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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月光下的海貝

杜馬島 斯蒂芬·金 5396 2018-03-22
我們沿著原路返回,一路平安。令人作嘔的氣味仍在,但現在感覺好多了——或許因為起風了,自海灣而來的夜風蕩滌了密林,或許更因為……現在的杜馬島就是好多了。 殺手宮庭院裡的自動定時燈亮起來了,真美妙,在暗夜裡熠熠閃爍。到了屋裡,懷爾曼有條不紊地打開一間又一間屋的燈,大屋越來越亮堂了。最後,他把所有燈都開亮了,伊麗莎白住了大半生的大宅就像停泊在午夜港灣的豪華遊輪。 殺手宮的燈光亮到極致後,我們輪流洗浴,一人進去洗,便把裝滿清水的手電簡交給另外兩人保管,那架勢活像交接警棍。始終都有人緊緊握著它。懷爾曼第一個去洗,接著是傑克,我是最後一個。洗浴完,我們互相查看周身,用雙氯水為傷破之處消毒。我的傷勢最厲害,最終穿上衣服時,我覺得全身上下都刺痛難忍。

就在我用單手費勁地套靴子時,懷爾曼臉色沉鬱地走進客臥。 “有一通電話留言,你得下樓去聽聽,坦帕警察局打來的。來,我來幫你。” 他單膝跪下,幫我係好了鞋帶。看到他的白髮增多,我絲毫不覺訝異……突然間,我心頭一驚,伸手抓緊他的肩頭,“手電筒!傑克有沒有——” “放心吧。他在伊斯特雷克小姐的瓷亭裡坐著呢,那東西就在他腿上放著。” 不管怎樣,我還是趕忙下樓。我不知道自己盼著什麼——房間空無一人,手電筒的蓋子被旋開了,拋在地毯上的一攤濕跡裡?或許,傑克還會變身乃至變性,變成頭有三眼、手即為爪、從裂瓷桶裡滾出來的老婊子。其實,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手捧電筒,看起來卻頗為煩惱。我問他是不是還好,並盯著他的雙眼察看。如果他有……異樣……我相信自己能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

“我挺好的,但警察留的言……”他搖了搖頭。 “好吧,讓我來聽聽。” 自稱為薩姆森警探的人說,他想和埃德加·弗里曼特,還有杰羅姆·懷爾曼通話,詢問一些有關瑪莉·愛爾的問題。如果弗里曼特先生還沒動身趕赴羅德島或明尼蘇達,他特別想與他好好談談。薩姆森明白,他女兒的屍體即將運往明尼蘇達下葬。 “我知道弗里曼特先生很哀慟,”薩姆森說,“我也相信我們要談的內容實際上該由普羅維登斯市警方來問,但我們知道,弗里曼特先生不久前接受了愛爾的採訪,訪談已在報紙上刊出了。我可以在電話裡向你們轉述普羅維登斯市警方最感興趣的幾個問題,只希望錄音磁帶不要轉完……”磁帶繼續轉下去,而我心頭最後一塊拼圖安然落位了。

“埃德加,這太瘋狂了。”傑克說。他已經說了三遍,越來越絕望。 “完全是胡說八道。”他轉向懷爾曼,“你跟他說!” “是有點瘋。”懷爾曼用西班牙語表示贊同,但我明白“有點”和“太”的區別,就算傑克聽不懂也沒關係。 庭院裡,我正站在傑克的車和伊麗莎白的老奔馳之間。月亮升得更高了,風也更大了。海浪拍岸,濤聲隆隆,想必海貝正在一英里之外的濃粉屋下探討一切古怪離奇之事:非常可怕的事。 “但我覺得。就算我說個通宵,也不見得能改變他的想法。” “因為你知道我是正確的。”我說。 “朋友,你大概是正確的。”他說,“我跟你這麼說吧:懷爾曼打算彎下他的老肥腿,為你祈禱。” 傑克看著我手中的手電筒,“就算你要去,也別帶著那個啊,老闆,請原諒我說話太直,但你帶著這玩意走,實在是瘋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說著,默禱上帝,但願我說的是真的。 “你們倆都留在這裡。別想暗中盯我的梢。”我把手電筒舉高一點,指著懷爾曼,“要以你的名譽來保證。” “好吧,埃德加。我的名譽不值一提,但我就以它發誓。更切實的問題是:你只吃了兩片泰諾,真的能確保你走回濃粉屋嗎?莫非你想像鱷魚那樣嚇人地爬啊爬?” “我保證昂首挺胸地正步走。” “到了那邊,要記得打電話過來。” “我會打的。” 接著,他張開雙臂,我上前一步與他擁抱。他吻了我的雙頰,“我愛你,埃德加,你是條真漢子。要乖乖的像蘋果哦。” “什麼意思啊這是?” 他一聳肩,“保重。我猜是吧。” 傑克伸出手——左手,這孩子學得真快,但握手很快就演變為擁抱。他在我耳邊輕輕說,“老闆,把手電筒給我。”

