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杜馬島

第20章 第十九章一九二七年四月

杜馬島 斯蒂芬·金 12375 2018-03-22
有人在黑暗中高喊。聽來像是“讓他別再叫了”,接著傳來一記響亮的摑掌聲,黑暗被深紅色徐徐照亮,先是一側,再是另一側。如一股血流沖入清水,紅色翻湧而來,將黑色推翻。 “你下手太狠了。”有人在說話。是傑克嗎? “老闆?嘿,頭兒!”有人在搖晃我,那就是說,我還有一具身軀。大概是好事吧。傑克在搖晃我,傑克,姓什麼來著?我可以想起來,但必須從別的線索人手。他的姓氏和天氣預報頻道裡的誰很像—— 晃得更厲害了。力道更大了。 “朋友!你聽得見嗎?” 頭撞在什麼東西上,我這才睜開眼睛,傑克·坎托里跪在我的左側,臉色緊張而驚恐。在我面前的,則是懷爾曼,他站著,彎腰向我俯著身,把我像杯雞尾酒一樣晃來晃去。布娃娃臉面衝下倒在我的腿上。我憎惡地咕噥一聲,反手一撥將她趕跑——噢,你個死男人,如假包換。諾問落在那堆黃蜂乾屍裡,發出沙沙脆響。

突然間,她引領我如臨其境的場面又重現了:地獄之旅。通往黑影灘的小路被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霄克稱為“酒鬼大道”(這讓她父親暴跳如雷),還有那片海灘,發生在那裡的恐怖事件。泳池。蓄水池。 “他睜開眼了。”傑克說,“感謝上帝,埃德加,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是的。”我說,我的嗓子都喊啞了。我想要吃東西,但更想往火燒火燎的嗓子裡灌點水,“渴死了——能幫我一下嗎?” 懷爾曼遞給我一大瓶依雲水。我搖了搖頭,“要百事。” “你肯定嗎,朋友?水大概——” “百事。咖啡因。”那不是惟一的理由,但管用。 懷爾曼把依雲水放回包裡,遞給我一罐可樂。可樂熱乎乎的,但我一口氣就吞下半罐,打出嗝來,又接著喝。我環顧四周,只能看到我的兩位朋友和一段骯髒的走廊。那可不好,事實上,是太可怕了。我的手整個兒僵硬了,還在抽搐——現在,我顯然又恢復成了獨臂人,好像剛用這隻手一刻不停地干了兩小時的重活,那麼,那些畫在哪裡?我害怕極了,生怕沒了那些畫,一切都會如驚醒後的夢消隱無踪。而我為了得到那條信息,幾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止是性命,還有我的理智。

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剛才頭撞上了牆壁,震起了腦顱內的一陣劇痛。 “畫在哪裡?求求你們快告訴我!” “放鬆,朋友,都在這兒呢。”懷爾曼讓開,給我看那疊半舊的手藝人畫紙。 “你像個瘋子一樣畫,一邊畫一邊扯。我把畫都收攏在一起了。” “好吧。很好,我需要吃東西。我餓壞了。”這是如假包換的大實話。 傑克不安地移開眼神,當我把諾問從傑克腿上拿走讓它被黑洞吞沒時,前門走廊還被下午的陽光照亮,如今卻已昏暗。天還沒黑——還沒有,我仰頭時看到天空還是藍色的——但顯然白日將盡,黑夜將臨。 “現在幾點了?”我問。 “五點一刻。”懷爾曼答。他連表都沒看,我便明白了,他一直在守著時間。 “太陽會在—小時內下山。或早或晚。所以,如果它們只是在夜間出動——”

“我認為是這樣,還有時間,但我還是需要先填填肚子。我們可以離開這片廢墟了。這棟房子已經探夠了。不過,我們或許需要—把梯子。” 懷爾曼挑子挑眉毛,但沒有發問;他只是說:“如果有梯子,大概會放在穀倉裡。那地方好像戰勝了時光老人,事實上,保存得還不錯。” “那娃娃怎麼辦?”傑克問,“諾問?” “把她放回伊麗莎白的心盒裡吧,帶著她一起走。”我說,“她應該有更好的歸宿,該和殺手宮裡伊麗莎白的遺物放在一起。” “埃德加,下一站是哪裡?”懷爾曼問。 “我會指給你們看的,但有件事要先確認,”我指了指他腰間的手槍。 “那玩意兒上膛了吧?” “你絕對放心。整整一盒新子彈。” “如果蒼鷺再現,我還是希望你把它打死,這是當務之急。”

