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荒村歸來

第10章 第七日

荒村歸來 蔡骏 15833 2018-03-22
零點零一分零一秒。 我又聽到了窗外的夜雨聲,但這舞台依然沒有變化,只是背景變成了荒涼的海岸——在大海與墓地之間,這就是荒村。 復活的女子站在荒村的懸崖絕壁之上,她張開雙臂向我走來,目光在黑暗的襯托下分外耀眼。 終於,她緩緩嚅動起了嘴唇,從那唇齒間發出了奇異的嗓音。 那似乎是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帶著緩慢起伏的旋律,幽幽地飄出了她的口中——她在唱什麼歌? 這曲調立刻包圍了我全身,隨著她唇齒的變化衝擊我的耳膜,就像黑夜裡暗暗漲起的潮汐,充滿了躁動的力量。 還是我在DV裡聽到過的曲子,如今正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面前,不必再通過電腦的音響了,她唱歌的氣息可以直接觸摸到我的臉——這是種可怕的真實,是任何虛擬都無法相提並論的,也是任何人或物都無法虛擬出來的,唯有眼前這個從古代復活的女子,才能唱出這化石般古老的歌謠。

是的,我依然無法聽懂她的任何一句歌詞,不知這是五千年前良渚人的語言,還是未來某個世紀地球人的通用語。 她的歌聲隨著她的眼神而變化著,時而低沉哀婉,時而高亢急促,似乎在如泣如訴地傾吐一個故事…… 忽然,我彷佛還聽到了其他聲音,好像是洞簫、笛子、古箏還有笙,這些樂器正從黑夜的深處響起,為她的歌唱悠揚地伴奏著。 不,眼前的幻景又浮現了,她穿著件幾百年前的繡花女褶,身下是翠色的綢布裙子,雙手各舞著一條水袖,在舞台上款款邁動蓮花碎步,同時口中還在吟唱那古老的歌謠。 這就是她送給我的最後一擊? 它的名字叫驚艷。 瞬間我不再感到恐懼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個字——美,美得讓人忘記了自己,美得讓人在深夜裡瘋狂。

我甚至忘掉了玉指環的存在。 這同樣也是一面鏡子,唯美與恐懼是這鏡子的兩面。 她在舞台上揮起了水袖,竟如彩練般飛舞於光影中,那哀婉的表情如夢似幻,與她口中曲調配合得天衣無縫。 此刻我已經眼花繚亂了,似乎要被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不,我的理智暗暗提醒了我,或許這幕場景已在這裡上演第二次了。當六天七夜之前,蘇天平給我發來求救短信的瞬間,他是否也聽到和看到了這一切? 難道——他們的靈魂就是這樣被帶走的嗎? 我知道蘇天平是怎麼出事的了! 天哪,我顫抖著想要閉上眼睛捂上耳朵,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背叛了我,它們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一場表演,哪怕表演者將會奪取他們主人的靈魂。 正當我絕望地面對著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時,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上,突然響起了我的福音。

那是雲層的震怒,還是上天的譴責? 在那極度遙遠的所在,一團春雷滾動了起來,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瞬間震撼了半個世界。 而舞台上的幽靈歌聲,也在這瞬間戛然而止。 當我面對一個幽靈的時候,居然聽到了冬天的雷聲! 漢樂府裡的《上邪》是怎麼唱的?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奇妙!現在“冬雷”正在“震震”,震得窗玻璃都顫抖了起來,震得複活的女王魂不附體。 在這“冬雷震震”之下,我脫口而出了《上邪》最後一句——“乃敢與君絕”。 她的眼神是那樣淒涼,似乎面對著一個無情的結局,或許是天意主宰了她。 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復活的女王。 當最後一聲冬雷緩緩滾過,我的耳朵和心靈終於再也堅守不住,使我一潰千里地倒在了地上。

黑夜裡的大雨再度覆蓋下來,一口口吞噬著我的夢境和靈魂。一切都變得那麼模糊,在失去知覺前的剎那,我彷佛見到了她的眼睛。 一雙可憐的眼睛。 我還活著。 從被吞噬的夢境裡緩緩甦醒,似乎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著,她是荒村海邊的女妖,還是五千年前古玉國的女王? 但我依然沒有睜開眼睛,彷彿半個身體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雙手用力地搖了搖我,將我拖出了冰涼的海水。 眼皮終於感覺到光線了,這是窗戶射進來的晨曦吧。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龐。 睫毛似乎還沾在一起,我只能無力地喘息著問道:“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嗎?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這熟悉的聲音衝進了我耳朵,讓我的腦子打了一個激靈——居然是春雨?她怎麼會來到我身邊?

