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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門

旋轉門

蔡骏

  • 驚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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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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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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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扇門

旋轉門 蔡骏 22444 2018-03-22
第四十二章
“黑色星期五。” 一大排書架的陰影下,葉蕭的目光像山洞裡的獵人,嘴裡發出深沉的氣聲。 “什麼?” 雖然被他一驚一乍搞得莫名緊張,但我仍故作鎮定。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月27日。” “還好不是13號。”我又打開兩盞燈,讓房間變得更亮些,“這又如何呢?黑色星期五——拜託,每隔七天我們就要過一次,一年裡我們要過五十多個星期五,我想我們的世界沒那麼多黑色日吧。” 我的表兄葉蕭警官揚了揚眉毛,這些年他愈發成熟,膚色也有些深了:“但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 “什麼紀念日?” “今天不是過去的紀念日——而是未來的紀念日。” 我忍不住搖了搖頭。十分鐘前葉蕭風塵僕僕地敲開我的房門,背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剛從浦東機場出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國際航班,身上還帶著股英國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裡來報到了。

“天哪,你也變得神神秘秘賣起關子了?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地——獄——天——堂——旋——轉——門——開啟之日。” 隨著葉蕭一字一頓的嗓音,這小小的書房霎時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測的眼珠。 忽然,微涼的夜風捲入窗戶,把我雙臂的汗毛揪了起來。我拉著自己的耳朵問:“嗯,什麼——門?我親愛的表兄,你能再說一遍嗎?” “地獄天堂旋轉門!” 葉蕭狠狠地重複一遍,短促有力的話語,再也不會使人產生歧義了。 “這個'門'又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這算什麼?你剛從英國千里迢迢飛回來,晚上跑到我的房間,就為了告訴我有一個叫什麼的旋轉門,會在今天這個黑色星期五打開?”

“開始我也覺得無比荒謬,但這幾天思考了很久,越來越感到可怕。說來你也不會相信,你知道這是誰告訴我的?” 我搖搖頭,這個地球上有60億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吧。 然而,葉蕭卻說出了地球上現存的60億人口之外的一個名字—— 竟然是,那個人! 涼風從窗口鑽進來,似乎把那個靈魂帶到我眼前。 把窗戶關小些,我生怕有人偷聽到這荒唐的對話:“你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嗎?” “當然,天下看過你書的人都知道,而我葉蕭就更知道了,我是看著那個人——”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是啊,我們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雪夜裡,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等一下,難道他是臨死前告訴你的?” “不,是三天以前,在萬里之外的英國。”

“你都快把我弄糊塗了,你說你三天前在英國見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個名字。 這名字已留在地獄。 葉蕭的眼神不置可否:“你聽我慢慢說。”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後又坐到書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城市森林,穿越中國遼闊的國土,穿越漫漫的歐亞大陸,最後跨過波濤洶湧的英吉利海峽,直到遙遠的大不列顛群島…… 倫敦郊區。 葉蕭微微顫抖了一下,天空的陰雲就像那個人的黑髮,整個天際似乎都是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以紀念那人在此地度過的短暫時光。 陰霾下矗立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大門,黑色的獅子威風凜凜仰天長嘯,露出征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嚴的守護神,也像高舉皮鞭的看守,俯視所有走進這扇大門的人,誰敢不老實便要被送入地獄。

沒錯,這是精神病院。 進門後分外靜謐,除了高高的圍牆,還有茂密的橡樹林,深深的綠色——綠得有些可怕。 獨自穿過這片樹林,四周沒看到一個人,只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病人們渾身骯髒發臭,在黑夜發出恐怖的呼救,然後在毫不留情的皮鞭下哀嚎。 呼吸著英國濕潤的空氣,葉蕭走進那棟古老的樓房。二樓的辦公室敞開著,一個禿頂老頭打著瞌睡,想必就是維多利亞精神病院的院長了。 葉蕭帶著史密斯警長的介紹信,這封信使院長很熱情,據說史密斯救過院長的命。院長從電腦裡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單,立刻就跳出了那個名字——Gao Xuan。 這個中國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里特別醒目,彷彿要從電腦裡浮現出那張臉來——終於找到這個名字了,一個謎般的男人,長久來吸引著葉蕭一窺他的過去。

當然,葉蕭萬里迢迢來到這裡,不單是為來找這個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為一名優秀的中國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國參加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個培訓,這還是葉蕭第一次到歐洲。 培訓只有短短兩週,包括如何對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國網絡犯罪。幸好葉蕭這兩年英語進步不錯,很快成了培訓班教官史密斯警長的朋友——也拜那個早已進入墳墓的人所賜,葉蕭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向史密斯警長講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無論哪個國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們最大的優點——偶爾也會是缺點,史密斯警長被這個故事俘獲了。葉蕭告訴史密斯:那人幾年前曾在英國生活過。 史密斯幫他找到了這座精神病院,據說在維多利亞時代,許多著名人物都在這被關過。 院長證實了葉蕭的判斷,那個人確實在此住過大約半年,從2001年的夏天到冬天。