我也在他耳畔低語:“不行。抱歉。” 我往後門走去,從那兒就能走上木棧道。恍如千年之前,我就在木棧道的盡頭認識了大塊頭懷爾曼,他坐在條紋遮陽傘下,給我冰鎮綠茶,多麼爽口啊。他還說過:陌生的瘸子終於大駕光臨。 此刻,瘸子要走了。我心想。 我轉過身。他們都看著我。 “朋友!”懷爾曼喊了一嗓子。 我以為他會請求我回去,勸我再考慮考慮,說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但我真是小看他了。 “上帝與你同在,我的勇士。” 我朝他揮手,最後一次,然後繞過了大宅的屋角。 於是,我最後一次踏上了偉大的沙灘之旅,痛苦不堪地—瘸一拐,就像第一次走在海貝俯拾皆是的沙灘上。但是,以前的我是在玫瑰色的晨光中散步,世界停歇在寧謐之中,微波輕揚,褐雲舒卷,只有鷸鳥在我面前翻飛。此刻卻不同。今晚狂風呼號,滔滔大浪拍岸,倒更像赴死俯衝,決意要撞得頭破血流,遠處海天一色,卻是冷鋼色系,好幾次,我以為自己用眼角瞥到了珀爾塞,但每次回首四顧,卻什麼都看不見。今晚,我行走的海灣沙岸上只有月光凜冽。

蹣跚前行的我手捧電筒,憶起和伊瑟曾經並肩走過這裡,她問,這裡是不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我言之鑿鑿對她說不,還說,起碼有三處比這裡更美……但我想不起來那些地方叫什麼名字了,只記得都非常繞口。記得最清晰的,莫過於她說的:我應該好好享受美景,享受寧靜的好時光,用以治療的好時光。 淚水流淌下來。隨它去吧。我手裡捧著手電筒,沒法抹眼淚。所以,我就任淚奔流。 我還沒看到濃粉屋,就先聽到它的動靜,屋下的海貝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喧囂。我走近一點,又停下腳步,就在我的面前,星光被浮雲遮蔽時,一片黑影顯露出來。又緩慢蹣跚地走了四五十步後,月光漸漸披露了零星細部。所有的燈都暗著,就連我總是在廚房和佛羅里達屋裡留的夜燈也沒亮。有可能是大風引起的斷電,但我覺得不是。

我突然意識到,海貝在用我熟稔的聲音交談。我真該早點明白,那就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是否一直都知道?我想是的。在某種程度上,大部分人都能辨識自己想像出來的聲音,除非是真瘋了。 當然,還有記憶的聲音。記憶也有聲音。隨便問問哪個失去肢體的傷者、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夙願美夢的失意人吧。隨便問—個為錯誤的決定而自責不已的人吧,錯誤的決定通常都是在痛恨交加的瞬間(而那瞬間大多都是紅色的)草率做出的。我們的記憶也會有聲音。而悲傷的記憶總是喧嘩躁動,猶如暗夜裡揮舞的雙臂。 我繼續走,拖沓的傷腿在身後留下鮮明的足印。通體黑暗的濃粉屋越來越近了。它不像蒼鷺棲屋,它沒有被廢棄,但今夜也有幽冥鬼行。今夜,這裡有一個鬼魂在等待。或許,並不像幽靈那般飄渺。