春雨的聲音終於“激活”了我的身體,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這才大口地喘起氣來,彷彿剛剛重生了一回。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發覺自己渾身都已經麻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知覺,只有左手的無名指上隱隱作痛。 這是哪兒?窗玻璃上紅色的◎依然醒目,光線穿過清晨的雨幕射進來。 對,這裡是蘇天平的臥室,似乎還殘留著“環”的氣味。 “你怎麼樣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春雨顯得非常緊張,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後背,總算讓我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註視著她的臉,她該不會以為我會和蘇天平一樣,在某個清晨突然變成了植物人吧? “現在幾點了?” 聽到這句話後,春雨總算放下了心來,擠出一絲笑容回答:“七點二十分。”

我使勁搖著頭,回憶著半夜裡發生的一切——就在這間屋子裡,七個小時以前,子夜十二點剛過一會兒,“環”對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正當我恐懼到極點的時候,天空竟響起了“震震冬雷”,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著我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對了,阿環呢?她到哪去了?我緊張地望著四周,只看到春雨憂鬱的臉龐,房間裡似乎並沒什麼變化,只是電腦好像還開著。 最後我盯著春雨的眼睛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知道嗎,你剛才的樣子差點把我給嚇死了!”她摸著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幾下說,“昨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可你的手機鈴響了半天就是不接,這使我非常擔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機,可你依然不接電話,於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蘇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過來了?” “對,我來到這扇房門前按門鈴,但門裡沒有絲毫反應。我在門外打你的手機,果然聽到門里傳出了你的鈴聲,我想你一定就在裡面。”春雨又一次捂著自己的嘴,顫抖了片刻說,“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情形了,我擔心那一幕又會在今天重演,於是我趕緊叫出了對門的房東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來,不怕她罵你啊?” “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搖搖頭說,“沒有啦,她說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將,剛剛回到家裡。” “那半夜裡的歌聲她一定沒聽到。” 春雨沒有理會我的插話,繼續說下去:“房東太太將信將疑地給我開了門,我一闖進這間臥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後你就把我搖醒了?” 她點了點頭,看來情緒要比剛才平靜了許多。 我也恢復了一些體力:“謝謝你,春雨,看樣子還是你救了我。” “快別說這些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我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機看了看,果然從昨晚十點鐘起,就不斷有未接來電和短信息,一直持續到十分鐘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機號碼。 可我不記得聽到過任何手機鈴聲,也許當我面對阿環的時候,其他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只剩下從她口中傳出的天籟之聲——除了冬雷震震。 我終於支起身子說:“你相信我說的一切嗎?”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剛剛度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然後,我把那幾個小時裡經歷的一切,包括阿環對我說過的所有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春雨。

最後我怔怔地問道:“你相信嗎?”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譚。” “沒錯,或許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說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真實的,但是對這個世界來說卻可能是虛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覺?”我立刻搖了搖頭,“你看看這個吧!” 我揚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環正牢牢地戴在我的無名指上。 “這是什麼?” 春雨呆呆地註視著我的左手無名指,玉指環上一攤暗紅色的污跡正看著她。 “玉指環?” 她的臉色立刻變了,原先的鎮定自若也已煙消雲散,她咬著自己的嘴唇說不出話,很快下唇就有些發紫了。 “你認識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著我的左手,讓玉指環在她面前晃來晃去,“要是你不相信,摸一摸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頭向我側著,用肩膀對著我的手,似乎隨時都準備要逃出去。但猶豫片刻後她還是伸出了手,輕輕地觸摸我手指上的玉指環。 當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觸到玉指環上紅色的污跡時,就像是起了某種激烈的化學反應,我眼前剎那間閃過什麼光線,春雨的手就像觸電般彈起,整個人退到牆角,差不多都蜷縮了起來。 “你怎麼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顫抖著躲開了。我這才意識到,她對我手上的玉指環充滿了恐懼,我只好伸出了另一隻手,才把她從牆角拉了回來。 但她畢竟是個堅強的女孩:“沒錯,就是這枚玉指環!