葉蕭的英文操練得更流利了:“院長,他在這裡留下過什麼東西嗎?”(若無特別說明,本書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對白) “什麼都沒留下!”院長聳聳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過,除了——” “除了什麼?” 他討厭這種吊人胃口的說話方式。 但院長依然保持著慢條斯理的風度:“除了他的房間。” 幾分鐘後。 醫院被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包圍著,看來更像個郊野公園,但矗立在中央的這棟房子,卻保留著百年前的風貌。若不知道這是精神病院,還會以為是死囚犯的監獄。葉蕭走在這監獄的走廊裡,巴羅克式花紋的鐵欄杆,使陽光以格子狀投到眼中,就像一張黑色的網。走廊如此安靜,除了偶爾從窗戶飄出的幽幽哭泣聲,幾乎使人聯想到停屍房。

院長肥碩的身體走在前面,宛如一堵移動的牆。他在走廊盡頭打開一扇鐵門。 “就像囚牢一樣,他真在這裡住過嗎?” 葉蕭往鐵門裡瞥了一眼。 “是,有半年時間。”院長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離開以後,我們把他住過的房間保留了下來,沒有安排其他病人住進來。”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樣?”葉蕭依然站在門口,沒有急著進去,“為什麼?” “你進去看了就會知道。” 看著院長古怪的目光,葉蕭的眉毛不自覺地跳了跳。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老毛病,儘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於色,但眉毛卻總是洩露了他的情緒。 他壓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進鐵門。 “別去,裡面是地獄……” 一個聲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強行按了下去——房間出人意料的大,足有三十多個平米,葉蕭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線穿透鐵窗射進來,照亮了他的額頭。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像被什麼銳器刺了進去。 刺痛他的不是光線,而是光線照射下的牆壁。 但牆壁不會傷人,傷人的是牆上的畫。 是的,整面牆壁上都畫滿了畫,確切的說是壁畫。 在葉蕭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剎那,黑暗的房子裡掠過無數影子,彷彿畫中的人或鬼都一個個走了下來,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肺的歌謠,宛如回到了那個古老洞窟。 重新睜開眼睛,壁畫依然如故。眼球適應了昏暗的光線,葉蕭看清了這幅巨大的畫—— 畫從窗口直至牆的盡頭大約十米長,高度從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碼有三米,壁畫中出現的既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而是倫敦最著名的景緻——大本鐘。 壁畫裡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鐘,那如夢幻般的高塔,在直聳雲霄的哥特式大樓一角,威嚴肅穆,是一個多世紀前“日不落帝國”的象徵。大鐘坐落在英國的國會大廈,巨大的鐘面俯瞰著倫敦的芸芸眾生,就連泰晤士河也只能歉卑地悄悄流過。

幾天前,葉蕭還和許多國家的警官學員們一起遊覽了倫敦市區,大本鐘自然是必到的景點。當他在國會大廈腳下仰望大本鐘時,卻想起了上海的外灘,那面朝黃浦江的海關大樓的大鐘。 走近幾步,似乎嗅到了牆壁上油彩的氣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濃濃的筆墨像浮雕一樣鑲嵌在牆上,彷彿從牆壁裡“生長”出來。這是任何書本或圖片都無法表現的,惟有直面真正的油畫才能體驗。 壁畫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覺變成了一堆顏料,後退幾步才重新看清全貌。整幅畫的色彩偏暗,籠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圍星星點點亮著燈光,原來是泰晤士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鐘樓頂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滿天星斗的宇宙,它們以奇怪的方式排列著,彷彿螺旋一樣扭轉上升,在最頂端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蒼穹,籠罩著下面的世界。

房間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面的部分。突然房裡亮起一盞燈,是院長大人打開的。葉蕭循著燈光,往壁畫頂端定睛看去,才發現在漩渦般的宇宙蒼穹中央,竟有一扇小小的旋轉門! 旋轉門? 瞇起眼睛靠近了幾步,確實畫著一扇旋轉門,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門口見到的不太一樣,實在無法用語言表述這種特別。這扇門畫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轉之中,還有個模糊的人影在門口徘徊。 這種奇怪的感覺持續了幾秒,畫裡的旋轉門好像真的轉了起來,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面牆壁變成了電影院的大屏幕,壁畫變成了一部彩色動畫片,而那個人影正向門裡“飄”進去…… 葉蕭喘息著靠近了牆壁,伸手向壁畫頂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明這樣的高度才能觸到。 突然,燈滅了,房間恢復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轉門了。 還是院長大人把燈關掉的,伸手把葉蕭拉了回來。葉蕭回過神來,茫然失措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院長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毫無生氣:“這就是我們保留這個房間,不讓其他人進來的原因。” 葉蕭使勁轉著自己的脖子,覺得要不是院長拉了他一把,他就要衝到壁畫的旋轉門裡去了:“沒錯,這幅畫實在太令人震撼了,沒人願意毀掉它。”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毀滅一個人的力量。” “真的嗎?” 院長語氣凝重地回答:“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也產生了與你剛才同樣的感覺,那扇門彷彿動畫片一樣活了起來。” “他是怎麼做到的?” “也許利用了某種視覺錯覺的原理,我們常常會在一些畫裡落入視覺陷阱。” 葉蕭記得自己也看過這樣一些畫,感覺好像看到了一個奇異世界,其實不過是畫家故意在畫裡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許世界並不是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 “我當時也非常震驚,為了不讓其他病人受到這幅畫的影響,便在他離開後把這房間封閉了。” “他還留下什麼東西嗎?” “我已經說過了,什麼都沒有,除了這個房間。” 葉蕭沒再問下去,他仔細環視了房間一圈,甚至還看了一下衛生間。裡面佈滿了灰塵,模糊的鏡子上映出葉蕭的臉,好像戴著一張厚厚的面具,這張臉屬於葉蕭還是那個人? 塵封許久的衛生間令人窒息,葉蕭立刻閃身退了出來。當他搖搖頭要退出時,院長忽然說:“等一等,你還漏了一樣。” 這句話把葉蕭揪回到壁畫前,院長指著靠牆壁的一個角落說:“就在那裡!” 這是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剛才被忽略了。院長又打開電燈,葉蕭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牆角處居然寫了幾十行小字。 “那是中國字吧?”院長的聲音從葉蕭背後響起,“我一直看不懂這些字,幾年來也沒有請懂中文的人來看過,你能告訴我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葉蕭半蹲著怔怔地看著這些字,毫無疑問這就是那個人留下來的筆跡,像是刀痕一樣留在這壁畫上——準確的說是一首詩。 