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我遇見了我

第16章 第一次面對面

我遇見了我 周德东 4067 2018-03-22
我走投無路,坐進了出租車。那是一輛灰色的出租車。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坐在後排座。 出租車的報籃裡竟然也有那張報紙!好在天已經很黑了,那司機沒有看清我的長相。 司機問:“您去哪裡呀?” 我說:“你就朝城市外開吧。”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個廢棄的廠房之類的地方藏身。 那個司機有點警覺,他在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 “師傅,對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換一輛成嗎?” 我說:“你別怕,我不會劫你車。我是個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曠野中體驗一下。我會付你雙倍車費的。” 司機猶豫了一下,把車開動了。 車一直在朝前開,車燈照著我冷清的前途。 我靠在後座上,一直在想那個可怕的報童。我懷疑他就是他。

儘管我為了重新變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確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他太狡詐了,他把我徹底變成了鬼。而那報紙就是一張張符咒,不讓我在陽間容身。 終於到了沒有人煙的郊外,終於看見路邊有一個廢棄的房子。 我說:“你就停這裡吧。” 那個司機把車停下,把頂燈打開。他回頭接我的錢時,無意地看見了我的臉,他怔了一下,但是沒有出聲。我能感覺出他壓制著的恐懼。 我下了車之後,他手忙腳亂地一踩油門,以瘋狂的速度離開了現場。 我藉著月色,走進了那個房子。那果然是一個廢棄的廠房。 我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坐下來。 地上扔著一些廢鐵、電線、螺絲之類,泛著鐵青的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個優秀的喜劇演員周星馳有這樣一句台詞:人生的大起大落來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要崩潰了。 我的神經已經被磨礪得千瘡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為了把它最後相連的一點柔韌性咬斷,在這個陰森森的空間裡,又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出現了。 最初我以為是老鼠,一隻老鼠陣營中最狡猾的軍師。它弄出的聲響極其隱蔽。 後來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得肆無忌憚。 我像受驚的老鼠四處張望。 我聽見黑暗深處有人對我說話,那是張弓鍵的聲音!那聲音有點縹緲,有點輕浮,很不真實,像夢一樣。 他說:我再給你講講那個周德東……好嗎? ……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只是他的臉很白……比我的還白……是那種沒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嗎? ……你為什麼去文化館找我? ……那個花泓說話你就信嗎? ……那個看門的獨眼老頭說話你就信嗎? ……你再回去看看那個獨眼老頭還存在嗎? ……

我嚇得渾身發抖! 我想拔腿跑出這個鬼地方,可是張弓鍵的聲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間的地方。我明顯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會撞到那個聲音上!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聽他再說什麼。 然而,他的聲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樣寂靜。 過了一陣,我又聽見有一個聲音飄飄忽忽地響起來—— 周老師……周老師……周老師! …… 誰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個學生會主席許康!那個臉很白的許康! 他緊張地說—— 周老師……您怎麼在這裡呢? ……自從我聽說您死了……就開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沒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個周德東又來我們學校了……他說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補上那次講演……他穿著黑風衣……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我寧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著的他……

過了許久,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 我去過東北……黑龍江……天安縣……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幹什麼? ……我去抓一個騙子……抓我爸……我給他戴上了手銬……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來……不打他……不罵他……用訂書機往他手背上訂……一個訂……兩個訂……三個訂……特整齊……老傢伙終於求饒了……說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夠不夠黑? ……周老師? …… 是曹景記,他在聲音在黑暗中極其溫柔—— 我沒有想你會死得這麼早……我還想和你換換呢……現在你會同意吧? ……來……你當警察……我當鬼…… 一個浙江口音把曹景記打斷,那是周德西—— 周德東……是我克你嗎? ……不……你整錯了……是你克我……你讓我無家可歸……你讓我跟一個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過自己的第一個生日……這輩子……咱倆說好的要同歸於盡……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

又有一個細細的女孩的聲音—— 周老師……周老師……我是北方大學的學生……我叫姜麗啊……您當然不認識我……不過……我早就認識您……我很喜歡你的才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對我們寢室的人說過……這個生日我要約一個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過……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廢棄廠房裡度過……你現在有空嗎? …… 我哆嗦得更厲害了。 又出現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她就好像貼在我的眼前——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我的兒子? ……是的……你是的! ……你看……你的臉這麼白……我兒子的臉就這樣白的! …… 老太太的聲音漸漸退去,我又聽見了“故事王”的聲音—— 孩子……膽小的孩子……我特別高興在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這麼厲害……正適合講恐怖故事……我現在給你講第三個故事……有一個旅人……穿著一身牛仔服……背著一隻軍綠色挎包……你要記住他的裝束呀……他坐在一個湖邊歇息……你不要以為這是虛構的……這是真事……那湖就是陝北的紅鹼淖湖……突然……他看見湖里出現了一條石板街道……兩旁是不知什麼朝代的老宅……接著一所老宅里走出一個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風箏……小孩仰著頭……竟然看見了旅人……他驚恐萬分地跑回老宅……領出一個老婦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婦人抬起頭也嚇得瞠目結舌……接著……那水里的場景很快就消隱了……這個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樣吧? ……因為這是一個即將發生的故事……你本人要為這個故事續一個結尾……你續的結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點恐怖……你別怕……好嗎? ……