半年前,就是我從荒村的地宮裡把它帶出來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認得它,因為當初我是從你那裡得到它的。” 她盯著我手指上的玉指環,幾乎咬牙切齒地說:“就算它碎成玉粉我都認得!” “那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嗎?” 春雨低下頭沉思了許久,痛苦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你說阿環就是五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國末代女王,半年前因為玉指環戴上了你的手指而復活,而每次復活都只能維持七天,必須再奪走一個人的靈魂才能再延續下去。” “七天!” 這兩個字又提醒了我,到這個清晨已經是第七天了,還只剩下十幾個小時——到子夜十二點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環必須再帶走一個無辜的靈魂,否則她的複活就將終結。 “你害怕了?” “不,我只是擔心阿環,也在擔心這個世界上的另外某個人。” “假定她真是複活的女王的話!” 春雨又給我加了一個限定句。 到這時我真是走投無路了,昨晚發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議,我如果說給任何人聽,都會被當作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環,卻毫無疑問來自荒村的地下,那攤暗紅色的污跡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國女王“環”在祭壇上自殺而流下的鮮血。而春雨他們四個大學生,也確實在荒村的夜晚夢到了“環”,那就是她割喉自盡的一幕。 還有林幽這個身世悲慘的女孩,她確實是心理學教授許子心的女兒,在她體內還寄居著復活的女王“環”,她小小的身體裡同時承載著兩個靈魂,看上去就像個雙重人格患者。 “環”已經奪走了許多人的靈魂,包括曾經住在這房間裡的蘇天平,只為了延續她七天的複活。已經過去N個七天了,未來還將有無數個七天,下一個被帶走的靈魂又會是誰?或許十幾個小時後就會見分曉了。 不,所有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控制著這篇小說進程者的杜撰? ——餵,那個坐在電腦屏幕前飛快打字的傢伙,你能否聽到你小說裡的人物對你的呼叫?請問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麼程度?還不快點讓我知道結局!我想許多讀者朋友們,此刻也會這麼向你抗議吧! 左手的無名指又疼了起來,我舉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環,這翻來覆去真真假假,都快使我精神崩潰了。 我記得有這樣一個古老的故事:傳說有位蘇丹建造了一座華麗的宮殿,宮殿四壁鑲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鏡子,任何人走進這座宮殿,都會發現突然有了無數個自己。某天,有一條狗闖入了王宮,它看見無數與它一模一樣的狗,正向它兇猛地狂叫著,它變得驚恐萬分,撲上去與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後活活撞死在牆上。 正當我在想像那條可憐的狗時,忽然看到電腦屏幕亮了起來,剛才電腦一直處於屏幕保護狀態下,現在彈出了監控系統的窗口。 怎麼回事?我記得我沒開過電腦,監控系統怎麼會自己出來了?春雨顯然也嚇了一跳,皺起眉頭看著屏幕上的監控窗口,彷彿又一次見到了鬼。 我搖搖頭坐到屏幕前,監控器裡顯示出了這間臥室,拍攝角度說明是窗簾箱裡的探頭拍的,我抬起頭看看那窗簾箱,不知這只“眼睛”是何時記錄下這段畫面的。 監控器裡的臥室泛著白色的燈光,底下顯示的時間是七天以前的晚上八點——那正好是我從北京歸來的前夜,在后海邊的“茶馬古道”上與編輯MM喝米酒的時間。而就在彼時彼刻,這間上海的臥室裡,晃動著一個白色的人影,她緩緩走到窗前看著探頭,那雙眼睛在監控裡變形得像燭火,直勾勾地盯著電腦屏幕前的我們,讓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雖然監控畫面裡的臉既模糊又變形,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阿環,不,那是林幽的眼睛,帶著複雜而憂傷的目光,眸子裡映出了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們,而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靈魂。她忽然搖了搖頭,便低下頭抱著自己的肩膀,接著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片亭子裡那樣。探頭只能照出她的後背和頭髮,那些黑色的髮絲很亂,就像蒙古母馬的鬃毛,混雜在白色的衣服上。 這時畫面裡出現了蘇天平,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在監控器裡留下自己的臉,這張臉在探頭里變形得更加醜陋,我簡直看不出他還有什麼“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或野獸之類的。 春雨也輕輕地叫了一聲:“天哪,我簡直不認識他了!” “或許人在失去靈魂前都會有某種程度的'變異'吧。” 我依然緊張地盯著監控畫面,只見蘇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竟在探頭下發出幽幽的綠光——就像一隻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聯想起了半年以前,記憶中他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蘇天平怎麼會變成了一隻狼?” “狼?” “是啊,你沒看到這是一隻大灰狼嗎?”春雨用手指著屏幕,顫抖著說,“居然……居然還有尾巴……” 可我並沒有看到蘇天平的“尾巴”,難道是春雨的幻覺,把人看成了狼?還是我的幻覺,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 不,我實在看不清,探頭下那個生物究竟是什麼?我只能用“蘇天平”這三個字來指代“它”了。 “蘇天平”繞到了林幽背後,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這一幕讓我和春雨始料未及。林幽立刻激烈地掙紮起來,但“蘇天平”始終都壓著她,把她壓到了地板上。在模糊的監控畫面下,只見地下有個女孩在拼命地反抗,一個奇形怪狀的生物壓在她身上,口中還流出許多骯髒的液體。 監控不能錄下聲音,所以這一切都是沉默的畫面,再加上近乎於黑白的模糊畫面,感覺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無聲電影,卻連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清楚地聽到,從林幽嘴裡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她在那一瞬的恐懼和痛苦,已經穿越了時間和電腦屏幕,牢牢地紮在了我的腦子裡。