他用漢語緩緩念出了這首詩—— 這首詩——或者說分行的漢字,就這樣寫在壁畫的角落裡,特別是最後幾行像階梯般排列著。葉蕭的呼吸重新急促起來,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最後那幾句話—— 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了葉蕭的眼睛裡,他後退半步幾乎坐倒在地上,整個大樓都似乎歌唱了起來:“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不!葉蕭摀住耳朵,身體彈回到了房間另一頭。 院長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寫的是什麼?” 幸好葉蕭有著強於常人的意志,很快就清醒回來:“是一首中文現代詩——如果還能算是詩的話,因為它沒有韻腳。” 葉蕭將詩翻成英文念了出來。不過詩歌是無法翻譯的文體,再好的詩變成另一種語言都會完全變味。況且葉蕭只能解釋大概意思,院長聽得云裡霧裡的。 “四年之後的五月?”院長重複剛才葉蕭翻過的話,“他是在2001年離開這裡的,那麼他畫這幅畫,還有寫這首詩也一定是2001年,從那時算起四年之後就是2005年了。” “對,就是今年的五月!” 不就是現在嗎?葉蕭感到後背一涼,似乎那個人正在壁畫的某處悄悄看著他。 “四年之後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院長又把這兩行字連在一起念道。 “2005年5月27日!” 葉蕭迅速念出這個日期,今天是5月24日,再過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鐘——昏然睡去。”院長嘴裡自言自語,下意識地看了看壁畫中的大本鐘,“這是什麼意思?” 壁畫裡的大本鐘威嚴地看著他們,鐘面上的時針指向十點: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點? 葉蕭搖搖頭,這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範圍。 院長來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誰呢?” “也許是它?” 葉蕭抬頭看了看壁畫頂端的螺旋形宇宙。 話音未落,一根手指豎直著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長極其嚴肅地告誡道:“不要亂說話!特別是在這個地方。” 這樣的警告確實厲害,萬一院長真的生起氣來,把他作為精神病人,就地關在這小房間裡,那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後半句話近似於回文詩,只是將詞彙作為了單位,彷彿旋轉門轉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葉蕭慢慢地用漢語念了一遍:“地獄天堂旋轉門。” 昏暗的光線照在院長臉上,宛如棺中爬出的殭屍,似乎壁畫裡的門已洞開,只待他魚貫而入:“三天之後,地獄天堂旋轉門將開啟,所有的人都在劫難逃!” 諾查丹瑪斯已死,這又是誰的預言? 他在壁畫裡微笑。 時間,還剩下三天。 鏡頭切回到上海。 “真有這樣一扇門嗎?” 葉蕭用了半個小時,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述了三天前,他在倫敦郊外一家精神病院裡的離奇見聞。 “地獄天堂旋轉門!” 我的表兄用氣聲念出這七個字。他從機場直接跑到我家,把這樣一個沉重話題扔給了我,明擺著是讓我睡不好覺。我看著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來得反常得早,幾個穿著清涼養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飄過。 “你認為他留下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也許只有到墳墓裡去問他了。” “你說壁畫裡寫的是2005年5月27日——不就是今天嗎!” 葉蕭停頓片刻說:“根據壁畫上大本鐘的時針位置,應該是晚上十點整。” “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點鐘?” 下意識地看了看鐘——時針正指向十點鐘的位置。 現在進行時? NO——兩秒鐘我就反應過來了,大本鐘晚上十點,是英國格林威治時間,必須考慮到時差因素。 “英國與中國有多少時差?” “讓我算算。”葉蕭低頭想了想說:“八個小時。” 北京時間位於世界時區的東八區,而英國倫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則是0度經線(本初子午線)起點。格林威治時間也就是世界時,位於東八區的北京時間要比世界時早八個小時——當你在中國準點下班勝利大逃亡時,倫敦人剛開始慢條斯理地上班(假設上下班時間一樣)。 “現在是北京時間5月27日晚十點,那麼倫敦就是5月27日下午兩點——還有八小時。”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房間裡變得異常寂靜,我低頭不語了片刻。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女孩的臉龐。 是她? 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條短信—— “我在浦東機場的登機口,去倫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飛了,再見。” 又是在三萬英尺的距離。 高空的艷陽直射進機艙,透過舷窗可以看到連綿的雲海,不知底下是中亞細亞沙漠,抑或遼闊的俄羅斯平原? 漫長的飛行使所有人疲憊不堪,從上海的浦東國際機場到倫敦的希思羅機場,兩百多人會在空中度過十幾個小時。忽然,一股亂流從底下襲來,空中客車巨大的機身開始顛簸。誰的咖啡杯一抖,濺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哎呀遭了!”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語喊了出來,長途飛行了幾個小時,剛才竟端著咖啡杯睡著了。 還好濺出來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濕了旁邊老頭的褲子——他只得擱下手中的IBM筆記本電腦,因為腰上綁著安全帶,想站又站不起來。 春雨“sorry!sorry!”喊個不停,急忙抽出紙巾幫老頭擦拭。幸虧咖啡已經冷了,要不然老頭可真受不了。 她尷尬地看著老頭,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卻不想老頭聳了聳肩膀說:“Never mind。” 挨個坐著幾個鐘頭了,彼此卻沒說過一句話。春雨沒有隨便與陌生人搭訕的習慣,尤其是和這樣一個外國老頭,她更加臉紅起來。 這個滿頭白髮的西洋老頭,高鼻子藍眼睛,皮膚如牛奶般白,戴著一副金絲邊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腦門鋥亮的西方老頭來已不錯了。 也許在中國人眼裡,所有歐美老頭都一個樣吧。春雨並不很在意旁邊的人,只要身上沒異味就行了。但這個老頭與眾不同,眼睛藍得有些嚇人,幾乎透明的一樣,銳利地掃視著周圍。飛機起飛前對號入座,他緊盯著春雨的臉,似乎要從她眼睛裡挖出些故事來,儘管這雙眼睛確實目睹過太多往事。 飛機平飛沒多久,老頭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除了用餐與喝水外,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麼視頻,因為手指一直在摸鼠標打鍵盤,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國公司的經理吧。老頭的表情很奇怪,緊咬著嘴唇彷彿被人打了一拳,偶爾嘴裡還會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像念什麼咒語。 春雨頭靠著舷窗,盡量離老頭遠一些,盯著外面的天空,像在雲中漫步。她難得把頭髮挽在腦後,擦了淡淡的眼影,讓色彩掩蓋這雙清澈動人的眼睛裡的秘密。如此她看起來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樣子,一襲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蓋。 