻上拔著一隻雞的毛,嘴裡叼著根煙,哼哼著一支地方小曲的曲調,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沒有人。這個世界的任何角落對於我來說,都是充斥著陌生人,與我無關,我與他們也無關。我搖了搖頭,在心頭重新計算起那個金佛的價值來。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忘掉太多的胡思亂想,太多的恐懼。 午餐仍然食不甘味,吃的也不多,過不了多久就覺得肚子又有點餓,我到一個小店裡買了兩塊巧克力。這種高熱量的糖果雖然吃下去仍然不是個味,可是吃一塊也能頂上半天了。我吃了一塊,卻實在吃不下去,把另一塊巧克力放進口袋裡。 下午一點,那輛開起來就發出可怕的解體聲的汽車在發出一股中人欲嘔的汽油味後終於出發了,周圍是一片難懂的方言,讓我有種像是陷身泥淖的感覺。汽車一步三搖地一路顛簸過去,我擠在車子裡,一陣倦意襲來,恍惚中,車窗外變得越來越暗,似乎要下雨。我出神地看著窗外,直到發現外面變成一片模糊,再看不清楚。雖然害怕入睡,可是我彷佛跳進一個沼澤里,不論怎麼掙扎,還是不斷地陷下去,陷下去,直至沒頂。 “你來了。” 一個聲音突然從頭頂響起。我吃了一驚,這聲音是從頭頂響起的,難道那人坐在車頂上麼?這輛車很陳舊,車頂是個貨架,可以讓人放包裹的,可如果說那裡有個人,實在讓人難以理解。我疑惑地想抬頭,可是頸椎卻像鐵鑄的一樣動也動不了,只能把眼睛翻上去。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鏽跡斑斑的鐵皮頂,這輛車可能快要報廢了。我有些想笑,但馬上愕然地發現臉上的肌肉彷彿凍住了一樣,根本動彈不得。 “你終於來了。” 那一定是我在做夢了。 一想到這些,我就下意識地朝自己的雙手看去。手上,昨天被布條勒過的痕跡已經消失不見,看上去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雙手。從眼角看出去,周圍的人都像電影裡的慢放鏡頭一樣,以清晰可辨的速度張嘴、舉手,但沒有半點聲音。這種妖異的情景的確只會出現在噩夢中,我也清楚記得我曾經夢見過這樣的情景。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夏日的正午,我還在大學的自習室裡,突然眼前變得一片漆黑,那個看得熟而又熟的自習室一下變得詭異莫名,從牆角,不斷地有一個個半透明的人形擠出來,直到我因為驚嚇而發出聲來,卻發現自己原來是趴在桌上睡著了。 對,現在一定還是這個樣子。 我在心底這麼對自己說,可是,卻依然有些不安。這個聲音太逼真了,簡直不可能是我的幻覺。也許,我現在是種半睡不醒的狀態,昨天睡得實在太晚了。 快醒來。天啊,快醒來。 我默默地想著。這時的汽車也已經慢得像是停了下來,周圍的人都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可是我知道,在那些半張的和大張的嘴裡,依然在不時地發出一股股惡臭,在他們的皮膚下面,也仍然有粘稠如漿糊的血液在潮汐一般湧動。那些血液,粘稠的,西瓜汁一樣的清甜…… 這是幻覺…… “你果然來了。” 像是要打破我的論斷,這個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聽不出說話人的性別,聲音很尖,但又說不上是女人的聲音,卻又不像男人發出的。夢是現實歪曲的反映,可是這個聲音我怎麼也無法從現實中找到對應的。如果硬說要有,大概也只有電影裡那種故意變形的聲音了。 這不是幻覺! 我想站起來,可是身上卻如同壓著萬鈞重物,根本動不得分毫。這的確是個噩夢吧,我想。眼前一片昏暗,所有人都靜止了一樣,這的確不像是現實。我拼命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連手指都無法動彈。我愕然地看著周圍,那些男男女女仍然一動不動,不,也不是一動不動,而是極慢地動著。那些人的嘴在慢慢地張合,像魚嘴一樣,無聲,卻又毫不猶豫地張開,合上,慢得幾乎看不到。我拼命掙扎著,耳邊那個聲音越來越響,已經變成了一陣冷笑,仍然聽不出是男是女,而這笑聲也像陰影一樣無所不在。 “你終於來了。” 這聲音慢慢地說著,心滿意足的樣子。這種有條有理的話實在不像是我的錯覺,可是這周圍的情景卻又太不像真實。也許,這的確是我的幻覺,一定是了。 我想著,身體卻更加沉重,周圍的黑暗彷彿活物一樣蠕動,有種難以想像的幽深,像是一口古潭,深不見底,太深了,連水也變成了墨汁一般漆黑一片。 “來吧。你來吧。” 那聲音仍在響著,帶著蠱惑,也同樣讓人恐懼。