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天機3·空城之夜

第10章 第八章洛麗塔

天機3·空城之夜 蔡骏 10282 2018-03-22
2006年9月29日,晚上22點30分。 孫子楚沉默地守在客廳裡,一動不動地盯著大門。童建國在廚房抽著煙,十幾根煙頭聚集在煙缸中,煙霧繚繞著狹窄的空間。 經歷了與葉蕭的槍擊事件後,大家紛紛散上樓睡覺了。林君如依然與秋秋在二樓主臥室,錢莫爭獨自在二樓小臥室,伊蓮娜和玉靈在三樓房間。 童建國在客廳地板上找了很久,在沙發邊上發現了彈頭,剛才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差點要了人家的性命。經過天花板反射的彈頭,已經嚴重扭曲變形了,也許還殘留著葉蕭的血,他將彈頭塞進口袋中,靜靜地站在廚房裡,被煙霧和回憶包圍著…… 三十年前,他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三十年後,他卻再也無法回到往昔,見到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影子——蘭那。

1975年,那片群山中的孤獨村寨,一度成為了童建國的家。傳說中的羅剎王族後代,美麗的白夷女子蘭那,把他從死神的邊緣救走,又收容他在村寨中避難。不久他最好的朋友兼戰友,李小軍也身負重傷來到村子裡。他們都有些意氣消沉,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間,萌動的不是革命的種子,而是一種叫做愛情的化學元素。 二十多歲的童建國,第一次確信無疑地愛上了一個女子。他無數次在夢中見到蘭那,次日清晨又羞澀地不敢與她說話,只能靜靜地註視著她,或殷勤地幫她挑一擔水或一捆柴,送到她的竹樓又馬上離開。心裡越是強烈地想著她,面對她時就越是緊張,儘管有許多次單獨相處的機會,卻總是讓機會從眼前溜走。 有時她會在晚上來找他們,通常是某個陰冷的雨夜,她想要讓童建國和李小軍,這兩個來自中國的知情,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李小軍的口才更好一些,可以從紅衛兵講到上山下鄉,從農業學大寨說到工業學大慶。他甚至結合了東南亞形勢,大談美帝蘇修爭奪世界霸權,中國無私支援越南抗戰,唯有毛澤東思想才能解放四分之三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勞動人民。

蘭那神往地聽著這一切,但最後都會淡淡地笑道:“謝謝你們告訴了我那麼多,不過外面的世界不屬於我。” 每當她離開竹樓以後,童建國又會長長地嘆息,李小軍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那麼喜歡她,為什麼不當面告訴她呢?” 童建國卻躺在席子上沉默不語,聽著外面淋漓的夜雨。 他知道白夷話的“我愛你”怎麼說,很多次單獨陪在蘭那身邊,還有一次保護她走夜路,都有機會把這三個字說出口,可每次都會醞釀很長時間,剛想要說出“我愛你”,臨到嘴邊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他平時並不是羞澀的人,面對蘭那卻成了膽小鬼,這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但童建國仍在等待時機,讓自己的勇氣一點點增加,直到那個薄暮瀰漫的黃昏。 那天,他趕著一頭水牛回竹樓,路過一片開滿蓮花的池塘,粉紅的蓮花在霧氣中搖曳,散發著攝人心魄的淡淡香氣。他痴痴地坐在池塘邊,蓮花讓他想起蘭那的笑顏,還有幻想中的銷魂夜晚。視線不經意地越過池塘,空曠的稻田裡走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不正是筒裙包裹著的蘭那嗎?也許剛剛從小溪邊沐浴歸來,邊走邊梳理著一頭烏髮。