這還是春雨頭一次出國,便去往遙遠的英倫三島。在她的想像中,那是個陰冷潮濕淫雨連綿的國度,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的話就是灰色——就像籠罩在倫敦上空的霧,或許還有生於倫敦的希區柯克,以及十九世紀英國女作家們的哥特式小說。她曾經那麼喜歡勃朗特姐妹,愛米麗的讀了兩遍,夏洛特的讀了四遍。 當她沉浸在對羅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像時,卻被英國空姐的問候打斷了,沒有那陰暗的夜晚,也沒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臉燦爛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維的頻道調到英文,原來還是供應飲料,她只要了杯熱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過鄰座老頭的白髮,春雨接過暖和的咖啡杯,腦子裡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間忘掉了所有英文單詞,寧願背著降落傘跳下飛機回家,儘管飛機底下可能是俄羅斯。 後悔了嗎?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頭默默問自己。 她是幾個月前突然決定要去英國讀書的,用最快的速度聯繫留學中介,七拼八湊了一大筆費用。至於英文水平完全沒問題,她能熟練地與老外對話,語言考試也早就過關了。中介聯繫的學校在倫敦切爾西區,很快辦妥了簽證等一切手續。 誰都不能理解,她為何在這個時候出國讀書?她並非出身小康人家,籌集留學費用絕非易事,許多錢還是藉來的。今天的海歸不比以往,22歲出國讀書有很大風險。當然,一門心思想要綁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絕不是這樣的人。 是因為那本以春雨為女主人公的暢銷書嗎?雖然那確實打亂了她的生活,讓她在許多人眼中成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國的念頭卻在那本書之前就有了。 原因只有一個:她深愛過的那個人。 他們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圖書館的書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從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這雙眼睛誘惑了。 他也是。 她曾經想要抗拒,但無能為力。 短信電波在校園中潛行,她坐在他的畫架前,成為油畫中的美人。當他們一同闖過所有險惡的關口,知道了地獄的第19層是什麼時,她卻面臨了生離死別的選擇。 絕望中的呻吟,是暗夜裡綻放的花骨朵。 他說要和她永遠在一起。 但永遠有多遠? 終於,他永遠離開了她。 留在了地獄。 心里永遠烙刻著那個人的名字——高玄。 對了,請記住這個名字。 而高玄曾經在英國生活過,那已是另一個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東機場,她即將登機時,還記得發了一條短信,告訴那個將她的故事寫成小說的人。 現在,你們該知道春雨為何選擇去英國讀書了吧。 三萬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也是她和地面之間的距離。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這場突襲的亂流,似乎只是為了打斷春雨的回憶。飛機停止顛簸,那個叫高玄的她深愛過的男人的臉龐消失了,這裡是空中客車的機艙,她正懸浮於雲端之上,前往遙遠的倫敦。 旁邊的外國老頭依然盯著她的眼睛,用英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春雨不喜歡陌生人問她的名字,但老頭的目光裡看不出惡意,於是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顯然外國人不明白中國人名字的意義,覺得“CHUN YU”念出來實在太古怪了。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臨時意譯了一下:“Spring rain”。 “哦,春天的雨?很好聽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樣。” 對於陌生人的誇獎,春雨總是心懷戒意,尤其是一個外國老頭,不過她還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Thank you。” 老頭擠出一絲笑容,隨即又恢復了嚴肅,繼續看著筆記本電腦。他幾乎要把頭塞進液晶屏裡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邊靠了靠。 高空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過一會兒眼皮慢慢耷拉下來,似乎周圍一切都不復存在,化入三萬英尺上的團團白雲中。於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時速進入了夢境…… 又過去了幾個小時,飛機跨越黑海,進入歐洲大陸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春雨恍惚地睜開眼睛,乾燥的機艙讓皮膚不太舒服,下半身幾乎都麻了。她剛想起來活動身體,卻發現鄰座老頭依然把頭埋在筆記本前,身體不停地起伏,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麼,豆大的汗珠滴下來,好像在打擺子。 老頭會不會發什麼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頭:“Can I help you?” 當她的指尖剛碰到老頭的衣服,老頭竟像觸電一樣,身體如彈簧般抬了起來,要不是有安全帶繫著,大概會彈出座位吧。接著老頭渾身抽搐,面色蒼白得就像剛見了鬼。周圍的乘客都回過頭看他,春雨也嚇得直哆嗦,難道自己手上真的帶電了? 顫栗了幾秒鐘,老頭突然恢復了安靜,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過來,詢問老頭怎麼樣了?老頭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空姐狐疑地看著他和春雨,只得離開了。 他的臉色還是很糟糕,汗珠沒有擦掉,目光渾濁可怕,猛然合上筆記本電腦,放到隨身小袋裡。春雨依然害怕地看著這個古怪的老頭,生怕他又會幹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老頭掏出了一本書,但春雨看不清封面和書名。 他看了半個多小時,翻書的速度極慢,幾乎十分鐘才翻一頁,好像不是在看書,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學成分。 突然,老頭合上書本,轉過頭來看著春雨的眼睛。 那張蒼白的臉,渾濁的眼睛,讓春雨幾乎後背貼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 rain?” 老頭的嘴唇嚅動著吐出了“春天的雨”。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 “Spring rain……Spring rain……Spring rain……” 老頭又輕聲念了幾遍,彷彿機艙裡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這樣的折磨了:“對不起,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來,然後把書遞到春雨手中:“這本書送給你。” “送給我?why?” 春雨萬萬沒想到老頭會送給她一本書,難道是老頭自己寫的書?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著《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說集”,書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 Jorge Luis Borges 他是誰? 難道就是眼前這位老人嗎? 