大風湧來,我朝左看去,望著風之源。現在,那條船出現了,是的,沒有燈光,沒有聲響,它揚起無數破敗風帆,正在靜候。 就要走了,我孤立月光下,海貝對我發聲,距離我的小屋不足二十碼。把往事一筆勾銷——這是可能的,沒人比你更清楚——然後就揚帆遠航。把傷痛拋在九霄雲外吧。只要你想玩兒,就要付出代價。知道最妙之處在哪裡嗎? “最妙之處,就是我無需孤身遠航。”我說。 風起浪湧。海貝呢喃。小屋下的黑暗裡,那六英尺之下的屍骨水床中,浮現出一尊更暗的身影,併步入月光下。它垂頭靜立片刻,彷彿在思忖,接著徑直向我走來。 她,開始向我走來。但那不是珀爾塞,珀爾塞已再次陷在水里沉睡。 伊瑟。 她沒有走,我也沒指望她走。她拖著腳步,艱難蹣跚。畢竟,她能移動已是奇蹟——恐怖的奇蹟。

和帕姆最後一次通話(你會說,那連“通話”都算不上)之後,我衝出了濃粉屋的後門,踢斷了掃帚,我曾用它掃除郵箱門前小徑上的沙。然後,我跌跌撞撞走上了沙灘,走到了又濕又硬、晶晶閃光的沙地,其後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因為我不想去記。顯然是,但現在我記起來了,現在我必須記起來,因為我親筆製造的奇景現在就站立在我面前。那是伊瑟,但又不是伊瑟,她的臉浮現,模糊,變得不再像她。她的身形浮現,悄然潰散,繼而又集合成堅實的人影,她一晃動,海濱燕麥草的碎枝散葉和一些貝殼就從她的臉頰、胸脯、臀部和雙腿上掉下來。月光閃爍,令一隻眼倏忽乍現,清澈得令人心碎,因為那是她的眼睛,又倏忽即逝,再忽而復現,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這個朝我蹣跚而來的伊瑟,是用沙子做的。 “爹地,”她開口了,聽來乾枯,隱約有沙石摩擦之音,彷彿哪里卡著海貝了。我猜想,那是一定的了。 你會很想,但千萬別,伊麗莎白早就說過……”也我們經常難以自製。 沙做的女孩伸出手,大風吹來,吹落指尖細沙,那隻手因而模糊,又細成了骨。又有細沙在她身邊飛旋若舞,聚攏在她指尖,便又顯得豐滿,她的容貌閃動不已,就像站在快速飛過的夏日雲朵下,那情景太神奇了……就像催眠。 “把手電簡給我。”她說,“然後我們就能一起上船去了。上了船,我就能恢復你記憶中的模樣,其實……你什麼都不需要記。” 海浪翻滾。星光下,波濤咆哮著一波接一波湧來。月光照耀。濃粉屋影下,海貝大聲地說:用我的聲音,自說自話,爭辯不休,拿個朋友來。我贏。坐在朋友上。你贏。沙做的伊瑟就在我眼前,身披下弦月的銀光,像魅影閃爍的天堂美女,她的身影變幻不定,現在,她是九歲的伊瑟,然後,成了十五歲的伊瑟,打扮好了,要去赴人生第一場真正的約會;接著,她又成了十二月裡剛下飛機時的模樣,無名指上套著訂婚戒的大學生,站在這裡的,是我最愛的人——是不是就因為這個,珀爾塞才殺了她? ——她伸出手來,只想要手電筒,手電筒就是我的船票,能在健忘的海上做一次漫長的航行。當然,健忘之說大概是謊言……但我們經常不得不碰碰運氣。通常都會,恰如懷爾曼所說,我們總是自欺欺人,乃至以此就能維生。 “瑪莉帶了鹽,”我說,“一袋又一袋的鹽。她把鹽都倒在浴缸裡。警察想知道為什麼。但即便說出真相,他們也決不會相信的,是不是?” 她站在我面前,身後掀起一波大浪,巨響如雷。她站在那裡,被風吹散,她身下、身邊的沙又旋舞著重返人形。她站在那兒一言不發,手臂執著地伸向我手中的東西。 “在沙子上把你畫出來,這遠遠不夠。就算瑪莉把你淹死,那也不夠。她必須把你淹死在鹽水中。”我低頭掃了一眼手電筒。 “珀爾塞告訴她該怎麼做。她從我的畫裡鑽出來,對她說。” “把它給我,爹地,”變幻莫測的沙女說。