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經驚呆了,春雨還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雙肩,彷彿那個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舉起手摀住自己的耳朵,難道她也聽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聲? 電腦屏幕上那可怕的畫面還在繼續,探頭里的一切都是變形的,壓在林幽身上的“蘇天平”,林幽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還有整個臥室連同這個世界似乎都被壓扁了。 最後,從林幽的衣領裡掉出了什麼東西,“蘇天平”看到那樣東西後立刻恐懼地“彈”了起來,畫面裡又漸漸恢復了人的形狀。 林幽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她的手裡拿著一個項鍊墜子般的東西,在白色的燈光下發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環!” 春雨率先叫了出來。我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這枚小東西如今正戴在我的無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著手裡的玉指環,就像催眠師手中的鐘擺,而重新恢復了“人樣”的蘇天平,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了。 “不,她是阿環!” 我從監控畫面裡看出來了,那是複活的女王“環”的目光,冷峻殘酷,洞徹一切,讓人不寒而栗。 阿環的靈魂又回來了,她的手裡晃著玉指環,向蘇天平緩緩地靠近。 這回輪到骯髒的野獸尖叫了。 當蘇天平在探頭下張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兇殘的森白獠牙時,監控畫面忽然變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緊的時刻突然斷電了,我心急火燎地檢查著監控系統,發現後面確實沒有了,可能當時根本就沒錄下來,也可能後來被人刪掉了。 我退出了這個監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監控文件,但都已經沒有了,只剩下這僅有的一段畫面。 這時我才發現還有個自動播放程序,可以定時播放一段監控畫面,難道是阿環在離開這裡時設定的,讓它在這個時間突然跳出來,再放給我看一遍? 不管是誰設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這間房子裡蘇天平發生的事了——他把阿環(林幽)帶到了這裡,當他看到林幽是個美麗可憐的女孩,便趁著她哭泣時圖謀不軌,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負她。結果林幽變成了阿環,她從懷裡拿出荒村的玉指環,自然把蘇天平給嚇壞了。 可是,為什麼監控畫面裡的蘇天平,竟然變成了一頭野獸呢?春雨確鑿無疑地告訴我,她看到的是一頭凶狠的公狼,有著長長的尾巴、發綠的眼睛,還有尖利駭人的牙齒。 我只能搖了搖頭說:“也許蘇天平真是一頭隱藏得很深的狼——我是指他的靈魂,過去我們都沒有發現他的靈魂,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但在剛才的鏡頭里,我卻看到了一頭好色的野獸。” “這就是他的靈魂,一個色狼的靈魂。” “對,而這個探頭或許具有某種特別的力量,能夠在鏡頭的變形中照出人的靈魂來,從而使蘇天平在欺負女孩時原形畢露,顯出了他野獸的靈魂。” 春雨顫抖了許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聽說在一年多前,蘇天平他們係有個女生吃安眠藥自殺了,當時有傳言說是蘇天平欺負了她,但誰都拿不出證據來,那件事就這樣草草過去了。去年我們一塊兒去荒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件事,我是在三個月前才聽說的,要是當時就知道的話,我肯定不會和他一起去荒村了!” “唉,原來這傢伙劣跡斑斑啊,實在看不出來他竟是這種人,我居然還要尋找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進來。為這種野獸實在是不值,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他的靈魂快點歸天呢。” 或許世界上還有許多像他這樣的人吧,怪不得他們的靈魂要被阿環帶走,我回頭看看這間蘇天平的臥室,心底油然生出許多厭惡來。 可是蘇天平到底是怎麼出事的呢?監控裡並沒有拍下來,只見到阿環拿出了玉指環,天知道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 我的頭腦裡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時間只有十幾個鐘頭了——到今晚子夜十二點,阿環的複活就會結束,她一定會再度奪走某個人的靈魂,那個人會是誰?但不管他有罪還是無罪,我都必須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於是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現在是上午八點半,我正在和失魂的時間賽跑,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向哪個方向跑。 一抬頭又見到了窗戶上那紅色的◎,我喃喃自語道:“第七天,你已經活到第七天了。” 正當我像無頭蒼蠅般抓狂時,卻聽到了春雨平靜的聲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從哪裡開始,一切還要在哪裡結束。 我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玉指環說:“就像我半年前那樣嗎?雖然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但我曾說過我再也不去那個地方了,也不要讓其他任何人去那裡。” “可現在情況不同了,玉指環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夢重新降臨,你只有再回去如法炮製一次,或許才能發現阿環的秘密。” “阿環的秘密?”我剛吊起興趣,但又搖搖頭說,“可現在只剩下十幾個小時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還不算晚,只要我們現在出發,黃昏前就可以到達荒村,在那裡就算有潛伏的危險,也總比留在這里幹瞪眼強。” 