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噬魂影

第2章 二、活的影子

噬魂影 燕垒生 8505 2018-03-22
電梯裡亮著燈,裡面也乾乾淨淨,可是又那麼地空虛,彷彿走出一步就會掉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裡。我以前做過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在路上走著時,突然腳下一空,身體一下子直直落下去,像是永遠都到不了底地落下去,可是睡意仍然像膠水一樣覆蓋在身上彷彿一個厚厚的繭子。這個夢我做了好多次,大概我小時候有點恐高症,直到現在還有些殘餘吧。 我抓了抓頭皮,讓自己清醒一點,走了進去。 電梯在下去時,發出了一點輕微的金屬碰撞的響聲。這部電梯質量不算太好,用了沒幾年就有響聲了。門關上後,好像一下子與現實脫節了,在這個只有一兩個平方米的鐵皮圍成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人。 電梯在不斷下沉。當電梯剛開動時,稍許有點失重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極為不適,如果不是害怕走昏暗又漫長的樓道,我是寧可走下去也不願坐電梯的。說實話,儘管早就是個成年人了,可是我仍然害怕黑暗,害怕一個人呆在黑暗的地方,今天不知為什麼,心中的懼意更如夜霧一般濃厚。在家裡,因為一個人住,每天晚上我都要開著檯燈睡覺,在睡前看書,直到沉入夢鄉。

幸好,電梯還算快,至少這短短的一瞬還不至於讓我崩潰。當電梯門重新打開,我幾乎覺得那是再生,逃一樣的衝出大門。外面車水馬龍,很是熱鬧,空氣冰冷而污濁,帶著些汽油的味道。這幢寫字樓的底層開著一家超市,因為快到聖誕節了,門口裝飾著兩株聖誕樹,上面掛著彩色的小燈泡、小擺設,以及一些冒充白雪的棉花。雖然中國人信基督的不多,可對於商人來說,每個節日都是商機,只要能賣東西,他們連盂蘭盆節也會炒作的吧。 我在超市裡買了兩包方便麵,因為沒有公交了,便叫了輛出租準備回家。進車時,我又回頭看了看那幢樓。樓裡仍有不少房間開著燈,這所的寫字樓裡說不出有多少家公司了,看來除了李穎,還有好幾家公司也在加班。 會有個青年才俊開車來接她的吧,我有點酸溜溜地想著。魚配魚,蝦配蝦,青蛙配的是癩蛤蟆,對於她來說,我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同事而已。

回到家裡,我煮了點水準備泡麵。平常我會去快餐店對付一頓,偶爾也會買點菜來自己做上一餐,但是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我定可吃一碗熱騰騰的垃圾食品。 趁著水沒開,我打開了電腦,準備上一會網。我這樣的單身漢,好像也沒有太多的娛樂了,每個月的薪水除了養活自己,付房租,再寄一些回去給鄉下的父母,剩下的也只能上上網。要是買房的話,要應付不斷上漲的房價,我除非向修道的仙人學會辟穀才行。 連上線後,我打開了QQ,先掛在那兒,自己找一點資料。我自己也在寫一點小說換幾個菸錢,也只能趁這時候寫寫,雖然我寫出來的東西能換的也只有幾個菸錢而已。 QQ還在一閃一閃地準備登錄。今天不知道是接入不好還是服務器有問題,登錄很困難。好在我開QQ幾乎是習慣而已,現在差不多從來不和人聯繫了,除非和一些我手上的作者。

我打開寫了一半的一個小說,準備今天再寫一段,剛把字體轉好,突然QQ發出了一連串的響聲,一個信息窗口跳了出來,不住地閃動。那是網友在我下線後給我發的留言,以前也有,但好像從來沒這麼多過,而且還是一個人發來的。我不知那人是誰,把那小說最小化後,點開了窗口。 那是溫建國發來的。他用的頭像是個英俊小生,和他本身的樣子形成強烈對比,不知道他有什麼急事,第一條信息是:“你在嗎?” 我點了“下一條”,下一條信息赫然寫著“救救我吧”,連標點符號也沒有。他這人以前從來沒有這麼一驚一乍過,現在不知怎麼回事,難道是寫恐怖小說寫得神經衰弱了? 接著點下去,下面盡是些差不多的留言,竟然有七八條,都是沒頭沒腦,語無倫次的歇斯底里。看著這些,我不禁有點擔心,不知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可是現在這麼晚了,他又不是我什麼人,我總不至於深更半夜到他家去吧?