黃昏中的她讓童建國怦然心動,目光又回到了池塘的水面,這些美麗的蓮花不正像徵著蘭那嗎?剎那間,他已相信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機會,便撩起褲管走下池塘。池底的淤泥遠超過他的想像,當他摘下那朵最大最豔的蓮花,自己全身上下都已是泥水了。 但他毫不顧及地捧著蓮花,美麗的粉紅花瓣純潔無瑕,與他的渾身污泥鮮明映照,彷彿地獄惡鬼嗅花嘆息。童建國激動地走上田埂,穿過一片神秘的薄暮,將要把蓮花獻給心中的女神時,卻看到了另一個人——李小軍,也是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正拿著一朵幽幽的蘭花,插上蘭那的鬢角。 一陣黃昏的涼風吹來,彷彿揭去蘭那臉上的面紗,她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李小軍,如溫順的綿羊低著頭,任憑中國知青撫摸她的頭髮。蘭花插在她的鬢角上,更像是古代女子的裝束,李小軍同樣也看著她,直到兩雙嘴唇熱熱地貼在一起。

從淤泥中走出來的童建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原來自己的好兄弟竟然——但他的心裡並沒有仇恨,只是更加地膽怯和自卑。心臟瞬間分裂成了無數片,再沉入北極的冰雪之中。 他唯一恨的人只有自己! 手中的蓮花掉進了水田,他悄悄地蹲下不讓人看到,隱入田埂外的樹叢中,但願永遠從蘭那的眼前消失。 從此,童建國再也不敢和蘭那說話了,和李小軍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可兩人之間彷彿多了一層紙,一層永遠也捅不破的紙。 一個月後,有群不速之客來到了村寨,要求村里為他們種植罌粟。他們會給村寨提供糧食和各種物資,保證村寨不但會永遠不挨餓,而且會變得更加富足。村中的長老徵求了蘭那的意見,立刻就被蘭那堅決地否定了,她已從童建國和李小軍口中,知道了罌粟是一種邪惡的植物,會禍害許多人的生命。

不久,毒品集團對村子發動了武裝襲擊。童建國和李小軍抓起兩把土槍,與毒品集團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李小軍藏在竹樓裡向對方射擊,結果連同竹樓都被炸成了碎片。目睹好友慘死的童建國,狂怒地向敵人衝過去,結果又一次中彈昏迷了過去。 他不幸地成為毒品集團的俘虜,沒想到毒梟居然是一個中國人,1950年隨國民黨逃亡至金三角,脫下軍裝幹起了毒品買賣。毒梟很看重中國知青,想把童建國留下來重用,培養他成為新的骨幹。 然而,童建國在養好傷後,便悄悄逃出了毒品集團,九死一生地回到村子裡。但他看到的卻是一片廢墟,全村都被徹底毀滅了,只剩下腐爛的屍體,和池塘里瘋長的蓮花。 在潮濕炎熱的氣候裡,許多屍體都難以辨認了,他流著眼淚尋找了三天,卻未曾發現蘭那的踪跡。

她是死還是活? 童建國離開了地獄般的死亡村莊,帶著心底永遠難以癒合的傷,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沒有能夠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子。
小閣樓。 “你要去哪裡單獨說話?” 葉蕭並不忌諱地大聲問了出來,薩頂頂心裡也“咯噔”了一下。 還有第三個人——小枝烏黑的眼珠轉了一下,仰頭看著天窗說:“上面。” “上面?”葉蕭也看了看天窗,十幾秒前那雙貓眼還在窗外,此刻只剩下城裡的月光了,“你要到屋頂上和我說話?” “是的。” 二十歲的女孩嘴唇微撇,不知來自前清的阿魯特氏,還是荒村的歐陽小枝?若再口銜一枝玫瑰,簡直可以入畫了。 葉蕭擰起眉毛,回頭看了看頂頂。 頂頂卻避開他的目光,低頭說:“你自己決定吧。”

“嗯——”他想了足足半分鐘,最後抬頭盯著小枝的眼睛,“好吧,我們上去。” 說罷他搬來一張破桌子,踩到桌上打開天窗,雙臂用力攀著窗沿,爬到三層樓的屋頂上了。隨後小枝也踩上桌面,葉蕭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安全扶上了屋頂。 鋪滿月光的屋頂。 院子四周被大樹環抱著,黑夜裡難以看清遠處的景象,幾乎半點燈光都看不到。葉蕭仰頭深呼吸了一下,晚風灌入他敞開的衣領,剎那讓體溫降了不少,也許這樣可以讓人冷靜些。 他仍然緊緊抓著小枝的手,生怕她從會從屋頂上掉下去。她的骨頭在男人手中又細又輕,就像那隻屋頂上的白貓。 “你要對我說什麼?” 葉蕭靠近她的眼睛問,黑夜裡她閃爍的目光,如同墜落人間的鑽石。小枝微微笑了一下,隨後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在瓦片上直起身來,大膽地往屋脊上爬去——那是整棟房子最高的地方,葉蕭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輕聲喝道:“小心!”

