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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六月

杜馬島 斯蒂芬·金 4168 2018-03-22
我駕著小船駛到法倫湖的中央,然後關了馬達。我們的船慢慢地向橙色標記靠攏,那是我先前留在那兒的。湖面上有幾條遊船來來回回地駛過,劃破光滑如鏡面的湖水,但沒有帆船,那天,一絲風也沒有,遊樂場裡有幾個孩子在玩耍,野餐區也有三五個人,最靠近我們的環湖步道上也有一兩個人影。但總體來說,作為一片城內的湖區,這兒已經算很空了。 懷爾曼戴著漁夫帽,穿著套頭衫,完全沒了佛羅里達的派頭。看起來反而有點怪。他忍不住對此情此景大發議論。 “學期還沒結束,”我說。 “再過幾星期,這兒就會熱鬧起來,到處都有船開來開去。” 他有點不安,“把她放在這兒,妥當嗎?朋友?我是說,如果有誰來釣魚,撒個網把她撈上來,那可——”

“法倫湖禁止漁網捕魚。”我說,“垂釣的人也很少見。來這個湖的大都是觀光客。會有人游泳,但都在近岸的區域。”我彎下腰,撿起薩拉索塔銀匠制的圓筒,長約三英尺,一頭的螺絲蓋擰死了。裡面注滿了清水,而那隻注滿了礦泉水的手電筒就裝在裡面,珀爾塞被封存在雙重黑暗中,睡在兩層清水的覆蓋之下。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越睡越沉。 “巧奪天工啊,”我說。 “可不是嘛。”懷爾曼附和著,欣賞夕陽在我手中轉動的銀筒上照出斑斕反光。 “光溜溜的,也沒什麼能用鉤子勾起來,不過,我還是覺得把它沉到加拿大邊境的哪個湖里更讓人放心。” “那兒才真的有可能有人撒網捕魚呢。”我說,“藏在眼皮底下才更安全,這思路不錯。”

三個年輕女子穿著運動裝駕船駛過,她們朝我們招招手,我們也招招手。有個女孩喊,“我們愛帥哥!”三人便笑作一團。 懷爾曼笑著朝她們揮手致敬,又轉身接著問我,“這湖有多深?你知道嗎?那個橙色小標記說明你知道嘍?” “別急,我會跟你說的。我做了點關於法倫湖的小調查——或許有點晚,我和帕姆買下紫苑巷的湖畔別墅已有二十五年了。平均深度是九十一英尺……但這裡除外,這兒有個裂溝。” 懷爾曼的神色這才鬆弛下來,他把帽簷往後推推,“啊哈,埃德加,懷爾曼認為你寶刀未老——還是精得像狐狸。”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那個橙色浮標之下,水深三百八十英尺。少說也有三百八,絕對比墨西哥海灣邊的碎珊瑚石圍的蓄水池強多啦,那頂多才二十英尺深。”

“阿門。” “瞧你這樣子,好像放心了吧,懷爾曼。” 他聳聳肩,“灣流公司的專機真不錯,自由自在,沒有站成一排的保安,沒人翻你的隨身小包,以防你把小罐的剃須沫改裝成炸彈。這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筆直朝北飛,甚至沒在亞特蘭大停一停,多謝啦……其實,現在的我好像也負擔得起私人飛機了。” “那我猜,你和伊麗莎白的親戚們都談妥了?” “是啊,聽從了你的建議。用大屋和島北的地權抵換現金和保險。他們覺得可賺了一大筆呢,我都猜得到他們的律師在心裡是怎麼嘀咕的:'懷爾曼是個律師,但現在成了委託人就笨得要死。” “原來,這條船上不止我是老狐狸。” “所以,我最後拿到了八千萬美元的流動資產。再加上大屋裡的許多紀念品,其中包括伊斯特雷克小姐的甜蜜歐文曲奇餅乾桶。那會讓我記起,她一直試圖告訴我什麼,朋友?”