“為什麼?” “因為它就是她,”我說,“珀爾塞一直在利用它監視我們。” 我們原路返回,走出廢棄的大屋,看到傍晚的天色明爽而清澈,萬里無雲。夕陽斜斜西照,在海面上投下一道耀目的銀色反光。大約一個小時後,光帶就會黯淡下來,轉成金色,但現在還沒到時候。 我們沿著酒鬼大道的殘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傑克提著野餐籃,懷爾曼背著食品袋,握著那疊畫紙。我帶著函具。海濱燕麥草在我們的褲腿旁嚓嚓作響。長長的身影緊隨我們背後,投向昔日豪宅的遺址。遠遠的,有隻鵜鶘在前方看準了一條魚,折起雙翼飛速降下,如同一枚深水炸彈。我們沒有看到蒼鷺,也沒有路遇馬夫查理的雕像。我們走到丘頂,小路開始向下延伸,緩坡上的路已被侵蝕、浸泡得走了樣。就在那時,我們看到了別的東西。

我們看到了珀爾塞。 —塵不染的白帆收攏卷垂。在起伏不停的波浪上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晃。從我們站立之處,能看到右舷船身上的全名:珀爾塞福涅。船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我保證那裡確實沒人——白晝時分,死者是死的。但珀爾塞不是死的,我們的運氣不太好。 “我的上帝啊,簡直像是從你的嚼裡跑出來的。”傑克倒抽一口冷氣。小路右側有一條石凳,早已被茂密的灌木野草掩埋起來,不用心找根本看不到,就連平滑的座椅也完全被蜿蜒的藤蔓層層覆蓋了。傑克目瞪口呆看著那條船,一步撞在石凳上。 “不,”我說,“我畫的是它的真實面貌,你看到的卻是它在白晝裡的偽飾。” 懷爾曼站在傑克身旁,手搭涼棚遮住日光。接著,他轉身對我說:“東彼得島上的人看得到嗎?應該看不到,是不是?”

“或許有人也看得到,”我說,“絕症晚期的病人,大把吃藥的孤僻抑鬱患者……”這讓我想起了湯姆。 “但它是為我們顯身的,不是為別人,我們要在今夜搭上這條船永離杜馬島。太陽一下山,這條路就會封鎖。活死人大概都藏身在珀爾塞福涅,但叢林裡還有別的東西。有些——好比馬夫雕像——是伊麗莎白孩提時代的創造物。其餘的,是珀爾塞甦醒後才被召喚來的。”我停了下來,明知自己不想往下說,但又不得不說明白,“我猜想,其餘的那些會活起來,應該歸咎於我。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噩夢。” 我想起了月光下探出的骷髏之手。 “所以,”懷爾曼嘴不饒人地說,“我們的計劃是坐船離開,是不是?” “是的。” “抓壯丁?好像歡快的老英格蘭人幹的那檔子事?”

“差不離。” “我做不到。”傑克說,“我暈船。” 我笑了,在他身邊坐下。 “傑克,計劃裡並不包括出海航行。” “好極了。” “你能幫我把雞肉袋扯開嗎,再撕條雞腿給我?” 他讓我心滿意足了。當我把一條又一條雞腿吞下肚時,他倆都傻傻地看著我。我問,誰想分一塊雞胸吃,他倆都不要,所以我把雞胸也吞了。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了女兒,血色盡失,死在了羅德島。我繼續吃,狼吞虎咽。中間還把油膩膩的雙手往牛仔褲上擦。伊瑟大概會懂,但帕姆不會,或許琳也很難明白,但伊瑟?她可以。前方會有什麼等著我?我很害怕,但我清楚,珀爾塞也很怕。要是她毫不擔心,就不會千方百計阻撓我們跨進這片地域。如果她不擔驚受怕,或許還會歡迎我們。

“時間都浪費啦,朋友,”懷爾曼說,“日光就快沒了。” “我知道,”我說,“我女兒也沒了,永遠地沒了。但我還是餓,有什麼甜的?蛋糕?曲奇?該死的布丁?” 沒有甜品。我又灌下一罐百事可樂、幾根浸過蘸醬的黃瓜條——我老覺得那看起來、吃起來都像蘸了糖的鼻涕條。好在頭不再痛了。在黑暗中向我撲面而來的畫面——這些年來一直藏在諾問的碎布腦袋裡、等待曝光的陳年舊景——也漸漸褪色消失,取代而來的是我自己的版本。最後一次擦過手後,我把那疊粗暴揉扯過的畫本又放在膝上,那是來自地獄的家族肖像畫冊。 “留神那隻蒼鷺。”我叮囑懷爾曼。 他環顧四周,瞥了一眼空無一人、在微波蕩漾的海面來回搖擺的小船,又轉向我問道,“幹嗎不用箭槍對付那隻大鳥呢?搭上一枚銀頭箭豈不是更好?”