著者後面還有個括號,是著作者的國籍—— Argentina 春雨念出這個詞,耳畔瞬間響起了麥當娜的歌聲:“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這才想起來,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國名。 Argentina的Jorge Luis Borges究竟是誰呢? 春雨一時想不起這個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說家的中文譯名了,但念出來確實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頭蒼白的臉,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就是你嗎?” 老頭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當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這讓春雨特別尷尬:“哦,對不起。可是,為什麼要把這本書送給我呢?” “需要理由嗎?” 老頭前額依然沁著汗珠,似乎仍未從痛苦中解脫。 春雨的指尖觸摸著書的封面,上面畫著一個草木茂盛的小花園,樹叢深處隱約可見一個中國式的亭子,整個畫面呈現早期水彩畫的特點,還有幾分殖民主義時代風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在夢中見過這樣一幅畫面。 但一時又無法記起在何時何地,只記得似曾相識,或許是前生? 其實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覺,面臨某一種特殊場景,突然感到自己彷彿經歷過,或在夢中見過。任何一種科學方法都難以解釋,因為這只存在於我們心中。 “不,請給我個理由,否則我不能接受這本書。” 春雨抬起頭,面對著老頭渾濁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頭緩緩地說:“如果一定要給個理由的話,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 rain。” 這個回答讓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裡默念著:Spring rain…… 不知是他愛過叫這個名字的女孩,還是對春天的雨情有獨鍾,或者根本就是老糊塗了? 也許本來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識地點點頭,撫著書皮回答:“Thank you。” 老頭痛楚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便靠在座位上,閉起眼睛,胸口起伏著深呼吸。 春雨心想老頭終於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飛機上十幾個鐘頭,連續不斷對著電腦屏幕,就算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也吃不消。 她已沒有心情看什麼書了,便把這本《Borges Novels Collection》塞進小包裡。 廣播響起,告訴乘客正在飛越英吉利海峽。春雨打開遮光板,透過機翼下云層的縫隙,可以看到波濤洶湧的灰色大海,陽光在海面上打出閃閃反光。海峽對面是那個叫做不列顛的大島,倫敦正在霧靄中等待著她降臨。 飛機調整高度準備降落,春雨感到心開始蕩了,彷彿坐高速電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飛機發出巨大轟鳴,耳膜劇烈地疼起來,連口香糖都來不及吃了。 忽然,春雨聽到旁邊傳來“噝噝”的聲音,原來是老頭髮出的呻吟。他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額頭上滾著許多汗珠,身體如殭屍般挺直在座位上。這樣子要比剛才還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雖然飛機降落會使人身體不適,但絕不至此。 “你怎麼了?” 老頭抓住自己的腦袋,眼鏡也掉到了地上,彷彿太陽穴被人打了一槍。他劇烈顫抖著轉向春雨,嘴唇嚅動了好一會兒,喉嚨裡像在開搖滾音樂會,卻沒說出一句話,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這回春雨真被嚇住了,她想要站起來幫老頭,才意識到綁著安全帶。飛機下降似乎遇到了氣流,正在空中不停顛簸。突然,老頭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涼的手掌讓春雨嚇得魂不附體。他萬分痛苦想要說出話來,卻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還要把另一隻手伸進自己嘴巴,想要把什麼東西掏出來。 春雨要把手抽出來,但老頭的勁道出奇得大,那隻手還是紋絲不動,要換成其他女孩恐怕就當場昏過去了。 飛機高度降到一千米,機頭正對倫敦希思羅機場的跑道,張開巨大的機翼,轟鳴著俯降而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壓力撕裂時,憋了半天的老頭終於說出話來,帶著死亡氣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飛機噪音,直接鑽進了她的耳朵—— “Hell……Hell……門……要開了!” 最清晰的是第一個單詞:“Hell” “Hell”的意思就是“地獄”! 這個音節如火藥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記憶,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憶了。 因為老頭在說出這幾個單詞後,便直勾勾地盯著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張著靜止了。 春雨用另一隻手碰了碰老頭,他卻毫無反應,渾濁的眼睛睜大著,至於兩隻眼球則再也不動了—— 他死了。 飛機落地。 起落架的輪胎穩穩地撞擊在地面上,同時隨著春雨一聲淒慘的叫聲,飛機上所有乘客都慣性地向前倒去。 登陸不列顛。 輪胎與跑道間的劇烈摩擦聲掩蓋了春雨的慘叫,老頭也倒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後。然而,老頭的手依然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任憑她怎樣掙扎都無法脫開。 空中客車在跑道上飛速滑行著,從地面傳遞上來的顫抖讓春雨涰泣起來。她感到如此無助和恐懼,身旁坐著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屍手裡。 幾分鐘後飛機停止了滑行,當人們紛紛站起來拿行李時,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她的手再也沒有力氣掙脫了,想要大聲呼救,嘴裡卻發不出聲音,彷彿有隻大手摀住了她的口。她就這樣在座位上顫栗著,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飛機,空姐過來檢查座位,才發現了春雨和旁邊的老頭。 空姐發現老頭死了也嚇得魂飛魄散,看來她也沒在飛機上見過這陣勢。很快機長也趕了過來,首要解決的就是如何讓春雨出來。身強體壯的機長,用了吃奶的勁掰老頭的手指,幾乎把幾根指骨掰斷,才得以讓春雨的手恢復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幾道紅紅的印子。 但機長不讓人們抬開老頭的身體,以免破壞現場,他讓春雨從座位前面跨出來。她只能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由空姐攙扶著跨過前面的座位,千辛萬苦總算跑了出來。春雨止住了哭泣,意識到老頭還在後面,趕緊跑到前面再遠的座位上。 機長向機場方面求助,很快有警察上了飛機,對老頭的屍體做了簡單的檢查。然後開始詢問春雨,驚魂未定的她語無倫次,她甚至連老頭的名字都不知道。這時機長才告訴她,老頭是英國人,全名叫Mac Ferguson,倫敦詹姆士大學的終身教授。 警察把春雨帶下飛機,第一次踏上英國的土地,做夢都想不到竟是這種方式。深深吸了口倫敦的空氣,仰望歐羅巴的蒼穹卻發現烏云密布,這算什麼預兆? 