我想起伊麗莎白把各式各樣的瓷偶塞進餅乾桶,然後死活都要讓懷爾曼把它扔進鯉魚池裡,當然,她一直努力想讓他明白什麼。 “她的親戚們得到了島北的地產,加上可供開發的潛在市價……唔,最多,大概值九千萬?” “那隻是他們以為罷了。” “是啊。”他附和一聲,又面露憂鬱,“只是他們那麼想罷了,”我們沉默地坐了片刻。他把銀筒從我手中拿過去。銀筒上照得出我的臉,但有凸鏡效果。我不介意看到自己的臉被扭曲,但最近我確實很少照鏡子,倒不是因為老了不好看,只是我不想再關切弗里曼特老兄的眼神了。這雙眼曾目睹的,已經夠多了。 “你的太太和女兒怎麼樣了?” “帕姆去加利福尼亞陪她母親了,梅琳達回法國了。伊瑟的葬禮後,她陪帕姆住了一段日子,但後來就飛回法國去了,我認為她做得對。節哀順變,該放手時就得放。”

“那你呢,埃德加?你能放下了嗎?” “我不知道,菲茨杰拉德不是有句名言嗎?——美國人的生命中沒有第二幕。” “是啊,但他寫這句話時已是個落魄的醉漢了。”懷爾曼把銀筒放在腳邊,傾身向前。 “聽我說,埃德加,好好聽著,事實上,人生有五幕,不僅是美國人的人生——每一個完整活過一生的人都是如此。每一出莎士比亞的戲劇裡也一樣,無論悲劇還是喜劇。因為我們的生命就是由這些組成的——喜劇,還有悲劇。” “對我來說,最近才有了點笑料可供消遣。”我說。 “是啊。”他應和著我,又說:“但第三幕戲會上演的。現在我打算去墨西哥,跟你說過的吧,是不是?我會住在美麗的小山村里,那地方叫作坦馬祖卡勒。”

我跟著念了一遍。 “你挺喜歡念這個名字啊。懷爾曼看得出來。” 我笑了,“確實挺有韻律。” “那兒有個酒店經營不下去了,我在考慮把它買下來,估計要賠上三年才能扭虧為盈,但我現在錢袋挺滿的,我可能需要一個搭檔,不過,他得懂得建造和維修。當然,如果你集中精力培養藝術情操……” “我想你最清楚了。” “那你給個話吧?讓我們締結財富之緣。” “西蒙和加菲爾德樂隊,一九六九年。”我答,“差不多就是那個時代吧。懷爾曼,我不知道,我現在還做不了決定,我還有一幅畫要完成。” “你確實得把它畫完,不過,風暴會有多厲害?” “不知道,但第六頻道肯定會愛死它的。” “不過,會有很多預警,對吧?毀點東西還成,但不能傷人,誰也不許死。”

“不會有人死的。”我贊同這一點,也希望能如願,但一旦幻手如脫韁野馬信手潑墨,所有的美好意願都打不出保票,所以,我的第二人生里的藝術生涯必須終止。但最後這幅畫必須完成,因為這將是我最後的複仇。不止是為伊瑟,珀爾塞還殘害了很多人。 “你有傑克的消息嗎?”懷爾曼問。 “差不多每週都打電話。他今年秋天會去塔拉哈西,到佛羅里達大學唸書。學費我包了。而且,他和他母親也會搬到夏洛特港的海岸邊住。” “也是你請客?” “實際上……是的。”傑克的父親因克羅恩氏病去世了,他和寡母的日子一直不好過。 “也是你的主意?” “又猜對了。” “也就是說,你認為夏洛特港夠遠,往南搬到那麼遠就夠安全了。”

“我是這麼想的。” “那北面呢?坦帕如何?” “頂多就是下暴雨。會有一次小風暴。規模很小,但很強大。” “小愛麗絲的突襲,就跟一九二七年那次一樣。” “是的。” 我們面面相覷,靜坐船中,觀光船上的運動裝女孩們又一次駛過,這次笑得更響亮,也更熱情洋溢地朝我們揮手。年輕快活的姑娘們趁著夕陽西下,在湖面徜徉,還有美酒作伴。我們再次朝她們揮手。 等她們的船遠了,懷爾曼說道:“伊斯特雷克小姐的遠親們用不著考慮為新地產獲取建造許可證了,對嗎?” “我認為是不用了。用不著。” 他思忖片刻,點點頭。 “好。那就把整座島送到海神的保險櫃裡去吧!我批准了。”他拿起銀筒,轉而去看橙色小浮標——標誌著法倫湖中央的深溝所在地,又扭頭看了看我,“朋友,想最後說點啥不?”

