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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諾問

杜馬島 斯蒂芬·金 13887 2018-03-22
陳年朽木、灰泥和發霉的布料在大屋裡積沉,有一股隱晦的植物氣味,有些家具還在,但已被時間摧殘、被潮濕浸毀,客廳裡的精美牆紙還殘留著條條縷縷,如同一張古老而巨大的紙網,靜默地從潰爛的天花板上垂下來,紙網之下的柏木地板上有—個彎曲下陷、深約一英尺的洞,死去的黃蜂僵挺在洞裡,樓上,不知何處,傳來滴水的聲音,每次滴落,只有孤零零的一聲響。 “如果有人趁著柏木和紅木沒有完全腐爛之前到這裡來挖寶,光是這些木頭就值一大筆錢。”傑克說,他彎下腰,握住一塊彎曲變形的木板頭,拽了拽,木板被拖出來後就斷了——沒有清脆的斷裂聲,卻像太妃軟糖一樣軟塌,只有一聲悶響。一些蠹蟲從木板下的矩形空洞裡鑽出來。還湧出一股潮濕陰森的氣息。

“沒有垃圾,沒有搶掠,沒人在這兒快快樂樂開派對,”懷爾曼說,“沒有丟棄的避孕套,沒有隨意闖入的腳印,牆上也沒有'喬伊愛黛比'的噴漆塗鴉。我認為,自從約翰鎖上門遠走高飛之後,從沒有人來過這裡,我知道這難以置信——” “不,”我說,“不是難以置信,島南端的這棟蒼鷺棲屋自從一九二七年起就屬於珀爾塞了。約翰知道,因而寫遺書時要求確保將這棟屋按原樣保留。”我看了一眼正對大廳的那間屋。大概曾是書房。一張古舊的拉蓋書桌立在一攤臭氣熏天的髒水里。還有書架,但都是空的。 “這是個墳墓。” “那我們去哪兒找畫?”傑克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甚至不……”過道裡有一小塊灰泥橫著,我踢了一腳。我本想把它踢飛的,可那太陳舊、太潮濕了;我一踢就成了碎片。 “我甚至不認為還有別的畫存在。看到這裡這副摸樣,我覺得不會有了。”

我再次環顧四周,吸著潮濕的霧氣。 “你可能說對了,但我不信任你。”懷爾曼說,“因為,朋友,你在哀悼,那會讓人身心俱疲。我是過來人,才會這麼說。” 傑克進了書房,走在吱呀作響的潮濕地板上,慢慢靠近老書桌。一滴水落在他的帽簷上,啪噠一聲輕響,他抬頭去看。 “天花板在下陷,”他說,“樓上起碼有一間浴室,說不定兩間。當年,說不定屋頂上還有蓄水池,用來接雨水。我看到一根水管吊著。早晚有一天,積水會傾瀉而下,你就得跟這張書桌說永別了。” “不跟你說永別就好,傑克。”懷爾曼說。 “現在,我擔心的是這兒的地板。”他說,“跟他媽的玉米粥似的。” “那就快回來。”我說。 “馬上。讓我先看看這裡面有什麼。”

他拉開抽屜,一個接一個,“什麼都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空的……”他停下來,“這兒倒有點東西。一張便條。手寫的。” “讓我們瞧瞧。”懷爾曼說。 傑克小心翼翼地踮腳邁著大步,越過濕漉漉的地面,才把它遞給他。我在懷爾曼身後,和他一起看。那是一張普通的白紙,筆跡潦草粗獷,像是男人的手筆: 懷爾曼指了指“兩張桌”,說:“桌子在漏水,埃德加,這封信對你還有什麼啟示嗎?” 有,但一時間我該死的記憶又犯病了,死活不願給我線索,我辦得到,我默念……想到旁敲側擊的記憶法。先是記起伊瑟在說,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嗎?悲慟隨之而來,但我聽任心如絞痛,因為只有這一種辦法。隨後,腦海中浮現出另—個女孩倚在另一個泳池邊。她有傲然雙峰,修長美腿,穿著雙肩帶黑色泳衣。她,就是霍克尼筆下年輕時代的瑪莉·愛爾。她自稱為“坦帕的吉傑特”。然後……我全想起來了。長舒一口氣,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氣。

“DD就是戴維·戴維斯。”我說,“在咆哮的二十年代,他是太陽海岸有錢有勢的大名人。” “你怎麼知道的?” “瑪莉·愛爾告訴我的。”我說,心底里有個冰涼角落恐怕再也暖不起來,卻會牢記這諷刺的邏輯;生活如輪轉,只要你等得夠久,它總會繞回最初點。 “戴維和約翰·伊斯特雷克交情很深,顯然也為他提供了大量好酒。” “小香,”傑克說,“就是香檳酒,對嗎?” 懷爾曼說:“傑克,猜得好,但我想知道桌子是什麼,還有蜂蠟(cera)。” “這是西班牙語,”傑克說,“你應該懂的啊。” 懷爾曼挑起眉眼,瞄了他一眼,“你想到了sara——S開頭的。裡的Sera。” “洛麗絲·黛,一九五六年。”我說,“未來並非我們所能見。”也是好事,我暗自感傷,“有一點我倒是很肯定,戴維沒說錯,這確實是他最後一次運私酒。”我指了指信上的日期:八月十九日。 “這傢伙在二六年十月起航去了歐洲,再也沒回來。他消失在大海上了——瑪莉·愛爾就是這麼說的。”

“那蜂蠟呢?”懷爾曼問。 “我們現在就去找答案,”我說,“但這事有點古怪——只有這麼一張信紙。” “有點怪,大概是吧。但也不算怪得離譜。”懷爾曼說,“如果你是個鰥夫,帶著幾個小女孩,你會帶著走私販的最後一張收條奔向新生活嗎?” 我思忖了一下,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不……但我可能會燒毀,連同私藏的法國明信片一起燒光。” 懷爾曼一聳肩。 “我們永遠沒法知道他銷毀了多少犯罪證據……也許很少呢。偶爾和哥們喝幾杯而已,相對來說,他的案底應該很清白。但是,朋友……”他的手搭上我肩膀,“這張紙是真的。我們確實找到了它。如果我們找得到這東西,或許還會有別的東西在等我們發現……多少有一點那感覺。這可能嗎?”