我又聽到我的助手的聲音—— 周老師……周老師……你別怕……是我…… 這聲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門外,我還聽到了她踩磚瓦的聲音。 是我的同事來找我了? 我都弄不清是幻覺還是現實了! 我的助手又說—— 雖然我的臉很白……但是你別怕……我小時候得了貧血病……所以我的臉就很白……不過……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會一直流淌……最後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個周德東了…… 最後,我竟然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她很心疼我,聲音裡帶著哭腔—— 你怎麼藏到了這個破地方? ……你不是當了大作家嗎? ……你是不是假的? ……要不然你為什麼不敢見人? ……我不會認你……另一個才是我的兒子……因為……他的臉沒有血色……你看……我的臉就沒有血色啊……看清了嗎? ……

…… 統統不是人! ! ! 我驀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莖弱草,毫無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魎橫行。 我的同類呢?你們為什麼不來幫幫我? 誰是我的同類? 還有嗎? 假如現在來了人,幫助我,我也不會信他。包括我最親愛的女人,哪怕她拿著我和她的結婚照。 現在我只信我自個兒。 不不不,我連自個兒都不信了! 我是誰? 我是周德東? 我是母親的兒子?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是跟出版社簽約的恐怖作家周德東? 滾他媽的周德東吧! 我是個瘋子,那些報紙說對了,我是個瘋子!現在,瘋子希望他有個武器,他要和所有沒瘋的人作戰! 我在腳下摸來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廢棄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覺到,它已經生鏽,很鈍了,沒有什麼威力,但是我這個時候能摸到它已經很幸運了。

也許這把生了繡的三角工具刀毫無用處,但是我必須抓住一個什麼東西,哪怕它是一根細細的草。 月亮逃掉了。雷聲滾過來,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顫動。 我聽見一個人在笑,這個笑一點不飄忽,很真實。一道閃電,我看見黑糊糊的斷壁上出現一個影子。瞬間的光亮滅絕之後,那聲音又從黑暗深處飄出來:“周先生,你都死了,還活著幹什麼?” 我抓緊那把刀。 我抖抖地問:“你是誰?” “我就是你一直找的那個你啊。” “你想幹什麼?” 那影子黑暗深處漸漸顯現出來。又一道閃電,我看見了他。他長得和我真像,簡直就是一個人。只是他的臉色在電光中顯得更加慘白,極其嚇人。 我終於和他面對面了! 我終於見到我了! 我已經魂不附體!

他一點點接近了我,虛心地問:“我是誰?” 我本能地往後縮了縮。 他停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閃電一道接一道,他伸著腦袋直直地盯著我的臉,好像在照鏡子。 他木木地說:“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畫的那個周德東。” 他木木地說:“我是你造的。” 他木木地說:“謝謝你把我造得這樣完美。” 他木木地說:“有我存在,你就永遠活不好。” 他木木地說:“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臉色為什麼這麼白?因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發現很多很多的人臉色都很白?——張弓鍵,姜麗,那個犯癲癇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親,故事王……因為他們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們都是假的,因此他們都無血無肉,像我一樣蒼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假的,只有我是真的。這種辨證關係你不會不明白吧?”

我搞不清這錯綜複雜的關係。 他說:“你可別當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誠實建立在一點也不誠實上。這是我的職業性質。我玩得詭秘,你觀得出神,我就不虧你一張票價,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義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現實,小把戲是空空的禮帽飛出鴿子,大玩意則是掀開袍角,端出一桌豐盛的筵席,外帶一壇酒。人非超人,術非超術,我只不過是同自然法則躲貓貓,同物理現像開玩笑,打視覺的謎語,變科幻的疑案。我們嚴肅的主題,沒有深遠的意境,更沒有意識形態,全部目的僅在創造解構的趣味。使正確謬誤一下,使呆板活動一下。可乎不可,然於不然。讓你瞪大眼睛,目擊,空間換位,時間加速,而駭!怪!驚!喜!——絕!這是大荒的詩,這是對你的概括,也是對我的概括。” 我身上的血都湧上我的頭。 我朝他的後面看了一下,大喊一聲:“又來一個!” 他轉過頭去。 我舉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他的後背刺去。 這一刺凝結了我全部的憤怒、仇恨、驚恐、無助、痛苦、悲傷,還有強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進了他的身體。 同時,我的後背也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慢慢回過頭,慢慢躺下了。 我把自己殺了。 閃電斷斷續續照明。我看見他的血汩汩流出來。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 他的臉上仍掛著笑意,弱弱地說:“你為什麼要自殺?我早勸過你,活著就是美好的……”說完,他極度困倦地緩緩合上了眼睛,我傻傻地看著他。 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 在電光中,他的臉更白,像一張紙。 我看著我的屍體。 我真的成了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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