“是的,”我說,“就幾句。” “那就準備發言。”懷爾曼轉身跪在膝上,將銀筒伸向了湖面,夕陽照耀其上,我從心底里企盼,至少千年之內,別讓它再見天日……但我總覺得,珀爾塞是個越獄高手,總會想出什麼法子逃出湖面的。她以前就乾過這種事,以後也不會罷手。就算遠在明尼蘇達,她也一定能找到翡翠湯在何方。 我將縈繞在腦海中已久的那四個字說出了口。 “永遠沉睡。” 懷爾曼的手一鬆。濺起的水花很不起眼。我們倚在船邊,望著銀筒慢慢地消失在視野裡,下沉時。夕陽最後一次閃現在銀色表面。 懷爾曼住了一晚,隨後又住了一晚。下午,我們吃上等牛排,喝綠茶,談山海經,但聊的都是以前的黃金歲月。後來,我送他去機場,他飛去休斯敦。他會在那兒租輛車,一路往南開。他說,要看看鄉村美景。

我提議跟他一起走,做個伴兒,也安全些,但他搖搖頭,“你不用盯著懷爾曼邁向新里程。埃德加,我們該在這兒說再見。” “懷爾曼——”我開了口,卻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他伸手給了我一個擁抱,在我兩頰結結實實地親了兩口,“聽著,埃德加。第三幕該開演啦。你明白我說的嗎?” “明白。”我說。 “只要你準備好了,就南下墨西哥來找我,只要你想來。” “我會考慮的。” “一定要,上帝與你同在,我的朋友,上帝永遠保佑你。” “你也是,懷爾曼。你也是。” 我看著他走遠,大大的手提袋鬆鬆垮垮搭在肩頭。我突然無比鮮明地記起愛莫瑞襲擊我的那晚,懷爾曼大喊婊子操的狗玩意兒,再把燭台往活死人的臉上砸去,他是那麼威武。我希望他能回頭,看上最後一眼……果然,他回頭了。準是靈犀相通,我母親準會這麼說的。要不,就是有了直覺,那是南·梅爾達的講法。 他看我還站在原地,便咧嘴一笑。 “埃德加!成全每一天!”他高喊一句,周圍的行人都被他嚇一跳,扭頭看他。 “也讓每一天成全你!”我也喊。 他朝我招招手,笑著走進了候機廳。當然了,後來我真的南下去墨西哥,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山村。儘管用他的話來說,在我心裡他會永遠活著——我也只會用現在時態去談論他,但事實上,從此之後我再也沒見到他。兩個月後,在坦馬祖卡勒的露天市集里為新鮮番茄討價還價時,他因心髒病突發去世。我總以為我們還有時間相聚,但我們總是這樣想,不是嗎?我們總是自欺欺人,簡直能以此維生。 回到紫苑巷,畫架立在起居室裡,那兒的光線最好,畫布被一塊毛巾蓋住了。畫架邊的桌上除了油彩顏料,便是幾張杜馬島的航拍照片,但我幾乎都不去看,我會在夢裡見到杜馬島,至今仍會。 我把毛巾掀開,扔到沙發上,這是我最後一幅畫,前景畫著濃粉屋,栩栩如生,令我幾乎能聽到屋下海貝隨著潮湧聲聲碾磨。 兩個紅發布娃娃倚在一根房基柱旁,完美的超現實筆觸。她們並排坐著,左邊的是瑞芭。右邊的是范西——卡曼專程從明尼蘇達帶給我的禮物。是伊瑟的主意。至於海灣——我住在島上的那段日子裡,海水總是碧藍碧藍的,於是。我在畫上描出陰暗不祥的綠色。海面上,天空烏云密布;團團聚集在畫布上端、乃至越出畫界的地方。 我的右臂開始癢了,異常熟稔的強能之感先在我體內湧動,繼而穿透了我,傾瀉而出,我可以透過神……或者,該說是女神之眼看清我的畫。我可以放棄,但不太容易。 畫畫時,我感到深深愛戀這個世界。 畫畫時,我感到完整而純粹。 我只畫了一會兒,便把畫筆擱置一旁。我用大拇指尖把棕色和黃色調勻,再塗抹在沙灘上……哦,如此輕鬆……沙霾泛起,彷彿被一陣猶疑不定的風輕輕吹動。 杜馬島上,天色烏黑,六月的風暴欲來,一陣風捲拂而起。 完成時,要知道:明白自己畫完了,便要放下鉛筆或油彩畫筆。餘下的,只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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