可小枝絲毫都不懼怕,雖然看不清腳下情況,卻很好地保持著平衡,步履輕盈地攀上屋脊。夜風拂起她的髮絲,只能辨認一個迷人的輪廓,如黑色幕布下的剪影,就差一點昏黃的燈火。二十歲的尤物在屋脊行走,彷彿回到蒲松齡先生筆下,每一步都吐出誘惑氣息,對葉蕭回眸一笑—— “我們看星星吧!” 這句話讓葉蕭的表情僵硬了幾秒鐘,隨後無奈地笑了一下,心底竟升起一股暗暗的暖流,迅速也爬到了屋脊上面,抓著小枝的手坐了下來。 “半夜數星星?”葉蕭仰頭看著星空,月亮竟也識相地淡去了,“這就是你要單獨和我說的話?” “為什麼不是呢?” 小枝的表情又像個小女孩了,葉蕭也笑起來抓住她的手:“你真可愛。” “可惜,今夜沒有流星語。”

她噘起嘴輕嘆了一聲,有些撒嬌似的靠在葉蕭身上,而他也無法逃避她的熱情,因為坐在屋脊上無法挪動半步。 夜空裡閃爍過幾顆星星,如一塊古老的深紫色地毯,鋪在神秘的穹蒼之上。葉蕭也被這星空所感染,似乎屋頂下的人們都不存在,整座沉睡之城只剩下兩個人,在地球的天涯海角,只屬於他們的天長地久。 葉蕭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閃爍著原始的火苗,將肉體和靈魂全部點燃,發出暗夜沉悶的爆炸,一齊在心底喊出那個名字——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洛。麗。塔。 是,小枝就是他的洛麗塔,願意為之而毀滅一切的洛麗塔,綻開在死亡的沉睡之城的洛麗塔。

她在數著星星。 星星在數著她。 這朵滴著鮮血的玫瑰,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幽幽地唱出一段歌詞—— 這是某位作家在2006年的冬天寫的,不知何時竟被小枝聽到了,變成她的旋律低吟在南明城的夜晚。 然而,這最後一句“寄存在天使的手指”,卻一下子讓葉蕭猛醒了過來。他兀地抓住小枝的肩膀,卻沒有如電影裡那樣吻女主角的雙唇,而是將她的身體扶正離開自己的肩膀,讓兩人保持十幾厘米的距離。 “我的天使究竟是誰?” 他痴痴地問出來,眼神裡一片茫然,小枝也冷靜地回答:“你說呢?” 瞬間,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影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影子。 明月夜,短松岡…… 她的名字叫雪兒。 “我知道你在想誰!” 在葉蕭陷入回憶的絕境時,小枝冷冷地點破了他的幻想。但他無法阻止那個影子,彷彿月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堆積成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畫出經年的長發與裙擺,還有那張永不磨滅的臉龐。 “不!” 他抓自己的頭髮,身體劇烈顫抖了幾下,差點屋脊上摔了下去。 小枝扶了扶他的肩膀,幽幽地吐著氣息:“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因為我是阿魯特小枝——小枝是無所不能的。” “你知道雪兒?” “是的,葉蕭,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最美麗也最恐懼的夢,就是雪兒。” 他無奈地仰頭望著星空,月光又隱去了星星,想像中的那張臉越發清晰:“是!” “雪兒是你的初戀,也是你在公安大學的同學。你們讀的都是刑事偵察專業。她來自一座北方小城,雖然看起來楚楚可人,卻是全校聞名的神槍手,就連擒拿格鬥也不遜於男生,各項刑偵技能都名列前茅。你雖然也非常用功,但總是不及雪兒出色,而你看起來的冷漠眼神,卻意外地觸動了她的心。於是,她成為了你的女朋友,你曾經非常非常地愛她,並發誓要永遠和她在一起。” 葉蕭惟有痛苦地點頭,似乎心底最隱秘的記憶,全都被小枝偷了過去,自己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他閉上眼睛想像二十二歲那年,雪兒站在一片雪地中,她的眼神略帶憂鬱,是否已有了某種預感?他們將要一起去遙遠的地方,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命運…… “畢業前夕,你和雪兒一起被派去雲南實習,參與非常危險的緝毒行動。”小枝說到這停頓了片刻,聲音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可惜出現了意外,由於你的疏忽使行動失敗,雪兒負傷後被毒品集團綁架了!” “別說了!” 但他根本無法阻止小枝,殘酷的記憶仍被一點點的撕開:“很不幸!毒品集團給雪兒注射了大量海洛因,讓她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更殘忍的是在她的生前,竟然被毒品集團輪奸了。” 