“不行,蒼鷺像她的坐騎,就好比人騎馬,要是我們把銀頭箭浪費在蒼鷺身上,她說不定還挺高興呢。但她別再想為所欲為了,”我冷冰冰地一笑,“那位女士的囂張氣焰該到頭了。” 懷爾曼讓傑克起身,以便他扯下石凳上的藤條。然後,我們便坐在那兒眺望墨西哥灣和另一邊的廢棄豪宅,如同三位殘兵敗將,兩個半百老男人,再加一個剛剛成年的大男孩。紅色野餐籃和食品袋擱在我們腳邊,大部分食品已被消耗。我估計,起碼還有二十分鐘,甚至半小時,可以讓我一古腦兒地把事情告訴他們,然後還能剩下足夠的時間。 希望如此。 ¨伊麗莎白比我更能和珀爾塞溝通。 ”我說,“遠遠比我的能力強。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忍受下來。她有了瓷娃娃之後,便能看到一切,不管她在不在場。她把一切都畫下來了。但離開此地前,她把最惡毒的那些畫都燒毀了。 ”

“就像畫颶風的那張?”懷爾曼問。 “是的,我認為她畏懼於它們的能量,她的恐懼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布娃娃還把一切都儲存起來,就像通靈攝像機那樣。大多數情況下,我只能看到伊麗莎白看到的情形,畫下伊麗莎白畫過的場景。你們聽得懂嗎?” 他們都點了頭。 “就從這條小路說起吧,這兒曾經是條大道。從黑影灘通到穀倉。”我指了指那棟覆滿藤蔓的古老外屋,剛才,我還指望能在那裡找到梯子呢。 “我覺得,常走這條路去珊瑚礁的走私販不是戴維·戴維斯,但可以肯定,是戴維斯的合夥人之一,而且,從杜馬島偷運上岸、銷往佛羅里達太陽海岸的私酒數量驚人。先從黑影灘運到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穀倉,再轉移到內陸地區。大多數上等貨會直接送到薩拉索塔和凡尼斯的幾家爵士樂俱樂部,藏起來,算是孝敬戴維的。” 懷爾曼瞄了一眼漸近地平線的夕陽,又看了看表。 “這事兒和我們眼下的處境有關聯吧,朋友?我相信你不會平白無故說這些。” “你說得很對,”我畫下一隻桶,頂部扣著大旋蓋,在桶的一側,我寫下“桌”這個字,字母向下彎拱成半圓形;並在其下方寫上“蘇格蘭”三個字,這次的字母向上彎,還是半圓形。字寫得歪歪扭扭,我畫畫比寫字強多了。 “先生們,這是威士忌。” 傑克指了指“桌”和“蘇格蘭”圈住的—個符號,模糊糊可見是一個人形。那是用橘色鉛筆劃的,還有一隻腳伸在身後。 “穿裙子的小妞兒是誰?” “那不是裙子,是蘇格蘭方格短裙。理論上,那就是蘇格蘭高地的標誌。” 懷爾曼揚了揚濃密蓬亂的粗眉,“朋友學識淵博啊,真該頒個獎給你。” “伊麗莎白把珀爾塞放進了這種威士忌小酒桶裡,”傑克在沉吟,“可能是伊麗莎白,也可能是梅爾達——” 我搖了搖頭,“只是伊麗莎白。” “這玩意兒有多大?” 我張開雙手,比劃出五英尺的距離,想了想,又擴張了一點。 傑克點點頭,但依然緊鎖雙眉。 “她把瓷偶放進去,把旋蓋擰好。或是在桶口堵上了木塞。然後浸到水里,讓珀爾塞沉睡。可是,老闆,我實在搞不明白,她一開始召喚伊麗莎白的時候,就是在水底下啊,看在上帝的分上,還是在海底!” “現在先別管那個,”我把畫著酒桶的那頁翻過去,又給他們看了下一張畫。畫上的南·梅爾達在大廳裡打電話,頭微傾,雙肩前攏,哪怕只用了一兩筆,卻足以看出一九二七年的黑人女管家在使用客廳電話時有多麼畏懼、多麼驚惶,在那時的美國南部,黑人僕傭絕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使用主人家的電話,即便是緊急狀況下也不敢。 “之前,我們以為阿黛和愛莫瑞是在報紙上讀到了新聞才返回杜馬島的,但亞特蘭大的報紙大概根本無處得知佛羅里達有兩個小女孩淹死。當南·梅爾達確信雙胞胎生死不明後,她給在內陸的伊斯特雷克先生打了電話,通報了噩耗。然後,她也給阿黛和新婚丈夫的所在地打了電話。” 懷爾曼—拍大腿,“阿黛告訴南妮她會住在哪裡!她當然會告訴她!” 我點點頭。 “新婚夫婦肯定趕上了當夜的火車,因為他們第二天天黑的就回到家了。” “那時候,瑪麗婭和漢娜也一定回來了。”傑克說。 “是的。