跟著警察走進候機樓,她忽然感到一陣屈辱,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幾圈,卻還是沒流出來。她在一間辦公室做了筆錄,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並留下護照等證件的複印件。春雨終於可以離開了,但警察說隨時都可能再找她。 當她急沖沖地跑到取行李處,已是飛機落地後的一個半小時了,她的行李在傳送帶上轉了好幾圈,幸好還孤獨地躺在那裡。 突然,春雨想到學校會在機場接她的,再看看時間便心急如焚了,說好四點半接機,但現在已經五點半了! 謝天謝地過關還算順利,很快辦妥了一切手續。她拖著大拉桿箱,快跑著沖向出口處。眼前是一大片來接機的人群,各色人等舉著各種牌子,一時間看花了眼,到底哪一個才是來接她的呢? 唉!頭都大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的人,全都說著各種陌生的語言,此時才第一次有了異國他鄉的感覺。 她想到了最要緊的事——打電話!急忙跑到機場大廳裡一間小店,買了張英國本地的SIM卡塞進手機。 然而,電話打到學校卻令人失望,對方說早就有人到機場來接她了,但等了幾十分鐘她都沒出來。她的航班是準時降落的,人家以為她根本就沒上飛機,便在十分鐘前打道回府了。 果真是倒霉到了極點! 春雨絕望地仰起頭,想到今天是5月27日,又一個黑色星期五。她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一天或晚一天訂航班呢?都是那個叫什麼教授害的,為何偏偏要死在她旁邊呢?眼前不斷閃過飛機上可怕的記憶,再加上出口處嘈雜的人聲,彷彿有無數根針扎入了腦子…… 她快要崩潰了,坐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摀住耳朵,想要和世界隔絕開來。或許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大西洋上的島嶼,從一開始錯誤就注定了。 突然,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餵,你怎麼了?” 這句話立刻讓春雨睜開眼睛,因為她聽到了一句中國話,這也是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語言。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大概二十五、六歲,瘦長的身體,白皙的皮膚,長長的烏黑頭髮,柔和的臉部輪廓,再加上一雙細長而有神的黑眼睛。 沒錯,中國人。 春雨茫然地註視著眼前的男生:“你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 “哈,你這個樣子一看就知道。”男生眨了眨眼睛,像老外一樣聳聳肩膀,“剛從國內來的留學生都這個樣。” 她不太喜歡他吊兒郎當的語氣,忽然發現他手裡還舉著塊牌子,上面寫著很大的名字——“Mac Ferguson”。 心裡默念了幾遍,只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似乎剛剛還聽到過。 Mac Ferguson——不就是那個老頭的名字嗎? 剛才在飛機上那個死在她身邊的老頭,英國什麼大學的終身教授,春雨的空中惡夢。 她指了指男生手中的牌子:“他——他是誰?” 男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你是問教授嗎?他是我的老師,馬克·弗格森,詹姆士大學的終身教授。” My god!倒霉的人怎麼都碰上一塊兒了。 春雨扭過頭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似乎所有和弗格森教授沾邊的人都會染上厄運。 “為什麼問這個?”男生盯著春雨不走,大概被她略帶憂傷的眼睛迷住了吧,“奇怪,我已經等了快兩個鐘頭了,可教授還是沒出來,打他手機也無人接聽。” “他不可能走著出來了。” “什麼意思?” 春雨終於抬起頭,用冰涼的聲音回答: “他死了!” 酷酷地吐出這三個字,她把頭扭向一邊,宛如一朵冷酷的玫瑰。 男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猛地搖搖頭:“教授死了?開玩笑吧!誰都不是被嚇唬長大的。” “信不信由你!”春雨還是沒有看他,自言自語一般,“反正就算你等到明天早上,也不會在這見到教授了。” “你和教授一起飛回來的嗎?” 春雨緩緩抬起頭,說出了她飛過來的航班號。 “沒錯,教授坐的就是這班飛機。” “我就坐在教授的旁邊,他在飛機降落的時候猝死了。” “上帝啊!”男生似乎有些相信了,伸了伸舌頭說,“教授真酷啊,死都要死在天上。” 春雨皺了皺眉頭,她頂討厭男生吐舌頭了,於是提著行李獨自向外走去。 “哎,等一等。” 男生攔在她身前,那雙細長的眼睛睜大了一圈,正好對上了春雨的眼神。 她警惕著後退了一步:“要幹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美麗女生常碰到這樣的糾纏,春雨若遇到一向是不理不睬的,何況她現在已走投無路了,這個男生正好撞上了她的槍口,於是心煩意亂間輕輕念叨:“有毛病!” “哦,你的名字叫'有毛病'啊。” 春雨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從他旁邊繞過了。 男生沒有繼續追趕,只是在她身後喊道:“餵,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龍舟!端午節賽龍舟的龍舟。” 她本該憤怒地回頭,卻繼續低著頭向前奔去,從一群老外中穿過,跑出了候機樓。 快六點了,又一次面對倫敦的天空,暮色籠罩大地,陰鬱的天空飄起了雨絲。 機場外人和車熙熙攘攘,春雨有些頭大了。一切都比想像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壞,不會再有車來接她了,只能自己坐機場大巴去學校。她拖著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車點,坐上了去切爾西區的車。 十幾小時的長途飛行,再加上兩小時前的空中驚魂,早已經讓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上的涼氣透過髮絲進入頭皮。眼睛在半閉半睜間,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機場高速路兩邊的燈光,化做了一團團白霧。 不願再回憶了,無論是兩個小時前還是半年前——夢裡不知身是客,但願只是一場場惡夢,糾纏著這個可憐的美麗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顛島上,遠遠地離開了家鄉,分不清此時彼時了,究竟在夢中從上海飛到了倫敦,還是在倫敦做了一個關於上海的舊夢? 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開進了倫敦市區。飢餓感迫使春雨醒了過來,只見車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車,如烏龜般爬行在雨夜中。 終於,大巴停在切爾西區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車後拿出一把折疊傘,拖著行李茫然地尋找倫敦街道上的門牌。 倫敦人打著黑傘從她身邊走過,宛如福爾摩斯電影裡出現過的景象,不知貝克街離此有多遠?穿過兩條馬路,總算找到了學校留給她的地址,是一個專門接待外國留學生的辦公室,真正的校園還在幾十公里外。 現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裡空無一人,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春雨絕望地看了看夜空,雨絲穿過晃眼的街燈,徑直墜落到她的眼睛裡。可是,她哭不出來。 在門前躊躇了幾分鐘,春雨低頭離開了這裡。在街的另一頭找到家地下商場,花了五英鎊把行李寄存了。 商場裡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決了晚餐,然後回到倫敦的淫雨底下。 現在要去哪裡? 仰望遠方模糊的大樓,春雨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就像刻在腦中的明信片,一幅畫面緊隨著“倫敦”這個詞浮出水面,那是飄滿了白霧的泰晤士河水面,如鏡的微瀾中倒映著一座高高的鐘樓。 對,就是那個地方,她的夢中幾度出現的英倫之鐘。 春雨帶著個小背包輕裝上陣,撐著傘找到最近的地鐵車站——斯隆廣場站。