葉蕭發出沉悶的低吼,卻發現嗓子近乎嘶啞了,彷彿一雙手掐住了自己,也彷彿被輪奸的人就是自己。 “不久,警方發現了雪兒的屍體,你在追捕行動中抓獲了一個毒販。你知道他就是輪姦並殺害雪兒的罪犯之一,你用槍頂著他的額頭。你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你心裡充滿了復仇的念頭,於是對他摳下了扳機——” “不!”他終於大聲喊了出來,“我沒有,我沒有向他開槍!雖然當時我非常非常恨他,就算開槍打死他一百遍,都無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也幾乎就摳下了扳機——但是,我沒有,我流著淚放下槍,將他押回緝毒隊裡。我也曾為此而後悔,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那麼多年來一直忘不了,一直幻想自己開槍打死了他。但真相是,我沒有!” 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滿是懺悔地做著自我辯護,最終卻仍然宣判自己有罪。 小枝沉默了許久,月光灑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直到她柔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起雪兒。” “沒關係,反正我也無法忘記她。”葉蕭無奈地苦笑一下,又一次體驗那深深的內疚,他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雪兒死去的地方,就在距金三角不遠的邊境線上,我猜想離這裡不過幾十公里,也許她的靈魂已飄到了這座城市。” 他回頭盯著小枝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似乎被他的癡情感染,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白天受傷的額頭。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冰涼的手指就和雪兒一樣。 “你回來了嗎?” 葉蕭恍惚地在心裡問,卻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個?已經化為幽靈的雪兒?還是早已化為幽靈又復活的小枝?
子夜,零點。 屋頂之下,三樓的臥室裡,亮著一盞溫暖的檯燈。 這是女孩子的臥室,又被整理清掃了一遍,伊蓮娜正在床上熟睡。玉靈獨自坐在燈下,抱著一個泰迪熊的靠墊。打小在山村里長大的她,從未住過這種房間,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都有些嫉妒這屋子曾經的主人了,她低頭嘆息了一聲,從包裡掏出那本的筆記簿。 翻開小簿子的內頁,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蝌蚪文,這是英俊的年輕僧人送給她的,記錄了一位森林雲遊僧大師的故事。幾年來她一直反复看著這些文字,在沉睡之城的漫漫長夜,沒有比閱讀這本筆記簿更合適的了。 玉靈在心裡默念一位老僧人的自述—— (注:上文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參考了Kamala Tiyavanich的著作《追憶森林歲月》。) 玉靈每次讀到這一段,都會想起小時候在村子裡,偷看大人們給死者火化的場景。她同樣如阿姜龍在筆記簿中所寫的第一次,在森林中忍受恐懼與痛苦,好像靈魂們都在哭泣,將所有的苦難送到自己頭上。 而在沉睡之城的子夜,重新閱讀起這段文字,玉靈心裡卻有不一樣的感受,也許已漸漸明白了幾分。 觀想自身如墳場…… 就在她輕聲念出這句話的同時,樓下響起一陣野獸的狂吠! 是小枝養的那條狼狗的聲音,它又到院子外尋找主人了。陣陣犬吠震動著屋子,沒有一個人不被它吵醒。玉靈趕緊合上筆記簿,走到窗外看著黑暗的院落。 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荒野的呼喚是那麼清晰。