一家人都到齊了。”我說,“那邊的海……”我指向修長小船拋錨停泊的地方,它正在靜候黑夜降臨。 “擠滿了小船,搜尋屍體的工作起碼延續了三天,其實人人都知道,那兩個小女孩必死無疑了。我猜想,約翰·伊斯特雷克根本無心去琢磨,大女兒夫婦是如何得到消息的。那幾日里,他一心只想尋找溺亡的孿生女。” “她們走了,”懷爾曼喃喃說道,“太可憐了。” 我翻到了下一張畫。三個人站在蒼鷺棲屋的陽台上,揮著手,大宅前的碎貝車道上有一輛旅行用的大車慢慢駛向石柱大門和門外的太平世界。我也畫上了散亂的棕櫚葉和幾株香蕉樹,但大門口沒有籬笆牆,一九二七年時,籬笆牆還不存在。 透過大車後窗,能看到兩張蒼白的橢圓形的小臉在向後望。我——指著她們說道,“瑪麗婭和漢娜,回布萊頓寄宿學校去。” 傑克說,“好冷漠啊,你不覺得嗎?” 我搖了搖頭,“說實話,我覺礙不是,孩子們不會像成年人那樣沉痛哀悼。” 傑克便點點頭,“對,我想通了,但也很驚訝……”他陷入了沉默。 “怎麼了?”我問。 “為什麼驚訝?” “珀爾塞會讓她們走。”傑克說。 “其實,她沒有放過她們,只是讓她們去布萊頓而已。” 懷爾曼指了指這幅畫,“伊麗莎白在哪裡?” “無處不在,”我說,“我們正透過她的眼睛在看。” “沒剩幾張了,但後面的情況都很糟。” 我把下一幅畫展示給他們看。照樣是匆匆幾筆勾勒的,畫中的男子背向我們,但我毫不懷疑:那就是在濃粉屋廚房裡把冰涼手銬銬上我手腕的人,確切地說,是那個東西生前的背影,我們都低頭看著他。傑克抬頭看了看黑影灘——經年風吹雨打,如今只剩下細細一條沙帶,又折回頭審視這幅畫,最後,他看著我。 “這兒?”他的聲音低沉,“這幅畫裡的事,就是從這兒看到的?” “是的。” “這是愛莫瑞,”懷爾曼說著,指了指畫上的人。他的語調比傑克更低沉,額頭滲出汗來。 “是的。” “在你房子裡的那東西。” “是的。” 他移了移手指。 “那就是苔絲和勞拉嗎?” “苔絲和洛洛,是的。” “她們……在幹什麼?蠱惑他下海?就像古希臘神話裡的塞壬?” “是的。” “真有這種事啊,”傑克說著,彷彿終於明白了。 “真的有,也真的發生了。”我點頭稱是,“決不能懷疑她的強大。” 懷爾曼舉目望向天邊,夕陽的下緣就快和海平線貼上。海面上的光帶終於泛成了暗金色。 “快點看完吧,朋友,越快越好。我們該干嗎就乾嗎,然後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反正我也沒更多事情可以講了。”我說著,在一疊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的畫裡翻找。 “真正的女主角是南·梅爾達,可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姓什麼。” 我把一張沒畫完的畫給他們看:南·梅爾達,扎著標誌性的頭巾,眉頭和臉頰上寥寥塗了幾筆顏色,她正在前門廊里和—個年輕女子說話,諾問擱在旁邊的桌上,所謂的桌子不過是六筆、頂多八筆細線勾出的橢圓形。 “瞧這兒,愛莫瑞消失後,她正在對阿德里安娜胡謅,說他突然被召回了亞特蘭大,還是說他去坦帕買新婚驚喜大禮?我不知道,反正,她要讓阿黛留在大屋裡,頂多在周邊走走。” “南·梅爾達在爭取時間。”傑克說。 “她只能做到這一步。”我指了指將我們和島北部隔斷的險惡叢林,那本來不可能存在的——起碼得有一個團隊的園藝師加班加點才能維持植物生長。 “那片叢林,在一九二七年時還不存在,但伊麗莎白在這裡,而且,她的天賦正值巔峰。我不認為有誰能成功地利用那條路離島。從這兒到吊橋之間,珀爾塞究竟讓伊麗莎白畫出了多少東西,只有上帝才知道。” “阿德里安娜就是下一個犧牲者?”懷爾曼問。 “然後是約翰。瑪麗婭和漢娜緊隨其後。因為珀爾塞想要搞死他們所有人——或許,只有伊麗莎白除外。南·梅爾達肯定知道,她頂多只能讓阿黛多留一日。但一天就足夠了。” 我讓他們看另一張畫,儘管畫得更潦草,但依然可辨認出來,那是南·梅爾達和莉比,雙雙站在泳池的淺水區。諾問被擱在池台邊,一條碎布胳膊垂浸在水里。諾問身邊,有一隻陶瓷大肚酒桶,大口敞開,桶身上的“桌”一詞呈半圓形。 “南·梅爾達告訴莉比她必須怎麼做,她對莉比說,不管莉比在腦海中看到了什麼,也不管珀西如何大叫著命令她住手,她必須這麼幹……因為她會尖叫的,南·梅爾達說,如果她發現她們要幹什麼。她說,她們只能指望珀西發現得晚一點,那樣她就無計可施了。然後,梅爾達說……”我停下了。西沉的夕陽越來越刺眼了。我必須說下去,但越來越艱難了,非常非常艱難。 “說什麼了,朋友?”懷爾曼輕聲問道,“她說什麼?” “她說,她也會慘叫的。阿黛也一樣。她爹地也是。但她不能停,她說,'孩子,決不能停手,要不然就前功盡棄。'”我的手突然從包裡掏出維納斯黑色,好像它自有主張似的,在泳池邊的女管家和小女孩的肖像下加了兩個字: 淚水湧上我的雙眼。手裡的鉛筆落進海濱燕麥草叢裡,我伸手抹了抹淚。只知道,鉛筆還在掉落之處。 “埃德加,銀頭箭是怎麼回事?”傑克問,“你從沒提過這檔子事。” “沒有什麼魔力箭槍,”我疲憊地答道,“肯定是多年後才出現的,也就是伊斯特雷克和伊麗莎白返回杜馬島之後。上帝才知道,是誰想出的這主意,不管是誰,也許都不能完全確定它為何顯得那麼重要。” “可是……”傑克又皺起了眉頭,“如果他們在一九二七年時沒有銀頭箭……那麼,怎麼……” “沒有銀頭箭,傑克,但有很多水。” “我還是不明白。珀爾塞從水里來,她就是水做的。”他抬頭去望那條船,好像要確認它是不是還在原位,它仍在那裡。 “對,但在泳池裡,她的能力就無法生效。伊麗莎白知道這一點,但不明白這究竟暗示了什麼。她怎麼可能明白呢?她還是個小孩啊。” “哦,媽的,”懷爾曼說著拍了下腦門,“游泳池。清水,那是個清水泳池。清水的反義詞是鹹水。” 我用手指指向他。 懷爾曼抓住畫著陶瓷酒桶放在布娃娃邊上的這張西,“桶是空的嗎?她們用泳池的水把它灌滿了?” “毫無疑問,”我把畫翻過去,又給他們看下一張。視角轉換,幾乎又和我們所在的位置重合了。海平線上,一輪新月如鐮刀升起,月光在一艘爛船的破桅間閃動。但願我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畫這條船了。海灘上,就在水邊—— “上帝啊,太可怕了,”懷爾曼說,“就算我看不清楚它,可照樣覺得它可怕。” 我的右臂在癢,在抽搐。火燒火燎。手往下伸,觸碰到那畫面,而我也願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看到那隻手了……儘管,這個心願恐怕不會成真。 “我可以替我們來看。”我說。 不要放棄,堅持到底。我無法告訴你這是不是藝術的真諦,我不是導師,但我相信,自己努力要傳達給你的一切都能用這八個字概括。有天分是極樂美事,但天分不會眷顧半途而廢的人。但是,如果你的畫作是誠心誠意的結晶,是來自思緒、記憶和情感乃至一切之總彙的神妙之處,你總有想罷手的一刻,那時候,眼光將黯淡無神,記憶將崩塌瓦解,痛苦就會終結。從那天畫的最後一張畫裡,我悟到了這一切。畫著海灘上的聚會的那張。那隻是速寫,但我認為,當你描繪地獄時,一幅速寫足矣。 我從阿德里安娜開始畫。 那一整天裡,她為愛莫瑞急瘋了,情緒劇烈波動,對他極端憤恨,又為他擔驚受怕。她甚至想到,或許爹地一沖動,巳經做出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哪怕她自己都覺得那不可信,悲傷已令他麻痺,自從搜尋宣告結束,他便茶不思飯不想。 太陽下山後,仍然沒有愛莫瑞的踪影,你會覺得她會變得更心焦,但恰恰相反,她冷靜下來,幾乎還有點竊喜。她對南·梅爾達說,愛莫瑞肯定會回來的,她有十足的把握。她打骨子里相信,也聽到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對她這麼說,聽起來就像一口小鍾在敲。她認定那鐘聲就是人們常言的“女人的直覺”,而且你非得等結婚之後才會充分意識到直覺的存在,她也把這信念對南妮說了。 南·梅爾達點頭笑了。但她仔細地端詳起阿黛。這一天來,她一直在觀察她。這女孩的男人已經永遠離去了,這是莉比對她說的,梅爾達也信她的話,但梅爾達也相信,家族中其他的成員會被拯救……包括她自己也會倖存。 不過,這基本上要指望莉比了。 