“反正,這麼理解也不錯。那就瞧瞧吧,還有沒有別的發現。” 一開始,好像根本不會有新發現了,我們把樓下的每一間房都搜查了一遍,什麼也沒找到,卻差點兒出事:那間屋子以前肯定是餐廳,我的腳卡在了碎地板的夾縫裡。懷爾曼和傑克很快就來救援,也好在踏空的是傷腿;我還有一條好腿能穩住自己。 到二樓以上去看,根本沒希望。樓梯還在,但樓梯平台和一截破損的扶手後頭,只能見到藍天和一株高聳入雲的棕櫚樹招搖的闊葉。二樓已是大部分殘損,三樓則是徹底消失。看樣子,我們只得走回廚房,利用勉強搭湊的腳手架爬回屋外,本次探險的惟一收穫便是一封古老的便箋,列出一次私運酒水的清單,蜂蠟可能指代什麼,我有點線索,但若不知道珀爾塞在哪裡,這條線索也就毫無價值。

她就在這裡。 近在咫尺。 否則,為什麼要經歷如此膽戰心驚的一程才能抵達這裡? 懷爾曼走在最前面,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我便撞在他背上。傑克也沒剎住腳步,野餐籃的粗把手撞到了我。 “我們得查查樓梯,”懷爾曼說,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會犯下如此愚蠢的紕漏。 “你說什麼?”我問。 “我們得查查樓梯下面有沒有哈-哈。我早該想到的呀!我準是糊塗了。” “哈-哈是什麼?”我問。 懷爾曼己經轉過身了,“殺手宮的哈-哈是主樓梯從下往上數的四級台階。她說,那是她爸爸的主意——萬一著火了,那兒距離前門最近。裡面有個上鎖的盒子,現在裡面沒什麼了,只有些老古董紀念品、幾張照片,但她曾經把遺囑和最值錢的珠寶首飾都藏在那裡。後來她對她的律師說了。真是大錯特錯。他堅持讓她把所有貴重物品轉移到薩拉索塔的保險箱裡去了。”

我們現在就站在樓梯腳下,身後是死黃蜂堆成的小山。老屋濃烈的腐臭包圍著我們。他雙眼放光地看著我,“朋友,她還把一些非常珍貴的瓷人藏在那個盒子裡。”他立刻開始察看樓梯的殘骸,除了藍天和無謂的廢墟,它不再通向別處。 “難道你不認為……如果珀爾塞真的是像瓷人那樣的東西,是約翰從海灣深溝裡撈上來的……難道你不認為她就藏在這裡,藏在樓梯裡?” “我認為,凡事皆有可能,但要小心,千萬分地小心啊。” “我敢拿任何東西跟你賭,這兒有哈-哈,”他說,“小時候學到的事,我們得再做一遍。” 他用靴子撥開死黃蜂——它們發出一聲脆紙撩開的輕響——又跪在樓梯腳下,他從第一級台階查起,再是第二級、第三級。當他摸到第四級時,說道:“傑克,把手電筒給我。”

珀爾塞不會藏在樓梯下隱秘的夾層裡,我很容易說服自己——未免也太容易了——但我記得伊麗莎白曾把瓷人藏進甜蜜歐文曲奇餅乾罐,也記得傑克從野餐籃裡翻找出超大個的手電筒時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把一塵不染、鋥亮鋥亮的不銹鋼手電筒遞交在懷爾曼的掌心裡,就像護士在手術台旁把器具遞給主刀大夫。 懷爾曼摁亮手電,光柱在階梯間掃射時,我看到一絲金光閃過。那是梯級那一頭的小鉸鏈。 “好了,”他說,把手電筒遞給傑克,“讓光照在梯級邊緣。” 傑克聽從吩咐,懷爾曼則探手摸向兩級階梯中間的豎直擋板,那理應隨著小鉸鏈轉動而推人、彈出。 “懷爾曼,等—等。”我說。 他轉身看我。 “先聞一聞。”我說。 “你說啥?”