凌晨,兩點。 閣樓。 沒有燈,也沒有月光,天窗外一團漆黑,只有小枝均勻的呼吸。 她已經熟睡了,躺在頂頂為她準備的席子上,還蓋上一條毯子以免著涼。 葉蕭和頂頂尷尬地坐在旁邊,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就像守護著自己的妹妹。他們都不知該怎樣度過這寒夜,倒是很羨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似乎一切憂慮都是留給別人的。 三個小時前,葉蕭與小枝爬到屋頂上,數完星星聊完雪兒,葉蕭已感到渾身虛脫了,再聊就要從屋脊上摔下去了。他們從天窗爬回了閣樓,似乎還帶回了天上的月光,頂頂已經等了許久,強壓著鬱悶的心情。 他們必須要保護好小枝,不能讓樓下的童建國等人進來,只能暫時在小閣樓裡過夜了。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著了,就連子夜時分狼狗的狂吠,也只是讓她搖了搖頭,便又閉著眼睛睡下去了。葉蕭和頂頂也不敢說話,生怕會吵醒別人的好夢。 終於,葉蕭實在撐不住了,他對著頂頂耳語道:“有什麼辦法讓人坐著睡著?” “也許——催眠?” 頂頂同樣也用氣聲回答,葉蕭輕輕打開閣樓的門,拉著頂頂出去說:“我們可以在外面談。” 他們走到三樓的露台上,現在不用擔心吵醒小枝了,又能同時監視著閣樓門。頂頂披上一件舊衣服,抵禦著凌晨山區的冷風。葉蕭不想再看星星了,揉著疲憊的眼睛說:“給我催眠吧!” “什麼?” “我說給我催眠吧,我需要深度地睡眠!就像你讓小枝回憶起一百年前,說出自己是阿魯特小枝那樣。我不需要回憶那麼多年,只要回憶十幾天就可以了。”葉蕭盯著她的眼睛,彷彿重病的人乞求著醫生,“頂頂,你能明白我的處境嗎?我的記憶斷裂了一小塊,而這斷裂的部分對我們至關重要,我必須要把記憶重新連接起來。” “所以你想讓我給你催眠?” 葉蕭著急地點了點頭:“是的,我相信你能夠做到的。” “這——”頂頂猶豫地看了看四周,確信不會被其他人聽到,低聲說,“就在這裡嗎?” “沒錯,快!” “可我從來沒有在露天環境中做過催眠。” “想像這天空是屋頂,這欄杆是牆壁。現在燈都已經關了,只剩下兩點燭光,就是你的眼睛。” 頂頂靠近了他的臉,睜大那佛像似的雙眼,宛如羅剎之國的神龕,目光穿越千年的塵封,在黑夜中熠熠生輝。 她的聲音也漸漸變了,彷彿具有洞窟裡的穿透力,磁性地灌入葉蕭耳膜:“你在自我催眠嗎?” “也許。” “你斷裂的記憶是什麼?” 就像帶有密碼的電波,頂頂的聲音陣陣發出,環繞著敞開的“露台密室”,但對被催眠者而言,卻宛如坐在幽深的井底。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泰國旅遊?也不知道旅行團發生過什麼?直到我們離開清邁的那個上午,我的記憶完全是空白的。” 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些,與平時的說話也完全不一樣。頂頂緊咬著嘴唇,努力保持著鎮定,她還從未嘗試過用催眠治療失憶。 “好了,你會記起來的,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 這聲音反复洗滌著葉蕭的大腦,似乎在擦去記憶中的雜質,讓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 “距離你記憶最近的地方是清邁。” “清邁?”他已看不清頂頂的雙眼,只剩下兩點燭光,“我不記得自己到過清邁……” “不,你到過,你再想一想,我們住在清邁的蘭那酒店,還記得那個酒店的名字嗎?” 頂頂吐出的每個字都清晰而緩慢,讓葉蕭進入了深度的催眠狀態。 “蘭那?我好像記得這兩個字,微笑的少女和人妖。” 他果然開始想起來了,頂頂保持著語音的節奏,乘勝直追:“9月24日上午,我們從清邁的蘭那酒店出發,從那裡前往蘭那王陵,結果在路上發生意外,誤入了沉睡之城。” “那麼前一天晚上呢?” “9月23日的晚上,我們旅行團去清邁的夜市逛街了。” “夜市?”葉蕭擰起標誌性的眉毛,記憶的缺口開始漸漸填補,那些流走的水分倒灌回來,浸濕已經乾枯的井底,“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和孫子楚還有其他人,也包括你在內,我們走在清邁的夜市——” 夜市,仍然喧鬧的子夜。熙熙攘攘的人流,簇擁著不同膚色的人們,有拿著DV的歐美人,也有尋花問柳的日本人,還有這群來自中國的人們。耳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小女孩們擠到他面前賣著蘭花,街邊的攤上擺滿了木雕,偶爾還有人悄悄販賣違禁品。不遠處有女子在唱歌,聽不懂的南國之音婉轉阿娜,抑揚頓挫如泣如訴,竟在洶湧的人潮之中,微微勾起葉蕭的一懷愁緒。 又一群遊客擠來,竟沖散了葉蕭和孫子楚,他覺得自己就像孤獨的船,在夜市中隨波逐流,只想被放逐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但耳邊仍充滿嘈雜,四周全是陌生的臉龐,還有賣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他厭惡地奮力甩開胳膊。就在他回頭尋找同伴們時,眼前的人群中掠過一張面孔——如針深深扎進了他的瞳孔中。 那張曾經熟悉卻又塵封了多年的面孔,無數次在他夢中出現的面孔,剎那間在許多張面孔中清晰生動起來,這清邁的午夜是否靈魂的輪迴之所? 他看到了雪兒。 葉蕭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張臉分明就是雪兒的!