“出什麼事了?” 我這麼回了一條。本來他沒上線,我也沒指望他會回話,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哪知我剛一回,QQ上,他的頭像一下跳了出來:“救救我,快救我!他們找到我了!” 他說得急不可耐,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什麼人會找他?我和他算不上有多深厚的友誼,無非是編輯和作者的關係,可也知道他這人向來是不要事的,從來都懶洋洋的,也沒有什麼花錢的毛病。他會有什麼仇人,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他們是誰?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剛把這話重新發一遍,可是溫建國卻沒有再回話,他的頭像又一下消失不見了。那是因為他是隱身登錄的吧,隱身登錄後,如果長時間沒有對話,頭像會消失不見的。不知溫建國犯什麼病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又不見人影,我又給他發了一條,可是等了半天他仍然沒有回話。

不去管他了。他這人實在有點古怪,也許是寫小說寫得走火入魔。可是很倒霉,這幾天我老會夢見他,可能因為他的小說一直沒交出來,以至於我記著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這時電熱水壺響了起來,水開了。我把熱水沖好,給自己泡好了面,捧著那兩包合成一碗的方便麵重新坐到是電腦前。方便麵是標準的聞著香,吃著不是個味的垃圾食品,但是這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捧在手裡,仍然有種溫馨的感覺。我打開了本地的電影網站,開始看一部香港的鬧劇片。 看了一陣,手裡的麵碗不那麼燙了,我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方便麵也都是一個味,在誘人的包裝裡都是千篇一律的東西,調料咸到可以醃鹹菜,加一點青菜、胡蘿蔔以及肉的碎碴,而表面上卻恬不知恥地印著誘人的圖案,號稱這是什麼牛肉海鮮面。面雖然談不上好吃,但一碗麵下肚,身體有了些熱量,覺得有點舒適之感,儘管這種舒適廉價到只是兩包方便麵而已。吃完面,那部無聊的鬧劇片也看得索然無味,我把播放軟件關了,準備用剩下的熱水洗個腳睡覺。

洗著腳,我看著因為陳舊而有些變色的牆壁,突然一陣心酸。這房子是我花了一個月四百租的小房子,地方偏僻,房子老舊,我也只能住這樣的房子。可偏偏在我一個人洗著腳,對著一片的昏暗時,卻突然想起了小時候那些大言不慚的豪言壯語。 那都已經過去了。 我把洗腳水倒進了抽水馬桶裡。水流下去時發出了一陣陣的“咕嚕”聲,像是下面有一個巨大的怪獸。 睡下後,仍然惡夢不斷,我夢見了我站在一個巨大的台階上,而溫建國居然和前些天一樣,又闖進我的夢裡來。即使是在夢裡,我仍然知道自己在做夢,而夢見了他而不是一個曲線玲瓏的女子,多少讓我有些不快。他站在台階的上一層,正向我拼命地說著什麼,可是像一部默片一樣,他的動作做得熱鬧,卻什麼聲音也沒有。我看著他做著瘋狂的手勢,整個人像是沉入了一瓶墨水里一樣漸漸消失,心裡也沒什麼感覺。

當我被鬧鐘吵醒時,只有六點半。因為要上班的話起碼得在路上花半小時,我每天也必須在六點半起床。冬天的早晨亮得晚,六點半時天還黑糊糊一片,天空裡也像潑了一團摻著墨汁的膠水。一看到天色,不知怎麼,我又想起了昨晚夢裡見到的溫建國。 在夢裡,再奇怪的事都有點視若無睹,似乎一切正常,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夢見的溫建國實在夠恐怖的。夢裡的他不像個活人,身體也如同個啃咬過的蠟人一樣到處是缺口,所以我夢見他幾乎和古書裡受天譴在地獄受苦的惡鬼差不多。作為一個男人,夢見他總有點說不出來的不適,我想我不會有同性戀傾向,在路上看到一個美男和一個美女,我絕對是對著美女目不轉睛,看得津津有味。可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會夢見他,他幾乎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記得以前讀過一個幻想小說,說有一個人能進入別人的夢裡去偷窺別人的內心世界。溫建國肯定不會有這樣的本事,可是我總覺得他好像也是在偷窺著我內心一樣。