她這一番話讓我羞愧難當,我怔怔地問:“你怎麼變得那麼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為我經歷過徹骨的恐懼。” 我沉默著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後把頭轉向細雨霏霏的窗外,斬釘截鐵地說: 去荒村,現在就出發! 兩個小時後。 雨停了。 車窗外的天空依然陰沉,但雨後的景色顯得嫵媚了許多,長途大巴已經駛出了市區,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籠罩在一片水墨畫般的霧氣中。 這輛大巴是從上海開往浙江省K市西冷鎮的,大約要下午三點多鐘才能到達,我坐在靠後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邊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靜止地看著窗外,高速公路邊的欄杆向後飛速撤退,但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只剩下窗邊春雨的臉龐。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我,又把臉對準了窗外。 “你在想什麼?”我終於問她了,左手無名指上,玉指環更加冰涼,也許是離它的故鄉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頭側了側說:“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強、韓小楓還有蘇天平,四個人一起去荒村時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邊還是這片田野,而那三個人不是死了,就是丟了靈魂,現在你才是真正唯一的倖存者。” 她還是把目光對準了窗外,語氣無奈地說:“一切都還像昨天那樣,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快,這之間我又經歷了,為什麼我在小說家筆下總是那麼悲慘?” “因為你是神創造的尤物——任何小說都需要一個供讀者們同情和可憐的對象,而你春雨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於是你讓我在裡又隨你去了荒村?” 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說作者,還是以書中人物的身份說話:“咦,不是你堅持要來荒村的嗎?當我們離開蘇天平的房子時,我讓你趕緊回學校去,由我一個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僅僅是因為你。” “還因為你想再見到荒村一眼?” 春雨尷尬地點了點頭:“對,雖然我曾經對那裡充滿了恐懼,但是那個地方給了我最初的勇氣,支持著我熬過了最痛苦的那十九個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須再去那裡看一看。”她的眼睛始終對著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說話了,便從包裡拿出那本《夢境的毀滅》,翻到了全書的第六章,這一章的名字更加嚇人,叫做“噩夢的精神分析”。 許子心為什麼要在書中反复探討這些問題?難道他自己也是噩夢的受害者?或許他正在某個暗處觀察著我吧,我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隱隱現出了一張陌生的臉。 我趕緊低下頭驅走了自己的妄想,在《夢境的毀滅》的第六章裡,許子心並未像前面那樣敘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當地闡述了他對夢境的理解。 夢是無意識的掙扎。 許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見解,反復強調了無意識——強烈的慾望和衝動,如果它們要到達意識階段,則必然要經過無意識與潛意識間、潛意識與意識間的兩道審查。這種審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無意識內的慾望和衝動代表著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擁有巨大的能量,雖然一直遭到我們的壓抑,但總是隱藏在暗處蠢動著。睡眠時超我的功能會大大減弱,無意識的慾望會通過做夢釋放出來,所以我們的夢境裡常有許多黑暗與可怕的成分。 “夢是願望的達成”——這是弗洛伊德在中對夢的本質作的經典概括,而“夢是無意識的掙扎”則是許子心在《夢境的毀滅》中對夢的特性作的經典歸納。 接下來許子心對夢的闡述,則使我更加膽戰心驚,左手無名指上的玉指環,似乎也緊了起來—— “夢境的毀滅,就是人類的毀滅?” 我忍不住念出了書中的這句話,讓春雨緊張地回過頭來:“你在說什麼?” 長途大巴已進入浙江境內,車窗外的風景又有了些變化,只是天空仍然異常陰冷,我盯著窗外說:“你說噩夢能不能殺人?” 這句話顯然也觸及到了春雨的噩夢,她低下頭想了許久回答:“是的,霍強和韓小楓就是例子。” “你還記得回上海以後做過的那個噩夢嗎?” “不,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但我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你是強迫自己忘記了那個夢,其實那個夢一直都在你心裡,只是被你藏在某個小小的櫃子裡,而你忘記了那個櫃子在房間的哪個角落。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那個櫃子的,當你打開櫃子的一剎那,便是噩夢重臨的時刻。” 春雨的臉色已然蒼白了,她別過了頭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認我一直都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還有許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們一輩子都記不起自己曾經的噩夢,但那個噩夢確實存在過。 車子繼續在滬杭高速上飛馳,窗玻璃上的那張臉似乎越來越陌生了。 低頭看了看表,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離最後那時刻還剩下十二個小時…… 下午四點,車窗外現出鬱鬱蔥蔥的山嶺,山腳下點綴著水田和農舍,一座繁華的小城鎮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說:“我們到了!” 這裡就是本次長途大巴的終點——K市的西冷鎮。 此刻我的雙腿都坐麻了,感覺下半身已不屬於自己了,只能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山間雨後的空氣異常清新,在陰冷鬱悶的上海住了一輩子,很少能呼吸到這樣好的空氣,我一下車就大口深呼吸了起來。 