尤其是那雙眼睛,無論隔了多少年都不會忘記。她的周圍都是清邁本地人,外貌更顯得與眾不同,似乎多少年來沒有改變過,仍然是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樣子。而他卻已經變化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懵懂的毛頭小伙子了,歲月讓他變得成熟而憂鬱。 他渾身打著冷戰,難道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場夢?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現在夢醒後重逢在清邁?葉蕭用力推開前面的人們,很快來到雪兒的面前,對她瞪大著眼睛,要再把她仔仔細細看一遍。 “葉蕭。”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如此平靜。 毫無疑問,再也不用猶豫了。葉蕭抓住她的肩膀,無比激動:“雪兒!就是你!我的雪兒!” 但她依然平靜地點點頭。 “真是你!真是你!” 葉蕭不再顧忌什麼了,在熱鬧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淚,將雪兒深深地擁入懷中。偶爾有人撇來奇異的目光,但在泰國這又算得了什麼。 某個滄桑的聲音在心底歌唱—— one night in Chiang Mai 擁抱的片刻之間,腦子裡掠過了許多許多,所有的回憶湧上來,緊張的幸福的痛苦的憂傷的…… 難道當年雪兒沒有死?雖然葉蕭親眼看到過她百般折磨後的屍體,並目送她在雲南被火化。但總是有許多我們無法確知的事,就像這個天機的世界。 她從葉蕭的懷裡脫出來,拉著他的手向旁邊走去,穿過幾個賣小吃的攤點,走入一條清冷的街道。燈火輝煌的夜市被拋在身後,轉眼便進入了黑暗的世界,路邊全是低矮的木屋子,幾乎看不到半點燈光,只有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藤蔓叢生的街道盡頭。 沒錯,應該快點脫離那喧囂的塵世,他們有太多的悄悄話要說了。 但一路上雪兒都沒有說話,葉蕭也只是緊緊抓著她的手,滿腹的話竟不知該如何說起。只有肌膚的交流了,他溫暖的體溫傳遞到她手心,雖然她的手依然冰涼。 抬頭卻是一間寺廟,破敗的山門前有古老的神龕,池塘圍繞著殘舊的石牆。廟裡卻點著幾盞幽幽的燈,照著一片淒涼的野樹雜草。 他們在池塘邊停下,葉蕭終於說出來了:“那麼多年你去哪裡了?” “我——另一個世界。” 雪兒的回答依然如此冷靜,嘴角還帶著柔和的微笑,不由得讓他更為揪心:“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都會在這裡的。” “什麼?” “這是天機——不可洩漏。” 說完她用手指豎在嘴唇上,然後轉身向寺廟裡走去。 葉蕭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我們還可以一起。” 但雪兒掙脫了他,一陣神秘的霧從山門裡湧出,剎那模糊了他的視線。 “別走!” 當他衝進破敗的寺廟時,卻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了,只有殘頹的屋簷下,點著一盞蓮花燈。 閃爍的燈影籠罩他的臉,一如永別的當年,不用揮一揮衣袖,也帶不走一片雪花。 “不要走!” 葉蕭淚流滿面地喊了出來,睜開眼睛卻是南明的星空,微涼的夜風拂上額頭,把他拉回被圍困的城市。 凌晨兩點半,他在三樓的露台上,對面是薩頂頂銳利的目光。 “催眠結束。” 她深深籲了一口氣,後背心都出了一身冷汗,從沒在這種環境下做過催眠,好像第一次要跳海拯救溺死的人。 “我見到了雪兒。” 他睜大著眼睛,嘴唇仍然顫抖,淚痕清晰地印在臉上。 頂頂點頭安撫著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淚:“剛才你都已經說出來了。” “謝謝你。”葉蕭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幫我記起了那一晚。” “雪兒是你曾經最愛的人嗎?” “是。” 葉蕭說完仰起頭,呼吸著數年來所有的痛楚,讓月光直射入瞳孔的最深處。