就如同暗夜行路,卻突然發現身後巷子的拐角處有個人站在那兒,偷偷地看著你。 我刷了刷牙。也許感冒了,嗓子有些不太舒服。洗漱完畢,下樓買了些早點吃了,擠了輛公交到公司去。除非是因為起床太晚,平常我都習慣坐公交,這樣省些錢。到了公司,今天因為出去搞活動的同事都已經回來,昨天還空空蕩蕩的辦公室又熱鬧起來。我坐到自己電腦前,打開了,正要看看昨天做的清樣還有沒有要改的,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道:“阿康,昨天和李穎的感情交流得怎麼樣?” 那是一個外號叫“文旦”的同事。叫他文旦,因為他說的話一向很酸,而臉又圓又光滑,活像那種水果的表皮。我把一疊稿子理理齊,道:“不怎麼樣,都在做自己的事。” 他詭秘地一笑:“不要騙我,今天我們公司這個美麗的花瓶可沒來上班,你該知道點內幕吧?”

“沒來上班?”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有什麼事麼?” “剛才她打電話給老總說身體不舒服,請一天假。”他突然怪模怪樣地笑了起來,“昨天你們一塊兒呆了一天,難道你都不知道她有什麼病麼?” 李穎有病麼?昨天她還生龍活虎的呢。我剛想說,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剪斷了。這麼說出口的話,一定會被他們抓住小辮子。我倒沒有什麼,就怕李穎以為是我故意在造她的謠言。我道:“這也沒什麼奇怪吧,吃五穀生百病,人都會有個頭痛發燒的。” “為什麼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和你共處一天就生病了?”他笑瞇瞇地,但明顯話裡有些酸味。他這是在吃醋吧,他也是個李穎的狂熱追求者,但是李穎卻同樣連正眼也不看他。 “無聊。”我有些厭煩了,“拜託你想想吧,我這種窮小子,才貌都沒有,人家李穎根本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他看了看我,點點頭道:“這倒也是。” 他雖然同意我的話,可是卻更讓我覺得難受。這的確是實話,可是實話像一把刀子,毫不留情地捅在我身上。 我把溫建國的那個小說清樣打了一份送到老總辦公桌上。我們是家小刊物,老總對於清樣要全部過目的,防備有什麼犯忌的東西登了出去,弄個雞飛蛋打。我送上去時,他正翻著李穎送上來的清樣,我把東西交給他,又看了看李穎的位置。她的位置空著。 她是生病了麼?也許是和男朋友玩得興起,不想上班了吧,所以昨天才會加個班。我心底隱隱地有些疼痛。 因為清樣弄好了,今天我可以輕鬆許多。我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體,看著周圍的同事。昨天,這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現在卻像一個擁擠的玩具盒,裡面擠滿了忙亂的人。那些人也如同塑膠做的玩具一樣做著自己的事,忙忙碌碌,卻不知道到底做什麼。 在這兒,我慢慢地磨掉歲月的棱角,或者,更確切地說,歲月磨掉了我僅存的棱角。我突然又有了一陣傷心,說不上是什麼,只是傷心。 到了下午三點,傳達室的老胡上來送今天的報紙。那是今天的晚報,文旦拿了張報紙看著,我正想過去也拿一張報紙看看明天的天氣,剛走到他身邊,他突然大叫小怪地叫道:“哇,又出殺人案了!” 這個幾十萬人的小城市裡,隔三岔五出件把殺人案也並不奇怪,不過殺人案出得也真的比較多,前兩天剛見到社會新聞上說郊外出了一件殺人案,一個性產業工作者被人大卸八塊包成一包扔在河裡了。現在是新千年開始的頭幾年,可是仍然有種世紀末的瘋狂,與新聞上不斷的戰爭、飢荒比起來,這些小小的殺人案實在無足輕重。 我揀了張報紙,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揀還能看得下去的新聞看著。那張報紙是千篇一律的對大好形勢的歌功頌德,實在沒什麼可看的。