眼前的一切還是那樣似曾相識,這是我第三次來到西冷鎮,雖然每次來都見到同樣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帶著探險般的好奇與興奮,嚮往傳說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則是帶著濃濃的憂傷,期望能再度見到小枝;而這一次的心情卻是五味俱全,恐懼、忐忑、惆悵、懷念、憤怒都混雜在了一起,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奇妙的化學反應。 我舉起自己的左手,青綠色的玉指環泛著幽光,在西冷鎮的天空下顯得異常妖艷。我幫春雨提著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國最富裕的農村,這裡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廠和樓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響。 幸好我沒在書裡寫出K市到底在哪裡,否則那些看了以後,到處尋找荒村的人們,肯定會不顧一切蜂擁而至,說不定還會給西冷鎮帶來額外的商機呢,到時候他們該恨我還是謝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點走,因為阿環留給我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八個小時了,這是一個用手指頭都數得過來的時刻表。 我們在路邊隨便吃了些點心當作晚飯,接著橫穿過整個鎮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輛去荒村的車。這是輛破舊不堪的農用車,要去荒村拉一批錫箔紙,雖然大家都很忌諱這種東西,但我和春雨還是硬著頭皮上車了。 車子開出了西冷鎮,在鄉間小路上劇烈顛簸著,春雨皺著眉頭像是要暈車的樣子。半個鐘頭後,車子開上一條荒涼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與剛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見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司機說此處正好是風口,海上吹來的風帶來鹽分,使這裡變成了荒涼的鹽鹼地。 當車子爬上一個高坡時,大海突然湧進了我的視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幾千米外的山坡腳下,黃昏的暗雲襯托著海平線,宛如一幅模糊而陰鬱的油畫。 荒村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左手無名指上的玉指環又緊了一圈,手指上的劇痛讓我不敢再看車窗外的景象了。 十幾分鐘後,在春雨不停的輕嗔之下,破車異常驚險地駛下山路,終於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憂傷和恐懼的源頭——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車,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頭牌坊,牌坊正中四個楷體大字依然耀眼奪目,我輕聲將這四個字念了出來:“貞烈陰陽”。 在黑夜降臨前的餘暉下,牌坊的陰影投在我們身上,彷彿注定某些不可逃脫的命運。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賜的貞節牌坊,當時荒村出了一位進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為表彰他母親的貞節,親自手書“貞烈陰陽”四個大字,並御賜了這塊牌坊。當年的那位進士,正是歐陽小枝的祖先。 當我穿過牌坊底下時,春雨卻呆呆地停住不動了,她轉頭看著東面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懸崖外,洶湧的黑色巨浪不斷衝擊著海岸,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走吧。” 春雨顫抖著點點頭,跟著我走進了這個荒涼的村子。 這是條永遠都不會被遺忘的路,進村便是許多古老的宅子,中間有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兩邊家家戶戶都緊閉著窗門,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似乎剛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春雨突然輕聲地說:“知道嗎?我現在想起了宮崎駿的《千與千尋》。” 其實我也想到了《千與千尋》,千尋隨著父母穿越一條黑暗隧道,發現了一個巨大的主題公園,裡面樣樣齊全卻空無一人,到天黑之後便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 就這麼一路冥想著,我轉過巷道最後一個彎,前面應該就是進士第古宅了,荒村歐陽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並長大之所在。 自從小枝和她的父親離開這個世界後,進士第古宅便一直空關著,不知道現在會變成什麼樣。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我心裡著實有些忐忑不安,總感覺會有什麼意外發現。我回頭看看春雨,只看到她那雙靈動憂鬱的眼睛,在漸漸降臨的夜色中顯得如此奇異。 終於,我們轉過那道彎,在巷道盡頭看到了進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臨了…… 進士第死了。 噩夢裡的一幕竟真的發生了,剎那間我像被電流穿過一般,後退半步倒在牆根邊上。 春雨也輕輕地叫了一聲:“天哪!” 更確切地說,我見到了進士第的“屍體”,一具被燒焦了的屍體。 廢墟——眼前全是一片廢墟,就像剛剛遭到過地毯式轟炸,原本“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古老宅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塊塊斷井頹垣。 那高高的門樓只剩下兩根光禿禿的柱子,上頭還殘留著火焰灼燒過的痕跡。 我和春雨跨過進士第“門檻”的遺跡,依稀還能分辨出第一進院子,古老的“仁愛堂”只剩下三面孤零零的牆壁,歐陽家祖先的畫像和匾額都已經化為灰燼,地上全是燒焦的磚瓦和木椽。 再往裡走景象更為淒慘,我曾經住過的二進院子的小木樓,早已變成了一堆堆瓦礫,我只能望著虛無的空中樓閣,想像那幾個刻骨銘心的夜晚。但我還是執拗地跑到廢墟中,希望能從中發現什麼東西,可除了破磚爛瓦外什麼都沒剩下,那張清朝的四扇朱漆屏風,想必已連同屏風裡的胭脂,一起在烈火中超度了吧。 小心地踏過小木樓的廢墟,我們走進進士第的後院。這裡仍然慘不忍睹,古老的庭院已不復存在,一樹孤豔的梅花也變成了幽靈,只剩下那口古井還倔強地活著。 