恍惚中,我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邊,再踏出一步便會墜入萬丈深淵,就此粉身碎骨,可是這聲音仍在引誘我向前,讓我身不由己地走向前去,即使墜向空虛也在所不惜。 這是夢麼?這一定是夢了,可是,這個夢為什麼如此真實?不,我絕不能睡著。我的神經已經如同琴弦一般繃緊了,我知道自己睡著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不,我一定要醒過來,我現在是坐在一輛汽車裡,汽車很老舊,一步三搖,十分顛簸,邊上一個農村婦女正抱著一個籃子,小心翼翼地護著籃子裡的東西。裡面是雞蛋麼?雞蛋孵化後會變成小雞,如果沒孵出來就煮熟了,那叫喜蛋,家鄉話裡叫孵退蛋。那個蛋裡有一隻成形的小雞,有些還已經長了毛……如果沒有煮,打開後會有血水流出來吧,粉紅的,血水,帶著清甜的味道…… “啊!” 突然,像是有一道閃電擊下,電流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猛地站了起來。頭頂正是行李架,我站起得太急,頭“砰”一聲撞在架子上,將上面的行李也撞得一陣響,頭頂也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正恬不知恥地叫著,而周圍仍然很明亮,仍是大白天。車上的人倒是真的有一半目瞪口呆,張著嘴合不攏。 他們大概以為我是瘋了吧,我訕笑了笑,對四周道:“對不起,我想起件事,對不起。” 所有人都舒了口氣。那個被我嚇了一大跳的農村婦女打開蓋住籃子的包袱皮往裡查看著,車廂裡狹窄而憋悶,要是有個瘋子在裡面,所有人都定不下心去,但我現在的表現也明顯是個正常人。我坐迴座位上,也不管別人在偷偷地對我品頭論足,有些憂鬱地看著車外。 快到射工村所在的那個縣了。可是,離目標越近,我心中的恍惚更甚。在出發時我覺得自己這一趟出門實在是天經地義,理由充足,此時卻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必要跑到這個湘西的偏僻小村子去。為了那個金佛麼?以前曾看到過一則新聞,說一個日本女子看了一部美國電影,認為電影裡說的藏寶是個真事,獨自到美國去尋寶。看那個新聞的意思是說那個女子多半神經有問題,而我也該過了看小說信以為真的年紀了,怎麼會因為溫建國說的那個金佛就跑到這兒來?難道,我也已經瘋了? 想到這點,我不由渾身都開始發抖。 瘋了,真的瘋了。 在心底我這樣評價自己。中學生可能因為看了《少林寺》後真的跑到少林寺去學武功,這是有先例的,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就有孩子看了武俠小說後跑到蛾眉山學道,但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居然也會因為一個金佛而起意?如果文旦他們知道了,說不定真會取笑我吧。 腦子越來越清晰,睡意已蕩然無存。不管怎麼說,傻事已經做了,現在再回頭已經來不及,不管怎麼樣,就去那射工村一次吧。我自我解嘲地想著,說不定還真能找到那個金佛。 可是,照溫建國的說法,那口井裡該有個死人的,而那個柳文淵…… 溫建國的故事嘎然而止,我不知道柳文淵後面有什麼舉動,他說的那些話實在不像是現代的人說出來的,還有什麼正當十五的月圓之夕,實在更像一個不太高明的故事才會有的事,怎麼看都不像是真的。聽評書替古人落淚,那是個笑話,而我呢?說不定射工村並沒有柳文淵這個人,那豈不真成了社會新聞裡的一樁笑柄。 我毫不留情地挖苦著自己,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可是,儘管顧自對自己冷嘲熱諷,但我的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在倔強地告訴我,溫建國已經死了。 不但是溫建國,林蓓嵐也已經死了。 溫建國說的,決不僅僅是個故事,都是真的。想活的話,一定要去射工村。溫建國是這麼寫的。那樣的意思是說…… 溫建國已經死了!我的身子又猛的一跳。幸好,這次沒有喊出聲來。然而我有種想要大喊大叫的慾望。在這一瞬間,我知道了溫建國的結局。 是的,每個故事都有一個結局,溫建國也不例外。只是,我會不會是一個例外?我不知道。 天很冷,車廂裡卻很悶熱。可是我仍然覺得冷,冷得發抖,冷得嘴唇麻木。我用左手拼命掐著右手的虎口,只是手也幾乎麻木了,感覺不到痛楚,即使左手傳來的觸感也更接近於一塊木頭。 ※※※ 車子停下來時,揚起了一陣土。那個車站很是破舊,大概也是幾十年前留下來的,門口還留著幅文革時的標語,紅漆已經淡了許多。也許只有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裡,這偏僻的車站才會成為宣傳革命思想的陣地。 