我翻了兩翻,正覺得無聊,一張報紙放到我身邊:“阿康,換一張。” 那是文旦。我把手裡的報紙遞給他道:“看這麼快?” “還不就是這幾條新聞,”他打了個哈欠,“跟李穎弄來的那些消息差不多了,看看就知道信不過。” “反動!”我笑了笑,指著報紙上的一條消息道:“難道這個也和李穎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一條花邊新聞,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說的是一個現在經常見報的僑商失踪的消息。那個僑商生意做得很大,國內很多地方都有他的產業,本市也正在策劃一個項目,算是市領導招商引資的政績。不過幾天前那僑商突然生了重病,把那些領導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文旦掃了一眼,道:“那是有錢人的事,我可管不著。” “對了,李穎到底生什麼病了?” 他帶著點酸溜溜的神情道:“誰知道,大不了是個月經不調。” “噗”的一聲,邊上另一個同事把含在嘴裡的一口水都噴了出來:“文旦,你這張嘴真夠臭了,還好李穎沒在,不然非撕你的嘴不可。” “撕丫國嘴。”邊上另一個同事也笑著說了一句。這句《分家在十月》裡痞味十足,而又帶著一股說不出曖昧的台詞讓邊上看過那個惡搞電影的人都笑了起來,辦公室裡倒是其樂融融。 在一片笑聲中,我卻突然又感到了一陣寒意。恍惚中,像有一隻長著利爪的手懸在這些正笑成一片的人們頭頂,惡毒而危險,但那自然是我的胡思亂想,房間上面瀰漫著一股香煙的煙氣,另外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些污漬而已。 是因為昨晚上看到溫建國的那幾條信息吧?他發過來那沒頭沒腦的消息,現在想起來仍然隱隱地有些害怕。不過他就算也從事性產業,也一定不會被分屍的吧。我滿懷惡意地想著。聽說那些大酒店裡就有這樣賣身的男青年,只是這個職業憑我的條件只怕也不能做。 要下班時,老總把我叫了過去,讓我把李穎做的清樣再修訂一下,然後就可以送印刷廠付印了。在這批編輯中,我大概是屬於最沒用的一個了,所以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最後都拿到我跟前。老總這麼說了,我當然不能不做,我接過李穎的清樣,道:“老總,她做的文檔呢?” “FTP上呢,你自己下吧。”老總把一支派克的金筆插進衣袋裡,一邊理著桌上的雜物,“再校一遍,前兩期讀者反映錯別字太多。” 這份雜誌針對的是民工和中學生,他們能挑出的毛病大概也只有錯別字。我道:“好吧,弄好後我仍然放在她的FTP裡。” 老總抓起搭在一邊的西裝往身上披,突然像看見了什麼,指著上面的牆角道:“對了,等一會掃地的來了,你跟她說一下,把上面的墨漬擦擦掉,辦公室裡弄這麼臟可不像樣。” 寫字樓的牆都是用乳膠漆塗過一層,可以用抹布擦的。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只見牆角上有一小灘墨漬,很小,大概只有指甲蓋那麼大,要不是老總視力好,別人未必會看得到。我道:“好的。” “真是不像話,墨水都甩到這地方去了,哪兒像一家雜誌社,你們可都是白領。” 白領麼?我有些想笑。在這個寬容的年代裡,大概襯衫是白的,就可以算白領了吧,工資收入卻不是白領的指標。 老總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著走出門,到了門口,他又道:“對了,你那個作者,叫……溫克的,讓他以後不要寫那麼細,太血腥了。恐怖是好的,可也不能血腥了,不然會招麻煩的,現在宣傳部對封建迷信抓得緊。” 溫建國寫的那個《蜂巢》是個很有伊藤潤二風格的怪異故事,小說中男女主角在那個月圓之夕發現村民聚集在村口的空地裡,不斷地吃生肉,最後才發現原來村里有一種細小的肉食寄生蜂,寄生在人腦子裡,所有的村民其實都已經被寄生了,有一個村民體內的蜂蛹已經羽化,眼睛鼻子裡不斷地飛出小昆蟲來,又往另外人頭上產卵,那些村民卻恍若不覺,還聚在一起,吃著一塊塊血淋淋的生肉,吃得嘴角血沫四湧。