“聞一聞。告訴我,有沒有潮濕的霉味。” 他湊近背後有鉸鏈的梯級聞了聞,再轉身對我說,“有點濕,大概吧,但這兒到處都有霉味,聞起來一個樣。想要更確切的答案嗎?” “要非常慢非常慢地打開它,好嗎?傑克,筆直往裡面照。你們倆都要尋找水跡。” “為什麼,埃德加?”傑克問。 “因為桌子在漏水,她就是這麼說的。如果你看到—個陶瓷容器——瓶子、水壺或是桶罐——那就是她。幾乎可以肯定那東西破裂了,說不定早就大口敞開了。” 懷爾曼深吸一口氣,徐徐呼出。 “好,正如數學家所言,用零去除任何數,都將得到零。” 他用力抬了抬樓梯,但它紋絲未動。 “鎖住了,我看到一條細槽……當年肯定有把小鑰匙——” “我帶著瑞士軍刀。”傑克說。 “等一下。”懷爾曼說,他指尖使出蠻力時嘴角扯向下方,太陽穴旁有根青筋凸顯出來。 “懷爾曼,千萬小——” 沒等我說完,那把老舊而微小的鎖便斷了,想必它早就在經年塵埃中鏽蝕了。豎直的梯級夾板飛了出來,扯斷了那條小鉸鏈。懷爾曼用力過猛,蹣跚地朝後退了一步。傑克抓牢他,我又用獨臂笨拙地攬住傑克。大支手電跌落到地板上,但沒有毀壞,明亮的光柱四處滾動,將那堆令人悚然的黃蜂乾屍照了個分明。 “我的老天爺啊,”懷爾曼好不容易穩住了腳跟。 “天啊,地啊,神啊。” 傑克撿起手電筒,照向梯級間的那個黑洞。 “是什麼?”我問,“有東西嗎?什麼都沒有?說話呀!” “有東西,但不是瓷瓶,”他說,“是個金屬盒子。看起來像糖果盒,但更大一點。”他屈身蹲下。 “你最好別——”懷爾曼說。 但他說得太晚了。傑克已經把手伸了進去,從指尖到手肘都淹沒在暗洞裡了。剎那間,我幾乎堅信會有什麼東西咬住他的手、吞到肩膀、死死將他往裡拽,而他就會拉長了臉、爆出尖叫。但眨眼間他就立起身來,手裡抓著一隻心形鐵皮盒。他把它遞給我們。盒面上塵埃厚重,粉紅臉頰的小天使幾乎完全隱沒其下。天使的下面還有一排老派手寫體的字跡: 傑克帶著質詢的眼神望著我們。 “打開,”我說。現在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不是珀爾塞。一時間頗為失望,卻又如釋重負。 “你找到的,那就由你打開。” “是畫,”懷爾曼說,“肯定是畫。” 和我想的一樣。但偏偏不是。傑克從銹鈍的心形鐵盒裡掏出來的竟是莉比的娃娃,而我看到諾問竟有種歸家般的感覺。 噢噢噢,她的黑眼睛和猩紅色的笑唇好像在說話。哎喲喲,我一直躺在裡面呢,你個死男人。 她從盒子裡冒出來,活像一具從墓穴裡掘出的屍首,目睹此景,一陣駭人而絕望的恐怖如電流般刺穿我的身軀,始於心臟並四向散射,每一塊肌肉都彷彿先被撬動、繼而徹底瓦解潰散。 “埃德加?”懷爾曼一眼就看出來了,“沒事吧?” 我無法自已,卻仍要勉強支撐。最關鍵的是,那東西沒有牙齒卻咧嘴而笑。就像馬夫雕像的帽子一樣,那個笑容是紅色的,也恰如馬夫雕像的帽子一樣讓我深信,只要長久凝視,它就能將我逼瘋,那個笑容好像在力證一點:在我的新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幻夢一場,是我躺在某家醫院的重症病房裡的一場胡夢,縱有無數器械插繞在我殘缺扭曲的身軀上,也不過是讓我苟延殘喘……或許這也不錯,甚至是最好的可能,因為那就意味著伊瑟不會慘遺毒手。 “埃德加?”傑克上前一步,手裡的娃娃兀自進入它獨有的詭異又滑稽的角色。 “你不會暈倒吧,嗯?” “不,”我答,“讓我看看,”當他要把娃娃塞給我時,我趕忙拒絕,“我不想碰她。你把她舉高點就行。” 他照我說的做,而我也立刻恍然大悟:為什麼我會覺得似曾相識?為何竟有歸家般的錯覺?並非因為它和瑞芭以及她的新夥伴一樣都是碎布娃娃,它們只是在這一點上雷同罷了。不是的,而是因為我曾見過它,在伊麗莎白的很多張畫中見過她。一開始,我還以為畫的是南·梅爾達。我想錯了,但—— “這是南·梅爾達給她的。”我說。 “顯然是,”懷爾曼附和道,“它準是她的最愛,因為她只畫過她。問題在於,全家搬離蒼鷺棲屋時,她為什麼把她留在這兒?為什麼要把她鎖起來?” “有時候,娃娃會失寵。”我正看著那張猩紅色的笑唇,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依然紅艷如血。紅得像記憶的盲點,像你受傷、無法順暢思考時記憶的藏身地。 “有時候,娃娃也會嚇人。” “她的畫能對你說話,埃德加,”懷爾曼晃了晃娃娃,又遞回給傑克。 “那她呢?娃娃會把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嗎?” “諾問,”我說,“她叫諾問,我也希望她能,但只有伊麗莎白的鉛筆和畫才能和我說話。” “你怎麼知道?” 問得好,我怎麼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敢打賭,懷爾曼,在我治好你之前,在你還有靈光乍現的時候,你本該能和她交流的。” “為時已晚,”懷爾曼說,他在食品袋裡掏了一會兒,找到黃瓜條,拿出來吃了兩根。