凌晨,三點。 沉睡的別墅,萬籟俱寂,靈魂小憩。 底樓的沙發上躺著童建國,除了耳朵以外全身都睡著了,但只要有稍微的風吹草動,他會立刻跳來拔出褲管裡的手槍。 孫子楚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黑暗籠罩著他的眼睛,卻仍牢牢地盯著虛空。已經熬了好幾個鐘頭,瞌睡蟲無數次爬上腦門,又被他殘忍地驅趕掐滅掉了。有幾次實在撐不住了,他用使勁扭著自己的手,讓疼痛感來保持著清醒——他再也不敢睡覺了,擔心自己一睡著就會夢遊,說不定又乾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當他差點坐在樓梯上睡著時,頭卻輕輕撞到了牆壁上,看來這裡也坐不下去了。他強打精神站起來,悄悄走上二樓的露台,讓晚風吹涼一下腦袋。 好不容易才緩過來時,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 “你又來了。” 這讓孫子楚幾乎驚倒,還以為是宅子裡的女鬼出來了,回頭才發現是林君如。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顯示是屬於這裡的女主人的,打開露台上的一盞小燈,才看清孫子楚熬得通紅的眼睛。 他低頭躲避林君如的目光,尷尬地回答:“我——我沒有夢遊,別這麼看我。” “你怎麼了?”她還是頭一回溫柔地看著孫子楚,強迫他把頭抬起來,“哎呀,看你的臉色太糟糕了,眼睛裡還都是血絲,不會一直沒睡吧?” “我不敢睡。” 林君如搖搖頭說:“我知道你不睡覺的原因,但是不能這樣折磨自己。” “你怎麼變得這麼關心人了?” 除了孫子楚,旅行團裡就數林君如最伶牙俐齒了,旅途中也是他們兩個打嘴仗最多,好像是一對天生的歡喜冤家。 “我變了嗎?我本來就很會關心人嘛。” 林君如也沒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只能硬撐著給自己辯護。 “也許吧。” 孫子楚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現在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去評價別人呢? “你在懷疑自己?” “是的,我感覺我快要崩潰了,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他再也沒有必要隱瞞了,索性都說出來吧,“也許是個魔鬼。” “每個人都是。” 林君如回答地很淡然。 “什麼?” “有的人躺著夢遊,有的人站著夢遊,不管有沒有夢到魔鬼,實質都是一樣的。” 他長嘆了一聲:“但躺著夢遊不會傷害別人。” “睡著的時候不會,但醒來的時候會,而且會傷害得更深,這就是躺著夢遊和站著夢遊的區別。” 林君如說完微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孫子楚的肩膀,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謝謝你的安慰。”他竟然有些害羞了,原先繃緊的神經也放鬆下來,抬頭望著古今無不同的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夢遊時做過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誰能解開呢?” “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秘密。” 孫子楚好奇地靠近她的眼睛:“你的秘密?”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金三角。” “啊,難道是——” “我想你猜對了。”林君如靠在欄杆上,看著月亮淡淡地說,“在我台北的戶籍本上,籍貫一欄填的是浙江寧波。我的爺爺是國軍的軍官,五十多年前敗退到東南亞,在金三角紮根下來。” “果然是這樣啊。” “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他從小在金三角長大,並繼承了我爺爺的職業和軍銜。三十年前,他獨自離開這裡,經曼谷去了台北,並保留了原來的軍職。他在台北認識了我的媽媽,後來就有了我。” 此刻,孫子楚已全無睡意了:“這就是你參加這次泰國旅行團的原因?” “有一點點這個原因吧。爸爸從沒有說過他年輕時的經歷,好像那二十多年都沒有發生過。但我看到過他身上的傷疤,至今還有一塊彈片藏在他的大腿裡,每當陰雨天就會疼痛難忍。”她也輕鬆了許多,與孫子楚靠得如此之近,幾乎在交換著呼吸,“呵呵,就這些了。” “有時候我在想,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了,我們真的要全部弄清楚嗎?” “不需要吧。” “是啊,我的毛病就是太較真,太想什麼都得到答案了。” 孫子楚悄悄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卻沒有甩掉,他反而抓得更加緊了,讓她的心跳疾速加快,臉頰也泛起了緋紅。 身後就是露台的欄杆,她已經無路可退了,低頭羞澀地問:“你是認真的嗎?” “我們還有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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