那副場景他寫得很細,讓人噁心之極,不過文字倒是很不錯的。這樣的怪異故事如果在十年前一定會被加上“宣揚恐怖迷信”的罪名,現在雖然不至於這樣,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我已經把一些太過份的殘忍噁心描寫去掉了,但老總看清樣時一定仍然不舒服。 噁心歸噁心,這個故事一定很有市場。 回到自己辦公室裡,人大多走空了,文旦還在打著什麼,見我又坐到電腦前,他道:“阿康,怎麼了?” “老總讓我把李穎的清樣再校一遍。” 他不知為什麼,“扑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有點莫名其妙,道:“怎麼了?” “剛才有個人打電話來要向李穎投稿。” “又有什麼胡說八道了?” “他說是看見牆上有個人影會動,還有聲音。” 我也有點想笑。胡說八道天天都有,可這個造謠的恐怕已經走火入魔,居然編出這麼拙劣的謊話來。我道:“影子有聲音還算奇怪,可是影子都會動吧?只有死人的影子才不會動。” “不是,他說這影子就是在牆上的,沒有原物,又一下鑽進牆裡。” 我剛要打開電腦,這時卻一下停住了。這個設想倒是挺不錯,沒有實體的影子,那可真是個憂傷的故事,我記得安徒生晚期有篇童話就是這樣,說一個影子和人交換了一下,影子去做事,人變成影子。有時我倒希望自己也是個影子,這些謀生的事讓那個影子去做,我只要舒舒服服地躺著,讓影子拖著我在地上走。我想像著自己變成一個沒有厚度的影子貼在地上,換了個角度,周圍熟悉的景物也一定變得全然陌生了。我拉開鍵盤,一邊打字,邊道:“他是在看埃梅的小說吧?” “什麼?”文旦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大概沒讀過這個法國作家的小說。我還記得大學裡讀到埃梅的一部小說集裡,第一篇是說一個穿牆人。後來這個穿牆人被封在一堵牆裡,旁人時常會聽到這堵牆發出嘆息。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那時卻讓我有一種恐懼,我想像著人被封在牆裡的情景,那應該不是像被封在磚頭砌起的空隙裡,而是被一種膠質的黑暗包圍的感覺。後來每當我獨自在暗夜裡走過沒有路燈的巷子時,我總有種荒誕的預感,好像兩邊的高牆會像我壓來,那種黑暗也在成形,變得濃厚粘稠。 “沒什麼,一個外國人的小說。”我嘟囔著,也不想對他解釋誰是埃梅。對於法國作家,我想他頂多知道凡爾納或者勒布朗,大不了再知道些薩特、加繆、莫里亞克這些得過諾貝爾獎的和左拉、福樓拜、都德、莫泊桑這些有名的,至於波德萊爾、馬拉美、龔古爾兄弟、瓦雷裡,直至薩岡,我想他都不會知道的,自然不用說相對而言沒有大名氣的埃梅了。事實上,如果我不是因為讀過那部短篇小說集,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文旦大概也知道沒什麼話題可說了,他把手頭的東西打完後,關了計算機,道:“我下班了,你忙吧。” “忙。”我順口答應著,開始再對李穎那稿子校一遍。李穎昨天不知怎麼搞的,好幾個錯別字都沒校出來,如果這樣登出去,恐怕又有讀者會來提意見。 正在校著,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有點厭煩地拿起話筒,也不知為什麼,總預感那會是溫建國打來的電話。 “餵,是《傳奇大觀》編輯部麼?” 電話里傳出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我道:“是啊,這裡是《傳奇大觀異聞版》的編輯部。” “你們為什麼還不來,那個聲音快要聽不到了!” 我怔了怔,一時不知他在說些什麼,馬上意識到這肯定是剛才那個來提供消息的人。我把話筒夾在脖子下,道:“你說清楚點,到底是什麼聲音?” “從牆裡!從牆裡發出來的!吱吱的,跟個蟲子一樣!” 我有點好笑。