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難不成就這麼回去?我相信,朋友,只要我們回去,就再也不會鼓起壯志豪情返回這裡了。” 我認為他說得很對。而與此同時,傍晚也會迅速降臨。 傑克坐在樓梯上,屁股擱在哈-哈上面的兩三級上,他把娃娃放在膝頭。日光從天頂傾瀉而下,剛好籠罩住他和她。他們的組合具有古怪的召喚力,足以促成一幅可怕畫作的誕生,年輕人和布娃娃。他抱著諾問的姿勢讓我有所感悟,但又不敢觸碰那個念頭,我見識很多,你個死男人。我全都看到啦。一切的一切我都了解。可惜我不是一幅畫,你沒法用幻手觸摸我,這可太糟了,不是嗎? 是。是太糟了。 “很久以前,我倒有辦法讓她說話。”傑克說。 懷爾曼一臉茫然,但我卻好像聽到咔嗒一聲,那是齒輪扣緊、整裝待發時才有的聲響,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他懷抱娃娃的姿勢那麼眼熟。 “用玩偶腹語術,是不是?”我希望自己是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的,可心卻開始怦怦狂跳。我幡然醒悟:在杜馬島的南端,許多事都是可能發生的。就算在光天化日下也一樣。 “對啊。”傑克笑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有懷戀的神色。 “我八歲時買過一本書,教你用腹語表演木偶戲,那本書幾乎不離我身,主要是因為我老爸說那簡直就是白花錢、打水漂,所以我放棄一切,攻讀那本書。”他一聳肩,膝頭的諾問也抖了一下,好像她也打算聳一聳肩。 “學到最後我也成不了大師,但也夠棒了,贏了天才競賽的第六關。我老爸還把那枚獎章掛在他辦公室的牆上呢,對我來說,那曾是意義重大的事。” “是啊,”懷爾曼說,“老子望子成材,最想看至小子奪冠。” 傑克笑了,一如往常,整張臉龐都因笑容而熠熠閃光。他挪了挪身子,諾問也跟著挪動一下。 “天大的好事,可不是嗎?我是個很靦腆的小孩,是腹語術幫我變得開朗起來。和別人說話也變得更容易了——我會假裝自己是莫頓。哦,莫頓是我的牽線木偶。莫頓是個聰明的傢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木偶娃娃都一樣,”我說,“放之四海而皆準。” “後來,上了中學,腹語和滑板比起來簡直就像白痴的把戲,所以我就扔掉木偶了。我都不知道那本書後來去哪兒了,書名就叫《扔掉你的聲音》。” 我們都沉默了。包圍我們的大宅似乎悶在水里,連呼吸都是潮濕的。剛才,懷爾曼擊斃了—條鱷魚。可我現在幾乎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哪怕槍聲的迴響還在耳膜裡縈繞。 接著,懷爾曼開口了,“我想听聽你的腹語,讓她說,'您好,朋友,我的名字叫諾問,而且,桌子在漏水。” 傑克哈哈大笑,“是啊,可不。” “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我做不到了。這種活兒,你有陣子不練,就忘了怎麼玩兒了。” 以我自身的經驗來看,他說得可能沒錯。對於你學到的技藝,記憶會滋生出三岔路。某—條路遵循“學過騎自行車就永遠不會忘”的準則。但儲存在變化不斷的前腦中的創意性記憶卻必須經常操練,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要不然,技巧再嫻熟也會輕易生疏,乃至丟個精光,傑克所說的腹語術便屬於這一類。我沒理由懷疑他的誠實——畢竟,那涉及創意另一個新人格,並同時拋棄自己的嗓音——但我還是忍不住說,“試試吧。” “什麼?”他抬頭看著我,微笑著,也困惑起來。 “來吧,試一把。” “我跟你說了,我不——” “反正試試也沒關係。” “埃德加,就算我還能扔掉自己的嗓音,也根本不知道她說話該是什麼聲音啊。” “沒錯,但你已經把她放到自己膝蓋上了,這兒就我們仨,你就試試嘛。” “那,好吧,”他吐了一口氣,吹動了額前的頭髮。 “你們想讓她說什麼?” 懷爾曼不動聲色地說道:“為什麼我們不聽聽她會說出什麼呢?” 諾問安坐膝頭,傑克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倆的頭頂都沐浴在陽光下,樓梯上下和古老的大廳地毯泛起細小的塵埃,也在陽光下浮游環繞在他們面龐旁。然後,他換了換手勢,一手捏住了布娃娃粗陋的脖子和布做的雙肩,她便仰起頭來。 “小伙子,你們好。”傑克說道,只不過,他盡量不讓嘴唇動彈,於是,聽來更像是小伙子,您好。 他甩了甩頭;攪動了身邊的浮塵,“等一下。”他說,“太爛了。” “你有的是時間。”我說,我認為自己的語調還算冷靜。可心跳分明比先前更激烈了。內心深處,我還在為傑克擔憂。如果這樣做有用,或許對他也就更危險。 