她仍然伸著手。但若有風吹過,手就會變成爪,就算沙子再次聚攏,令指尖顯得飽滿,它還是時不時回顯成爪。 “給我,我們就能走了。” 我嘆了一聲,有些事終究是不可避免的,“好吧,”我朝她邁了一步,懷爾曼的另一句至理名言浮現在我腦海裡,到最後,我們總是因憂慮而殫精竭力。 “好吧,我的甜心小姐,但你得用一樣東西來換。” “用什麼換?”真像沙子刮在窗玻璃上的聲音,她的聲音就是海貝彼此碾磨的呻吟。但這也是伊瑟的聲音,我的“如果如此”女孩。 “只要—個吻。”我說,“趁我還活著,能感受到你的吻,”我笑了。我的雙唇毫無觸感——早就麻木了——但依然能感到唇邊的肌肉一動,微妙的牽動,“我猜想,會是沙之吻,但我會假裝去想,你一直在沙灘上嬉戲。堆沙堡。” “好的,爹地。” 她湊近我,詭異地移動變幻不已的沙身,她不是走,而是突然逼近過來,幻覺也因此徹底崩塌於無形。就好比將一幅畫湊近眼睛,你就會眼看著畫面——肖像、靜物或風景一一瓦解,歸於幾筆顏色,並大都有深嵌其中的畫筆的紋路。伊瑟的五官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在暴怒中旋轉的沙和細小的碎貝,除此之外,再無形象可言。我聞到的只是鹽水,除此之外,並無香膚秀發。 蒼白的雙臂圍住了我,層層薄沙卷挾在風中。月光照穿了那具軀體、那雙手臂,我舉起了手電筒。它很短。而且,把柄是塑料的,而非不銹鋼的。 “你送我一吻之前,大概想好好看一眼這個吧,”我說,“它是從傑克·坎托里的車內儀錶盤裡找到的,裝著珀爾塞的那隻手電筒鎖在伊麗莎白的保險櫃裡了。” 那東西登時凝固了,與此同時,海灣深處刮來的大風撕去了它最後一點人形的偽飾,在那個瞬間,我看到自己面對的是個飛沙魔鬼。但是,我不能心存僥倖;這一天太漫長太艱辛了,我不想再冒什麼險,更何況,如果我的女兒還在什麼地方……對的,還在什麼地方……等待安詳的超脫,我就更不能貿然行事。我使出渾身的勁道,揮動手臂,手電筒緊緊攥在掌心裡,南·梅爾達的銀髑子順著手臂猛地滑到腕上,我已在殺手宮的廚房水池裡把它清洗過了,此刻,它清脆地叮噹作響。 作為額外裝備,我的腰間還插著一支銀頭箭,就在左臀上面,但我用不著它了。飛沙魔鬼由內而外、由下至上的爆裂迸射。一聲飽含怒氣和痛苦的慘叫刺人我的耳膜。感謝上帝,那叫聲很短促,要不然,準能把我一劈兩半。接著,什麼都不見了,只有濃粉屋下的海貝的碰撞聲,就在沙身慌忙崩潰的最後一秒,昏暗的星光照出了我右邊的小沙丘,海灣再一次變得空空蕩盪,只有鍍銀般閃亮的波濤一潮一湧,接續不斷地推向海岸。珀爾塞消失了,如同從未出現過。 雙腿一下子失了力道,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搞不好,最後還是得像鱷魚那樣爬到家。反正,濃粉屋已經不遠了,眼下,我只想坐在這裡,聆聽海貝呢喃。休息一下。過後或許有力氣站起來,把最後二十碼走完,進屋去給懷爾曼打電話。報個平安。告訴他,事情了結了,傑克可以過來接我。 但眼下,我只想坐在這裡,聆聽海貝呢喃,那不再像是我的聲音了,誰的聲音都不像。眼下,我只想獨自坐在沙灘上,眺望著海灣,追憶我的愛女,伊瑟·瑪莉·弗里曼特:出生時重六磅四盎司,說的第一個詞是“狗狗”,還曾舉著一張美術紙興高采烈地奔回家,歡聲喊道。 “爹地!我畫了一張畫送給你!”畫上,有一隻大大的褐色氣球。 伊瑟·瑪莉·弗里曼特。 我將她深藏在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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