南·梅爾達上樓去看另外兩個小女孩,一邊上樓,一邊撫摩左手腕上的鐲子。那銀鐲子是她媽媽給她的,梅爾達每週日去教堂時都戴著它。或許,這就是她今天會把它從自己的寶貝盒裡取出來的原因,她將手滑入鐲圈,並儘力往上擼,讓鐲子緊緊貼在上臂,而不是鬆鬆垂盪在腕上。或許,她想藉此感覺和媽媽更近些,並藉取來自母親的靜默力量,也可能,她只是想和神聖的東西有所關聯。 莉比在她的房間裡,畫著畫。她畫家人,包括已經死去的苔絲和洛洛,全家八個人(南·梅爾達也是家人,莉比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都站在海灘上,他們曾在那兒度過了無數快樂的時光,游泳、野餐、堆沙堡。現在,他們像紙偶人那樣手拉手,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她似乎認定她可以把她們畫活,可以僅憑她意願的強大力量就把生命和幸福重新畫回來。 南·梅爾達大抵相信這是可能的。這孩子非常強大。但是,重塑生命卻是她力所不逮的。甚至大海也無法重塑真正的生命。就在南·梅爾達準備離去、留下莉比獨自畫畫時,她看到了莉比的寶貝盒。從海灣里撈上來的那個瓷娃娃,她只見過一次,那是個小個子女人,裹著一件褪成粉色的袍子,最初肯定是濃重的猩紅色吧,袍子上還有一頂兜帽,遮住了額頭,也露出了幾縷頭髮。 她問莉比,一切都好嗎?她只敢問這麼多,只能問到這個地步。如果盒子裡那東西的捲發真的遮住了第三隻眼睛——有魔力的千里眼——那就不能不留心一言一行。 莉比說,都好。我就畫幾張,南·梅爾達。 她忘了自己該做什麼嗎?南·梅爾達只願她沒忘。現在,她必須下樓去了,得看著阿黛,她的男人很快就會來召喚她了。 內心深處,她仍然難以相信正在發生的事,可與此同時,她又覺得自己的一生好像都在為這件事做準備。 梅爾達說,你會聽到我喊你爹地。我一喊,你就要去泳池,把你留在那兒的那些東西撿起來。別讓它們整夜留在外頭,因為露水會打濕它們的。 她埋頭畫畫,沒有抬頭。但她說了一句,竟讓憂懼的梅爾達突然開心起來。不會的。我會帶著珀西。那樣天黑我也不怕。 梅爾達說,不管你帶誰去,只需記得把諾問帶進來,她還在外頭呢。 她只來得及乾這些,當她想著無所不知的千里眼,以及它會如何看穿她的想法時,她只敢說這麼多。 梅爾達下樓時依然撫摩著銀鐲。她很高興自己在莉比的房間裡時能戴著鐲子,哪怕那個小瓷女人被放進了鐵皮盒。 她剛好看見阿黛的裙裾在後門廊盡頭一閃而過,阿黛進了廚房。 時候到了。遊戲該結束了。 梅爾達沒有尾隨阿黛進入廚房,而是順著前門廊跑向先生的書房,並第一次——在她在此工作的整整七年裡——沒有敲門就跑了進去。先生正坐在書桌後,領帶扯鬆了,領扣解開了,長褲的背帶懸盪在身旁。他手裡的折疊金框相架裡是苔絲和洛洛的照片。他抬頭看著她,這幾天眼見著消瘦下來的臉上,一雙淚眼紅彤彤的。女管家未經許可就闖進來,他沒有因此驚異,他彷彿超脫成了無喜無憂、更不會震驚的人,當然,事實很快就會證明,他並非如此。 他問,什麼事,梅爾達·洛? 她答,您得立該過去。 透過淚眼,他冷靜而又因暴怒而顯得愚蠢地瞪了她一眼,去哪兒? 她答,海灘。帶上那個。 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箭槍,旁邊還有幾支短箭。箭頭是銅的,不是銀的,箭桿沉甸甸的。她當然知道,難道不正是她時常提著裝有箭槍和短箭的籃子嗎? 他說,你在說什麼? 她答,我沒時間解釋。您得立刻去海灘,除非您想再失去—個。 他去了。他沒問是哪個女兒,也沒追問他為何要攜帶箭槍,他只是從牆上摘下武器,另一隻手取了兩枚箭,大步流星地走過敞開的書房門,先是走在梅爾達身邊,繼而又走到她前頭,等他走到廚房,也就是梅爾達最後一次看到阿黛的地方,他開始全速奔跑,她也跑,可還是落在了他後頭,她得用兩隻手抓著腳麵上的裙子才行。他的麻木感突然中斷了,突然像通了電一樣跑起來,這讓她訝異嗎?不會的,因為,就算頭腦被悲慟覆蓋一片空白,先生依然明白這兒有什麼不對勁。事故一直在持續發生。 後門敞開著,夜風輕揚而入,把門又吹開了幾分……真的是夜風。