他清了清嗓子,用空閒的那隻手在喉頭揉了揉。他就像個男高音要引吭高歌。我想,或許更像一隻小鳥,蜂鳥福音演唱團。接著,他開口了,“小伙子,你們好。”音色自然多了,但—— “不對,”他說,“太屎了。聽起來像個金發妞兒,之類的。再等一下。” 他又揉了揉喉頭,並仰頭望著灑下的明亮日光,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另一隻手——捏著娃娃的那隻手——正在挪動。諾問先朝我看,又瞄了瞄懷爾曼,最後又定定地看著我。鞋扣做的黑眼睛。紮成緞帶式的黑頭髮像瀑布一樣垂在巧克力曲奇般的臉旁。一張大嘴,張成o型。噢噢噢,你個死男人,假如真有唇舌,便會有這樣一聲嗔罵。 懷爾曼緊緊攥住我的手。那手冰涼。 “小伙子們,你們好呀,”諾問說話了,儘管傑克的喉結有所起伏,但說到“們”時嘴唇卻幾乎動也不動。 “嘿!這次怎麼樣?” “很好。”懷爾曼答。我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如此冷靜地應答,“再說幾句就更好了。” “幹這活,我能多拿獎金,是不是。老闆?” “當然,”我說,“時間和——” “你什麼都未畫嗎?”諾問瞪著又圓又黑的眼睛盯著我發問。真的是用鞋扣做的,我幾乎能百分百確認了。 “我沒什麼可畫的。”我說,“諾問。” “我來告訴你能畫什麼。你的速寫本呢?”現在,傑克看向另一邊隱在陰影裡的殘舊客廳,呆呆的,眼神空茫。既不像有知覺,又好像無意識地發呆,他的表情就是如此模棱兩可。 懷爾曼鬆開我的手,探入食品袋裡去找那兩本手藝人速寫本。他遞給我一本後,傑克的手也抖了一下,諾問就彷佛輕垂腦袋,看著我翻開封面,再拉開裝有鉛筆的腰包拉鍊。我取出一支筆來。 “勿對,勿對。用她的筆。” 我又撥開鉛筆找起來,翻出一隻莉比的淡綠色鉛筆。它是僅剩的一隻長度還夠、能用手指勉強握住的筆。她準是不太喜歡這個顏色。也或許是因為杜馬島上的植株都是深綠色的。 “好了,現在做什麼?” “畫我,在廚房裡。再把我放回麵包盒裡去,那就好了。” “你是說,在流理台上?” “難道你以為我說的是地坎上?” “我的天啊,”懷爾曼咕噥了一聲,隨著諾問說出的一字一句,傑克的語氣和語音穩健漸變,此刻已完全聽不出是他了。那這到底是誰的聲音呢?在諾問最受寵的黃金歲月裡,難道小女孩光靠想像就能創造出神秘的腹語術讓娃娃說話嗎?於是,我想到了南·梅爾達,現在我們聽到的想必是她的聲音的變種。 一旦動筆劃起來,奇癢便從不存在的手臂上一瀉而下,表明它的存在,也迫使它存在。我勾勒出諾問的形象,坐靠在一隻老款的麵包盒上,接著,又繪出她的雙腿在流理台旁輕輕搖晃。之後,我毫無停頓、亦無遲疑地繼續畫,畫出站在流理台旁的小女孩。在潛意識深處、亦即這些畫的源頭。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告誡我:眼看著畫要成形、卻仍很薄弱的時分,千萬別讓猶疑和敗筆打破魔咒的效應。女孩站在旁邊仰頭看,戴著圍嘴的四歲小女孩。在畫下小莉比的裙子前,我甚至無法告訴你圍嘴是什麼東西。可現在,她就那樣站在廚房裡,身邊有心愛的娃娃,她仰著頭看,站在那兒—— 噓—— ——手指封住了嘴唇。 現在我畫得飛快,鉛筆前所未有地飛速擦動,我又把南·梅爾達添入了畫面,這是她第一次走出老照片,雙臂也不再用力拎著紅色野餐籃。南·梅爾達俯身面向小女孩,五官落定,原來是在發怒。 不對,不是發怒—— 害怕。 南·梅爾達是在害怕,怕得要死。她知道有什麼詭譎之事正在發生,莉比也知道在發生什麼,雙胞胎也知道——苔絲和洛洛也都和她一樣怕極了,就連傻乎乎的夏寧頓也知道不對勁。因此,他才盡可能遠離這裡,不想上島,寧願到內陸區的農場里幹活。 先生呢?他身在島上大宅時,心卻被私奔到亞特蘭大的阿黛攪成一團亂麻,乃至無法看清眼皮底下的事。 一開始,南·梅爾達以為眼前的情景只是自己的想像,整日價和小娃娃們在一起玩耍就會這樣;當然,她並不是真的看到鵜鶘或蒼鷺頭衝下飛,當夏寧頓從諾科米斯帶來兩隊人馬、讓小女孩們坐馬車時,她也不可能真的看到馬匹在沖她笑。她覺得自己明白,為什麼小不點兒們都那麼害怕查理;杜馬島上或許有神秘鬼怪,但查理不是。那是她犯下的錯,儘管,她的本意是好的—— “查理!”我說,“他叫查理!” 諾問呀呀大笑,附和我的話。 我從食品袋裡把另一本速寫本也拿了出來——幾乎是用扯的勁道——狠狠掀開封皮,蠻力無節制,封皮被扯成了兩半。我在鉛筆包裡掏了一會兒,又找出一截莉比用過的鉛筆頭,黑色的。我想用黑色來畫這幅剪影,筆太短,我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著。 “埃德加,”懷爾曼說,“剛才那一下,我以為自己看到了……就像是——” “閉嘴!”諾問叫起來,“別去管那條胳膊!你馬上就有東西看了,我說真的!” 我畫得飛快,馬夫雕像的形象泛出白紙,就像從濃霧中走出來。太快了,筆觸隨意而匆忙,但精華猶存,洞察世事的眼神,寬闊的大嘴,也許歡欣、也許歹毒的笑臉。