我立刻撲到古井上,聞到井底傳來腐屍般的惡臭,不知是什麼動物燒死後被扔在裡面了。看不到幽深的井底,那池死水是否還像隻眼睛似的盯著我? 突然,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魂飛魄散地回過頭來,在夜色下只見到一雙憂鬱的眼睛。 “小枝?” 我下意識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魂兮歸來? 然而,我聽到的卻是春雨的聲音:“是我啊,你怎麼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我尷尬地從井邊直起身子:“沒什麼。” 抬頭看看天空,夜色中見不到月亮,倒是滿天星斗分外明亮,這神秘的星空似乎也在傾訴著什麼。 離開進士第後院,轉回二進院子,兩邊廂房都已化為了灰燼。我掏出手電筒,衝到一片廢墟上,像探寶一樣拼命地在瓦礫堆中挖掘著。 “你在幹什麼啊?” “地宮!”夜色下我的臉龐想必有些猙獰,“你忘了嗎?地宮的入口就在這間房子底下的。” “對,我記得當時就是在這個位置,牆壁裡應該藏著間暗室,我跑進去一不小心還掉了下去。” 說完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彷彿真的掉下了地宮。是的,那千年前的地宮就在我們的腳下,但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瓦礫,而且全都被燒焦了,根本無法找到地宮的入口。 看來用人力是不能挖開來的,除非動用建築工地上的挖掘機。就算現在開始拼命挖也無濟於事,時間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表上的時針走到了八點鐘,我只剩下四個小時,那最後的時刻眼看就要降臨了。 難道地宮大門已在烈火中被燒壞了?從屋裡落下的磚土封閉住了入口,也許人們再也找不到進入地宮的通道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宮上卻不得其門而入,宛如陶淵明筆下闖入桃花源的漁人,當他走出了那個神奇之地,便再也無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夜色下的荒村如沉睡的野獸,我回頭望著殘垣斷壁的進士第,就像來到了某處古代遺跡。 “進士第究竟遭了什麼天譴,居然遇到瞭如此變故?” “真沒有想到——噩夢的起點已經被火焰毀滅了。”春雨用手電照著地上的磚頭說,“恐怕是不久前才燒掉的吧?” 我只有輕嘆一聲:“不知是人為縱火還是自然失火。”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駭人的叫聲:“是人是鬼!” 這種環境裡聽到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我緊張地回過頭來,眼睛卻被對面的電光晃了一下。春雨急忙躲到我身後,我用手擋著光大聲說:“誰?” 刺眼的燈光後響起一個洪亮的嗓音:“是人嗎?” 我有些被逼急了:“廢話,不是人還會說話嗎?” “鬼也會說話的!” 那聲音如此冷峻,彷彿在審問犯人。 終於,對面的燈光來到我眼前,露出了一張五十多歲男人的臉,這人生著一雙山鷹般警覺的眼睛,就和這荒村一樣神秘兮兮的。他先是仔細地打量著我和春雨,接著又靠近我身邊嗅了嗅:“嗯,是股人味!” 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不舒服。我皺了皺眉頭說:“不是人味,難道還是鬼味了?” 男人冷笑一聲:“哼,鬼味——在荒村可不稀罕,我常見到孤魂野鬼。” “你說你見過鬼?” “在荒村這個地方,'見鬼'可是家常便飯。” 難道荒村人人都有特異功能,都能見到遊蕩在黑夜裡的幽靈?我這才注意到他說著帶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話,而不是當地那種極其難懂的方言,我試探著問:“請問你也是來荒村探險的?” “什麼探險不探險的,我是荒村的村委會主任。” 村委會主任?也就是過去所說的村長嘍,怪不得能夠說普通話,那威嚴的臉龐和眼睛,確實能讓人敬畏三分。 “村長,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是說進士第?真是作孽啊,一個多月前的晚上,這間老宅突然火光沖天地燒了起來,全村人都跑出來救火,可還是沒能保住這幾百年的老宅,就這樣被燒了個精光!” “查出著火的原因了嗎?” 村長搖了搖頭,指著地下說:“也許只有鬼才知道吧。” 這時春雨從我身後走出來說話了:“村長,你知道在進士第發生火災之前,荒村曾經出過什麼特別的事嗎?” “特別的事倒是沒有發生過,特別的人倒是來過一個。” 我立刻被吊起了胃口:“特別的人?誰啊?”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她在黃昏時分來到荒村,當時我正好在村口,便攔住她問了幾句,她說她只是來荒村看看的。我還勸她快點離開這裡,否則會惹來傳說中的大麻煩。” “你是說荒村的詛咒——任何人擅闖荒村都會在數天后死去?” “差不多吧,不過那女孩卻無動於衷的樣子,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聽老人言啊。” 我心想他才五十多歲,怎麼自稱起老人來了,大概農村人到五十就算老了吧。 “過來說話吧。”村長把我們帶到一處牆根底下,正好可以避開冬夜的寒風,他繼續說下去:“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進士第竟發生了大火,我們誰都沒有再看到那個女孩,可能她已經事先離開了,也可能她就在大火中被燒成灰燼了。” “如果燒死的話一定會留下屍體的啊。” “要是被埋在瓦礫堆裡,再加上粉身碎骨就很難再找到了呦。” 這時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這片廢墟,說不定我的腳下就藏著誰的骨灰呢。我立刻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可怕的設想,因為我的心裡晃過了一個名字——難道是她? 不,但願不會是那個人,可我還是從包裡拿出了一疊明信片,這是我臨行前從蘇天平抽屜裡拿出來的,上面印著“明信片幽靈”阿環的臉龐。 我把明信片交給了村長,他用大號手電筒照了照,仔細地看了看說:“沒錯,就是這個女孩!” 果然是阿環(林幽),她留在明信片上的照片幫了大忙。現在我可以確認了,她在一個多月前來到過荒村,而且就在她來到荒村的當晚,進士第古宅就發生了大火,把這間古老的宅門燒了個一干二淨。 正當我低頭凝思時,春雨突然插話了:“當時她說她叫什麼名字?” 村長搔了搔頭說:“沒說呀,不過我好像曾經見過這女孩。” “什麼時候?” “讓我想想看啊——應該是在三年前吧,對了,就是在三年前,我記得有一對父女來到了荒村。” 我忽然有些納悶:“一對父女?” “嗯,父親自稱是從上海來的大學教授,四十多歲的樣子,女兒好像才十七八歲,讓我再想想——”村長又低下了頭,似乎腦子不夠使了,“對,我記得那教授姓許,言午許。” “許子心!”這個名字立即脫口而出了,我差點喊出了S大的名稱,還有那本《夢境的毀滅》。 