日光完全消隱。黑影灘上還有些許光亮,但在蒼鷺棲屋裡,黑暗已然籠罩下來,梅爾達跑出後門廊,見先生已經跑上了通往海灘的小路。他成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四下張望,想找到莉比,但不用想也知道,她沒看到她,如果莉比正在進行理應要完成的任務,那她就該在走向泳池的路上,懷裡還應該抱著她的心形盒。 裡面裝著魔鬼的心形盒。 她跟在先生後面,在石凳那兒追上了他,小路也在此向下蜿蜒。他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西面,最後一縷夕陽成了黯然的橙色,倏忽即逝,但光線尚且足以讓她看到阿黛站在水邊,也看到涉水向她迎來的男人。 阿德里安娜喊著,愛莫瑞!喊聲洋溢著喜悅,彷彿他消失了一年,而非僅僅一天。 站在僵立不動、目瞪口呆的男主人身邊的梅爾達大吼起來,不要,阿黛,離他遠點!但她知道阿黛不會聽到她的警告。果然如此,阿黛朝她的丈夫跑去。 約翰·伊斯特雷克說,怎麼——他只說了這麼多。 剛從沉淪的悲慟中驚醒,他一口氣跑了這麼遠,但此刻又麻痺了。是不是因為他還望見了兩個身影,同樣涉水朝沙灘走來?那水本該淹沒她們的頭頂,可她們竟能輕鬆地在水里行走?梅爾達覺得,原因不在這裡,她相信,此刻的他依然凝視著大女兒,身影幽暗的男人走出了海水,用滴著水的雙臂攬住了她,再把滴著水的雙手扼緊她的脖子,她那興高采烈的歡呼驟變為劇烈的咳嗽,他便開始把她往水里拽。 海灣深處,珀西的黑船在靜靜等待,它在微波蕩漾的海面上輕緩搖動,如同鐘擺,但那擺動不像是暗合分秒,更像是以年月、乃至以世紀為單位在計時。 梅爾達抓住男主人的胳膊,十指緊緊扣住他的二頭肌。她這一生都不曾這樣對白種男人說過話—— 去幫忙啊,你這個婊子養的!趁他還沒把她淹死! 她用力拉他往前走。他便跟著。她不想等著看他是緩過來的、還是又僵住了,她也完全忘記了莉比,她只能一心想著救阿黛。她必須阻止假冒愛莫瑞的那東西把她拖進海裡,也必須趕在孿生寶寶幫他下手之前救出她。 她喊著,鬆手!放開她! 她飛奔著跑到海灘,裙裾飛舞在身後。此時,愛莫瑞已把阿黛拖得幾乎自腰部以下都沒入水中。阿黛害怕極了,被扼得喘不上氣來。梅爾達費力地朝他們走去,向那掐住新婚妻子喉嚨的蒼白尸體撲了過去。當梅爾達的左臂——戴著銀鐲的左臂——碰到他時,他淒厲地慘叫起來。慘叫聲中如有氣泡鼓動,彷彿他的嗓子裡灌滿了水。他像條滑魚從梅爾達的手臂間溜走,她又用指甲去抓。腐肉被摳出來,令人作嘔地漂浮在他們身旁,但慘白的傷口上卻不見血。他的眼珠子在眼窩裡滾動,活像月光下的死魚眼。 他推開阿德里安娜,好和這個襲擊他的兇女人搏鬥,這個胳膊上箍著冰涼、惡毒的火圈的黑女人。 阿黛在哀嚎,不要,南妮,住手,你傷著他了! 阿黛拖著浸飽水的沉重衣裙湊上去,想把梅爾達拉開,至少要讓他們倆分開。就在這個節骨眼,站在齊踝海水里的約輸·伊斯特雷克扳動了箭槍的弦。三刃箭射進了他大女兒的喉嚨。她僵硬地一頓,挺直了脊背,鋼箭頭射穿了她的脖子,前面兩英寸,還有四英寸挺出了脖頸——就在她的後腦勺下。 約翰·伊斯特雷克淒楚地尖叫道,阿黛!不!阿黛,我不是故意的! 阿黛聽到父親的喊聲,轉過身來,並當真朝他走去。這一切,南·梅爾達都看在眼裡了,阿黛那已死的丈夫正使出全力要甩開她鉗子般的手,但她不想讓它逃脫,她想徹底了結這個可怕的活死人,或許,趁兩個小姑娘還沒走到跟前,這樣做還能把她們嚇跑。她還想到(到了這時候,她確實還能夠思考),自己辦得到這件事,因為她已經看到那東西濕乎乎的慘白臉孔上有一道滋滋作響的灼痕,她懂了。那是銀鐲的功勞。 她的銀鐲。 那東西向她撲來,褶皺的嘴角咧開,或是因為恐懼、或是由於暴怒。在她身後的約翰·伊斯特雷克正在呼喊女兒的名字,喊了一聲又一聲。 梅爾達咆哮怒斥,是你幹的!愛莫瑞身形的活死人攫住了她,她任其擺佈。 你!還有指使你的那婊子!她本想再吼出這句的,但它那毫無血色的雙手已扼上了她的脖子,就像剛才封住可憐的阿黛的嗓子一樣,她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但她的左臂是無所拘束的,戴著鐲子的左臂頓感充滿了力量。