我來不及給襯衫和褲子上色,但還是用正紅色(我的)勾勒出了褲筒,再寥寥幾筆添上那頂可惡之極的帽子。帽子一畫完,你就能辨認出這張笑臉的真面目:噩夢。 “讓我看!”諾問喊著,“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畫對了!” 我把畫拿給娃娃看,她筆直地端坐在傑克的腿上,傑克則懶洋洋地靠在樓梯一側的牆上。呆呆望著客廳深處。 “對咯,”諾問說,“就是他嚇壞了梅爾達的小姑娘們,應該沒錯。” “什麼——”懷爾曼忍不住了,又搖搖頭,“我跟不上了。” “梅爾達也見過青蛙,”諾問說,“被姑娘們叫作大男孩的那隻蛙。長牙齒的那隻蛙。就是那時候,她把莉比堵在廚房裡,讓她開口。” “一開始,梅爾達以為查理的那套故事只是小女孩們用來嚇唬對方的。是不是?” 諾問又呀呀笑起來,但鞋扣做的眼睛透露出的只能是駭然。當然,那樣的眼睛,你想讓它們流露什麼情感都可以,不是嗎? “寶貝。你說對了。但當她親眼看到草坪那頭的大男孩要穿過車道、走進樹林時……” 傑克的手動了一下。諾問的腦袋輕輕搖擺,暗示南·梅爾達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我把畫著馬夫查理的那本速寫塞到最下面,又回到廚房的那張畫上:南·梅爾達低下頭,小女孩仰著頭,還用手比劃著——噓! ——靜靜不動的布娃娃坐靠麵包盒,目睹了這一切。 ”“你看到了嗎? ”我問懷爾曼,“你明白了嗎? ” “有點……” “她出來時,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諾問說,“事情就到了這一步。” “一開始,梅爾達以為是夏寧頓把查理搬來搬去,大概他只想開開玩笑——因為他知道三個小姑娘都特別怕它。” “看在上帝的分兒,她們到底為什麼怕呢?”懷爾曼問。 諾問什麼也沒說,所以,我把不存在的右手擱在畫中的諾問身上——靠著麵包盒的諾問,於是,坐在傑克膝蓋上的諾問開口了。如我所料。 “南妮沒有壞心。她知道她們怕查理——各種壞事情發生之前就很怕,所以,她給她們講了個睡前故事,想給她們壯壯膽。可事與願違,反而讓她們更怕了,這種事在小孩身上經常發生。後來,那個壞女人來了——從海裡來的白皮膚壞女人——她讓一切都變得更糟。她讓莉比把查理畫活,好像在跟她開玩笑。她還有好多別的惡作劇呢。” 我把莉比打著“噓”手勢的畫翻過去,從我的腰包裡抓出一支燒赭色鉛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用我的筆也可以——又勾勒出那間廚房,還有一張桌。諾問躺在她身邊,一條胳膊舉在手上,好像在懇求什麼,還有莉比,一身夏裙和驚慌神色只用匆匆幾筆就描繪而出。還有南·梅爾達,從敞開的麵包盒旁閃身而退,尖叫不已,因為裡面—— “老鼠?”懷爾曼問。 “又老又瞎的大土撥鼠,”諾問說,“和查理一樣,真的。她讓莉比把它畫在麵包盒裡,所以它就真的跑到盒裡去了。玩笑。莉比很難過地道歉,但那個壞壞的水女人呢?哦……不……不。她從來不說抱歉。” “伊麗莎白——莉比——不得不畫,”我說,“是不是?” “你心裡最清楚了,”諾問反問,“不是嗎?” 我最清楚。因為有了天分就會如飢似渴。 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跌落馬車,撞傷了腦袋,卻因禍得福。某些東西——某些女性——便能因而伸出魔爪,與她聯絡。隨之而來的驚人畫作便是誘惑,就像吊在漁鉤上的美味。畫中出現了微笑的馬駒、彩虹色的蛙群。可是,一旦珀爾塞出來了——諾問怎麼說來著? ——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莉比·伊斯特雷克的繪畫天賦被她操控在股掌之間,成了她手裡的利刃。只不過,確切地說,那已不再真的是她的手了。她父親不知情,阿黛走了。瑪麗婭和漢娜去寄宿學校了。雙胞胎還不懂事。但南·梅爾達開始疑心…… 我把前頁畫翻回來,盯著小女孩豎在唇的的指頭看。 她聽著呢,所以。噓——。如果你說話,她就會聽見,所以,噓——。壞事情會發生,更壞的事情也會等著你。海灣里的可怕東西,等著要吞沒你,再帶你上一條船,你會過上不生不死的日子。而如果我告訴大家呢?那麼噩運就會一下子落在我們所有人身上。 懷爾曼靜立在我身旁。只有眼睛在轉動,有時看向諾問,有時看著我身體右側時隱時現的蒼白手臂。 “但有個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我問,“她可以在那裡說話。是哪裡?” “你知道的。”諾問說。 “不,我——” “你知道,你應該知道啊。你只是一時忘了。畫下來你就會看到。” 是的,她說得對。依靠繪面,我才重塑了自己,從這個層面來說,莉比 (我們的蛛蛛在哪裡) 和我是一家人。對於我倆,畫畫是我們記住如何記憶的惟一辦法。 我翻到新的一頁,“必須用她的鉛筆嗎?”