文旦跟我說時,那聲音還是影子發出來的,現在成了牆裡,倒真成了埃梅的小說。這種前言不搭後言就是謊言的基本特徵。我道:“是牆裡麼?我聽說是影子發出來的。” 這已經是尋開心了,只是那人好像沒聽出我話中的譏諷之意,順著我的話道:“對,那個影子'颼'一聲鑽進牆裡去了,你們快來啊,這是一條大消息!” 我按耐住心裡隱隱的惱怒,仍是和顏悅色地道:“對不起,影子是物體擋住光線留下的陰影,那不可能跟小蟲一樣鑽進牆上的洞眼裡的。” “可牆上沒有洞啊!”那人沒有聽出的話語中的挖苦,還很不知趣地說著。我有點火了,聲音大了點,道:“如果影子真能說話,那你用攝像儀拍下來吧,賣到電視台,那可是條奇聞,能賣個好價的。” 那人大概也聽到我話中的惱怒之意,他頓了頓,沒再說話。我以為那是因為他無話可說了,剛想把電話放下,他突然道:“這是真的啊。” 這人纏夾不清地實在讓我有些惱火,我道:“對不起,我現在很忙,如果你覺得這有價值,請用書面投稿。”不等他再跟我說什麼,我一下把電話擱下了。李穎的版面因為實在找不出那麼多新鮮的怪談,所以上面有過一個徵稿,一旦錄用就有報酬,並且把電話號碼都公佈了,這個人大概領會錯了,覺得我們和做社會新聞的一樣了。 把李穎的稿子校過一遍,我生怕會漏掉什麼,又看了一遍,挑不出有什麼錯誤了,才把文檔存盤後放回她的FTP裡,把辦公室的燈都關掉後才走出門去。 我們編輯部只有兩間辦公室,連老總也不過是用玻璃攔出了一小塊地方而已。我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後,卻不知是因為錯覺還是什麼,雖然兩間辦公室都沒有燈,但是我這間卻要亮一些,大概是因為外面透進光來的緣故吧。每天來例行一早一晚來搞兩次衛生的大媽正在過道的那一頭拖地,看見我出來,她抬起頭道:“加班麼?” “是啊。”我說,“明天見了。” 在樓道裡等電梯上來,我跨進那間狹小的鐵室時,那種奇怪的不安就像濃稠的墨汁,突然又把我渾身都浸透了。 也許,我除了有點恐高症,現在又有點幽閉恐懼症了。 電梯在平穩地下沉。儘管知道一切正常,我卻好像覺得會沉到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裡去。小時候看一本科普讀物,讀到中世界的人想像中的世界是一塊平平的浮在水面上的大陸,四周都是海,海水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傾瀉。那種毫無道理的設想卻讓我感到感怕,明知不可能,可是我仍然有一陣陣心悸,以至於後來再翻這本書時便把這幾頁跳過去不看。其實恐懼就是源於無知,對未知的東西,每個人都會本能地害怕,我只不過更強烈一些吧。 下了樓,外面的天已經快黑了。冬天天黑得早,六點鍾天就差不多全黑了。風吹過來像一把鐵齒的梳子,皮膚感到了一些細細密密的刺痛,然而這刺痛帶給我的只是憂鬱,還有一些……不安。 這個城市本身就像個脾氣乖戾的陌生人,即使每天相處仍然無法熟識起來。那些錯綜複雜的大街小巷,充斥著出賣劣質產品的小攤販或者裝潢考究的大商場,以及站在陰影裡偷偷出賣自己的濃裝女子,對於我來說,那都是一個與我格格不入的異樣世界,我就像……就像一個貼在牆上的影子。 我不知道怎麼會想到這樣一個比喻。現在我的影子就被路燈描在街邊的牆上,形狀怪異,但與周圍渾然一體,隨著我走路時的動作,那影子也在相應活動。也許是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吧,我看著這影子時總覺得那好像是一個活人,也是有喜怒哀樂的。 就像安徒生的那個童話一樣。 我在一家麵店裡坐下來,剛叫了一碗麵,突然想起來我忘了跟那大媽說要讓她擦一下老總辦公室的牆了。現在要是再回辦公室,只怕那大媽也已經回家去了,而且天還這麼冷,我實在不願意再去一趟。 明天一早跟她說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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