她把左臂往後伸、再狠狠地朝前甩出一個大弧度,砸上了愛莫瑞那東西的腦袋。 效果驚人,那活物的頭顱在重擊下塌了一個洞,好像那硬殼只是不堪一擊的軟糖。但腦殼確實是硬的,沒錯;一片頭骨的碎片粘連在愛莫瑞的頭皮上,狠狠抽打在她的前臂上,劃出了大口子,鮮血滴滴答答流進水里,染紅了他們身邊的海。 兩條身影向她迫近,一個在她左邊,一個在她右邊。 洛洛喊著,爹地!銀鈴般的嗓子很好聽。 苔絲也喊,爹地!救救我們! 愛莫瑞的活死人正欲擺脫梅爾達,他在水里掙扎,濺起水幕,再也不想和她有瓜葛,梅爾達伸出強有力的左臂,將拇指對准他的右眼戳餵了進去,指尖觸到的東西陰森冰寒,彷彿壓在石頭下的蟾蜍內膽,並咯咯吱吱地被擠壓出來。接著,她轉身向後,當退潮浪使勁抽動她腳底的水流、想把她拽走時,她費力前傾地蹣跚前進。 同時她又抬起左手,一把揪住洛洛的脖頸,把她往後摁。 “你別想!”她憋氣咕噥著,洛洛則放聲大叫,那又吃驚又痛苦的慘叫聲……根本不像是從小女孩的嗓子裡進發出來的,梅爾達很清楚。 約翰大喝一聲,梅爾達,住手! 他跪坐在水浪邊,最後一波輕浪剛剛拂過他面前的阿黛。箭柄突兀而駭人地從她脖間翹出。 梅爾達,別傷害我的女兒! 她沒工夫去聽,但又特別惦記起莉比來——她為什麼還不把瓷偶浸到水里?或許,她浸了也沒用?難道,莉比稱之為珀西的那東西製止了她的行動?梅爾達知道,這都有可能,莉比很強大,但莉比只是個小女孩。 沒工夫想太多了,她伸手去捉另一個活死人,苔絲,但她的右手不像左手那麼強大,因為沒有銀鐲護衛,苔絲咆哮一聲,咬了下去,梅爾達感到一陣刺痛,卻沒意識到兩根半手指已被咬去,此刻已浮在慘白女孩身邊的海面上了,腎上腺素急劇高漲,令她幾乎沒感到劇痛。 一輪新月如鐮刀,悄悄升上了山丘頂。曾幾何時,烈酒走私販經常在那兒拖拉載滿酒桶的平板車。此刻的月亮卻在為這場噩夢投下更淒迷的銀光,冷光鋪灑,梅爾達看到苔絲轉身看著她爸爸,看到她又揚起了雙臂。 爹地!爹地,求求你,救救我們!南·梅爾達瘋了! 梅爾達想也沒想,側過身,一把揪住女童的頭髮。她梳理清洗過千百次的頭髮。 約翰·伊斯特雷克尖叫起來,梅爾達,別! 就在他撿起剛才扔掉的箭槍,在剛死的大女兒身邊的沙地裡尋找剩下的短箭時,另一個聲音響起,這一次,是從梅爾達身後傳來的,從停泊在翡翠湯盡頭的船上傳來。 它在說,你真不該冒犯我。 梅爾達依然揪著苔絲活死人的頭髮(它連踢帶撓,但她幾乎感覺不到拳腳落在自己身上),她笨拙地在水里轉過身,看到了她——在她的船上,倚欄而立,一身紅袍。兜帽放下來了,梅爾達這才看清,她長得根本不像人類,她完全是異類,是人類無法理解的活物。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驚人,又有一番洞穿世洞世事的表情。 細長的骷髏手臂紛紛從水里升起,向她致敬。 夜風吹開她糾結如蛇繞的捲發,梅爾達看到珀西的前額中央還有第三隻眼睛,也看到她在凝望自己,一切反抗的意願就在倏忽間蕩然無存。 可是,就在這時,這惡神女鬼猛地一轉身,好像聽到了什麼東西或什麼人踮著腳尖藏在她身後。 她吼道,什麼? 接著:不行!把它放下!放下!你不能這麼做! 但顯然莉比可以這麼做——也已經這麼做了——因為船上倚欄而立的那東西搖搖擺擺,顫抖著成了水的模樣……接著,化為完全的虛無,只剩月光銀白。骷髏手臂也接二連三地匆忙收回水底。一切都消失了。 同樣,愛莫瑞的活死人也不見了——消失了,但雙胞胎卻吼得撕心裂肺,因為被拋棄而備感淒涼。 梅爾達衝著男主人喊道,都好了! 揪著頭髮的那隻手鬆了一下。她覺得她不會再害活人了,現在不會了,至少有一會兒不會了。 她喊著,是莉比!莉比成功了!她—— 約翰·伊斯特雷克用盡氣力吼道:鬆開我的女兒,你這個惡毒的黑鬼! 他第二次扳動了箭槍的弦。 你看到那支箭命中目標,刺穿了南·梅爾達嗎?如果你看到了,這幅畫也就完成了。 啊,上帝啊——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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