我拎著包跳下車時,被一陣灰土迷了眼。走到一邊,又從衣袋裡摸出支煙,接著從褲袋摸出打火機來點著,這個流暢的動作讓我一怔,反倒有種空落落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還想不起來到底毛病在哪兒,又伸手伸進褲袋裡。 我的褲袋裡空空的,那串一向很累贅的鑰匙不見了! 我心頭一沉。在這兒鑰匙沒什麼用,但回去的話,如果丟了鑰匙,那我得冒著被房東嘮叨的危險向他借鑰匙去配一個了。這時那汽車正在掉頭,準備進入停車位,我連忙追了過去,叫道:“等等!” 司機把車停好後,從車窗裡探出頭來道:“什麼事?” “我的鑰匙丟了,能讓我到車上去找找麼?” 這司機年紀不大,也許還沒到喪失同情心的年齡,他打開車門道:“你快點找吧,馬上要有人上車了。” 我跳上車去。車廂裡,彷彿剛有一群動物開過狂歡會,到處是果皮和痰跡,還有煙頭和雞毛雞屎之類。我走到方才的位置上,仔細地看著地上。按理,鑰匙不該掉出來,但也有能在不知不覺中掉出了口袋。可是我用腳撥開地上的桔子皮和煙蒂,仍然毫無發現。我不死心,從車頭到車尾找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這串鑰匙不算小,如果在的話,我不會發現不了的。 那司機拿著把掃帚在掃地,當我走到車尾時,他也快掃到車尾了,見我直起腰,他關切地道:“找到沒有?” “沒找到。”我有點沮喪,“大概掉到別的地方了。” “要不要緊啊?” “也沒什麼大要緊,謝謝了。” 我跳下車,外面的灰塵和陽光一起讓我瞇起眼。這串鑰匙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還好錢包還在。可是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小鎮裡,一來就丟了串鑰匙,實在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而那個班指因為是串在鑰匙圈上的,也一塊兒丟了,聽那個收古玩的意思,這班指好像還值幾個錢,實在有些可惜。 從這兒到射工村還有十幾里路,按那個收古玩的告訴我的路線,我要么走到那兒去,要么搭車。我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是出門碰不到便車,那我就馬上買車票回沅陵住一晚,觀光一下湘西古鎮的景緻,這一趟也不算白來。 我正要往外走去,那司機提著一簸箕的垃圾過來,大聲道:“同志,你要去哪兒啊?丟了鑰匙沒事麼?” 這司機的熱情倒是讓我感到了一絲暖意,我笑了笑道:“沒事。我去問問,有沒有去射工村的車子。” “射工村?那地方可不通車,去那兒做什麼?”他皺了皺眉,我正有些擔心他要刨根問底地問我為什麼去射工村,他馬上又道:“對了,正好我二舅每個星期都要去那兒一趟收貨,今天正是。我幫你打個電話問問,要是他還沒走,你好搭他的便車走的。” 我一怔。這個意想不到的便車居然沒讓我有半點興奮,在潛意識中,我甚至希望他聯繫不上。他已經跑進了車站的辦公室裡打電話去了,一會兒,興奮地跑出來道:“有了有了,他馬上就過來,你在這兒等吧。” 我道:“這個不好意思吧……” 他笑了笑道:“那算什麼,你在這兒等他就是了,本來就是順路。等一會要是我走了我二舅還沒來,那你看到一輛三卡過來就跟他說是阿東跟你說的。” 我也勉強笑了笑,道:“那多謝你了。”可心底卻實在沒什麼感激,雖然也明白人家是一片好意。 話音剛落,拐角處響起了一陣馬達的轟鳴,他跑到外面,叫道:“二舅!二舅!” 那是一輛三卡。這種車現在在沿海一帶已經看不到了,其實就是一輛裝了車篷的三輪摩托。開車的居然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我聽那司機一口一個二舅,本來還以為是個老頭呢。 三卡停了下來,那司機走到邊上道:“二舅,你這回要去射工村吧?這位同志也要去那兒,你帶他一段。” 我走上前去,遞了一支煙給他道:“要不方便也沒關係,我再想辦法就是。” 他把煙接過來插在耳根上,道:“上來吧。不過我是到大隊裡,離那村子還有一里多路,那段路你得自己走了。” 我笑道:“好的好的,沒關係,謝謝你了。” 我爬進車後的車廂裡,這三卡不算很小,但我坐進去後也已經顯得很局促了。他打著了馬達,我謝過那司機,還沒來得及坐穩,車子大大地咳了一聲,車後又冒出一股嗆人的油煙,已經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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