我問。 “不不,不需要了。隨便哪支筆都可以。” 於是,我在包裡翻找出靛藍色,不假思索地畫下伊斯特雷克家的泳池——感覺就像放棄了思考,任由肌肉的記憶力摁下電話號碼,筆下的泳池重現當年盛景,嶄新、光明、注滿了潔淨的清水。這個泳池,就是珀爾塞力不能及之處,她也無法聽到這裡的動靜。 我畫下了南·梅爾達,脛骨浸在水里,莉比的腰線以下也在水里,諾問夾在她胳膊下,圍嘴浮在水面上,而無數言語也從畫筆下泉湧而出。 你的新娃娃現在在哪兒?那個瓷娃娃? 在我的寶貝盒裡呢。心盒。 也就是說,它確實藏在那兒,至少藏了一陣子。 她叫什麼? 她叫珀西。 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莉比呢,堅定而確鑿地說:我沒辦法,她就叫珀西。 那好吧。你說過,她聽不到我們在這裡說話。 我覺得是…… 好。你說你不能讓事情發生,但孩子,你聽我說—— “哦,我的上帝啊,”我說,“那不是伊麗莎白的主意,從頭到尾就不是伊麗莎白的主意。我們早該想到的啊。” 畫上的南·梅爾達和莉比站在泳池裡,而我抬起頭來,隱隱約約地,突然意識到自己非常餓。 “你在說什麼,埃德加?”懷爾曼問。 “除掉珀爾塞,那是南·梅爾達的決定。”我轉身看著諾問,她依然端坐在傑克的膝上。 “我說得對吧?” 諾問一言不發,我又用右手手指撫摩畫中泳池裡的人物,剎那間,我自己也看到了那隻手,長長的指甲,以及完整的手掌。 “南妮不太明白,”諾問立刻就開口了,“但莉比很信任南妮。” “她當然信啦,”懷爾曼說,“梅爾達差不多就是她媽媽。” 我曾幻視到伊麗莎白在房間裡畫畫、再用橡皮擦去,但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在泳池邊發生的。或許,甚至是在泳池裡,因為,出於某種原因,泳池是安全的角落。起碼,小莉比是如此堅信的。 諾問又說:“那樣做沒把珀爾塞趕跑,但顯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認為,把那婊子惹火了。”諾問的聲音流露出了疲態,嘶啞極了,我看得到傑克的喉結仍在動。 “我真希望那樣做能奏效啊!” “是的,”我說,“或許是有用的,那麼……接下去呢?”其實我不用問也知道。儘管細節不詳,但我知道。邏輯是殘酷的,卻也無法駁斥。 “珀爾塞報復了,矛頭指向了雙胞胎。伊麗莎白和南·梅爾達都清楚是怎麼回事兒。她們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南·梅爾達知道自己乾了什麼。” “她知道。”諾問說。仍是女性的嗓音,但已越來越接近傑克的真聲。不管魔咒鬼語從何而來,終究無法持續太久。 “她一直忍著不說,直到先生尋著她倆的足跡找到了黑影灘——也直接走進了大海;但那之後,她再也忍不住。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對小女孩。” “她看到船了嗎?”我問。 “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晚上看到那船你就不能不信了。” 我想起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深知此話不假。 “先生打電話向治安官求助。說兩個女兒失踪,或許已經淹死,不過,在那之前,珀爾塞已經對莉比言明真相了。然後莉比又告訴了南妮。” 布娃娃癱軟下去,像曲奇餅乾似的圓臉好像在端詳心形盒。我們就是從盒子裡把她挖掘出來的。 “諾問,她把什麼告訴南妮了?”懷爾曼問,“我聽不明白。” 諾問沉默不語。我覺得,就連杰克也精疲力竭了,哪怕他只是靜坐在那兒。 我替諾問回答他,“珀爾塞說,'再想把我幹掉,雙胞胎就只當是餐前小菜了。再敢動我,我就要帶走你的所有家人,一個接一個,把你留在最後。'是不是?” 傑克的手指動了動。諾問的碎布腦袋緩慢地點了點。 懷爾曼舔了舔嘴唇。 “那個娃娃,”他說,“到底是誰的鬼魂?” “懷爾曼,這兒沒有鬼魂。”我說。 傑克呻吟了一聲。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幹什麼,朋友,但他的活兒快乾完了。”懷爾曼說。 “是,但我們的還沒完。”我摸了摸娃娃——曾經跟著天才畫童到處走的小布娃娃。這時,諾問最後一次對我說話,聲音裡已混入了傑克的嗓音,彷彿他倆正想同時擠出來。 “不不,不是那隻手——你需要那隻手畫畫的。” 於是,我抬起曾把莫妮卡·格爾斯坦垂死的愛犬抱起來的那條手臂——六個月前,那是另一段人生、另一個宇宙裡的我。我用那隻手抓住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布娃娃,把她從傑克的膝蓋上拿開。 “埃德加?”傑克說著,挺直了背脊,“埃德加,見鬼了,你到底怎麼會——” ——又有了右臂?