春雨也急忙接口道:“那他的女兒不就是林幽嗎?” 我又用手電照了照明信片,自言自語說:“果然就是她——林幽。” 村長並不知道林幽的名字,寒夜裡他的臉色更加嚇人,似乎就是這古宅廢墟上的孤魂野鬼,他繼續回憶道:“當時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個許教授直接找到了我,向我打聽荒村古時候的傳說,他說他是來考察什麼古代巫——” 他不理解這個詞的意思,所以卡在一半說不出來了,我急忙幫他補充了下去:“巫術文化。” “對,我就把胭脂的幾個傳說都告訴了他,甚至還有荒村進士第裡典妻的故事,他對這些都非常有興趣。” “那個小姑娘呢,我是說許教授的女兒。” 村長的記憶也清晰了起來:“她長著一張漂亮的小臉蛋,但那雙眼睛卻使我有些害怕,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什麼動物或者是鬼的眼睛,反正我不喜歡那雙眼睛。” 這樣形容女孩的眼睛,讓春雨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村長是在說她似的。 如果拍成電影的話,此刻我可以轉身對著電影鏡頭,念出如下一段台詞—— “現在,我們又可以知道了,三年前林幽和她父親許子心一起到過荒村,親愛的觀眾朋友,你猜出結果了嗎?” 村長撇了撇嘴:“他們不但到過荒村,還在進士第裡住過呢。” “進士第?三年前小枝和她的父親想必還在吧。” “咦,你還認識小枝?” 糟糕,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則荒村人一定會把我記恨在心的,我只能尷尬地笑了笑說:“小枝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曾經與我有過幾面之緣。” “唉,這女孩死得太可惜了啊。”村長是個非常情緒化的人,任何心情都掛在臉上,聽那口氣都幾乎要掉眼淚了,“對了,那年冬天小枝正好在家過寒假,是她和她爸爸在進士第古宅里,接待了從上海來的許教授父女。”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說她認識小枝,在三年前她們就認識了啊,林幽對於荒村的熟悉程度,想必遠遠超過我才是。”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幾個曾經到過荒村的人吧。” 村長有些不耐煩了:“餵,你們有完沒完了,那麼晚了不怕見到鬼?要是你們不嫌棄的話,就去我家過夜吧。” 隨後他指了指旁邊一棟二層的樓房,樓上窗戶裡亮著一盞燈。 我剛想跟著村長向那邊走,卻想起了最致命的東西——時間,現在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了,離最後的時刻還不到三個小時。 不,我立刻搖了搖頭說:“村長,能不能讓我再單獨待一會兒?” 村長暗暗嘀咕了聲“神經病”,然後揮了揮手說:“好吧,晚上隨時都可以來我家後院,我給你們留道門縫。” 接著他拎起手電離開了這裡,一邊走一邊嘴裡還嘟嘟囔囔著,也許把我們這些城里人都當作瘋子了。 在荒村迷離的夜色下,又只剩下我和春雨兩個人了,她下意識地朝我靠了靠,我回頭望著進士第的廢墟,忐忑不安地說:“春雨,你不要留下來陪我了,跟著村長進屋去吧。” 她決然地回答:“不,我哪兒都不想去,我想親眼看到那最後的時刻,看到那時究竟會發生什麼!” “好吧,不過我不想留在進士第的廢墟上。” 匆匆走出荒村曲折的巷道,手電光束開出前面一條小路,引導我們回到荒村的村口。 古老的石頭牌坊依然威嚴地註視著我們,我拉著春雨穿過牌坊底下,來到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荒涼的曠野,再遠處就是黑夜裡洶湧的大海了。 “看起來就像聖經里西奈半島的沙漠。” 我又抬頭看了看那巍峨的牌坊,手電光無論如何都照不出上面的字,只能依稀分辨出牌坊的輪廓。 春雨的眼睛在黑夜裡閃著動人的光,她輕聲地說:“好——就是這個地方了,讓我們一起等待最後的時刻吧。” 她的話語越是堅強有力,就越是讓我感到一種絕望與無助。黑夜裡的海風從荒野上呼嘯而過,在空中發出獵獵的風聲,幸好我們都穿了很厚的大衣,從頭到腳把自己給“武裝”了起來。 這時我們的手機信號都沒了,而荒村的燈火幾乎全都熄滅了,只有村長家似乎還有點孤零零的光。感覺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時代,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不錯,這片大海,這個村子,這片荒山野嶺,甚至包括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亙古不變的嗎?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許久,眼看離子夜十二點越來越近了,我甚至能聽到手錶上秒針的行走聲。然而,我心裡卻不再緊張了,似乎這一刻早已是命中註定的,春雨也一言不發地望著天空,彷彿天上有什麼人在向她傾訴。 她會不會又想起了高玄? 半夜十一點鐘了,我幾乎已經聽到自己心底的倒計時,忽然感到手指上又疼了起來,於是我緩緩舉起左手,玉指環在夜色下竟發出幽幽的光。 “多美的星空啊!”春雨終於說出了話來,彷彿已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陶醉於頭頂的滿天星斗了。我依然看著玉指環,此刻在我的視野裡,它已經和星空融為一體,就像燦爛群星中一道彎彎的銀河。 是啊,銀河不也是“環”的一部分嗎? 左手無名指幾乎已經麻木了,似乎這根手指已不屬於我,而成為了星空的一部分,被玉指環帶到了遙遠的銀河上。 如果我站在那個高度俯視世界的話,那麼地球在平面上也是個小小的“環”,而九大行星圍繞著太陽的太陽系運行模型,其實也是由許多個子環組成的一個大的母環。而這燦爛的銀河係也是個巨大的環,宇宙間無數恆星系在此間閃耀,甚至整個宇宙都是一個“超級巨環”。 在古老荒村的神秘星空下,在這末日審判的時刻降臨前,我高舉著手指上的玉指環,重新想起了宇宙的定義——宇宙是物質現象的總和,是時間與空間的總和。 假設宇宙就是一個“環”,那麼我們身處的空間也是一個“環”,甚至億萬年來流逝的時間也是一個“環”。 “環”的形像是無限循環的,那麼我們的空間和時間也是可以循環的,無所謂起點也無所謂終點,或者說起點即終點,終點即起點,我們可以從“環”上的任何一點到另一點。如果把時間也比作環,理論上說我們可以從五千年前來到現代,也可以從現代回到五千年前,只是在“環”上做著不同方向的運動而已。 突然,眼前浮現起了荒村公寓中的一幕幕場景,只要戴上這枚玉指環我就能看到——時間在“環”上做著往復運動,能在這固定空間裡帶我去發現某個時間的秘密。 玉指環就是實現這一往復運動的關鍵!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瞬間,夜空中掠過了幾點星光,也許是什麼星座的流星雨,於是一股冰涼徹骨的感覺,透過玉指環傳遍了我全身。 這時我聽到了春雨顫抖的聲音—— 子夜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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