倫敦地鐵雖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覺還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鐘所在的方向,登上那節坐滿了藍領階層和外國移民的列車。 列車在具有百年曆史的隧道裡飛馳,車窗外黑暗的地洞,還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讓她想到了荒村的結局。 就這麼飛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裡是地獄的第N層,或許高玄就在燃燒的地下等著她…… 然而,沒有眼淚在飛。 21點45分,她混在一群東南亞遊客中走出了地鐵。雨水依然在下,她舉著傘穿過國會廣場邊的街道,忽然發現那座夢中幾度相見的鐘樓,就懸掛在自己的頭頂了。 大本鐘。 彼時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鐘,這座147歲高齡的大鐘,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倫敦的夜色裡。 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混雜著濕潤的雨水的空氣,似乎還帶著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腦子彷彿變成了一張白紙,而意識成了那個人曾經握過的一支畫筆,就這樣繪出了眼前的鐘樓,它是如此真實,又是如此虛幻,像一張永遠都洗不出的底片。 走到大本鐘底下,腳下就是國會廣場,眼前矗立著新威斯特敏斯特宮——英國國會大廈,這座哥特式建築在晚燈中金碧輝煌,宛如曾經的日不落帝國。 大廈的一面正對著泰晤士河,無數燈光打在河面上,讓春雨想起了黃浦江或蘇州河。大本鐘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這是每個初到的倫敦的遊客必看的風景。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為了風景中的風景。 她撐著傘退到河邊的欄杆,在倫敦夜色的淒風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間紅色的罩衫,與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湯達不朽傑作的名字。 仰頭眺望夜燈照射下的大本鐘,那朝向四方的鐘面上,鑲嵌著幾何形狀的玻璃,兩根巨大的時針正指向十點鐘的位置。 晚上十點整,悠揚的鐘聲從雲端響起,大本鐘向全世界發出低吼:一、二、三、四…… 百多年來這鐘聲幾乎從未間斷過,送走了無數偉人英靈的離去,又迎來了無數生靈的墜地。這就是英國,倫敦,大本鐘。 當鐘聲漸漸平靜後,春雨依然仰望著大鐘,彷彿眼睛已被那長長的時針牽住了。 大本鐘的時針繼續運行,肉眼幾乎看不出動靜,但已從十點整走到了十點零七分。 依然是十點零七分。 春雨保持這樣的姿勢已好幾分鐘了,而大本鐘的時針停留在十點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樣的時間。 怎麼回事?時針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機的時間,已經22點12分了,再看看手錶也是同樣的時間。 而大本鐘仍然是十點零七分。 已經過去至少五分鐘了,大本鐘的時針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根本一動也沒有動過。 大本鐘停擺了? 天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奇觀——春雨使勁揉了揉眼睛,懷疑是不是今天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讓自己產生幻覺或臆想了呢? 不,她的眼睛沒有欺騙自己,大本鐘的時針確實沒有繼續前進。它就像一個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間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過去了。 手錶上的時針已走到10點15分了,春雨發現身邊許多遊客都紛紛仰頭看著大本鐘,彼此間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有人發出驚訝的呼喊聲:“瞧,大本鐘停了!”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一奇景,國會廣場上一片喧嘩,人們拿出照相機來拍個不停,還有人在十點零七分的大本鐘下擺出POSE以留紀念。 春雨茫然地註視著眼前的一切,再回頭看看泰晤士河里大本鐘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顛倒了過來——今天到底是什麼黑色的日子? 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時節的星期五,她從上海飛到倫敦,飛機上有個教授死在她身邊,千辛萬苦出了機場,卻錯過了接機的人,忍飢挨餓趕到學校卻吃了閉門羹,當她跑到這夢中來過的地方,卻看到大鐘百年一遇的停擺了! 難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只不過把可憐的弗格森教授,與古老的大本鐘作為了道具。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個人。 於是她高高舉起手機,拍下了此刻大本鐘停擺的照片。這是她上個月新買的手機,照片像素還是蠻高的,燈光下的大本鐘晶瑩剔透,指向十點零七分的時針非常清晰。 幾秒鐘後,春雨把這張照片發送到了萬里之外的一個手機號碼上。 這是我的號碼。 尖厲的鈴聲鑽進耳膜,彷彿從某個遙遠山洞傳來,將我從連續不斷的夢鏡中托出海面。 睜開眼睛,我大口呼吸,彷彿某個人影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線直射入瞳孔,我的腦子從混沌狀態中緩緩退出,猛然想起剛才是什麼在響? 對,短信鈴聲。 從床邊摸起手機,發現這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不是中國大陸的,難道是香港的手機?眼睛睜大了一圈,想想會是哪個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滿腹狐疑地打開短信,卻看到了一張圖片。 大本鐘。 手機微微晃動了一下,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屏幕上清楚地顯示著大本鐘,這座舉世聞名的建築物,早已在《三十九級台階》電影的結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記憶了。 手機裡是大本鐘的夜景,一片晶瑩的燈光籠罩著它,時針指向十點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小小的屏幕裡閃爍著熒光,下面還有一行文字—— “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鐘停擺了。” 剎那間我把手機合起來,緊緊攥在手心,彷彿她就在手機里和我說話——大本鐘停擺了。 是她說還是他說? 沒錯,昨天清晨春雨給我發了短信,告訴我她要登上去英國的飛機讀書了。現在她應該已在倫敦了吧——上海與倫敦的時差是八個小時,那麼現在她在那邊正是晚上十點多鐘。 他說的就是這個時候,不知不覺間額頭沁出了汗珠。難道又是一語成讖? 昨晚葉蕭風塵僕僕的面容又一次浮現眼前,他在英國發現了那個人留下的壁畫和文字,預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點,倫敦大本鐘將要發生的事情—— 大本鐘停擺了。 剛才分針好像走動了幾下,但現在又徹底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圍攏在國會廣場,仰望大本鐘停擺這一百年難遇的奇觀。 春雨也在這人群中,背後不遠就是泰晤士河,不知萬里之外的那個人,看到她的短信了嗎? 又過去幾分鐘,大本鐘絲毫沒有走動的跡象。路邊多了幾輛電視台轉播車,正用攝像機拍攝大本鐘,還有記者拿話筒採訪周圍的遊客,也許很快這個畫面就會傳遍全世界。春雨但願自己的臉不要暴露在鏡頭下,她寧願被天下所有人遺忘,除了在地底的那個人。 仰視了大本鐘幾十分鐘,春雨的脖子異常酸疼。