我猜他是想這麼問吧,但也說不准;我沒聽他把話說完。我的眼裡只有那對漆黑的眼睛,勾著紅邊的嘴唇中彷彿有個漆黑的無底洞。諾問。這些年來,她一直深埋在雙重黑暗裡——在樓梯下,也在鐵皮盒裡——等待傾訴所有秘密,就連鮮紅的唇色也一直鮮豔如初。 你準備好了嗎?她在我腦海裡輕問,但說話的人不再是諾問,也不是南·梅爾達(我確信),甚至也不是伊麗莎白;那隻是瑞芭。萬事俱備,就等著畫畫了,你個死男人?你準備好見識餘下的真相了?準備好看清—切了? 我沒有準備……但恐怕不得不去看。 為了伊瑟。 “讓我看你的畫。”我輕念一聲,那張紅嘴便將我完全吞噬了。 做好準備,洞察一切。如果你期望有所創造——如果你期望,如果你能,上帝就會幫你——你怎敢犯下淺嚐輒止的罪過?要深入挖掘,奪取戰利品。無論多麼傷痛。 你可以畫兩個小女孩——雙胞胎——誰都畫得出來。切勿因為餘下的部分是場噩夢便就此罷筆。切勿忽略真相,那便是,她們正站在齊腰深的海水里,很快就會被海水吞沒。有人在看——比方說,愛莫瑞·包爾森,他只需看便能看到,但太多人都沒有準備好去看清眼皮底下發生的事。 當然,等他看到,已經太晚了。 他走下山坡去海灘,為了抽一根雪茄。他可以在後院、陽台抽煙,但某種強烈的衝動迫使他走下車轍深重的小路——阿黛稱之為“酒鬼大道”——再走下陡峭的坡道,沿著沙灘走向海邊。那股衝動告訴他,到了那裡,雪茄的味道也會更美妙。他可以閒坐在海浪推上岸的斷木上,眺望夕陽晚景,當橘紅色淡化成橙色,星星便會藍瑩瑩地顯現。有個聲音在提醒道,就算海灣有壞心眼,決意要把他鍾愛的一雙小妹捲走,以此為恭賀他新婚的大禮,海灣在如許柔光裡仍會顯得平靜而美好。 不過,似乎不止是夕陽值得一看。還有一條船。一條古老、漂亮、修長的三桅帆船,白帆都已卷下。於是,他沒有坐在殘木上,而是繼續往前走,干沙岸變成了又濕又結實的沙灘,他對映村在夕陽中輕巧如燕的美船驚嘆不已。風兒輕揚,好像在變小魔法,日光的最後一抹紅艷似能穿透船身。 第一聲呼喊傳來時,他正在琢磨那奇妙的光線。呼救聲像銀鈴敲響:愛莫瑞! 緊接著又是第二聲:愛莫瑞,救命啊!有回流!退潮流! 就是這時,他看到了兩個女孩,心也快跳出嗓子眼了,無法落回加倍狂跳的胸膛。還沒點燃的雪茄從顫抖的指尖掉落在地。 兩個小女孩,簡直分不清誰是誰,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上衣,哪怕日光漸淡,不足以讓人分辨出色彩,他卻看得分明:一件是紅的,前腳印著L,另一件是藍的,印著T。 退潮流!胸前有T字的女孩呼喊著,伸出雙臂,向他懇求。 回頭浪i胸前有L字的女孩也呼喊起來。 雖然她倆都不像是面臨溺斃的危險,愛莫瑞也沒有猶疑,他的歡喜心也不會讓他猶豫的,他的心中萬分確信。這儼然是一次奇蹟般的好運:當他帶著雙胞胎從海裡走出來時,那位財大氣粗的岳父大人會立刻感恩戴德,對他的態度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而且,響徹他腦海的銀鈴聲也在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要奮不顧身地去救阿黛的小妹們,要把失散在海裡的孿生姐妹雙雙救回岸上。 愛莫瑞!那是苔絲,黑漆漆的眼晴在瓷娃娃般的白淨小臉上……但她的嘴唇是紅色的。 愛莫瑞,快來啊!那是勞拉,蒼白的小手滴著水向他伸來,稀疏的捲發黏在白白淨淨的臉頰上。 他也高喊道,我來了,姑娘們!堅持住! 他邁進海裡,水浸沒脛骨,再是膝蓋。 他高喊著,要挺住啊!他沒去想,自己身高六英尺兩英寸,而海水已浸沒他的大腿了,可她們卻能站在水里,好像水深齊腰。四月中旬的海水還很涼,當他能抓住她們時,海水已漫到了他的胸前,而當她們攫住他時,力道比任何一個小女孩都要大,此刻,和她們面對面,他便能看到她們眼中的銀光閃耀,聞到她們的頭髮散發出死魚般的鹹腥腐臭,太晚了。他掙紮起來,歡欣鼓舞的竊喜、鼓勵女孩和退潮浪抗爭的高呼變成抗拒的腔調,繼而又成了驚恐的尖叫,但到了這個地步,為時已然太晚、太晚。不管怎樣,哭喊聲沒有持續很久。她們的小手眨眼就成了冰涼刺骨的爪子,深深掐入他的皮肉,把他往海裡拖,海水灌進他的嘴巴,吞沒了他的呼救聲。他看到那艘船映照在夕陽最後一抹餘韻之中,可是——他之前怎麼會沒看到呢?怎麼會沒看清真相呢? ——他發現那是艘廢棄已久的破船,災禍滿盈的惡船,死亡之船。那兒,有什麼東西正在等候他,那裹屍布里的東西。如果他能嚎叫,他必會聲嘶力竭,但現在海水湧入他的雙眼,還有別人的手靠近了他的腳踝,那觸感只能讓他想到森森骨骸。有隻魔爪扯掉了一隻鞋,又擰了擰他的腳趾頭……好像,在他幔慢下沉時,有人非要和他玩“小豬小豬要去市集”的遊戲。 愛莫瑞·包爾森慢慢沉入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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