當她把視線放平下來後,在人群裡掃到了一個背影—— 瞬間,春雨的目光被凍住了,彷彿那背影是塊千年寒冰,凝固了她眼睛裡的一切液體。 她捂著胸口向前走了幾步,那麼熟悉的一個背影,無數次夢裡在見到,如今卻在人群中忽隱忽現。白色路燈照著他茂密的黑髮,下面是黑色風衣豎起的領子。 是他嗎? 世界上有那麼多黑頭髮的人,有那麼多相似的背影,甚至有那麼多酷肖的面孔。記得有一回她在淮海路巴黎春天門口錯認了一個背影,差點被人家以為是輕浮的風塵女子。也許等那個人回過頭來,她看到的將不過是張拉丁人的臉而已。 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用力撥開那些仰望大本鐘的遊客們。現在那古老大鐘上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管它將停擺多長時間,一個鐘頭或是一千年? 然而,人這一輩子或許只能愛一次。 愛一次。 那個背影依然在各種髮色的人頭間浮動,他微微側身,露出小半邊臉龐的輪廓——春雨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名字了。 但他又一次背過身去,似乎想要快點脫離這擁擠之處。不能讓他從眼前溜走,春雨揮開雙臂向前擠去,完全不顧別人的抱怨甚至咒罵。 終於追到他身後了,無論是不是那張臉,她都必須要看一看。 春雨用盡全身的勇氣伸出指間,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 他停了下來。 三秒鐘的等待,電影的定格畫面,他回過了頭來。 她看到了他的臉。 這不是夢。 他的臉。 臉。 朝思暮想的這張臉,令她癡狂的這張臉,曾經以為墜入地獄的第19層的這張臉。 臉。 他的臉。 這不是夢。 她看到了他的臉。 (請允許我重複上面的文字,因為這張臉對春雨是如此重要!) 高玄的臉。 就像第一次在S大圖書館見到他的樣子:他穿著一件長及膝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再加上黑亮的頭髮,渾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著,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最具有殺傷力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任何女生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很少有男人能具有如此誘人的眼睛,宛如古書上說的“重瞳”。 永遠都不會認錯的這張臉,如今確確實實呈現在春雨眼前,在白色的街燈照耀下,他雙眼炯炯有神,一如無數次深情的凝視。 倫敦的細雨打在他的頭髮上,也打在她的眼睛裡。 眼眶終於濕潤了,她努力地吸著鼻子,不讓淚水打濕自己的臉頰。她想要說話,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然而,他搖了搖頭,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Can I help you?” 著實讓春雨意想不到,他居然用英文問了她這麼一句。 “不!”她終於說出了中國話:“高玄!是你嗎?高玄!” 他吃了一驚,默默點了點頭。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她又一次摀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是表示承認嗎?他就是高玄,她日思夜念的高玄,她深深愛過的男子。 在這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抬頭仰望大本鐘,只有他們兩個人痴痴地註視著對方。 而大本鐘則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們兩個人。 她抓著他的肩膀,幾乎噙著淚說:“我是春雨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春雨?”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落到了某個遠方的焦點,“春天的小雨?” “嗯!” 他微笑了一下,嘴角還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那臉帥氣的樣子,再加上一身黑色風衣,宛如某個心不太冷的殺手:“啊,多麼美麗的名字。” 那酒窩更讓她確信,他已回到她身邊。她使勁點點頭:“對,就是我。我是你的春雨。” “哦——”他繼續凝視著她的目光,似乎能在她的眼球裡看出自己的影子,“讓我好好的想一想,我們是不是——” 停頓讓人愈發著急,當他緊張地向四周張望時,春雨抓住了他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兩人僵持了十幾秒,他的目光驟然柔和了下來:“嗯——你的眼睛真漂亮。” 這句話終於擊碎了春雨最後的防線,她呡呡自己的嘴唇說:“高玄,你想起我了是嗎?我一刻都沒有忘記你,這半年你到哪裡去了?” 但他依舊茫然地搖搖頭。 春雨繼續緊追不捨:“你怎麼會在倫敦的?你現在住在哪裡?” 他的眼神有些怪,似乎飄向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又回到春雨眼睛裡,口中緩緩吐出三個漢字—— “旋轉門。” 如同半小時前大本鐘的鐘聲一般,這三個漢字進入春雨的耳道後,就變得異常洪亮悠揚,來回反复地蕩漾,發出奇妙的共鳴,宛如童子唱詩班的讚歌。 她用手摀住耳朵,鼓膜都要被這聲音撕裂了:“你說什麼?旋轉門?”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鐘聲終於飄向遠方,春雨大聲地問:“旋轉門是什麼地方?又在哪裡?” 然而,他卻顯出憂鬱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聲: “再見!” 他突然轉身向人群後面跑去。 不!春雨一把沒有抓住他,只能緊緊跟在後面。 “高玄,你要去哪裡?” 她高聲叫起來,周圍的人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還以為是在抓小偷。在倫敦的夜色中,高玄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春雨索性丟掉手中的傘,撒開雙腿跑了起來。 快跑!快跑!快跑! 春雨的心底默念著無數遍“快跑”。千辛萬苦尋找了半年,跨越了半個地球,怎能讓他輕易從眼前溜走?眼前是那穿著黑色風衣的高玄,她緊跟在後面提著黑色的裙擺,伸手要觸摸他的後背卻始終摸不到。似乎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廣場,一男一女在雨中瘋狂地賽跑,而高高的大本鐘則見證了這場比賽。 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前面是條川流不息的馬路,高玄趁綠燈的機會跑了過去。 但在春雨面前已變成了紅燈,她眼看著高玄跑到了馬路對面。她的身體差不多失去了控制,彷彿身後有個怪獸窮追不捨,不由自主地向馬路上奔去。 一陣淒厲的剎車聲突然響起,耀眼的大光燈直刺她的瞳孔,原來怪獸從側面撲了上來,幾乎已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心臟幾乎被這聲音揪出了喉嚨,瞬間眼前被一塊黑紗蒙了起來,只聽到“撲嗵”一聲。 天旋地轉。 疼痛直刺胳膊和膝蓋,昏暗而模糊的視線裡,大地彷彿豎直站了起來,所有的汽車都側身“站立”,就連紅綠燈也橫著生長了。 ——她倒在了地上。 僅僅幾秒鐘後,她恢復了感覺,睜開雙眼只看到倫敦的夜空,路燈下雨點洋洋灑灑地墜落,打濕了她的臉龐和頭髮。 突然,她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後背,將她從路上抬了起來。 是他又跑回來了嗎?是的,他怎麼忍心看著她跌倒呢?他是她的高玄。 她仍然沒有力氣,閉著眼睛順勢倒在那個溫暖的臂彎裡。 但是,耳邊卻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咦!怎麼又是你啊!” 春雨警覺地睜開眼睛,眼前呈現出一張年輕的中國人的面孔。 ——他不是高玄。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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